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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镇魂

来人居高临下,身上威压惊人,镇魂一地的死气却豁然一变,似乎和他身上有了无形的联系,突然之间变生出了无限的生机。

韩姣仰起头,看到凌空而立的男人高大挺拔,一身玄色的武士服,线条干净利落,显现出近乎完美的体魄。他背对着阳光,面容俊美地让人惊心——韩姣吃惊地合不拢嘴,“啊”地惊呼了一声,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张嘴就要喊。

风淮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飞快地后退。韩姣大急:“放开我。”风淮温柔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别动。”手一拍,一个透明的带有绿色光纹的灵气罩出现,将她从上到下的包裹住。

风淮把韩姣带远一段距离放下,又飞快折射回来。

“是你,”他面色冷漠地看着来人,忽然想起,“飞云峰上见过一面。”

韩洙微微一笑,气度从容而优雅,先是看了一眼远处被灵气罩保护的韩姣,慢慢地说道:“看来你的伤已经好了,还能到镇魂这里来。”

韩姣被灵气罩隔绝了与外界所有的气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她左突右刺,没起任何效果,这时远远向两人看去,只见韩洙只说了一句话,风淮的脸色就沉郁了下来。

风淮的确有些气闷。他以寄魂术进入碧云宗,虽然只有真身三成的功力,但是被一面压制着打,甚至受伤,这在他成为络寒城妖王后是从所未遇的事。漠然看了韩洙一眼,他有些讶异地发现,即使现在已是真身,但是两人相对,依然是韩洙的威压更甚。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妄天?”风淮皱眉问了一句。

韩洙唇角略一弯,笑地极为讥诮。

风淮碧绿色的头发无风自动,微微飘扬。

镇魂除了成钧的尸骨,就只有妄天——到这里来的修士不会有其他目的,这一战无可避免。

风淮吐了一口气,森寒的雾气慢慢弥散开来。先是拳头般大小的一团,转眼就膨胀开,雾气缭绕,冰冷入骨。这至阴致寒的气体回转到他的手心,化成了一柄长剑,晶莹如雪化成,散发着强大的力量。

韩洙见状微微一睐,神情变得认真。

风淮不再犹豫,脚下一点,飞到空中,长剑一划,寒气延展,发出一阵嗡的清鸣,转眼就雾气化成了一只尖齿獠牙的白色巨狼,张开大口,

韩洙面色一正,双手一展,等到狼牙已近到面前,才从手心中放出两只火球。

最靠前的一团寒气遇到火球立刻就消融了。

风淮双眉一拢,知道这火球看似普通,实则威力奇大。

寒气所化的巨狼异常灵活,在空中忽然一个翻身,躲开了火球,脚爪长伸,又扑面狠狠往韩洙抓去。

韩洙不为所动,手指一划,火球就追了上去。

巨狼双目绿光山洞,身体曲起,忽然张开大口,一口巨大的寒雾就吐了出来,把两个火球紧紧裹在其中。

火红的光芒在白雾中翻腾,却始终没有飞出,渐渐熄灭。

韩洙秀挺的眉毛一挑,“咦”地一声,极为意外。巨狼绕着白色寒气,又从侧方扑上来。他手一招,一道透明的墙就竖了起来,巨狼一头撞上,砰地一声发出惊人的响声。

风淮见状长剑一挥,灵气所化的墙被他就势劈开,白雾从裂缝中钻了进去。

韩洙笑了一声,直接伸出手,在巨狼扑上来时,倏地一下扣住它的喉口,骨节间咔咔咔地发出响声,犹如钝刀磨骨,令人寒毛直竖。

他用劲一捏,巨狼就此烟消云散。

以纯肉身对抗至寒的灵气,这种强横已经不下于妖兽。

风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面色更加凝重。

这不像一个出身名门正宗弟子的表现,风淮心道。他所见过的修道正统的宗派子弟,大多表面谦逊,内里矜傲,使用法术的手法极为系统,规规矩矩,特徵都十分明显。而韩洙使用道法极为不羁,不仅没有章法可循,简直可以说是天马行空一般,他甚至连肉身不怎么顾忌,直接抗衡术法。

这种打法根本不可能是碧云天所出。

既然他不用常法,风淮也不能再用普通的方法对他。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了一下。

风淮清啸了一声,周身环绕的厚厚雾气忽然散开,犹如地毯一般,速度奇快地弥漫在荒野之上。转眼荒原上已变成了冰天雪地,被厚厚的严霜给覆盖了。

韩姣在灵气罩内感觉不到,只看情形也觉得突然之间冷了不少。阳光在白霜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却不能减少一丝一毫的寒冷。

韩洙的脚下腾起一丝火焰,微小犹如烛火,火光却奇异地流转着紫光。

有这一丝火焰,严寒到了他的面前,却骤然而停。他手一扬,火光盛开,烈烈燃烧。

荒原上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一半火焰炽热地燃烧,一半霜气如银冰封十里。

声势这般浩大的斗法,韩姣也是头一次得见,眼看形势如紧绷的弦,越拉越紧,她急地团团转,又冲不出灵气罩,只能原地又跳又招手,只希望两人看到能停下来。

火焰与冰霜相连的地方,红与白相持不下,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

唯一不受两人法术影响的就是成钧那一块小小的坟地。

任何法术靠近那里就像失去了作用,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风淮飞快往那里看了一眼,地上有个小小的风漩,卷起细小的沙石,抵挡住外界任何法术侵袭。

他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妄天的所在。

韩洙同时注意到那一点异状,沉吟不语。

风淮微微阖上双目,身上的雾气越发浓重,周围渐渐形成了一片乳白色的云团。寒气顿时扩大的范围,压过了火焰,化成浓雾压向另一方。气温骤然下降,在目所能见的地方,甚至还飘起了雪花。

韩洙并不着急,深沉的眸中如蕴宝光,一直等寒气扑面,他忽然笑了笑:“冰玄秘道术,原来如此。”

随着他的这一声,地面上的火焰骤然变成了黑色,熊熊燃烧,边缘深红色的火焰直接将沙石烤化,从地上一点点脱离。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随着大量的火焰从地面上升起,首尾相连,殷红中带着漆黑,化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黑龙,吞噬着雾气。

没过一会儿,雾气就散去了大半。

风淮大吃一惊:“天火!”他飞退开几丈远,看着那黑色而妖异的火焰,又惊又疑,“你不是碧云宗的弟子。”

韩洙道:“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风淮哼了一声,右手持冰剑,高举而起,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所有的雾气都被吸了回来,本来是分散而稀薄的,转眼就凝结在一起,哗的一下,在空中开了无数朵小小的冰花。

花瓣是菱形的,边缘薄地几乎透明,犀利之极。

几十朵漂浮在空中各个方位,忽然向韩洙刺去。

韩洙身体微微偏了偏,轻轻的就躲开了各个方向的攻击。

他口气冷漠地赞道:“能将至寒之气用到这个地步极为难得,你能独霸一方确非侥幸。”

风淮心中的震撼难以言喻。

这四周的灵气根本无法吸纳和使用,他依靠的是自身的灵力。这种冰凌花就是他独门道法施展出来,就是天人境界也会被困其中。

可是眼前这个人显得分外轻松,他的态度就和他的道法一样,有一种绝顶的气势,即使是这样的斗法,显得依然游刃有余。

风淮心一沉。随即又敏感地发现,四周的灵气虽然他用不了,但却随着对方的道法而调动着。

一个荒诞的想法突然闪过风淮的脑海,让他感到有些无措。

在两人酣斗正烈的时候。

成钧坟前忽然产生了一阵扭曲,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地底下冒出,覆在地面上,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一块斑驳的日光。

尽管动静很小,但是与此同时,一种古老而荒凉的气息却从上面散发出来,顷刻间就满布荒野之上。

妄天!

虽然形状还未显现,但是风淮立刻辨认出神器,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时机,身体骤然下沉,变成一道绿芒,急速奔向妄天所在的地方。

妄天虽然是神器,但是已无主,并没有守护的灵光设置,风淮垂手一抄,就把妄天从地上拾了起来。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蔓生出的冰冷到了手中,他猛地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觉。

风淮立刻回头。

韩洙并没有来抢妄天,而是向另一个方向飞去——韩姣呆呆地站在那里。

风淮大骇,心脏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给缚住,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韩姣——”他如野兽般嘶吼了一声。

想象中残酷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韩洙轻描淡写地破开绿色波纹的灵气罩。韩姣吃惊地张嘴看着他,黑辘辘的眼眸闪了闪。

“怎么弄到这里来了?”他声如钟磬,低沉而迷人,向她伸手。

韩姣一瞬间百味陈杂,不知是不是看到了亲人,鼻子微微发酸。她环住他的手,被他半提半拦地抱了起来。

风淮一直紧绷的心又重新被勒紧,让他生冷生冷的疼,他一时不明所以,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个让人意外的画面,一句话也说不出。

韩洙身材高大,只手抱起韩姣犹如孩子一般。

风淮定定地望着,神情有些恍惚。直到韩洙转过身来,目中含笑,上下打量他,这才猛地一下提起神来,口气生硬地喝道:“放开她。”

韩洙挑了挑眉毛。

韩姣吓了一跳,心里想着,风淮这样孤傲直率的性格,明知不敌还依然如故,可别把韩洙得罪惨了。路上受了他诸般照顾,现在是时候要回报一二了。她赶紧对他猛眨了几下眼,又摆手暗暗示意“拿了妄天就赶紧走吧”。

风淮不明所以,只见她拼命让他走,一时百味陈杂,心中蓦然又苦又涩,这种陌生的感情如同一块大石压在他的心口,使气息难以顺畅。良久,他移开目光,仍固执地漂浮在空中,与两人遥遥相对。

韩洙淡淡地开口道:“既然不想走,把妄天也留下吧。”

风淮面色一紧。

妄天是什么模样,他至今还没看清,手中抓着的,仿佛是一团光,又像是一盆水,无色无形,透明而流转着光晕,与看起来截然不同的是,它软滑而冰冷,有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

韩洙不紧不慢地抬起手,轻轻一招,并不见任何法术攻击。

风淮怔了一下,随即就感觉到手中“嗡”的一声,骤然间如同火一样烧了起来,滚烫滚烫。他再难保持沉默而平静的神情,骇然低下头,但见手中的光扭曲着,似乎要从他的掌心跳脱逃匿出来。

这是什么法术?他手中祭起一个光罩,把妄天包拢在其中,隔绝了与外任何灵力感应。

妄天静了一下,突然又激烈颤动起来,发出夺目的光芒,闪耀如同日升。

风淮握紧了手,可妄天又变得更加柔软,在他五指越收越紧之时,慢慢地从他的指缝中,如流沙一般漏走了。

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笔墨难以描绘。

风淮眼睁睁看着妄天就这样从手中溜走了,又惊又怒,顷刻间又想到了什么,双眸凛然,如冷电一般向韩洙看去。

妄天化成了一团白色的光芒,闪烁了几下之后,就直奔韩洙飞去。

韩姣目瞪口呆地看着。

直到妄天轻飘飘落到韩洙手中,他口吐一个“现”字,光芒立刻褪去,妄天如同被什么催动,倏地变成一把半月长戟,薄薄的戟刀流光如鸿,气冲云霄。

不等众人反应,妄天又一变,化成了一柄长刀,刀刃如水,青苍森然,杀气迫人。接着又连续变换了十几个形态,每一次均是气势不凡,各有特色。

最后妄天化为无形,在韩洙手中彻底消失了。

风淮面显震惊,目光冰冷,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你是成钧!”

韩姣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瞧着他,心中如同敲着重鼓——韩洙和她一样入宗学道才七年。面对妖王居然不但丝毫不落下风,还能全然压制,这样的情形简直是骇人听闻。还有妄天,无主的神器,除了成钧,谁还能这样驾驭。

记忆一直追溯到了幼年。那些不容遗漏的细节,都在这时拼凑成了一个不容错辩的事实。

一时无声,唯有风声穿过荒野,带起细微的尘沙。

韩洙没有反驳,场中安静地令人心悸。

韩姣心腾腾地乱跳,呼吸也重了几分。她实在不想承认,这个让她依靠的人是曾经叱咤离恨天的前魔主,可是心底一个清明的声音又不停地叫嚣着,绷紧她的神经。

她心中打颤,口唇微微翕动,悄悄把搭在他肩上的手缩了回去。

韩洙侧过脸,眉黑而秀长,鼻梁挺直,侧面线条如同笔墨绘成,俊美难言。

被他目光一扫,韩姣握了握拳,不自觉垂下头去。

风淮说出那句惊人之语后,一直仔细观察着韩洙,分毫都没有放过,见他神情平静,气若沉渊,知道猜测并没有错,心情却更加沉重了。他慢慢开口道:“若真是成钧,那就是堪破了轮回再次回来。以你的能耐,取妄天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还捉一个碧云宗的小弟子。”

韩洙哼笑了一声,神色淡定:“既已知道我是谁,你还敢以下犯上。”

他说出这话时天经地义,有一种无上的威压和严峻。

风淮沉了一口气道:“你身为魔主,已是五百多年前的往事了。难道你忘了,这里的地下还埋着你前身的尸骨。”

韩姣心道不好。

韩洙微微眯了一下眼,唇畔优美的微笑依然如故,可身上骤然迸发一股暴戾的气息,瞬间就笼罩了荒原。

隔着衣服,她也能感觉到他身体坚实,传递出仿若深渊一样无尽无底的力量。

四周的灵气旋转如漩涡一般,在他身边刮起了风。

“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配不配得上口出狂言。”他双目精芒一闪,身周的飓风随着他一挥手,瞬间千里,将风淮包围了起来。

在他说话的那一刻,风淮已有警觉,可他没有想到,当韩洙全神贯注时,天地之间的灵气几乎全部调动了起来,他想避竟然没有避开。

每一道风都是灵力所化的罡风,劈头盖脑,四面八方地袭来。

风淮所化的灵气罩一眨眼就被劈了开来。他皱了一下眉头,凭自己身体硬接了下来,随后立刻感觉到自身灵力如流水一般的消耗。

心知这样不是办法,他身形拔高十来丈,就要突围出去。

天空之上忽然降下几道紫雷。

风淮面色一凝,在空中打了个转,紫雷却绵绵密密地罩在头上,他无奈只好落下。

地上又突然冒起了尖刺,一根连着一根,荒原上原本平坦的地面全然不见了,像是突然之间有了生命,只盯着风淮做出疯狂的反击。

镇魂埋着成钧的尸骨,死寂一片,风淮从未想到过,一旦主人将其调动,会发挥出这样强大的威力。他的灵力全靠自身,韩洙却能随意使用这里天地的灵气,两者之间的高低立现。何况韩洙还没有使用妄天。

风淮心知已经输了。在左腾右闪地躲避攻击之时,他甚至没有还手的余地。再又一次躲开地面上锐利的尖刺,他趁隙向韩姣看去,还未看清,背后忽然一阵剧痛,一根带有腐蚀性的尖刺扎入他的背脊,又向上一举划开血肉。

鲜红的血液一下喷洒而出,风淮从半空中一头栽了下来。

韩姣见到漫天血雨一般,面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一只手紧紧攥住韩洙的衣服,看着这个眼前一幕的罪魁祸首,她一时不知该远离他,还是要更靠近求取安全。

风淮砰的一下砸在地上,紫色的雷电却尾随而去。

韩姣咬咬牙,双手呼地一下圈住韩洙的脖子,软声道:“别杀他。”

韩洙怔了一下,转过头来,只见她吓得不轻,欲哭又无泪的样子,身体抖抖索索,显得十分畏惧。他皱了一下眉,心里却莫名的有些发软,于是手指一点,地面上的刺缩了回去,天空上的紫雷消失无迹,就连狂风也消弭于无形之中。

韩姣暗暗吐了一口气。

“这么心慈,怎么做修士。”他口气有些严厉道。

韩姣不仅害怕他严酷的手段,更害怕的是他的身份突然改变,让她无所适从。见他突然之间横眉怒目,心跳都险些吓停了。

他不是别人,是魔主成钧啊。

韩姣本就不是胆大的人,平时那股机灵劲,一下子都被个事实给吓没了。

她微微张着口,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才可怜兮兮地道:“他是一个好人,杀了太可惜了……做修士、也要讲恩怨分明,知恩图报……的嘛。”

见她害怕地快没魂了,韩洙反而怒不下去了,心里那一丝气,上不去下不来,被韩姣那瑟瑟发抖的样子全数堵了回来。他蓦然叹了一声气,自觉得对她优容太过,心底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再理会风淮,转身就往荒原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很闲适,但是一步就有十丈来距离,如飞一般。

韩姣越过他的肩头,看见风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从他身上漫出的血,浸红了一大片土地,远远看去,犹如开了一朵艳丽的花朵。

她心里有些着急,只怕风淮就这样静静躺着无人知晓,于是焦急地频频回头。

韩洙忽然凌厉地瞪了她一眼。

韩姣委屈不已,不敢再乱动弹。过了一会儿再偷偷回头瞄一眼,却已经远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韩洙一路直入镇魂荒原的腹地。

路上果然是没有植物和生物的,黄褐色的土地一望无际,被阳光毫无遮掩地烤着,地面上温度极高,扭曲着人类的视线,但是弥漫在天地间的死气又是那么浓厚,令人在身体发热之余,心底却是一片寒凉。

韩姣把手从韩洙的脖子上缩了回来,耸搭着脑袋。

韩洙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口气却越发冷漠:“想问什么?”

韩姣头也不抬,低头不停地思索。

想问什么——问他真的是成钧吗?如果回答是,她就问,你难道不是我的哥哥吗?回答是,她就成了魔主的妹妹?如果不是,她该怎么办?

踌躇了半晌,她很没出息的焉了,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狼妖王没死吧?”

韩洙不以为意道:“一点小伤不至于死。”

小伤?都要血流成河了,韩姣打个冷颤,不去反驳他,婉转道:“会不会无人施救,失血过多,危及生命?”

“不会,”韩洙含笑看了她一眼,“以他的身体和修为,复原很快。”

韩姣“嗯”了一声后又沉默了,自顾自看着眼前的黄土沙石,神情恍惚。

韩洙单臂抱着她,像是个娃娃般,微微一抬头就能看清她的样子,他口气平淡地问道:“你怎么会和翠眼狼妖王走在一起?”

韩姣轻叹了一声,立刻把离宗后的遭遇都叙说了一遍。她说话慢慢的,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娇脆语调。说到高兴处眉眼弯弯的,说到困难的时候又咬牙切齿的,十分生动。

以韩洙的修为,这点事根本不值一提,可亲耳听着她絮絮叨叨,心中没有反感,反而聚精会神,一字一句都没有错过。

当韩姣提到被苏梦怀扔出去抵挡公子襄时,他皱了一下眉头,冷声道:“你天河八景中的三景全用完了?”

韩姣沮丧地伸了伸右手掌:“是呀。”

白嫩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五指纤细,犹如春葱。韩洙拉下她的手,淡漠地说了一句:“迦夜妖王已没有几日的好日子了。”

韩姣怔了一下,她抱怨苏梦怀多少含了一些半真一半假,用以试探韩洙的态度。想不到他居然直接就给了这个答复,算是一种安慰吗?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抬头一看,韩洙的速度已慢了下来,两人来到一座巍峨的高山的面前。山体和大地的颜色相同,黄褐色的岩石沙体,没有任何植被。

韩洙把韩姣放了下来,牵起她的手,说道:“跟着我不要走丢。”

韩姣疑惑地侧过脸,只见他极为罕见地露出迷茫的神色,一双曜石般的黑眸深邃而幽深,静静看着高山不语。

“这是哪里?”韩姣问。

“成钧的墓。”他回答,平静的语调里有一丝奇异的热切。

韩姣眨了眨眼:“刚才那里不是……墓吗?”

韩洙道:“不是,那只是惑人耳目,给妄天藏身的地方。”

韩姣有些奇怪,来成钧的墓地做什么?难不成他还要吊念一下自己?这个想法突兀地从脑中闪过,她激灵了一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

韩洙有些出神,竟没有任何反应。

站立的时候,韩姣的个子刚刚能勉强够到他的胸口,只能仰着脖子看他。

韩洙的眼眸神采熠熠,即使被他很好的掩藏了起来,不经意间也泄露出几丝光彩。他的身体有些紧绷,明明有些急切,却按捺住,只看着眼前的高山出神。

这种表现实在出乎韩姣的预料,她期期艾艾地张口道:“我们……要进去、看……墓?”

“是的,”韩洙有别于同时地声音高扬,“你不想进去去看看吗?”

去看自己的墓,您的心态真是不同凡响。韩姣忍不住道:“真的要进去看吗?那不是你的……墓吗?”

“不是,”韩洙低头看她,下颌弧度优美而光洁,“是成钧的墓。”

什么意思?韩姣更加疑惑。

韩洙抬起手,朝空中虚挥一下。

一道巨大的灵力凌空将高山劈开,从中露出巨大缝隙,刚好够两人行走。这一击如闪电般迅疾,落下时却无声无息,只有扬起的尘土才显露出其中蕴藏的惊人力量。

韩洙往山中走去,他每一步都走地很快很急,韩姣几乎是小跑着才跟得上。

两人一路来到山腹之中。

山体分裂成了两半,当中有个巨大的凹槽,四四方方,看起来是一个密室,地上躺着一具人类的骸骨。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每一块骨头都雪白晶莹,透着一层青色的宝光。

“果然是在这里。”韩洙唇角微微勾起,有些茫然,又有些惊喜地说道。

韩姣偷偷瞥了两眼,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说不出的怪异——他究竟是不是成钧?

韩洙不知她的想法,盯着莹光闪闪的骸骨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还没有碰到,“哗啦啦”的一阵轻响,骨头底下爬出了几十只如指甲盖大小的蜘蛛,闪烁着绿光,十分诡异。它们的身体一伏一挺,做出攻击的样子。韩洙却一点不在乎,拾起一根肋骨细细查看。

绿光的蜘蛛立刻靠近他,围在四周转了几圈后,又呼地一下全部退开。

韩姣也大着胆子低头去看那位至今仍有赫赫威名的前魔主尸骸。谁知她才靠近,几只绿光蜘蛛立刻哧的一声,射出几条光丝,快如闪电,风驰电掣。

离得如此之近,韩姣根本没有想到会受到攻击,惊吓之下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在这时,旁边伸出一只大手,轻轻一挥,帮她全部挡下。蜘蛛并不罢休,又窜出几只,争先恐后地朝韩姣吐光丝。

韩洙低喝了一个诀,地上燃起紫黑色的火焰,一瞬将所有蜘蛛都包裹在其中,在那磨骨一般的吱吱声中把蜘蛛燃烧殆尽。

韩姣拍了拍胸口:“这是什么?”

“啼魂蛛,”韩洙道,“在这里保护成钧的尸骨。”

韩姣更惊,在宗门内还没有学过这种妖兽,说明其等阶远在四阶之上。韩洙随手消灭显得这般轻松,寻常真是难以想象。她想了一想,切齿道:“真是势利眼,只攻击我。”

韩洙闻言大笑出声:“这种妖兽并无灵智,怎么会势利。只是它们对气息敏感,一有外来生气靠近就会攻击。我的气息和这洞中相同,它们自然就不会攻击。”

韩姣听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嗫嚅道:“那这骨头……是你的……”

韩洙突然大惊失色,双眼瞪着地面:“怎么回事?”

韩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才燃烧蜘蛛所留的紫黑色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连骨头也烧了起来。一块块剔透洁白的骨头渐渐地在火光中融化了,连灰烬也没有留下。

韩洙一手撤去火焰,诧异地发现地面上只剩下了两三块碎骨,还有他手中一根完整的肋骨。

他的脸色乍然铁青,唇紧紧抿成一线,漆黑的眼眸中透出一种殷红的凶光,极其冷厉地看着地面。

韩姣被他突然而来的怒气所惊吓,大气都不敢喘,过了好半晌,发现他身体僵硬纹丝不动,便壮着胆子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子。韩洙并未理会,她就干脆去拉他的手。

他的双手没有一点温度,冰块似的透着寒气。韩姣的手却热乎乎的,一握上去就哆嗦了一下。韩洙转过头来,静静地看她,眼中的红光慢慢褪去,脸色稍霁。

韩姣挂起笑,故作轻松道:“怎么啦?”

“成钧的尸骨烧了,”他的声音淡漠如水,“想不到居然这么脆弱。”

谁死了之后骨头放几百年后不脆弱的,韩姣柔声安慰道:“算啦,反正……反正你现在也挺好,以前的尸骨就当做、当做火化了吧。”

韩洙挑起英挺的眉毛:“你说这是我的尸骨?”

韩姣咽了一下口水:“难道……不是你的?”

“不是。”韩洙断然道。

韩姣傻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碎骨:“你、你不是成钧吗?”觉得还不够说服力,又补充道,“刚才翠眼狼妖王就是这么称呼你的。”

韩洙不置可否道:“那是他自以为是。”

韩姣神色动容,攥紧了他的手:“那你还是我的哥哥,对吧对吧?”

她的双眸如同雾气重重后的一双黑珍珠,湿润氤氲。韩洙直视这双眼睛,否决的话在喉口转了转,竟无法直接吐出口。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不自觉地温柔。手指慢慢顺着她的头发滑到她的脸颊上。

她眨了一下眼,依然固执地、直愣愣地看他。

韩洙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心里不知为何发出了无声的叹息,口气却淡淡地说道:“我不是成钧,但真要叫我成钧也没有错。”

韩姣失声道:“什么意思?你究竟是还是不是?”

韩洙举起左手上的肋骨,脸上神色复杂,罕见地露出一种怀念和茫然,缓缓说道:“我是成钧的一部分。可以说是他,又不是他。”

“一部分?”韩姣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惊讶,心绪杂乱,脑中已糊成了一团,“怎么会是一部分呢?他不是死了吗?你是鬼魂?鬼魂就叫做一部分?”

她说地着急,有些语无伦次的,说着说着,眼圈开始微微泛红,竟是泫然欲泣的表情了。

看见她这个样子,韩洙心底一软,像是心间某一个隐秘地方被摧枯拉朽地揉成了一片。他伸臂把她拉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又轻又柔,像捧着一个瓷娃娃,直到她匀了气,恢复了平静,他才低声道:“听说过法术中有一种分魂术吗?”

韩姣摇头:“没听过,只听过寄魂术。”

“寄魂术,分魂术,都是魂术的一种,”韩洙道,“还有搜魂术,这些都是用灵力直接运作在魂魄上,所以是法术中最本源、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法术。寄魂术是将神识和一缕精魂寄在其他人身上,只是魂术中一种皮毛。分魂术则是直接把灵魂分成两部分,有意识操纵的就称之为主,没有意识的一部分就被称为影。”

韩姣讶道:“成钧用了分魂术吗?”

“不仅仅是这样,”韩洙见她被话题吸引,眉间舒展开,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成钧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姣已回过神,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道:“碧云宗的史书上说,他阴险狡诈,手段狠毒,是前所未有的大坏蛋。”

韩洙大感郁闷,手指曲起在她脑门上一敲。

韩姣“哎呦”叫了一声疼道:“还没有说完,我考证了几人,发现其实他惊采绝艳,法力高强,更难得的是,不但道法了得,还有几分才气,实在是修仙界不世出的天才。”

韩洙又被噎了一下,直觉这番话无论是反驳还是肯定都显得别扭,于是视若未闻,岔开道:“成钧生在凡间一户普通人家,幼年时就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被他预言的事都会实现。所以邻里都不喜欢他,只觉得他行为怪异讨人嫌。等他慢慢长大,周围发生的怪事也变得更多,邻里极厌恶又恐惧,就联合起来欺侮他,想要将他赶走。”

他声音低沉,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可神情恍惚,就像是踏入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回忆之中。

韩姣从未见过这样的韩洙。

即使是在飞云峰上面对众弟子时表现地风度翩翩温和儒雅,他身上依然缭绕着一种冷漠和阴鹜,只是平时被很好的掩藏了起来,让人难以察觉。

自从走进这个山腹,他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他说话的声音很沉,神情泄露出一点茫然的样子,但他的双眼却出奇的明亮,如蕴宝光。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说起成钧幼时的故事,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柔软,与此同时,又暗藏了一种深刻的厌恶和轻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在他的语气和目光中纠缠——矛盾、复杂、而又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韩姣不禁望着他出神。

“他的爹只会耕地,性格懦弱,面对外人的时候说话连头也不敢抬起,”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他的娘亲不明世事,唯丈夫是从。邻里村人欺负地狠了,她只会背着人偷偷流泪。久而久之,就连他的亲生父母,也开始疏远躲避他。”

“直到有一天,邻里的孩子丢石头围攻他,一块砸破了他的额角,血流了满面,当红色布满了他的视线,他愤怒到了极点,突然之间感到身体充斥了一种力量……”

“啊”——韩姣惊讶出声。

没有修炼任何法门就能引灵气入体,这种情况是灵根极为出类拔萃才会出现的情况。

又听他口气冷淡地说:“那种力量从他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化成了烈火,把丢石头起哄的孩子包围了起来。村里的大人发现了,立刻扑火抢救。等火灭了之后,一群孩子只活下一半,个个被烧的面目全非,不人不鬼。那些大人都恨他,又害怕他,就逼着他的爹娘把他锁起来。”

“那个时候,连他的爹娘都把他当做了妖怪。”他冷笑了一下,冷峻的神态中带着一丝狠毒,转而目视韩姣。

韩姣蹙着眉,愤慨道:“连他爹娘都这样?那他逃走了没有?”

韩洙不答,盯着她看了一会,不动神色地问道:“他杀死了好几个孩子,你不觉得他罪大恶极?”

韩姣立刻道:“我师父说过,一饮一啄,皆是前定。只有种了因才会结出相应的果。那些邻里和孩子,若不是以前那些行为,怎么会招致这样的结果。何况这种灵力入体和爆发,没有修炼过的人怎么会懂。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又怎么称得上是罪大恶极。”

韩洙静静看她:“如果不是他的意念作用,也不会将那些孩子烧伤烧死,你认为他没有错?”

“有错。”韩姣道,话音未落,就感到韩洙身上散发出一种冷冽入骨的气息,她立刻又接着道:“但是这种错,换了是我也会犯啊。”

韩洙微怔。韩姣叹了一声道:“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一直受人欺负,突然爆发一下有什么奇怪。何况他还这么小年纪,不懂得判断真正的是非呢。那些邻里大人才应该好好反省自己,如果不是他们平时的教育出了问题,怎么会出现这种大祸。所以这种错是双方面的,平时的小恶积累而成,造成了悲剧。所以这种错,不能单单怪到他的身上。”

“真的?”韩洙反问。

“当然是真的,”韩姣斩金截铁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被欺压久了,想要反抗最自然不过了。一昧受欺负,还想着怎么感化帮助对手,那不是圣母就是神经病啊。”

“神经病?”韩洙挑眉。

韩姣用手指着脑袋说:“就是这里有问题的人。”

韩洙蓦然心生欢喜,脸上微微一笑,阴霾尽去,现出柔色,慢慢地说道:“他也觉得自己没有错。如果说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他生而不凡,与那些庸庸碌碌的凡人截然不同。”

他的话语那么平淡,但是口气却那么疏狂,让人惊心。

韩姣在他的目光下附和地点点头。

韩洙含笑看着她,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嫩滑腻,如玉如脂,像是有一种能吸住人的魔力。他不禁又摸了摸,感觉到手掌触摸到的肌肤微微开始发烫。

韩姣一把拽住他的手拉下,转移话题道:“那后来呢,他怎么样啦?”

再次讲述这个故事,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了。韩洙牵着韩姣的手,走到另一半随山体倒塌的密室里,找了一张没有碎裂的石椅坐下。韩姣环顾了下四周,丫鬟般站着。

“他发现了自己的不凡,那种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好像什么都能做到,一切都可以在掌握之中。他被锁在屋子里,几天几夜去熟悉身体里的力量。村里的人却去了最近的仙山宗门,请了降妖的道士回来。”

韩姣道:“那道士知道他是罕见的灵根,肯定把他带回宗内修行去了。”

韩洙笑了一下,唇角上挑,笑容优美,只是含了几分鄙薄:“大致就是这样。可是那个道士先去看了烧伤的孩子,给他测试过根骨后说,‘你年纪幼小却本性恶劣,若不是身具灵根,我绝不会带你去宗门拜师。你的灵根品质也不是上好,日后要多学良善宽厚的德行’。”

韩姣听到这里,不由想起了前世里极有名的武侠故事:黄蓉怀疑杨过性格像他父亲,明知他天资过人,就是不肯教他武功,反而每天只教读书写字。

后面的故事果然类同。

道士将年幼的成钧带回宗门,并且收为徒弟。他已有了众多弟子,对这个新收的弟子却极为上心,亲手教导,绝不假手他人。平日除了诗书道典教诲,也只传授了宗门最基本的吐纳,法术却一个都没有传授。

成钧的天赋实在惊人,在只会最浅显的入门道法的情况下,修炼进度依然飞快。但是他也渐渐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

师兄师姐的天资与他相比明显有云泥之差,为什么他努力修炼,也只与他们相差无几。这个疑问一旦产生,就根深蒂固地盘踞在成钧的心里。他开始用各种方法旁敲侧击地询问原因,终于被他发现了功法上的品质区别。

得知真相后的成钧勃然大怒,他去问师傅缘由,师傅只告诉他:本性为恶,不能修炼上法。

听到这里,韩姣都觉得气愤异常:“这牛鼻子……太顽固不化了,误人子弟,愧为人师。”

韩洙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心中一暖,将她拉近,脸上却很严肃道:“你觉得他的本性是善是恶?”

韩姣心道,幸好肚子里还有点存货,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这可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一直难以定论的大问题。”她一本正经地说道,摇头晃脑,声音却娇软如糯,让人心情心旷神怡。韩洙听到这第一句,脸上就有些绷不住,目中透出笑意。

“佛说,一心迷是真身,一心觉是佛,因为人性本善,所以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人从远古至今,自然形成了道和德,然后能自我束约,一切都因为人性本源是善。这样一看,人性应该是善的。”

韩洙有些意外,想不到她会选择用这样的论点,仔细一想,极有说服力,而这仿佛又在情理之中,她几次的言论,都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韩洙看着这个面色努力严肃,眼神却灵动爱笑的小姑娘,心怎么也严酷不起来,仿佛化成了暖暖柔柔的一汪水。

韩姣被他看地发毛,摇了摇他的手:“你有没有听我说呀?”

“那么说,人性就是本善的?”他笑着问。

“当然不是,”韩姣道,“也有人认为人性本恶,因为道和德,都是人性后天形成。而真正的人性,都是自私而残忍的。比方说,刚出生的孩子,饿了就要哭喊,一个母亲喂乳,两个孩子还会因为抢夺而拍打对方。这就是本能,而本能是最能体现人性的。所以人性本应该是恶的。”

韩洙想了一想,含笑道:“两种听起来都有道理。”

韩姣道:“可不是。所以这种题目,要是辩起来,七天七夜都说不完。可是真正人性是恶是善,谁也不能盖棺定论。这种事,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不能强迫所有人都一个想法吧。所以那个牛鼻子,一己之念就固执成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应该。”

她噼里啪啦地一大通地说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双眼闪烁着亮光,仿佛在说,我说的不错吧,快表扬表扬我吧。

韩洙忍俊不禁,原先深藏在心中那一点阴翳,也被她这样胡搅蛮缠地歪论给说没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就不肯说一句赞扬的话。可是当直视她的双眼,从她乌黑的眸中反映出他如少年般喜悦的样子。

他一顿,心中一霎的茫然,面上笑意一敛。

韩姣被他乍变的态度吓了一跳,不敢再卖弄,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然先要折磨他。成钧魔主是人中之龙,龙中之杰,不会被小小牛鼻子老道给限制住的。”

韩洙面无表情地看她,忽然展臂把她抱起,放在膝上,又低又轻地说了一句:“你说的很对。”

韩姣大喜,可随即就发不出声了。

韩洙将她搂住,只觉得小小的那么一团,温暖而柔软,透着一脉木樨花的香气。他一时生出无所适从之感,再用力就要把她捏碎了,可是不收紧,又觉得她不存在。

心中明明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他却不知缘由,只有心中却充满了喜悦。

这个小姑娘,实在令他欢喜。

襄站在高山之上,初冬的阳光洋洋洒洒,如流银一般泄下,将枝梢树叶上的积雪照耀地如同鳞甲一般。

天空中突然间闪过一道流光。他抬头看了一眼,双眼微睐,唇角噙笑。等流光散去,他立刻化身成了一团雾气,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穿过群山,直飞往东面的草原。

草原上白雪茫茫,在另一边的尽头,孤独地竖立着一个帐篷。

刚才那道流光就像是从这里出现。

襄立刻停下身,浮在半空往下望。

帐篷里很快窜出另一道灵光,一闪即逝,飞快地离去。以襄这样的目力,也只微微看清是个男人。他一捋衣袍,就出现在了帐篷的门口。

不等他动作,帐篷里却先发出了声音,这个声音并不难听,却苍老地难以形容,仿佛从九天之外飘来。

“阁下既然来了,就直接进来吧。”

襄只惊奇了一下,就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帐篷里摆设很简单,也没有灯火,漆黑黑的一片。但是当中坐着的老人,足以让任何人精神集中,而不去注意帐篷内的摆设。

“九音老人。”襄执礼相向。

老人身体如十岁孩童,又瘦又小,但是脸上的褶子却多的吓人。他开口道:“公子襄不必多礼。”

襄心中一震,暗忖九音老人果然名不虚传,语气带有敬意道:“这次前来是有一事要向您老请教。”

老人平淡道:“老朽别无长处,只有一对通风的耳朵,能听见两界之内的各种声音,来到此处的人,都是想知道一些两界天之内的隐秘事,公子襄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老朽也有老朽的规定,不知阁下可知道?”

襄脸上清浅地一笑,越发俊逸潇洒。手掌一翻,拿出一把紫色的海草。顿时一股异香充斥在帐篷中。九音老人鼻子嗅了一嗅,双手一伸,只一闪的功夫,就把海草拿到了面前,脸上笑地见牙不见眼:“好新鲜的天青草,是三天之内从深海里采来的吧,天青草的周围总有四头以上七阶的麝骨兽守护,看来公子襄虽然没有身体,法力却更胜从前了。”

襄眸中精芒一闪道:“看来您是全部都知道了。自从经历失去身体这一劫,往常没有参悟的道术,现在倒有了不少感悟。”

九音老人狠狠咬了两口海草,啧啧有声,立刻又全部塞到嘴里,赞道:“好吃,果然是新鲜的好吃。”等全部吃完,他舔了舔手指,意犹未尽,“人上了年纪,只剩下口腹之欲这一点念头。”

襄但笑不语。

九音老人看了看他道:“吃人的就是嘴软,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刚才出去的是谁?”

九音老人愣了一下,摸了摸胡子:“阁下用一把天青草就想问这个?那只要追上去就知道了,还用特地来问我?”

襄抬了抬眉毛,慢悠悠道:“九音老人只要得到心爱的东西,自然就会回答一个问题,这是规矩。现在莫非规矩改了,还需要知道问题的缘由?”

九音老人眯了一下眼道:“说的是,是老朽多问了。说起来也巧,一天之内居然有两位妖王找上门来,刚才那人就是迦夜妖王苏梦怀。”

襄的表情波澜不兴,又拿出一把天青草。

九音老人顿时瞪大了眼,一把拿过后,倒没有立刻吃,吸溜了一下口水:“还想问什么?”

“他来问什么?”

九音老人把天青草珍之重之地放入身后的乾坤袋中,呵呵笑了两声道:“说起这个,还真与阁下有切身的关系。他来问我,公子襄的真身是什么。”

襄沉默不语,目光中露出一道冷光。

“这可真是稀奇,几百年来各守一地,从未碰过面的两位妖王,居然挑同一天来看老朽,还问这么有趣的问题。”九音老人大声怪笑了起来,“不过能告诉他的也有限。因为我也从未听见阁下提过什么真身。”

襄看着他淡淡道:“看来九音老人也并非无所不知。”

九音老人眼珠一转道:“老朽只是耳朵灵活,若是从古至今没有人提过一句,那老朽就无从知道了。”

襄略一沉思,又拿出一个碧绿的珠子,圆滚滚,亮闪闪,里面的光芒如同活物一样流动。

九音老人惊讶地张开了嘴,一脸的褶子都被拉开了,眼眶瞪大:“你想要问什么?”襄还没有回答,他又连连摆手道,“还是不要问的好。天草珠,凡是元婴期圆满后都能用上,阁下自己不用,却拿来给我,准是要问什么天大的事。若真是翻天覆地的大事,还是不要问的好。”

襄把天草珠放在手上抛了一下,只见九音老人盯着不放,了然地笑道:“不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就是问一个人的行踪。”

九音老人吞了一下口水:“什么人?”

襄道:“魔主成钧身边曾有一个女人。”

九音老人嘴角一垂,眼珠滴沥咕噜地转了几下:“就知道天青珠不是好拿的。”

襄无言地看着他。

“让我想想,”九音老人敲敲脑袋,“那个女人有蹊跷,她的声音不是两界之内的,我听不见。”

襄冷笑连连,把天青珠一收,转身就要走。

“慢,慢着,”九音老人连忙喊,“我虽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别人可说过她不少。让我好好想想,毕竟是上五百多年的事了。”

襄把珠子放在手掌上转动,九音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又是心疼又是懊恼,想了半晌,叹了口气道:“想起来了。那个女人,虽然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我知道,成钧死后,她被七派的人带走了。”

“什么地方?”襄沉声问。

九音老人翻了个白眼道:“七派的人也不是傻的。他们知道我能听到,所以并没有提到地方。但是人是在他们那里准是没错。”

襄皱了一下眉头,把珠子一丢,扔了过去。九音老人一把抓过,激动地双手微微颤动:“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见襄要离开,又招呼道,“你带了这么好的东西来,我不能让你吃亏。你难道不想知道,五天之后在云垂赴你约的人到底是谁?”

襄哼了一声道:“成钧。”

九音老人吃了一惊,抬头见襄平静无波的脸,他又笑道:“算是,也不是。”

襄沉了脸,有些严肃地看着他。

九音老人道:“成钧已死,这世上再无完整的成钧了。”襄若有所悟。九音老人又继续道:“说起来也是有趣。你的肉身被夺,这些年,你身边那个小姑娘的声音,我也听不见,这是什么原因?”

襄抬起眼皮似笑非笑道:“要问我答案,规矩和你的差不多。”

九音老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老朽可没有那个本钱。”

襄见状,不发一语大步离去。

韩姣大气也不敢喘,直到被他闷在怀里喘不过气了,才挣扎起来:“后面的事,你还没有说呢。”

韩洙双臂稍稍放开,低头一看,她的脸颊仿佛红云一般烧起来了,从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里鲜艳欲滴地透了出来。他一时无法挪开眼,定了定神,才把目光投向远处,不疾不徐地说道:“他天纵之资,自然是与众不同的。无论什么道法到了他的手中,都变得再容易不过。可惜他的师父不肯把上好的功法传给他。又过了两年,他依靠最普通的入门道法突破了小成境界。”

韩姣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咋舌不已:人比人气死人。

“小成之后,普通的道法他再也不放在眼里,师父也始终没有松口。他只好接了宗门发布的各种任务,在各处行走。有一日,他根据任务找到一处元婴修士的洞府,发现那个修士已经身陨。乾坤袋中留了一些灵草丹药,和一本还没有录完整的功法。”

他说到这里,沉思了一下,出神地道:“那个修士资质平庸,进入元婴期后再难寸进。他修炼了几百年,把寿元都快要耗尽了,这才想到要另辟奇径,所以研究了一种分魂的功法。”

韩姣吃惊地瞪圆了眼,知道最关键的地方来了。

韩洙语气坚定道:“那的确是一本惊世的功法。把自己的灵魂完全地割裂开来,分成独立的个体,甚至可以分开修炼,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当灵魂合起时,灵力就会成倍增长,再次割裂,灵力却不会减弱。拿到那本功法之后,他便开始试验,果然如同上面写的一样,即使是最普通的功法,经过灵魂割裂,也能达到双倍的效果。”

“从拿到那本功法之后,他就认为,两重天内不会再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说话的口气平缓坚定,泄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气,仿佛与生俱来。日光从劈开山体的夹缝中透了进来,照耀在他俊美的脸上,有一种慑人的神采。

韩姣吃惊地看着他。

“在想什么?”他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哎呀”韩姣低低地呼了一声道:“割裂自己的灵魂,真的能行?很痛吧?”

韩洙笑了一下:“为了道法精进,一点点痛算什么。他急于求成,回到自己的洞府,立刻闭关,期间割裂自己的灵魂无数次。”

韩姣表情呆呆的。

韩洙看着她道:“又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故事。”韩姣扭扭捏捏道。

韩洙见她古怪,兴味道:“是什么故事?”

韩姣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低说道:“是蚯蚓的故事。”韩洙不语,认真地看着她。于是她只好接着说:“以前有蚯蚓一家,日子很无聊,小蚯蚓把自己切成两段,可以互相说说话。蚯蚓娘把自己切四段,打马吊。后来,蚯蚓爹就死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韩洙诧异地挑了挑眉:“为何?”

“蚯蚓的爹喜欢蹴鞠,”她堆了个笑脸道,“那是一种两队都需要十一个人玩的。”

韩洙先是瞪了她一眼,声音缓慢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韩姣慢吞吞道:“蚯蚓有再生功能,也不能这样割自己。自己的灵魂就更不能乱来了吧。”

她的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担忧,韩洙大为受用,只觉得这小小的一团十分贴心,嘴角不由含了笑:“那都已经是几百年的往事了。”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韩洙坐在石凳上,右手紧握着晶莹如水晶般的肋骨,目光深邃而复杂。

“割裂灵魂要忍受非人的痛苦,但是得到的收获也难以想象的巨大。一本最普通的功法,经过他分裂后的多重修炼,灵力法术晋阶的速度十分惊人。”他的声音醇厚而低沉,却像压抑着什么,从眼睛的深处若有若无地跳动着,“道法的修炼上他史无前例地顺畅,但是在宗门内又遇上了一些的麻烦。”

“什么麻烦?”韩姣觉得惊奇极了。

她所知道的魔主,或是从宗门史书上读来,或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无非都是成钧背叛宗门,被七宗追杀,他逃到离恨天,一统成为魔主,最后又神秘死去的故事。无论哪一个,听起来都传奇极了,距离很远,可是现在从韩洙口中述说的,却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修行少年,有血有肉,活生生的。

“他的同门之中,有一个师姐是师父的嫡系血脉,被传授了最高深的功法,修为一直领先同门,他的境界突飞猛进,那个师姐知道了,就找上门来问原因。他自然不肯说,师姐就不厌其烦一次次来找。”

韩姣问:“难道她没有告诉牛鼻子?”

“没有。她虽然没有告诉师傅,但是其他同门却看不过眼,也来找麻烦。他一心想要修炼,每天却被他们纠缠,烦不胜烦。有一次无意起了争端,他出手误伤了两个师兄,惊动了闭关的师父。师父大为震怒,就把他关在绝灵密室中反省三年。”

所谓绝灵密室,就是一种不存在任何灵力的空间。

韩姣撇了下嘴,牛鼻子果然偏心。

韩洙继续说道:“在密室里,他无法吐纳,尝试着将灵魂割开,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发现没有灵力的情况下,神识却变得更加强大了。他醉心研究,他的师姐却又在这个时候找来了。”

他的声音冷淡地如能冻人,露出轻蔑之意,虽然只有短短一刹,还是让韩姣察觉到了。可是韩洙却在这时停了下来,他沉默地抿着唇,俊美的脸在灰蒙蒙的洞府中犹如冠玉一般,醒目而出众。

韩姣催促道:“她找来做什么?”

韩洙挑眉:“她带来一本功法,说要送给他,还要放他走。”

韩姣怔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嘿嘿地笑了起来。

韩洙静静看着她:“怎么了?”

“成钧一定是个美男子吧。”她笑眯眯地问道。

韩洙“哦?”地反问一声。

“师姐看上他啦,”韩姣眼睛弯成了月牙,密密的睫毛微动,“以前一直来找他,现在又送功法又打算私放他,不就是看上他了嘛。他的师姐是师父的嫡系血脉,又习宗内最高等的功法,在宗内的地位一定不低,要是一般人怎么能入她的眼,成钧除了天资过人,一定还是个美男子,所以她才会喜欢……”

她洋洋洒洒地说着,目光一瞥,见韩洙唇角牵动,似笑非笑的样子,恍然道:“你知道的。”

韩洙坐姿挺拔,含笑反问:“知道什么?”

韩姣闷闷哼了一声:“后来呢?”

韩洙不以为意道:“他没有答应。”便不说了。

韩姣等了半晌,忍不住道:“为什么?她不漂亮?”

“他不喜欢,”韩洙道,“那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女子,就算有一副上佳的皮囊又有什么用。”

“可她是牛鼻子的血脉,这下他的处境可更糟了。”韩姣唏嘘。

“的确是更糟了,他不作理会,那个师姐却站在密室口执意不走,遇到了来巡山的同门师兄弟。私放被监禁的弟子有违宗规,她立刻大声喊叫,口口声声说他要私逃。”他说着,口气已经逐渐冰冷,“巡山的师兄弟趁机向他出手。被逼无奈,他就只好施展全力,打伤了几人,就此逃离了宗门。”

韩姣听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道:“打伤同门,私自遁逃,而已不至于让七宗联合追杀啊。”

“当然不止这些,”韩洙脸色严峻,冷酷地一笑道,“在他打伤几个同门之后,那个师姐又追了上来,说要和他一起走。他一怒之下,出手将她的元神毁去,然后又去了藏经阁,拿走了一部分的道法藏典。”

韩姣惊得险些合不拢嘴。不愧是未来的魔主,一怒之下,干了这么多违反宗规的大罪。和他一比,她那些修炼进展慢,道典不合格,被师父斥责的事,简直连鸡毛蒜皮都轮不上了。

韩洙继续道:“可是当他离开宗门后才发现,之前他在密室中割开自己的灵魂,离开时少了一部分。”

“啊!”韩姣惊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灵魂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被强行分割开,也会互相有影响作用。可是自那之后,成钧上百年都被逼在离恨天逃匿,不能回碧云天。渐渐的,与那一部分的灵魂之间的联系越来越淡了。等成钧成为魔主,再次回到碧云天时,那一部分的灵魂,竟已经衍生出自己的元神和意志,成钧再也无法将这一部分融合。”

如果说之前的故事已经足够让人惊讶,到了这里,简直可以称之为匪夷所思了。

韩姣嘴唇微微颤动,那一句“你就是这一部分的灵魂”的话,在喉口吞吞吐吐,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韩洙低下头去看着那根透着微光的肋骨,脸色有些阴郁:“他的道法已经通天,可至死也没把灵魂的本源弄明白。”

他的声音低低地消散在空气里,四下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韩姣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落寞和伤怀,带着一种旷古的气息。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他的手掌。

“你知道吗?”韩洙指着被他劈成两半的密室,“这里曾经是他闭关修炼近百年的地方,他元婴圆满,初窥天人期,沟通了天地灵气,与这一方地气息相融,在这里,感觉他还活着一样。”

韩姣扭过头去,看见的却是简陋的土岩石壁,已经荒废了几百年,布满了蛛网,入目的尽是破败而荒芜。

“他与我同根同源……”韩洙低喃了一句。

韩姣沉默不语,向他看去,徒然瞪大了眼。只见他把手上闪着明暗不定的光,一手把那根肋骨往自己的身体里刺去。

“哥哥?”韩姣惊呼。

鲜红的血液从洞开的伤口处溢了出来,将肋骨浸地通红,可随之又发生了改变,血液如同有指引一般,一脉脉一股股,化成了红线,渗进了骨头中。韩洙满头大汗,唇抿成白色一线,使劲把骨头往自己的身体里塞去。

目睹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举动,韩姣一下子僵直了身体,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如同自残一般,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把骨头磨进身体里。

直到肋骨在身体外只剩下了一个半圆的头。韩洙朗朗笑了几声,满是暴戾:“每一种力量,都来自修炼和痛苦。七宗的弟子只一昧讲究出身和天赋。当有例外出现时,就视之为妖魔。成钧统一离恨天,从一方面来说,岂不是他们的成全……”

他笑容里泄露出一丝丝的冷酷和疯狂。

韩姣的身体微微发抖。

他的表情实在有些疯狂,腰线绷直,修长的双腿死死地踩在地上,土岩上甚至已被用力地踏出一个深坑来。从他光洁的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滴落下来,鬓发也被打湿了几丝,沾在他的脸颊旁。他的眼中透出凶光,幽深的目光犹如一团被搅乱的水,清明不在,混乱不堪。

韩姣害怕不已,心和身体都颤巍巍的。

“哥哥。”她大喊。

他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向她。

韩姣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两腿直发软,不敢再看他。耳边听到他几声压抑的痛苦闷哼,她又转过头去。

韩洙捂着腹部,那里正在不停地淌着血,越流越多,那情形就像是要把所有的血都从伤口挤出来。他已不堪忍受,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那块骨头似乎在故意地折磨着他,最后一截还不听使唤地转动着,磨着他的血肉。

场面惊心动魄。

韩姣咬咬牙,蹭蹭地走上前,就往他腹部伸手过去。

韩洙如临大敌,闪电般一捏她的手腕,“啪”的一声折断。

韩姣凄厉的喊了一声“哥哥”,又咬住唇,剩下的一只手上源源不断地输出治疗术。

那一个声音渺渺如九天外飘来,韩洙神思恍惚了一下,身体里窜进了另一种强大的力量,磨锯着他的精神和身体,与之相反的是,他感受到腹部有一股清泉的凉气,又细又小,涓涓流来,从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痛苦。

“姣姣?”他低下头,看着小姑娘蜷在他的脚边,眼泪流了满面,一边抽噎一边在他的伤口上轻轻揉,施用着治疗术。

他恢复了清明,身上的痛苦骤然一下褪去,整根肋骨埋进了身体中,与他的血肉合二为一。

“姣姣,”他的心里骤然发软,抚她的头顶,“别哭,不是很疼。”

韩姣抬起泪眼看他,视线虽然模模糊糊的,也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暴戾和毁灭的力量消散了,温柔了许多。她手上疼痛入骨,立刻哀嚎了两声:“疼。”

“不疼。”韩洙嘴角弯了弯,揉她的头发。

“怎么不疼,”韩姣把断了的手腕一下搁到他膝上,眼泪流的更凶“疼死了。”

韩洙这才发现,马上扶起她的手腕,白色的光芒一闪,瞬间就接起了断骨。

韩姣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腕,一脸痛惜地看着,两眼还含着泪包。

见她这没出息的样子,韩洙心头好笑,脸上却沉了下来,哼了一声道:“些微小伤算什么,做修士连这点痛都受不住。”

韩姣不满道:“修士最终求的是长生,老老实实活到天长地久才是对的。干嘛要打打杀杀,不受伤才是正理。”

“歪理。”韩洙点点她的脑袋。

韩姣却轻轻拉住他的手:“刚才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把那骨头塞到身体里?”

韩洙神色一敛道:“这是成钧的骸骨,还残留他的力量。我与他本是一体,只是一直没有自己的血肉,现在将他的骨融入,日后改骨易血,力量会更加纯粹。晋阶化神期也就更有把握了。”

“可是……”韩姣道,“那骨头像活的一样,好像不愿意,真的没有事吗?”

“没事。”韩洙微微一笑,目光中光彩流动,“我与成钧已有不同,所以这块骨头上残留的意识排斥我,现在已经无妨。这些力量终究是属于我的。”

韩姣半垂着头,还是心有余悸。从那块肋骨上爆发出的戾气那么重,一瞬间几乎让韩洙变成了另一个人。

移植还有个排他性呢——真的不会留下后遗症吗?

韩姣疑惑地对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轻声道:“成钧后来不是已经化神期了吗,你还需要晋阶?”

韩洙沉吟了一下道:“他是他,我是我。”

韩姣见他说得郑重认真,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不是谁都能接受一个身为前魔主的哥哥。她长长吐了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了上来,身体一瘫,背靠着石凳休息。

韩洙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一股热流从他的掌心传来,像是一道清泉般滋润了她的身体。韩姣疲倦又舒服地闭上眼,几乎要睡过去了。这一天来,她虽然少用法术,但是四周的环境却不停地消耗着灵力,比她在宗内苦修一天更要疲惫。

韩洙道:“你的灵力混杂妖力,对修行极为不利。”

韩姣可怜兮兮地“嗯”了一声。

韩洙笑了一下道:“不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韩姣猛地一下睁眼,瞪地滚圆:“真的?”

从没有人当面这样质疑过他,韩洙看了看她,心里却奇异地一点气也没有,反而极有耐心地解释道:“修士使用妖丹,先萃取其中元力,去除妖力,然后入药炼丹。你现在整个妖丹吞了,就把自己当做炉鼎,在体内萃取。两者就是顺序换了一下。”

听着不是很容易,但是韩姣依然欣喜无比。经历了这么一遭,她心里十分想要回到宗门去。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真是一点也没有说错。以前在碧云宗内日子单调,她不时想要出去闯荡一下。真的出来经历了许多,她又无比怀念宗内那种日子。

她不求叱咤一方,扬名立万。

在宗内老老实实修炼,可比外面应付妖魔鬼怪强多了。

至今回想起刚到离恨天,被逼着斩杀妖兽,三日三夜没有合眼,满目都是扑将而来的各类妖兽,她不停地结出晶丝,杀地眼睛煞红,那个时间,好像连本性都要迷失了,每每回想起,都如噩梦一般,让她感到害怕。

韩姣自小乡野长大,后来到了碧云宗气氛也是一片祥和,在她的内心深处,对杀戮始终心怀芥蒂。

韩洙看她蜷成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细密的睫毛卷卷地低垂着,时不时颤一下,蝶翼一般。下面的脸颊白如瓷片,透着一种脆弱,仿佛一碰就要碎了。他心里一动,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蛋,却又犹豫了一下,手一提,抱起她,放在腿上。

韩姣动了动,想要说什么。

韩洙忽然抬起头,透过山裂开的缝隙往外看。

遥远的天空上,一道冰蓝色的光芒飞速窜过。

是流星?韩姣很快否认了这个念头,在这片土地上,她至始至终就没有看到过一颗星。

“那是什么?”她问。

韩洙扬起眉梢,眼睛沉沉如夜:“是那个翠眼狼妖王。”

韩姣一怔,受了那种重伤,他已经能飞行了?再一转目光,见韩洙抬了抬手,她赶紧上前握住:“你说了不杀他的。”

软软的手掌贴在皮肤上,韩洙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好,姣姣说不杀,就不杀。”

寸草不生的荒野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慢慢走来,说是很慢,其实是一种韵律,但见他们一点一点,不过片刻功夫,已经走过了大半篇荒野,就知道两人并不是普通人。

镇魂是离恨天蛮荒之地的一角。几百年来,修士就不曾踏足这块地方。但是在镇魂荒野外,却有不少修士经过。整片蛮荒之地土地荒凉贫瘠,灵气稀薄,但是里面也居住了不少被放逐的妖和人。他们的修炼不能依靠天地灵气,只能依靠各种丹药灵石。而居住此地的修士,唯一获取丹药灵石的途径就是完成一些艰难的任务。

外来的修士来这个地方,多半也是找些居住蛮荒的修士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久而久之,除了镇魂这片荒野,蛮荒的其他地方,也发展成了一个城镇,有不少修士往来。

城中居住的修士,大多本领强大,同时又罪孽缠身。若是放到其他地方,都有可能为恶一方,但是现在却被困在了一块地方,形成了蛮荒让人胆怯,却又奇异平衡的一幕。

从泉源而分出的支流,将蛮荒分隔成了两部分。

只有特殊的水灵木铸的船,才能通过这条河。

韩洙牵着韩姣慢慢在镇魂荒野上走着,他看起来兴致极好,时不时还会指向一处,对韩姣说:“这是成钧晋阶元婴的地方。”

韩姣懒洋洋看了一眼,丝毫看不出那块地方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一片黄蔼蔼的荒芜。

“就在那里晋阶?他是为了躲避天劫,故意选了这么一块没有灵气的地方吧。”

韩洙道:“几百年前,这里的灵气和碧云天的洞天福地相比毫不逊色。”

韩姣笑了笑,一脸淘气地揶揄道:“他元婴之后,就不让别人元婴了,把这里弄成这样。”

韩洙对她古怪的言论已经习以为常,只略略一笑,毫不着恼。又另外指点了别的地方给她看,什么“这里是他悟出血禁术的地方”还有“他自创了千华手的法术”“看那里,他第一次感悟天人”等等。

韩姣越听越冒汗,只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如此巨大。有些法术,她连听都没有听过。应和了两声后,她闷闷地说道:“我以后也要找个风景如画的福地晋阶元婴。”

“哦?”韩洙露出兴味道,“选好地方了?”

韩姣摆摆手:“不急。”

韩洙指点道:“晋阶的地方要事先选好,突破会受当时环境的影响,现在已不是先古时期,灵气充沛的福地已经逐渐减少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懂得未雨绸缪。”

韩姣撇了一下嘴:“我起码还需要几百年的时间,不用这么早筹谋。”

韩洙恨铁不成钢:“真没出息。”

韩姣无语反驳,低声嗫嚅“人各有志”。

两人穿过了镇魂,路经几处,韩洙想了想,脑中依稀有印象,却始终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韩姣见他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不由担忧问道:“怎么了?”

“我失去了很多记忆,”韩洙道,“成钧的一切,我只记得一部分。”

韩姣摇摇他的手:“不记得就不记得,我连小时候自己的事都记不清了呢。”她说话的样子带着一股孩子似的坚定,颇不以为然。

韩洙含笑摇了摇头,口中道:“他的许多道法,我也都忘了。”话虽如此,语气却又轻松起来。韩姣于是暗自松了口气。

两人走出荒野,远远就看见了从泉源尽头衍生而出的河流。河水宽阔,水声奔涌,岸边只有一个渡头,停摆着一艘大舰,甲板上楼起两层,高达八丈,桅顶挂着巨帆。此刻还是清晨,渡头边却已聚集了不少的人,都在渡口搭起的简易大棚内休息。

韩洙拉着韩姣走了过去。

大棚下的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当先走出一个魁梧大汉,皮肤黝黑,身形如塔。他看起来与人无异,但是臀后却有一条长长的钳子,褐中带黑,显然有剧毒。

准是蝎子,韩姣这样想,天性对这种生物有些害怕,她收紧了手。韩洙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可谁知有人比她更害怕。这魁梧大汉先前走来一摇一摆,可当走到两人面前,身体绷直了,头也垂了下去,在男人冷峻的目光下,他连尾巴都缩起来了。

他不能不害怕,瞥了一下韩洙,大汉心头打颤:瞧瞧这个男人,身材挺拔高大,双腿修长,肩宽腰窄,面容俊美地让人心悸。最最突出的,还要算他身上无形中散发的气势,又冷冽又狠戾,有着压倒性的威势。

在这里摆渡上百年了,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算不少,来往蛮荒城的人,大多是亡命之徒,可真正能达到眼前这种境界的,这还是头一个。要说这男人是妖王,他都信。

大汉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又看向那个小姑娘,判断道,大概是草花木所化的妖精。她的皮肤很白,头发很黑,面容姣丽,眼眸如漆,唇畔含着微微的笑,显得矜持又礼貌,有一种别的妖精没有的感觉。啊,对了,她不像是妖精,倒有些像名门高阀出来的弟子。

这样两个与众不同的人出现,大棚下的人全都把目光投来。

女修大多盯着韩洙,男修则时不时偷瞥韩姣。

韩洙目光对棚内一扫,众人都打了个冷颤,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

大汉头皮发麻,招呼道:“还没到开船的时候,阁下不妨先去棚内坐一会儿。”

韩洙却不耐道:“现在怎么不开。”

规定,这是蛮荒几百年来的规定。大汉心里如是想,脸上却笑地谦卑起来:“那边城门还没有开,只有等那边开了城门,这边才能渡船过去。”

韩洙皱了一下眉。

大汉感觉自己的胃也跟着抽搐了一下。这时那个小姑娘开口了:“好累。”

只短短一句,就让韩洙的眉宇松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疲惫,于是他牵着她往大棚内走去。坐在门口的两人很识相地让开了座,远远站开。

“来点补充灵力的吃食。”韩洙吩咐道。

大汉深感郁闷,这又不是客栈,哪里有什么吃食。可他就是不敢出言推拒,这男人身上有一种高高在上,不容拒绝的气度。他只能头疼地离开,到了大棚外,掏出自己的乾坤袋想办法。一边还时不时看着棚内的动静。

自从两人进来后,本来还有声音的大棚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气氛冰冷而压抑,除了韩洙,谁都感觉到不自在。

韩姣左看右看,本来还进来听众人议论些什么,现下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天色才刚亮,风淮独自一个人来到了蛮荒孤城的之外,城门紧闭着,长风在他的身周呼啸,拍打地袍角猎猎作响,一头湖绿色的头发也狂乱地飞舞。

这个时辰一般不会放任何人进城。可凡事都有例外,没过一会儿,城门上就垂了一道铁索下来。风淮伸手一抓,就顺着飞上了城头。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披风下,面目也看不清的修士垂手站在城门上,对他施礼道:“迦夜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风淮点了点头,跟着他入了城。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进了一座离城门不远的小楼。

苏梦怀坐在院后,摆弄着桌前一套精致的茶具,淡淡地茶香飘散着,充盈着灵气,闻之令人醒神。风淮面沉如水地走来,碧绿的眼睛里暗藏精芒,如同燃烧着火焰。苏梦怀抬头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妄天没有得手?”

“被成钧取走了。”风淮冷声道。

苏梦怀闻言怔忪,神情动作都停滞了,足有一刻钟后才惊道:“成钧?哪个成钧?”

风淮拧起眉头,一言不发。

苏梦怀忽的一下站起了身:“怎么会是成钧,他已魂飞魄散几百年了。”

“除了他,我想不出别人,”风淮道,“法力深不可测,妄天也默认其为主。”

苏梦怀深知他绝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心中惊涛骇浪一般的震惊,几乎要张口结舌:“成钧居然回来了?难道他已堪破了轮回?不对不对,他身死之前就已经是化神期,若真是堪破轮回之秘,天地间为何没有异象?”

当踏入天人境界之后,修士本身的灵力就与天地有了联系,有任何突破的迹象,天地就会显出相应的征兆,被称之为天人兆机。

风淮也想了这一点,同样困惑不解,妄天认主,让他判断出成钧的身份,可是其中确实有许多解释不通的疑问。

“那个人就算不是成钧,也必定与成钧有着莫大的渊源。”他慢慢说道。

苏梦怀微微颔首,担心却又更深了一层:“妄天没有取来,对付公子襄的把握又少了两分。”

风淮抬眼看他,俊朗的面容上一片寒色。

苏梦怀道:“九音那个老东西,拿了天青草,只说那公子襄化态三百年,没有任何人谈及过他的真身。所以不知道他的真身是什么。”

风淮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就各凭本事吧。”他神情冷淡,话语中却含着一种傲气和豁达。

苏梦怀苦笑着摇了两下头:“公子襄已是极难对付,现在又凭空冒出一个与成钧有渊源的人,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风淮淡淡道:“先应付了眼前的再说。”

苏梦怀别无他法,也只能同意。还想要和风淮说上两句,忽然目光一凝:“你受了伤?”

风淮应了一声。

“只剩四日了,这伤可能调治?”

“尽力而为。”风淮面无表情道。

苏梦怀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那个小丫头呢?”

风淮脸色一下子变得沉郁无比,唇抿成一线。

苏梦怀顿时了然,打了个哈哈道:“那丫头有股机灵聪明劲,陪着说说话倒是不错,现在这个时候要是还带着就累赘了,不在了也好。”

风淮听到他谈及韩姣,心中莫名一紧,脑中纷纷杂杂,想到的却都是受伤前看到的那一幕,韩姣摆手让他离去,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抱着她。

他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胸口如同堵着一块大石,沉闷闷的,直到了这一刻,这种感觉还没有淡去。稍稍想起,就刺激着他的神经。就连身上的伤,在这种陌生而奇特的感觉之下,也显得不值一提了。

风淮感到愤怒——愤怒不知从何而起,却充斥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身上产生了什么不在掌握之中的变化,却又无可奈何。

苏梦怀接着说了什么,他全然都没有听见了。

清晨薄雾菲菲,第一道光彩从晨曦中透出,映在蛮荒孤城的黄土街道上。从城门处走来一个男子,长袍缓带,竹青色的衣袍纤尘不染,走路慢悠悠的,看那模样就像是从花园中信步走来一般。

城北有一幢颇为气派的两层高阁,门檐外挂着一块偌大的木牌,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桃花,在变换法术的作用下,花吐嫩蕊,缓缓绽放。

男子来到楼下,敲了敲门。

过了好半晌都没有人来应声,他也不急,悠闲闲适地等着。片刻过后,终于有丫鬟模样的小妖前来应门,嘎吱一声把门拉开了一道半尺宽的缝,往外一瞧,小妖有些神思恍惚。

门前的男子身材挺拔,四肢修长,皮肤是蜜色的,光是站着,气度就已胜人一筹。说起相貌更是俊朗非凡,长眉入鬂,鼻梁高挺,尤其是他的眼睛,凤目微睐,似笑非笑,显得极为多情。他目光看来,就像是极为专注地看着你,有一种天生令人微醺的迷醉感。

小妖阅人也算无数,这一刻却怔住。

“你……”小妖不知所以地红了脸,“你找谁?”

男子不疾不徐道:“故人以紫芮相邀。”

小妖闻言脸色一变,肃然道:“等一下。”急匆匆地往里跑去,连门也忘了掩上。

男子笑了笑,推门走了进去。

片刻后小妖又跑了回来,见男子已经站在门内,脸上羞赧地一红,然后作揖施礼道:“我家主人请你进去。”

男子点了点头,跟在她的身后,穿墙拂柳,穿过游廊,一直走到最靠里的内室,小妖指了指珠帘后道:“这是我家主人。”

珠帘上窜着的柱子圆润饱满,灵光闪耀,构成了一道光幕,将内外隔绝,让人无法窥探。帘内蓦然传出一个娇柔的女声:“下去吧。”

小妖躬身退走,临走时又留恋地偷瞥了一眼男子。

帘内女子格格笑出了声,娇声道:“你看你,才来一次,就把我刚调教出来的丫头给迷住了。”

男子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女子抱怨了一声后,长叹了一声,话音又一转,几分幽怨几分娇嗔:“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这些年什么消息也没有。你可知道……”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似乎一时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男子道。

“屁的知道,”女子重重哼了一声,虽不见容貌,也足以让人想象出她又气又怒又怜又哀的模样来。她道,“你公子襄不见踪影,却留了一个假的来,偏偏那假的还这样厉害,这么些年,半分消息也没有,我还以为你遇了什么不测。还打算要为你报仇。现在倒好,你又回来了,怎么?这几年是留在哪个温柔乡,忘记了年月?”

襄笑了笑,说了一声:“你仔细看看我。”

珠帘似乎被风吹起,微微拂动。

女子惊诧道:“你是灵体?你的身体……”不等襄回答,她又惊道,“我以为那个假的是化成你的样子,原来是用了你的身体,怎么会这样?”

襄道:“七年前被他夺了舍。”

短短一句,让女子狠狠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又道:“这么厉害。”

襄不在意道:“他厉不厉害,你还不知道?”

女子沉默了下去。

室内一时无声,唯有珠帘灵光幽幽,隔绝在两人之中。襄气定神闲,雍容自若,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刻气氛玄妙的沉寂。

良久,女子才幽然一叹,娇滴滴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襄取出一轴画卷,扔进了珠帘中。女子讶道:“这是什么?”

他道:“你看看即知。”

女子打开画卷,蓦然怔忪,随后又怒道:“这七年你就是留在这个温柔乡了?”

襄摇了摇头:“你看落款。”

女子看了一眼:“成钧?竟然是他?”

襄道:“这可帮得?”

女子若有所思,想了又想,被自己的念头吓到,立刻问道:“难道你怀疑那个冒牌货是成钧不成?”

“不是完整的成钧。”

女子大讶:“你怎么知道的?”

襄笑了一下:“无故被人夺舍,这七年来,我对魂术也钻研了下,略有所得。”

他说是“略有所得”,女子却不敢真的这么相信,把手中的画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酸溜溜道:“这个样子倒也不难,就是时间不长。”

襄不客气地点点头道:“已经足够了。”

女子沉吟了一下,又道:“这七年你是不是都用在找这个女人身上了?”

襄皱了下眉:“我要找回自己的身体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去找个女人。”

女子依然不放过他:“那怎么不带消息回来给我,让我担忧。”

“刚被夺舍的时候,我无法化形,被困住了。”

女子“呀”地一声:“你被困哪里了?”

襄露出一丝笑,悠然说道:“被个姑娘困住了。”

女子冷笑连连:“你倒是风流脾性不改,就连落难都能落到姑娘的手里。是什么样的姑娘。”

“只是个九岁大的黄毛丫头。”

女子毫不含糊道:“七年都过去了,黄毛丫头也该有十六岁了吧,是哪里人?”

襄不语,容色一敛,慢慢道:“事关重大,我还有其他要准备,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女子还要发嗔,隔着珠帘看到他凤眸潋滟,脸色却平淡如水,顿时闭上了嘴。

巨舰慢慢驶离了港口,布帆满张,速度十分惊人。

这时天色已完全大亮,红日如盘,绕上了树梢,晨雾消散,霞光映着河水如银,蜿蜒如群蛇舞动。

韩姣站在甲板上,低头张望个不停。在码头上看时已觉得河道宽敞,水流湍急,等船开驶后,眼前所见河水澄澈,激流如万马奔腾,气势十分惊人。

蝎尾男子站在船头,神色严肃,眼睛盯着河水不放,手中紧紧握着一条墨绿色的长鞭。他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健臂一挥,长鞭如灵蛇般直窜出,击向水面,哗的一声荡起了两丈左右高的浪花,水中更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兽鸣。

韩姣闻声看去,见到船下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黑影,像是一小团黑云,把船舰团团包围住,并不时往船身上撞来。

甲板微微晃动,蝎尾男子又是两鞭下去,击打起一道黑影腾出河面,怪叫连连。

“河妖。”船上有人喊道。

韩姣探头往船下去看。

一只手迅速把她拉了回来。

韩洙微笑着看她:“别掉下去了。”

韩姣先是笑了笑,随即又想起什么,小声嘀咕道:“我也是小成境界的修士了。”

这时从波浪里被鞭子打击到的河妖跃出了河面,圆头扁嘴,蓝灰色的身体,尾巴是燕尾形。韩姣一眼瞥道,啊的一声叫道:“海豚。”

韩洙问:“海豚?”

韩姣指着水里模样憨厚可爱,痛苦嘶鸣的河兽道:“这就是海豚啊。”见到蝎尾男子又是几鞭狠抽下去,蹙眉不满道:“哎呀,这可不是什么河妖。”

韩洙神色疑惑地看来。

韩姣表情很严肃地说道:“海豚是人类的朋友,是聪明伶俐的海中哺乳动物。如果经过训练,还能做顶球,跳火圈的表演。”

韩洙神色平静,直到她说完,才唇角勾起,笑道:“顶球,跳火圈的表演?”

河面上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他眼望河中,侧面线条简洁利落,仿佛用最好的笔墨所绘。韩姣转头来看他,正好对上他深邃的眼神,不自禁地怔了一下,看地出神。

韩洙目光微动,含笑不语。

韩姣骤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脸上微微红了,口硬道:“就是表演,我曾在梦里见过。”

韩洙露出兴味的神色道:“那你可要看好了。”

这时又有几只黑影往船身边飞快窜来,蝎尾男子扬鞭挥去,鞭头莹莹带着绿光,刚要击到,半空中忽然多出一股推力,让他的鞭子击落在虚空。他额头上已起了薄薄的汗,又遇上这样的事,顿时勃然大怒,回过头去看,立刻看到了甲板上挺拔伫立的韩洙,一口气又憋了回去,愤怒的表情顷刻间换成了讨好:“客人,这……”

韩洙不理会他。

两只黑影撞上了船身,他伸手在虚空点了两下,一股风力直刺水中,与蝎尾男子不同的是,直接打在了黑影的尾巴上。

一只模样与海豚别无二致的河妖吃痛跃出了河面,窜起两丈来高,一声鸣叫,忽然张开大嘴。韩姣离得最近,只见它满嘴的尖牙利齿,猩红的舌头上还有吸盘,可怖地令人生寒。

直接面对这种外表可爱的海豚张嘴变妖兽,她被震惊地呆滞起来。这时在半空中的妖兽张嘴喷出一口深蓝的雾气。

韩洙手掌一挥打散,又干净利落地将妖兽击死。

韩姣不及提防,吸入一小口,顿时头晕目眩,难以自持,险些一头栽倒在甲板上。韩洙伸手扶了她。

呼吸了好几下,她才缓过神来,立刻倒退了两步,远离栏杆。

韩洙戏谑道:“我们的朋友?”

韩姣想起刚才信誓旦旦介绍海豚,脸皮再厚也不由窘然,硬着口皮道:“海豚是有的。现在这个只是暂时的交友不慎。”

她的言谈总是让他意外,眼神躲闪的模样又极为可爱,韩洙忍不住大笑出声,手轻轻一挥,船下团团围着的妖兽忽然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争先恐后地逃窜离去,顷刻间就消失地一干二净了。

甲板上的修士看地心惊,蝎尾男子松了一口气,遥遥对他一揖。

接下来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任何妖兽来袭扰。

河水滔滔看久了也会生腻,韩姣刚才认错了妖兽,又觉得众人偷偷注视她和韩洙的目光很是碍眼,就回到舱后休息,直到听说快要靠岸了才又出来。

跑到甲板上,极目望去,满目尽是苍茫而枯寂的黄,城头上大片厚重的云层,遮蔽了阳光,在这片色彩单一的大地上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风声簌簌,挂在脸上极为干燥,仿佛隔着河水,都能闻到沙土的味道。

韩姣惊叹了一下,转头去寻找韩洙,很快发现他独身站在船杆下,周围没有人敢接近。走近一瞧,他手中拿着一面镜子,低头专注地看着。

韩姣有些不能适应他这个举动,脚步一顿,再仔细看,他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些什么。她悄悄地敛息绕到他的身后,探头张望,看清了镜子上——映着一张冷酷而肃然的公子襄的脸。

她顿时呆住了。

韩洙转过头来,一瞬间神色冷漠,眼神凌厉,流露出一股慑人心魂的戾气。等看清身后的人是韩姣后,他面色为之一缓,眉梢眼角都柔了下来。

韩姣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的镜子,一时间心思混杂,心心念念想到的就是,那个魔主公子襄怎么会和他有联系?难道这又和成钧有什么关系?

脑中不停有混乱的念头闪过,她想问许多问题,又不知该怎么说,脸上显出茫茫然来。

韩洙以为她被吓到了,招了招手,放柔了声音道:“过来。”

韩姣听话走了过去,被他拉到身边,她仰头去看他。

“以后别敛息偷偷摸摸走到修士的身后,”他低声说道,声音里透着爱怜和温柔,“通常这样的举动就会被认为是偷袭,误伤了怎么办。”

韩姣脑子里有无数个问题纠缠着,糊里糊涂地道:“我也是小成境界了。”

韩洙曲起手指,轻敲了她的脑门:“小成算什么,在修仙界里,比蝼蚁强不了多少。”

“高阶修士哪个不是从蝼蚁开始的。”韩姣不服气道。

韩洙笑道:“在本事强过别人之前,就要老实做人。”

这个道理韩姣当然也懂,胡乱点了点头。心里却依旧想着现任魔主和韩洙的关系。襄在她身边躲了七年,潜移默化,她对夺了他身体的现任魔主印象极差。现在突然发现韩洙与魔主竟然有着密切联系,惊地她思绪乱糟糟的,难以理清。

夺了襄的身体,会不会与他有直接关系呢?

回想起七年前那一晚,韩洙离去,襄出现,地点和时间,不是正好吻合吗?

韩姣微微甩了甩头。

韩洙疑惑道:“在想什么?”

韩姣抬起眼,伸手往他手上的镜子抓去。韩洙手掌一翻,不动声色地避开。韩姣不满道:“这是传影镜吧?”

韩洙不语,挑眉看她。

韩姣道:“宗里有很多师兄师姐用,我见过很多次了。”

韩洙嗯了一声。

“定了亲的,或者私下定了情的,才会用双生铁树的枝干做一对传影镜,”她摇头晃脑地说道,“哥哥你是不是和谁有私情了?”

韩洙哑然,怔了一下后朗朗笑道:“有了怎么办?”

他的笑声又是玩味又是戏弄,韩姣眨眨眼,心里明白,脸上却生气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韩洙道:“姣姣不喜欢?”

“不喜欢,”韩姣一口截住,半真半假道,“刚才我看到镜子上的人,简直像个男人,一点都不好。”

“哦?”韩洙见她眼睛盯着传影镜看个不停,脸颊气鼓鼓的,可爱极了,他心中一动,轻轻捏了一把,“那你要什么样的。”

韩姣胡诌道:“漂亮的,厉害的,谁都比不了的。”见韩洙笑吟吟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悦的意思,她口中道“给我看看”,又再次往传影镜抓去。

韩洙见她手臂高高举起,软扑扑的身体直凑过来,心中默叹了一下,这次放手让她抓了个正着。

韩姣拿过镜子,触手发现灵力庞大,居然是一面上古法宝的镜子,心念了两声,奢侈奢侈,然后翻来覆的看,镜子边缘上有两颗微小的灵石。她知道每一面的传影镜都有不同的开启方法,摸索了半天,镜面上灰蒙蒙的没有任何影像。

她自知打不开,也没有沮丧,拿在手中把玩,想着自己的心事。

如果这面传影镜是韩洙和魔主公子襄联系的法宝,这两人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

韩洙和她一样,都是七年前进入碧云宗的,之前与修仙界没有任何联系。唯一能够接触的地方,就是七年前的天堑渝海。

什么人能与韩洙有这样的联系。

现任魔主需要抢夺别人的身体,莫非,他是成钧的一部分?

韩姣被这个推论吓了一跳。

甲板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不少人喊着:“到了到了。”

她抬头一看,蛮荒孤城已经到了。 MmpfTM6iPiX3m5qv8ZVrrqcuTLUuzHLkCC9ibq/6Kl2ZNosBZFm+kREBglL/sj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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