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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姣又泡了一天,身体就奇迹般复原了,筋骨重接,经脉也得到了重塑。如果不是体内的灵气仍然驳杂混乱,她几乎已恢复到全盛时期了。

城主严秋把她安排住在塔的四层,从治好伤后就不再出现了,也没有派人监视她。

韩姣大为意外,身体恢复的还没几天就出了塔,可不到半天的时间又回来了。严秋站在五层塔顶上微微含笑,神色笃定。到了这一刻,韩姣终于明白严秋所说的都是事实,因为魔主兴兵几年,离恨天内的局势紧张,东西两面已经不再通行。

桐城现在算是离恨天少有的福地,各路妖怪混居其中。

妖的修行与人截然不同,从开灵智到进入化态需要漫长的时间。化态就相当于小成境界,对妖物来说,化态可以形成妖丹,变幻人形。

韩姣在桐城走了一圈,所见到完全化为人形的,都已迈入小成境界多年。那些没有化为人形的,或漏出尾巴,或翘起耳朵,也都是近于小成。

妖类的身体本就优于人类,而且某些族类还具有天生的神通。在同一境界上,如果不用法宝和功法,人类修士几乎不是妖修的对手。

只在城中匆匆一看,韩姣就知道此处龙蛇混杂,卧虎藏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不少妖物也都注意到了她。幸好她身上散发着淡淡妖气,让人误以为她是进入化态多年的妖修,这才没有动手。

韩姣无奈回到塔中。在这么一个全然陌生,又身处异族的环境中,她过得很是惶惶然。严秋只安排她休息。除了吐纳打坐的时间,她就忍不住要想起师兄师姐。她和孟晓曦莫名其妙地被传送到了离恨天,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

现在就连孟晓曦都失去了联系。

韩姣觉得孤独极了。

这日她打坐醒来,睁眼就看见一个腰圆体胖的圆髻妇人看着她,嘴边还流着哈喇子。韩姣蓦然一惊:“做什么?”

妇人摸了摸嘴角,说道:“城主看姑娘整日无聊,让我来给你做向导,带去你城中玩玩。”

像她这样进入化态,人形没有破绽,本身已是一种实力的象征。韩姣低头想了想就同意了。妇人陪着一路出了塔,一直瞅着她眉开眼笑的。

韩姣忍不住侧过脸问:“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姑娘生的模样真好,”妇人道,“是什么族类?花精?狐精?蜘蛛精?”

在妖类中,这几个种族都是以美色而出名。韩姣摇头道:“都不是。”塔中除了严秋,谁都把她当成了妖精一族。在妖类之中,也有妖物与人类通婚,生下的后裔身上所带的妖气都很淡。韩姣现在的模样正好符合这一点,所以塔中并没有人疑心。

“原来是妖人。”妇人又流下几滴口水道。

韩姣满头黑线,又见她眼神灼灼似贼一般,赶紧离开一步道:“你食素还是食荤?”

妇人一愣,随即开怀大笑道:“姑娘别害怕,我进入化态上百年了,早就辟谷不食了。”见韩姣还是狐疑,她又道,“我是虎精。就算化为人形也是虎背熊腰的,像姑娘这样小胳膊小腿的见的少,所以才会艳羡。姑娘不要见怪。”

韩姣恍然大悟,看她眼神明朗清澄,逐渐放下心来。

两人走到大街口,当中竖着一个高台,上面站着一个长袍老者,语调清晰地说着故事,台下已围着好几圈的人,堵着街口,有妖有人,全都抬头听得聚精会神。

韩姣和妇人就停下来听了几句,说的是妖物历经艰难万苦成仙的故事。妇人听了几句后就心神迷醉,全神贯注了。韩姣觉得老者言辞干巴巴又没有什么修饰,很是无趣。

她转头四处张望,打量路边各形各异的人,目光一转,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眸中。

韩姣唇角翕动,不禁揉了揉眼角,再次看向侧相对的身影,脱口喊道:“二师兄。”

那个背着的身影一动不动,韩姣眨眨眼,有些不确定了。虎精扭过头来:“小姐你说什么?”

韩姣低语呢道:“很像啊……”话音未落,那个背影忽然一动,分开人流往外走去。韩姣一怔之下立刻疾步跟了上去。虎精连连喊“小姐”,她只顾盯着背影,也没有理会。

背影越走越快,离开人群后就几乎在小跑了,在拐弯的地方忽然就转进了一条小巷里。韩姣一个闪身窜了进去,转头对飞速跟来的虎精道:“你守着。”虎精应了一声,站在了巷口。

刚踅入巷中,韩姣已找不到人影了。

一只手蓦然从黑暗中伸出,搭在她的肩上。韩姣一个激灵,转过头来,只见时于戎肃立在一侧。他穿的是一身灰色的长袍,整张脸都罩在了黑暗中,神情沉静又清冷。韩姣彻底愣住了——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师兄吗?

“二师兄?”

时于戎唇角微微弯起,挂上笑意,才又恢复了韩姣熟悉的样子,不过短短一瞬又消失了。他眉头拧起,问道:“小师妹,你怎么在这里?”不等她回答,又连声问,“大师兄宁师妹和小师弟他们呢?他们脱险了吗?”

“这个话说起来就长了,”韩姣道,“只有我来了这里,师兄师姐还有师弟和我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还有,孟师姐和我一起来的,现在却失散了。”

时于戎听到同门都安然无恙,眉头放松不少,至于孟晓曦的行踪,他恍若未闻,又问:“你现在住在哪里?和谁一起。”

韩姣指了指远处高耸的塔顶:“我暂住那里。”

时于戎吃了一惊:“你怎么会住在那里,五层塔是桐城城主严秋的基业。”

韩姣说了一声是啊。

时于戎又担心起来:“你孤身一个人住在那里?这里可是离恨天……”说到这里,他上上下下看了韩姣好几眼,面色一变道,“你已经是小成了?”

韩姣露出一丝苦笑,正要解释,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毫不掩饰的灵压直冲巷子而来。

时于戎也感觉到了,面色一下子就黯了下来,目光闪动,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努力克制住。他越过韩姣,匆匆向巷口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她道:“小师妹,这两日要是有闲空,就到多宝坊来找我。”

他走出巷子时神态已恢复平静,虎精撇过脸来好奇地看了他两眼。这时一个身着黑衣的方脸中年修士突然出现,看了时于戎一眼,问道:“我离开才一会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的语调颇有几分严厉,时于戎却一副无所谓的神色道:“随便走走而已。”

见他如此模样,黑衣修士的面色反而缓了下来,说道:“莫要延误了正事。”

“还有好几日,怎么会延误,”时于戎唇角略挑,笑里带了些讥色,“何况不是有三叔你亲自坐镇。”

黑衣修士咳了一下,眉宇间颇有得色。眼光一扫,又看到像塔一样站在巷口不动的虎精,皱了皱眉道:“你的身份到底不同,对一些低阶妖物不要有所牵扯。”

时于戎笑容一敛,斜瞟他一眼后就径自往前走,淡淡扔了一句:“说什么有牵涉,难道来这里是我自愿的。”

叔侄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去。虎精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刚才那黑衣修士已经进入元婴境界,看人的眼神又犀利如刀,害她连大气也不敢喘。

等韩姣走了出来,虎精立马问道:“小姐,刚才那是什么人,身边还跟着元婴期的修士。”韩姣一怔,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却已不见时于戎的身影。她又转头问虎精是什么模样的元婴期修士。虎精根本连头都没有抬过,说不出个所以然。

韩姣只能把疑惑藏在心里。

虽然刚才交谈的时间很短,她已发现二师兄与以往的表现大不相同,他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本性,即使眼中复杂地难以一言而尽,脸上却分毫不显。

韩姣多了几分担心,但掩藏不住也有欣喜。

在全是陌生人环饲的环境中,居然遇到了熟悉并且可以依靠的人——想到这里,韩姣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在她想来,论机变谋断,时于戎比舒纥更胜一筹。现在她也是小成境界了,两人合作,离开的离恨天的机会更大。原先她总是满腹心事,惴惴不安,现在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虎精在一旁打量她心情好,便问道:“小姐还要去哪里转转吗?”

韩姣道:“你知道多宝坊在哪里?”

“多宝坊,”虎精声音立刻拔高,“小姐是要买什么吗?何必舍近求远,我们塔内多的是各种珍奇法宝,灵草妙药。说起桐城的灵器交易,何时能轮上多宝坊这种小铺。”

韩姣还未插上话,虎精就劈头盖脑说了一大通,极尽贬低多宝坊抬高五层塔之能。到最后韩姣也没有打听到多宝坊的地址,泱泱地来了一句:“我就是随口问问。”虎精才作罢。

两人往回走,又路过说故事的高台,围观的人更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围地水泄不通。说故事的人已换了一个长着猫耳的胖妖修。

虎精竖着耳朵听了两句,眼巴巴地看着韩姣,央求道:“小姐,留着听一会儿吧。”

韩姣心情正好,点点头应了。

两人站在最外围听着。虎精聚精会神,已忘记身外他物。韩姣左右张顾,观察着周遭。耳边偶尔飘过几句故事,提到了“小倩”,她把目光转向高台,听了几句,惊讶地发现,说的是倩女幽魂的故事。

可是听着听着,她皱起了眉:“什么?小倩和黑山老妖快乐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虎精听到她的声音,扭过头来,眼睛还有些湿润:“这个结局多感动啊,是吧,小姐。”

“小倩喜欢宁采臣啊,黑山老妖不是被燕赤霞给杀了吗?”韩姣驳道。

虎精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道:“燕赤霞不过就会一手御剑术,乾坤借法也没有修炼大成。怎么能是黑山老妖的对手呢?何况还有树精姥姥。小姐你在哪里听的故事,尽是胡编乱造啊。”

韩姣咋了咋嘴。一旁站在她们附近的几个妖修也都转过头来,一脸不认同地看着她,目光中还带着鄙夷,似乎在说“连故事都听不明白”。

韩姣嘴角抽搐了一下,深深吐了一口气才又道:“是真善美啊。只有善良的主角才具有的力量,无论怎样强大的邪恶,都将被正义所击倒。”

虎精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什么意思啊?真善美?那我们这么辛苦的修炼道法是为了什么?”

站在他们前面一个妖修回头来恶狠狠道:“吵什么吵,好好听讲故事。宁采臣一个普通凡人,就算再加上一个学艺不精的燕赤霞,怎么会是老妖的对手,说什么胡话呢。我看这个故事很好,说不定就是今年大赛的魁首,高阶法宝多半是要给这个猫精了。”

“高阶法宝?”韩姣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这是一个大赛吗?随便什么人都能参加?”

妖修对她嗤之以鼻,哼的一声默认了。

“这里还有这么好的活动啊。”韩姣晋级之后已没有可用的法宝,听了之后立刻两眼放光,对收到的白眼也毫不在乎了。

虎精劝道:“小姐,你的故事恐怕大家不会喜欢听的,这可是要靠投票选出故事魁首的。”

“那我说个蛇蝎两精大胜葫芦兄弟的故事呢?”

“这是什么故事,没有听过,”虎精迷惑道,“可你刚才不是说,真善美的主角,能战胜一切强大的邪恶吗?”

“啊?我有说过吗?”韩姣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问。

“……”

韩姣的故事果然以压倒性优势而胜出。一则她姣丽貌美,在一大半还没有完全进入化态的妖精中很有人缘。二则她说故事时活灵活现表情丰富,远超其他参与者。最后由桐城走商的一个耆耋老者来颁发奖品,他盛赞了这个故事,说其中具有“反天命”的抗争精神,又对蛇精分个击破葫芦兄弟的手段中包含的策略战术和心理战术给予了高度评价。

“这个故事将是流传在妖物史上又一座里程碑。”他颤巍巍把高阶法宝放到韩姣的手上,如是说道。

韩姣微微涨红了脸,将高阶法宝接了来,仔细一看,脸色由红转黑。

回到塔中,虎精还犹自沉浸在喜悦中,喋喋不休说道:“小姐,这个法宝多实用啊。可以隐藏元神,让人看不出真身是什么。这在战斗中起的作用不小呢。”

我的真身就是人啊,韩姣欲哭无泪:“就没有什么威力强大的攻击法宝吗?”

“就只是一个故事比赛而已啊。”虎精道。

韩姣醒悟过来,想从一个故事比赛里得到无上灵器法宝的人才是真的傻啊。

她顺手将能掩藏元神的高阶法宝转送给了虎精。

虎精激动地难以自持,眼泪汪汪一幅大恩难报的样子。

到了第二日,韩姣借故将她支走,她也没有怀疑。

辗转问了几人,韩姣找到了地处城东一条人流嘈杂的巷子,多宝坊就是其中一家商铺。从外表看毫不起眼,进进出出有三两个人和妖。

她站在店门前观察了没一会儿,就有一个短衫打扮的伙计跑了出来,走到她面前轻声说:“您是来找时少爷的吧,跟我来吧。”

韩姣不疑有他,跟着他穿过店铺,走到了巷后,又竹梯拾阶而上,到了二楼。伙计在墙上抹了两下,又念了一句口诀。眼前就显出一道门来。伙计推开门,身体侧让。

韩姣走了进去,就瞧见时于戎坐在一张圆桌的后面,他垂着头,澄澈的日光将他的脸颊映地金黄。

“小师妹。”他抬起头,笑了一下,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韩姣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时于戎摆了摆手道,“昨天来不及问你,我和师兄去追妖僧,你和师弟是怎么脱险的。后来又怎么样了?”

其实韩姣也有满肚子的问题,但是同门之中长幼有序。她压下疑问,一点一滴把分离后的经历都说了一遍。襄的存在被她刻意说地飘忽,但是各人的情况都说的明白。时于戎听着一时皱眉一时凝神,再听到慧及被放走,他目光骤然锐利:“就这样放过了?”

韩姣道:“是啊,但是人不是我们制服的,所以……”

时于戎明白其中的道理,也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宽慰地笑了笑道:“那试炼的题目呢,破了吗?”

韩姣又把庆栎村遇到的事情详细交代了一遍,嘀咕道:“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后莫名其妙就到了离恨天了。”

时于戎问:“你们进入一个刻满符画的阵法里,其中的线条走势,和见过的阵法截然不同,难道是上古传送阵?”他忽的一下子站起身,神色显得有些激动,“海蜃盆,这种法宝有虚实惑人的神力,但是不会主动攻击人。这个上古奇宝,从来不曾在打斗中使用,只能用在保护什么人或者物上——放海蜃盆的目的,就是为了掩护那个传送阵。”

韩姣听完他的分析,也觉得很有道理,可又生新的疑问:“那个传送阵有那么重要?”

时于戎冲她勉强一笑道:“两界想通只有天堑,要是不经过天堑就能通行两界——关键时刻从这里派出一支奇兵去碧云天,你觉得会如何?”

“什么?”韩姣诧异不已。

时于戎大胆的假设超出了韩姣的心理预防,她干瞪着眼,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张口慢慢说道:“碧云天和离恨天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有几百年了,师兄说的奇兵是什么意思?”

“魔主一出,离恨一统,这是世人皆知的。算一算时间,魔主每次横空出世,都要引起离恨天和碧云天一场大战。”时于戎长长叹气道。

时家是很古老的家族,以贩卖情报为生。韩姣从小就知道,从时于戎嘴里说出来的事,没有一件是信口开河。她一面消化着这个信息一面着急道:“两重天要打仗?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快点回宗门去?”

“不行,”时于戎道,声音格外郑重,“不能回去。小师妹,日后你若是遇到大师兄和宁师妹他们,就告诉他们,回到家中去修炼,不要回宗门了。日后……至少也要等局势明朗了再说。”

听他的意思,竟是劝同门都躲起来。韩姣不敢置信道:“情况有那么糟?可是现在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时于戎慢慢恢复了平静道:“其实事前已有征兆。这次宗门试炼进行的如此突然,小师妹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见韩姣沉思不语,他又道,“朝圣会后,宗内的星卜已占出天地否卦。卦象显出,小人势长,君子势消,黑暗时期即将来到。这种卦象已经五百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宗内长老为防患于未然,就将年少一辈的弟子以试炼的名义全部送走。若真是遇到什么危急情况,也不至让碧云宗的根基全部断送。”

韩姣看着他,轻声问:“师兄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们?”

“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他眸光微闪道。

韩姣想了一想道:“可现在魔主还没有一统离恨天,说两重天之间必有一战,还为时尚早。魔主杀了妖王胡都,收服妖王青元,用了六年的时间。随后攻打西境已快近两年,至今还未平定。除了西境之外,络寒城是翠烟狼妖王的领地,听说他为人孤傲,也不肯屈服魔主的。如此一看,其实离恨天内隐患重重,魔主就算真要一统,所花费的时间也不会少,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准备。”

时于戎略显惊异,目光中满是意外和赞赏,说道:“是呀,万事有天命,也有变数。魔主一天没有统一离恨天,就不能对碧云天出手。日后的事还难说的很。小师妹,你的心很细,胆子却很大。”

他心道:低阶的小修士,说起这样的大事,一般都是敬畏恐惧。他的这个小师妹,却像是在闲话家常,就这一份胆识,胜过常人不知多少。在同门之中,他能第一个诉说的对象,不是沉稳的大师兄而是机灵的小师妹,不能不说也是一份天命。

韩姣听时于戎提起“变数”,脑中却飞快闪一个念头。襄和她告别时曾说过,三个月后找魔主夺回身体,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恐怕过不了多少时间就要行动了吧。这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变数吗?

两人各有所思,默默无语。

时于戎一直紧绷的神经有所松懈,他凝神看了韩姣一眼,忽道:“你身上的妖气怎么这么久还未消散?”他与韩姣碰面之时就已察觉到了,但是当时韩姣与妖物同行,他还以为她是沾染上的。现在两人谈了许久,她身上的妖气却萦绕如初,他这才惊讶起来。

韩姣神色一黯,面对师兄自然而然就生起羞愧的感觉,低垂着头不说话。

时于戎脸色变了变:“你为了提升境界,修炼了邪法?”

这已是背弃宗门的罪行。韩姣吓得险些跳起来,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修炼什么邪法。”她之前只说了离开碧云天的经历,现在只好把到了离恨天,遇到苏梦怀,怎么被强喂了妖丹,灵力驳杂的事都说清楚了。

一提及遇到苏梦怀后受到的折磨,韩姣恨地牙痒痒,说得极为苦大仇深。

时于戎伸手搭上她的脉搏,眉头深深皱起:“虽然境界提升了,但是这个样子于你日后修行没有一点益处。”

韩姣最清楚不过了,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疯子害的。”

“迦夜妖王,”时于戎想的是她说起的另一件事,“魔主用传影术追上来,竟然让迦夜妖王逃过了……他带着你来这里做什么?”

韩姣根本不清楚苏梦怀的目的,只能茫然摇头。

时于戎笑了一笑,抛开那些杂乱的想法,又替韩姣担忧起来:“你现在的样子,绝不能回宗门。”

韩姣道:“可是我想回碧云天去。”

时于戎不语。

“师兄,”韩姣轻轻道,“我们一起想办法回去吧。到时候我也能想办法把身上的妖气给除了。”别人若是没有办法,她还可以找哥哥韩洙。就是因为这个想法支持着,她才能一直有勇气,并且开朗地面对这么陌生又暗藏险恶的环境。

时于戎还是没出声,良久,他才温柔地说道:“时间不早了,小师妹,你快回去吧。”

韩姣猛地盯紧了他:“师兄你要留在这里?”

时于戎若无其事道:“我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韩姣忽然感觉到,刚才那个饱含关怀言辞亲切的二师兄渐渐远去了,她脱口问了一句,又觉得太过直白,弥补道,“若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没有,”时于戎打断她道,“你顾好自己,小师妹,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妖气的事你不要太过着急,总会有解决的方法。”

他站起身,已是送客的姿态。韩姣唤道:“二师兄。”

时于戎道:“我送你出去。”

韩姣无奈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二师兄,你是自愿来离恨天的?”

她的瞳眸漆黑,亮澄澄像是宝石。时于戎面无表情避开了她的目光,像是呓语又像是回答:“记得小时候,我们说过修士和凡人的区别。差别有千万种,可是相同的都差不多,那就是要面对无可奈何。”

回去的途中想了一路,韩姣还是不太明白时于戎的意思。他的态度坚定,任她怎么央求都不多说一句。她无奈之下只能告辞。

虎精站在五层塔外,见到她后立刻兴冲冲跑了来:“小姐,你回来了。”

韩姣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回到四层。虎精一直跟随在她的身后,眼睛四处乱瞟,看起来极为兴奋。韩姣这才注意到,问道:“你在看什么?”

虎精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塔里来大人物了。”

“谁?”

虎精挠了一下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韩姣斜睨了她一眼。虎精顿时急了:“肯定是大人物,能让大人亲自躬身去迎,怎么会事一般人物。”

她口中的大人就是城主严秋,韩姣自己满腹心事,略微想了一想就放在了一边。虎精正滔滔不绝地把离恨天的大人物论资排辈地猜测着,她偶然抬头,面色一正,变得敬畏而谦恭。

韩姣转过头去,呆滞了一下,张大嘴巴险些合不拢。

引路在前的人是严秋,随后拾阶而下的是苏梦怀,在两人的身后,是一个挺拔修长的青年,面容清俊,头发和眼眸都是深碧色的,仿佛是澄澈而幽深的湖水。韩姣恰巧也认识——翠眼狼妖王风淮。

韩姣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目光和风淮撞了个正着。

风淮目光微动。

这时,苏梦怀上下看了韩姣两眼,对严秋道:“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你的医术不错。”严秋谦逊了几句。

风淮站在楼梯上,神色冷淡地听两人说话,看了韩姣一眼后就挪开了。

韩姣见到两人,心中已震惊地无以复加。地处西方和北方的两位妖王在桐城相聚,若是说出去,只怕整个离恨天都要抖一抖。

苏梦怀和严秋两人寒暄着,看样子像是老朋友聚会一下联络感情——韩姣如果相信的话,那就是很傻很天真了。

她本能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从苏梦怀先被青元暗算,在月堕之地被兽潮围攻,直到他脱身而出,有目的地直奔桐城。他的领地在西境,正被魔主的大军围困着,身为主帅的他却只身离开,跑到这千里之遥的三不管地带。

是有什么比大军围困更重要?韩姣大胆地猜测了一下,难道是络寒城和西境要联手了?

这个猜想一直到入睡前都在她脑中反复着,想来又想去,只有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除了现在风头正建,气势夺人的魔主,谁还能让这两位妖王联合抵抗。

这一夜,她做着光怪陆离的梦,耳边忽然听到“咯吱”的轻响,风卷进屋来,打地帐帘翻滚如云。她立刻反应过来,咕哝了一声就坐了起来,睁开眼四下张望。

一道黑影骤然从外窜了进来,韩姣一手一个风刃过去,身体同时跳了起来。黑影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避开,一手像铁爪一般抓在她的肩膀上,卸去了她全身的灵力。

“小丫头恢复地不错。”

是苏梦怀那个疯子。韩姣在黑夜里瞪眼。

苏梦怀提着她,跃出窗口,如一只展翼的大鸟一般飞了出去。韩姣被他晃地难受,挣扎了一下,他口气凶恶地“嘘”了两声道:“别让严秋那老家伙醒来。”

他一直飞到城口才停了下来。韩姣被他扔下,抬头一看,风淮站在城墙上,身着月白武士服,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梦怀开口道:“你可别想歪了。这小丫头是个福将,上次对上公子襄都能全身而退,不知有什么路数,带在路上也好。”

风淮“嗯”了一声,随后道:“快走吧。让人事先察觉到动静就不好了。”

苏梦怀重新抓起韩姣,两人无声无息破开护城结界,破空往远方飞去。

苏梦怀提着韩姣的后背心,和风淮一路不停地飞行了两天,除了期间稍作休整,余下的时间都用在了赶路上。

韩姣被迫在空中俯览了大地,越过桐城之后,远方是群山环绕,起伏如波。飞过群山之后,是无尽的草原,草绿如毯。山头上落下霞光泄在了草原大地上,随风而起的草浪闪着粼粼的光彩,景致波澜而华丽。

经过山林草原,泓碧苍天,渐渐就有了城镇,越靠近离恨天东南的腹地,城镇的规模也就越大。

这日又飞过了一个小城,苏梦怀和风淮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就近找了一座山头树林休息。苏梦怀将韩姣丢在一旁,就地而坐,练起功来。风淮在周围走了一圈,布置了一个阵法,折返回来,苏梦怀正好收功醒来。

见了他们的举动,韩姣反而有些担心,这两人路上飞行休息都不做任何防护。想想也是,两位妖王在一起,只有别人才需要防护的份。可是现在却一反常态——她心头猛跳了一下,这两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风淮目光瞟过韩姣,一点也没有停留,转而落在了远方的山峰上,此时天还未黑,可是一道曦白的新月已挂在了山头。他看了一会儿,淡淡道:“再过去就是泉源了。”

苏梦怀明白他的意思,摸了摸下巴:“不能再这样大张旗鼓地赶路了,真要让那边察觉了,接下来可不好办了。”

风淮看他一眼,皱眉道:“你真有把握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还在桐城?”

“这就要看严秋那个老狐狸的了,”苏梦怀笑道,“他一向首鼠两端。这一次我们趁夜离去,别人猜不出我们的意图,他一定能猜出几分来。只是他为人多疑,就算心里已有定论,也要疑上三分。只要我们这里还没有分出胜负,他就会两面讨好,暗地帮我们隐瞒行踪。”

两人说话没有使用任何秘术,韩姣听得明明白白,她心中既好奇又害怕,听了几句后,脸色不由发白。

两位妖王都没有注意到她。

风淮神情肃穆,眼望远方道:“严秋那里只是其次。”

苏梦怀闻言一叹。

“这个消息确定属实?”他又问。

苏梦怀沉默半晌,平静道:“我有七成的把握。”

风淮知道,他的性子不会把话说满,七成把握其实已经相当于确定了。想到其中代表的含义,他抿紧了唇,目光一移,又看见了韩姣,她环着膝抱着头,耳朵还露在外面,却做出不想听不知道的样子。在这样静谧而严肃的环境中,他蓦然生出一丝笑意。

低下头干咳一声,风淮道:“半个月后云垂之桥。公子襄要去见的是什么人?”

苏梦怀道:“我只知道,两个多月前给他传话的人是个小成快圆满的和尚。两人是私下谈论的,之后公子襄就放走了那个和尚,最后说了一句,三个月后我会赴约。这句话至少有五个人听见了。”

风淮微微感到愕然:“公子襄围攻你的西境已快要有成效,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抽身离去赴约,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苏梦怀道:“不知道。兴许还有什么隐世未出的高阶修士。”

风淮摇了摇头。

不仅他不信,就连苏梦怀自己都不信这话。身为离恨天地位最崇高的妖王,他几乎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不世出的高阶修士能约动魔主。

“不管怎么说,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良机。”风淮道。

苏梦怀眼睛一亮,射出炽热的神色,说道:“公子襄一心想要一统离恨天。这次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若真能趁机除了他,日后离恨天谁能与我们争锋。”

韩姣吓了一跳,肩膀颤抖了一下,这番话终于印证了她的猜想,他们联手想要伏击公子襄。

想法被证实,她不但没有轻松,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两大妖王对魔主,堪称是离恨天最大的变数。可她算什么,无论身份还是修为,都只是小人物啊——怎么就被牵扯进来了呢。

这一去,他们胜负还未分,韩姣却觉得自己是死定了。

不是被打斗时牵连致死,就是被事后杀人灭口。

越想越觉得害怕,韩姣抬起头,向两人偷窥了一眼。风淮神色平静,似乎一点都没有为日后离恨天两人平分的前景所打动。而苏梦怀目中异彩连连,似乎已经进入了一个美妙的梦境。

这一刻,韩姣感受到一种身为弱者的悲哀。

此后几日,风淮和苏梦怀的赶路速度就慢了下来。他们不再飞行,避开了城镇,就在山间密林中行走。可即便选择了偏僻的地方,也总能遇到稀疏的妖和人。

两人在路上开始练习合击之术。

这让韩姣感到万分吃惊。要知道两人都是离恨天最拔尖的修士,要两人一起出手已经是极为难得,居然还要练习合击——魔主对两人的威胁竟已达到这种地步。

两人每次练习都设下大阵,暗自驱赶林间的妖物,然后偷偷摸摸地练习合击搏击。练习时,两人都压制了真正的力量,灵力在小范围内冲击。

按理说,两个人都是天资超众,悟性惊人的材质,偏偏练习合击时不得要领。多番练习下来,效果依然平淡。

风淮和苏梦怀心中有数,要练习合击之术,两人必须坦诚,不能有心防,敢于把自身性命交托对方,才能将两份力量合二为一,达到惊人的叠加。

可明白归明白,真正要信任依赖,对两人来说谈何容易。这一点就是局外人的韩姣都很清楚。

苏梦怀的脾气又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忽而春风拂面,和颜悦色,忽而又惊涛骇浪,喜怒不定。

韩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他层出不穷的古怪想法折磨地疲惫不堪。

他先是拿出一件补天锁子甲,说这件上古法宝具有滋养魂魄元神,消解灵力攻击的神效。但是因为被浊气所污,功效大打折扣。让韩姣从水中提炼出水之源力,为补天锁子甲清洗。

于是每当两人在林中练习,韩姣就到溪水旁洗锁子甲。

水之源力是水中最纯净的一份力量,提炼极为不易。韩姣属木,提炼艰难,半个时辰只能提炼出一滴,而一滴只能清洁一片鳞甲。锁子甲上密密麻麻的鳞甲让她看了就发晕。

苏梦怀休息还不时作弄她。

短短几日,韩姣深刻地感受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当锁子甲清晰了一小半,露出银白雪亮的亮片。韩姣吐了一口气,忽然天空中一道阴冷的云团袭来,一下击中了锁子甲,那小半片的鳞甲立刻又被染地漆黑。苏梦怀从空中跃下,站到溪水旁的大石上,大叫道:“休息一下。”转头看看韩姣,“洗了两日多了,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你不是故意不用心吧。小丫头,要是到时我不敌公子襄,就把你扔出去。”

韩姣手指攥紧了补天锁子甲,关节泛白。

苏梦怀蹲下洗了洗脸,又嚷嚷道:“来来,唱首曲子,上次那个荒版怪调的不算。”

碰的一声,锁子甲被扔进了溪水里,溅起的水花拂了苏梦怀一身。

他瞪她:“你做什么?”

被他阴鹜的目光一扫,韩姣一个激灵,低头看到浸在水里的锁子甲,刚才那一扔的气势全消散了。

“在水里洗更干净。”她硬着头皮道。

“那你也给我到水里去洗。”苏梦怀两步上前,一把就抓起她要往水里扔去。

韩姣腾地一下又火起,一脚往他身上踢去,却被躲过。她恶声恶气道:“修炼合击不成,就把气撒到女人和小孩身上,你算什么妖王。”

苏梦怀愕然:“女人和小孩?”

韩姣嚷道:“女人和小孩,我身兼两者。”

苏梦怀不气反笑:“就撒气了,那又如何。”

没皮没臊的人是很可怕的。如果实力强横还没皮没臊,那简直是噩梦。韩姣撞上这么一块铁板,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心里蹭蹭地火冒三丈。当下理智什么的全烧光了,不管不顾地大叫道:“知道你为什么合击术练不成么?要是再这样,就是去了也是到公子襄面前送死。”

苏梦怀眸转阴沉,骤然间神色狰狞。

风淮闻声而来,见状立刻道:“放下她。”

苏梦怀狠狠盯着韩姣,转过脸来又看了一眼风淮,脸上黑沉沉的气息渐渐消退,他把韩姣往地上一掼,威胁道:“你最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然就把你扔到蛮荒的寒潭里去。”

韩姣轻飘飘在空中一转身,又折身飞过溪水,落在风淮的那一边,觉得有些安全了,才又瞪眼回去:“光会撒气有什么用。”见苏梦怀又要发疯,她赶紧道,“你们合击练不成,不光是因为你们之间没有绝对的信任,还因为你们没有信心。”

她说地声音并不响,风淮和苏梦怀却同时一怔,随即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韩姣续道:“如果不是因为没有信心,你们不会选择合击术,因为光靠一般的合作,你们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应对公子襄。这种没有信心,就成了你们修炼的障碍,因为合击的本意,就是一无反顾,置之死地。但是你们没有自信能击败公子襄,所以在合击时各自留了力,以保全自身,这样怎么能成功呢。”

苏梦怀哑然无声,风淮惊异地看她。

韩姣的勇气跟着话语一起说完了,心怀忐忑地看着两人。

苏梦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进了林子里。

风淮忽然道:“韩姣?”

她恍惚了一下:“啊?”

“是命格跳脱三界的韩姣?”他又改用秘术问。

从再次见面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和她说过话,韩姣曾幻想,他是不是已经失忆了,现在知道答案了。被提及命格,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风淮神色一动,眸光如同碧波:“刚才那番话,你是怎么想到的?”

韩姣知道他和苏梦怀是截然不同的性子,想了想,讷讷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风淮觉得有趣,好奇道:“真话怎么说,假话又怎么说。”

“假话就是,我观察多日,细心揣摩,终于看出了你们身为局中人都不知道的错处。”韩姣眨眼笑了一下,“真话就是,刚才一激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

风淮见她尖尖小小的下巴还紧绷着,不由莞尔:“你运气还真是不错。胡言乱语也给说中了不少。”

这么说,他是承认对公子襄有怯意了?韩姣有些意外:“公子襄真的这么厉害?”

风淮脸色平常道:“成为魔主之前的公子襄并没有那么可怕。自从摘了苌帝花后,他就变得深不可测了。”

韩姣是知道其中原因的,暗自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风淮问:“你想说什么?”

韩姣抬起苦兮兮的一张脸:“公子襄那么厉害,你们带着我有什么用,能打还是能挨啊。”

风淮俊秀的眉头扬起:“关键时刻扔出去挡一挡也是好的。”

都是冷血动物。韩姣一听到这个扔出去的理论就愤然。冷哼了一声就要离去。风淮手一扬,补天锁子甲从水中飞出,到了他手中。他伸手递了过去,看着韩姣被夕照和溪水映地莹润如玉的的脸庞,心念一动道:“这里是离恨天,跟着我们比在外面游荡要安全多了。”

韩姣驳道:“谁说的。”

风淮笑而不隐:“我说的。”

韩姣一跃而起,穿过碧绿葱郁的枝桠,一下就立在了树冠的最上面。

站在高处往下俯览,景色顿时就显得不同了,四面群山环绕,峰峦如聚,树木挺拔林立,在日光下苍翠欲滴,就连空气都格外清冽,直透肺腑一般。

不知是不是她那番胡言乱语起了作用。

风淮所化的寒气与苏梦怀手中的云团合在了一起,声势浩大。结界忽然扭曲了一下,看样子已快要掩饰不住两人的力量。云团在寒气的冲击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古怪声音,渐渐就变得稀薄,像是附在了空气中,但是其中蕴含的威力却变得更加强大了。

韩姣看了一会儿,发现四周的灵力一下子都沉静了下来。

这一下合击果然达到了力量叠加的效果,牵动了天地间的灵气。若不是还有结界,这一下就能让整个山头都化为平地。

两人的身影飘在天空中,举动却截然不同。风淮一动不动,四周笼罩着森寒的雾气,身影朦朦胧胧像是要羽化仙去,而苏梦怀上窜下跳,迅疾无比。

韩姣支颐看着,忽然心念一动,站直了身体,立在最顶尖的一根枝叶上,双手合拢在嘴旁,高声唱道:“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呀啦索……”

苏梦怀忽然就像被劈歪的雷电,斜坠了一丈多才停住,他立刻转头来怒视韩姣。

风淮也挥去了缠绕的雾气,目光移向树冠。从他这个距离看,树冠像是一片叶子,韩姣也只是小小一个人儿,她站在殷翠的树冠上,见苏梦怀身影狼狈,笑的好不畅意,身体都轻轻颤抖起来。松软的头发也随着一伏一伏,衬得那张笑颜如春花乍放,粉致生光。

这样的场景让他感到莫名地心颤,仿佛有什么不受控制从心底破蛹而出,而他却一片茫然。

苏梦怀怒吼:“臭丫头。”

韩姣见势不好,脚微一踩,已从树冠上滑下,转瞬就消失了。

刚才那一幕如梦似幻的场景眨眼就消失无踪。

苏梦怀暴跳如雷,吼了两句后也就作罢了。

风淮暗自吐了一口气,把那茫然若失的微妙感觉抛开,定了定神,集中到修炼上来。

韩姣不见苏梦怀后文,大抵摸清楚了他的喜怒范围,重新开始计较。

她的处境要说糟糕,实在是糟的不能再糟。这一路走到底,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但是韩姣天生开朗乐观,面对困境也不会一昧地自怨自艾。到了这个地步,她反而生出一股豁出去的勇气,不怕苏梦怀翻脸,也不怕他折磨。

要说流氓遇上无赖,大概也就是这个情况了。

快要傍晚的时候,两位妖王已经摸索出一套很配合两人合击的方法,一静一动,一快一慢,暗合天机,又默契无比,犹如合作多年。韩姣重新飞到树冠上,坐在了枝桠上。风淮看也不敢看,只一心练习。苏梦怀则转过头,频频以目怒视,就怕她再唱那首怪音怪调的“呀啦索”。

可看了几次都不见她有唱歌的打算,反而时不时鼓下掌,喝一声“好”。风淮也悄悄注意着这里的动静。过了好半晌,两大妖王都觉得不是滋味了。

他们练习合击说是为生死决斗做的准备也不过分,被她一声声的喝彩,弄得两人像耍戏法一样。

苏梦怀又吼:“不许喝彩。”

韩姣撇嘴道:“不喝就不喝,你当你是耍戏法的。”这句把苏梦怀噎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她笑了一下,像狐狸似的,很不怀好意。立刻又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青色灵果,张口就咬,故意吃得卡擦卡擦的。

有这么一个旁观者,还怎么练下去,苏梦怀都感到一丝泄气。

风淮从天空中降下,想径直走开不做理睬,可不知怎么又转过身来,看看韩姣又看看果子,问道:“这果子好吃?”

韩姣怔了一下,心道,这么平常的灵果原来你没吃过啊。对于苏梦怀和风淮,她已偷偷分析过,苏梦怀喜怒犹如六月的天气,有时候奉和他要被他迁怒,得罪他也不见惩罚,难捉摸的很。但是风淮是个直性子,襄也曾说过,雪狼是居住在雪原上的一种高傲族群,本领高强,品德高贵但是不谙世事。讨好他绝没有坏处。

她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更青的:“你要不要尝尝?”

风淮讶然,微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这果子还没有成熟,果肉酸涩,你喜欢?”

韩姣狠狠咬了一口:“喜欢。”它的美白作用,韩姣心道,这果子成熟了灵力很一般,但是未成熟时食用对肌肤大有好处,碧云宗的女修士几乎都知道。

风淮若有所思的离去,第二日他们又继续往泉源的方向行去,走的是偏僻密林,有一些平时不常见的灵果。风淮见了顺手摘了一些,在休息时把熟透鲜美的拨了出来,把未长成的全放到了韩姣的面前。

“吃吧。”他道。

韩姣面皮抽动了一下,若不是看他神色平静,她简直要以为这是他的戏弄了。低头看了看几个又青又硬的灵果,韩姣摆手:“不用了。”

风淮眉头略微一拧,放缓了口气道:“别客气。”

“不是客气。”韩姣道。

他一手把灵果推近了:“那就吃吧。”

韩姣对他干瞪眼,看看那堆放得老远,颜色深沉,闻之有清香的灵果,又看看眼前,硬着头皮吃了一个枣子大小的白色灵果,嚼也不嚼就直接吞了下去,敷衍道:“还不错。”

风淮淡漠的神色里露出一丝笑,说道:“全给你吃。”

刚才那句才是客气好不好——韩姣险些要跳起来,又见他目光澄澈,神态认真,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苏梦怀坐在一旁,拾了两只又大又甜又多汁的灵果,大口大口地吃着,见韩姣一脸吃瘪,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日过后,泉源已近在眼前。虽然名字叫泉源,其实由十七个城镇围绕而起,如星罗密布的热闹地方。从山头往下望,城内街道宽敞,房屋鳞次栉比,每个城镇都十分规范,若不是身临其中,韩姣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城中绝大多数都是妖怪。

化态之上的妖怪外表和人无异,行动举止也都模仿人类。

韩姣三人随着那些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一齐入了十七座城中的其中一座。

此时天色已黑,但是城中灯火如海,映照之下如同白昼,天上星月都已看不见了。城墙高耸,足有三十来丈高,却丝毫赶不到结界。

韩姣不由疑惑:“这里没有结界?”

风淮道:“这里用的结界很特殊,叫十七星结界,每个城中都有阵眼,十七座城相依相符,一举而发。触动一处,就要承受十七种力量反击。”

韩姣对阵法已不是一无所知,一听就知道厉害,于是叹了口气,又问:“这里为什么叫泉源,难道有泉?”

“有灵泉,”风淮直率道,“离恨天内灵气稀薄,在远古时期,这里忽然有一日冒出一道灵泉,没开灵智的妖物喝了能直接进入化态。进入化态的妖物喝了能晋阶元婴。”

韩姣听得眼睛乍然一亮:“灵泉在哪里?”

苏梦怀插嘴道:“不就在那里。”他指向刚才路过的一座横桥。

韩姣跑到桥边往下看,河水有些浑浊,并不清澈,她略微一扫,就知道不含灵气,又是失望又是唏嘘:“这就是灵泉?喝了不拉肚子吗?怎么晋阶?”

苏梦怀不屑道:“个个都像你这么贪,一人一口也喝光它了。”

风淮虽然神色平淡而冷漠,但是解释却很详细:“远古时灵泉出现,引妖物和人类聚集到此处,但是所有人私欲太重,喝了泉水一口不够还要一口,自己喝了不够还要带走一些,灵泉所含的灵气日渐稀薄,千年之前已经变涌出变成了普通的河水。”

韩姣沮丧地长叹一声道,“我来晚了。”

苏梦怀哈地一下就笑出了声。

风淮也不禁莞尔:“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源泉虽然能让人立刻晋阶,但是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或是一年两年,或是几十年,那些凭空晋阶的人都会渐渐恢复原态。”

韩姣惋惜的心情顿时一闪而逝了。

苏梦怀领着两人一路前行,像是闲谈似的介绍了几句,只字不提修炼魔主之类的话题。

三人已走到城中心,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广场,当中独立了一幢楼,大门敞开,足有三丈高两丈宽,从楼中走出的人大多带着一只巨大的鸟类,有的短尾宽翼,有的长喙拖尾,牵出之后就直接坐在鸟上,展翅飞去,化为天空中的黑点。

这不用解释,韩姣看了几眼就明白了,这是一个租用飞行鸟类的地方。十七座城有玄妙的阵法相连,在平常时期没有人可以在上空飞行,代步而行的就是飞行妖兽了。

苏梦怀和风淮两人要跨越泉源,却不能惊动魔主一方的人,也只能依照普通的方法来这里租用飞行妖兽。苏梦怀留下假名租用了三只。楼间掌柜选了妖兽牵来,两只都显得灰扑扑,只有一只浑身羽毛是红色的,极为绚丽。

妖兽的头上都绑着一块灵石。

掌柜说:“诸位用手放在灵石上,为座骑起个名字,就可以喊停就停,喊飞就飞了。”

韩姣头一回乘坐骑,眉开眼笑的跑过去,囔囔道:“我的取名叫小灰。”说完,却跳上红色羽毛的妖兽,乘风飞起。众人不禁莞尔。

这一日天色将亮而未亮,浓云滚滚,化成了一道厚幕,除了天边几颗稀落的星子,给人的感觉,犹如在黑夜一般。

忽而一道红色的流星从天空中划过,留下一道弯曲的红痕。

此时正是众修士休息的时候,飞云峰上寂静无声。正当那颗颜色殷红的流星落下山脚,吴浮从泰阿后殿跑了出来,看看天色,脸上闪过诧异和慌张,可转瞬又全部收敛起,转身跑到一个偏僻的后院。

后院里已站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

“师叔。”吴浮躬身道。

韩洙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眸就像天边沉沉的黑夜一样。吴浮飞快抬头,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在看到他眉头间若有若无的一丝隐忧时又低下头去。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韩洙平淡地说道。

吴浮立刻道:“那我去准备一下。”

“不用了,”韩洙道,“我马上就动身。”

吴浮愣了一下,随即就从心里生出感动,知道他留下来特意交代一声,是把泰阿殿内外事务交托给自己打理。虽然飞云峰的峰主是殷乾师祖,但是内里实在已经全部都在韩洙的掌握下,这一点上下弟子心知肚明。

得到韩洙如此看重,吴浮垂着头,恭谨道:“师叔放心去吧,不管是几日还是一年半载,这里保管就和师叔走时一样。”

韩洙声音低沉而冷淡地道:“尽力即可。”

熟悉他脾性的吴浮知道,这已经是一种变相的赞许。他心里有些激动,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再抬头时,院中已空无一人。

韩洙从飞云峰顶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缓,可同时又迅速无比,这将快与慢,动与静糅合到了极处所表现出的高深道法,他却使得漫不经心。落到迎客台上,通向各峰的铁索还未到时辰显现出来,他见四下无人,身影一闪,凌空就跨了出去,一眨眼已到了碧云上峰。

碧云上峰以广元殿为中心,处处皆设有禁制,若不得允许,就是同宗的弟子也寸步难行。

韩洙一路走来却没有任何障碍,就是在广元殿前,也只停留了片刻,双手一罩,就畅行无阻。他绕过了广元殿正殿,直入后室。穿过游廊和飞阁,到了最荒僻的一处偏殿。

殿门,台阶,窗棱都用辟邪木所造,漆黑如墨,没有一丝光泽。大门上还贴了封条,金灿灿的符箓历久弥新,散发着高洁神圣的光彩。

韩洙伸手一挑,封条仅闪了一下,就自动飘落了。

空中蓦然出现一个声音:“住手,不可再往前行。”

韩洙秀挺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空无一物的空中,开口道:“一清?”

空中其实是没有声音的,用意念说话的是一清祖师闭关留下的部分神识,虽然只是一清本身神识的三分,但是足以震慑大部分的高阶修士。

眼前的一个让人意外,一清惊讶道:“你是何人?”

韩洙轻嗤了一声,抬脚就要往偏殿内走去。

一清神识一动,已排山倒海般涌过去,空气里骤然就变得像凝胶般凝重。韩洙头也不回,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身后的凝重就如潮水般泄去,一清神识的攻击落了空,波澜不起。

若是有明眼的高阶修士见到这一幕,定会觉得疯狂。

碧云宗的祖师的神识攻击就这样如石牛入海一般被一个弟子给化解了。

“我以前认识你?”一清惊讶又疑惑地开口,随即又感到不安。

韩洙已入了殿内,手一转,拿出一个小瓶,打开后滴了两滴鲜红的液体到地上。漆黑的殿内忽然大亮,一道光幕从地上冒起,把他笼罩在其中。

神识一闪,在碧云上峰某处隐殿内,忽然轰雷作响。

最先惊动的是周徇真君,他正留守广元殿中,忽然睁开眼,惊诧道:“师父提前出关?”等他站起身时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师父的预警。他马上飞出殿外,感觉到最偏僻的偏殿角落有空间移动的动静,又急速飞去。到了之后,只见门户大开,那个几百年都不曾用过的上古传送阵上还留着些微一些光华。

周徇真君面色恍然大变。

韩姣上了红翅的飞鸟,高呼:“小灰,起。”红翅鸟似乎对这个名字也极为不满,两只脚在地上蹭了又蹭,才无可奈何地展翅飞起,姿势别扭,还不如那两只灰扑扑的飞鸟。它振着翅膀,歪歪扭扭地飞上了空。

为了表示它的愤慨,飞地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天空中留下了一道变幻莫测的身影。

韩姣感觉自己上了当。这哪里是劳斯莱斯,简直拖拉机都不如,还时不时抽搐一下,害她又产生了坠机时的感觉。她一把抱住鸟头,变出一根又长又软的晶丝,要系安全带。红翅鸟抵死不从,头转来转去,又飞出螺旋形来。

风淮回过头来,见韩姣扣紧了红翅鸟的头,安抚道:“别紧张,不要抓它的头。”

韩姣一脸愁色道:“不行,这么晃,得弄个马鞍才行。”

风淮闻言不解,随即见她手上一根透明丝带要往鸟脖子上硬套,一时有些目瞪口呆,赶紧道,“有灵性的妖兽都不习惯受束缚,脖子这种脆弱的地方更加不行。”

韩姣停了手,感觉鸟身抖了抖,左右晃动。她急问道:“那掉下去怎么办?”

风淮看她一眼:“这些都是受过训练的妖兽,怎么会掉下去。”

韩姣看看红翅鸟,鸟眼睛滴沥咕噜地转,就是不和她对视。她怀疑道:“万一呢?”

“没有万一。”风淮道,随即又想起,换了一个语调道,“就算有万一……”

韩姣竖起耳朵听。

“就算有万一,商行也会赔十倍的灵石。”

韩姣:“……”

她算明白了,这实在不是个能以貌取人的地方,看似漂亮的座骑,其实危险无比,看似纯良的妖王,总是能让人无语。

风淮见她被红翅鸟无迹可寻的飞行方式给吓得面色紧张,转过脸去,冷冽地扫了红翅鸟一眼。

这一下鸟翅不抖了,身体不晃了,飞得四平八稳,如履平地。

韩姣立刻察觉到了,感叹道:“真的是受过训练的,就是预热慢了些。”

红翅鸟恶狠狠地甩了甩尾巴。

这样踩在鸟身上飞翔了半晌,韩姣慢慢体会出其中的趣味。妖兽飞行比修士御剑飞行的高度更高,视野更广,还不需要费心。俯首一望,把地面的景色尽收眼底,那一座座城池变成了渺小的图案,白云青山近在身旁,更有那迎面而来的风,让人十分畅意抒怀。

韩姣不禁露出舒服的微笑。

风淮回头,刚才还见她与红翅鸟纠缠不清,像是受气小媳妇似的,转眼已换了一脸惬意的表情,他唇角略弯了弯,凝视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经过五座城才停下来休息。

苏梦怀为隐瞒行踪,在泉源处处都和普通人一样,到了时间就休息,赶路也不急——反正时间还宽裕。

逗留的城镇是泉源十七城中偏小的一座,看起来和碧云天差别也不大,照样有客栈和酒楼。韩姣好奇地四处看。妖物各型各样倒也不稀奇,倒是女妖很有趣,极端地走了两种风格。有的长裙纱衣,洁白不染,十足飘飘欲仙的感觉。还有一种,身上搭着一块布就走在路上,胸口,胳膊,大腿大部分都露在外面。这样倒有点像韩姣前世街上夏天的衣着。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忽然瞥到一个人影在街口一闪而过,像极了二师兄时于戎。韩姣一怔,再去寻找已看不见了,心里生出疑惑。

苏梦怀进客栈时悄悄对风淮道:“有尾巴跟上来了。”

风淮并不意外,声音淡漠道:“也许是哪里露了破绽。”

苏梦怀道:“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公子襄那边已经有了察觉。这一点倒是奇怪,这一路我们隐藏痕迹,身边也没有遇到高明的修士,怎么会败露形迹。二是严秋泄露了消息。这个可能也不大,他守着桐城这一方,魔主一统后他只有被并吞的份,现在若是两相抗衡,他才没有后顾之忧,可坐收渔人之利。这么会算计的一个人,不会这个时候糊涂吧。”

“刚才在路上已经卖了几个空子,可是跟踪的人也没有现身,”风淮缓缓道,“来人很谨慎,轻易不肯露出马脚。”

“要把人引出来才行。”苏梦怀说完,目光一转,落到了韩姣身上,大声道,“小丫头,去买点喂妖兽的草料来。”

韩姣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我?”

苏梦怀哼道:“不是你是谁?一路上都是白吃白住,不会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吧。”

韩姣正要反驳,见他扔了两块灵石过来,品质上好,念头一转,拿起就走了出去。到门口找人问了路,卖飞行妖兽草料的铺子就在街尾,她便慢吞吞闲逛着走去。

离开客栈一段距离,她感到身后有一个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追着,脸上不动声色,避开人群,往小路上走。

又过了一会儿,身边已没有人了,她回转过头——时于戎一脸焦急地站在路旁。

“二师兄,”她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惊讶,“你怎么也在这里?”

时于戎皱起眉,噌噌噌地几步就跨了过来,抓起她的手道:“小师妹,快跟我走。”

韩姣二丈摸不着头脑,被时于戎拽着往前走,他的神情有些紧张,手上的力道也大,犹如铁铸,箍紧了她的手,隐隐生疼。

“师兄?”韩姣反手摇他,“到底怎么了?”

时于戎抿着唇不说话。

韩姣使劲停了下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总要和我说清楚吧。”

时于戎脸色一变,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硬:“你这几天和什么人在一起,你自己知道不知道,你不要命了?”

韩姣立刻动容:“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不等时于戎回答,她讶道,“你跟在后面?”可随即又想到,苏梦怀一路尽挑荒野行走避开人群,在修炼合击时又布了防护大阵,如果有人缀在后面立刻就会被发现。

她脑中一转,不明所以地看着时于戎。

时于戎知道这个师妹一向都是机敏过人,随意糊弄不过。他心中着急,草草道:“我早已在泉源等了两天。”

韩姣闻言更觉得吃惊了,他竟是提前到源泉来等着。

“为什么?你怎么能提前知道他们要来这里?”她疑惑地问,一开口,更多的疑问就冒了出来,“你知道他们是谁?你是怎么发觉的?”

时于戎转过脸来看她,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又很快移开:“迦夜妖王苏梦怀,翠眼狼妖王风淮,都是披靡离恨天的两位妖王——时家经营消息,怎么会漏了这样的人物。别人认不出,我却一眼就能看出。”

韩姣觉得他避重就轻,不禁又问:“就算认出来,那你怎么判断出他们要走这条路线呢?”

“西境正被魔主的重兵所包围,身为主帅的迦夜妖王却独自一人跨越千里来到桐城,有什么比魔主更让他觉得重要,看他和翠眼狼妖王在一起,两人的目的不是昭然若揭。除了对付魔主,我想不出其他原因能让他们合并一处。”时于戎沉声道。

韩姣愕然看着他,良久没有出声。

时于戎看到她脸色古怪,皱了一下眉头:“怎么了?”

韩姣慢慢开口道:“就算你知道他们的目的,提前预料路线也是不能……除非知道魔主的动向,才能有这样的判断。师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时于戎突然之间如被雷亟的样子,脸色倏地发白,他不敢直视韩姣的目光。

“小师妹,我不会害你的。”他语调凝涩地说了一句。

韩姣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念头,像潮水那样来,呼啸而过,可她脑袋变得有些乱,抓不住其中的关键。

“师兄你怎么了?”她伸出手,时于戎却突然退了一步,她更诧异,“你?”

时于戎唇角凝结了一个苦涩的笑。

在宗内七年,韩姣从没有一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里突然之间有些难受,她柔声道:“我怎么会不相信师兄你,只是自从在这里遇到,你和以前太过不同了。师兄,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时于戎摇了摇头:“我的事不值一提。倒是你,现在已经大祸临头了知道吗?不能再跟着那两个妖王走下去了。你境界低微,根本不能掺和到他们的斗争里去。何况这一去就是死路一条。别说是你,就是他们……”

韩姣听出其中的深意,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他们怎么?”

时于戎道:“你别问了,趁这个机会快走吧。”

韩姣摇头,忽然又“哎呀”地低呼一声。

“怎么了?”时于戎惊问。

“糟了,”韩姣只觉得脑门上一跳一跳,急道,“你一定是被发现了,不然苏梦怀不会突然让我独自出来。”

她这么一说,时于戎就立刻明白了,他双目圆睁,也不赘言,立刻就要离去。可当他转过身,身体突然一僵,动也不动,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路口已站着一个青年,深目高鼻,星驰俊采,湖绿色的头发束在脑后,身周流转着一股冰冷而高洁的气息。虽然一言不发,也让人难以将目光移开。

可在这之前,两人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动静。

韩姣倒吸了一口气,不知两人的对话被听去了多少,念头一转就打算率先发作,一跺脚,佯装怒道:“你跟踪我?”

时于戎一眼就认出了风淮的身份,干涩的口中泛出苦滋味,手指轻轻一动,温养在丹府的雷闪已开始戒备。这时听到韩姣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只怕她不知轻重惹怒对方。

谁知风淮并不发怒,先是看了看韩姣,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温柔,时于戎惊地几乎说不出话来。风淮把脸转向他,深碧的眸中精芒流转,直刺人心。

“你效忠魔主?”他冷冷问道。

时于戎的面色蓦地涨红,由红变白,最后青白交加。

韩姣也呆住了,飞快走上两步:“他是我师兄,才不是……”这时她看到时于戎的脸色,愣住了。

风窜过,拂起了三人的衣角,发出轻微的声音,时于戎一直都没有反驳。

刚才那个模糊朦胧的念头就开始在韩姣的脑中清晰起来:只有知道魔主的行踪,才能提前预料到来这里寻找到两位妖王的行踪;在离恨天两次的相遇,其实并不是偶然,他是预先知道苏梦怀的路线,追踪而来;还有那一次在多宝坊内,他突然提及,不论是人还是修士,都会有很多的无可奈何。

当时只觉得平常,但是现在,在这许多的平常里竟已埋藏了这么多的疑点。

韩姣觉得喉口发干,张口就要问,但是当她的目光投在时于戎身上时,又咽了回去。

风淮如刀一般的长眉皱起:“魔主已经知道了?”

他问的声音并不大,很冷淡。但是听到时于戎的耳里,犹如刀枪剑鸣。

韩姣也惴惴不安。事关离恨天最强大的三位人物,稍有不慎就要危及性命。如果时于戎真的效忠魔主,又提前把两位妖王的举动透露给魔主,破坏了苏梦怀和风淮的打算——后果会如何?

从风淮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度冰寒的灵压。韩姣立刻觉得自己站在了万年寒山之上,很快她就知道这不是错觉,地面上甚至开始凝起了薄霜,银白的一层,又像是月光泄了一地。

时于戎不敢也知道不能说谎,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徐徐说道:“我在桐城发现了迦夜殿下的行踪,之后又发觉你们突然离开,就回禀了魔主。但是这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师妹半点也不知道。她境界低微,来去都是被逼无奈。”

风淮心头一怒,目光更是寒冷。

韩姣大急,往旁边一移,挡在时于戎的面前。被风淮的目光一扫,心里一颤。

时于戎只手要将她推开:“让开,小师妹,这都和你无关。”

“二师兄。”韩姣鼻子发酸,低低唤了一声后,忍不住抬眼瞥了一下风淮。他眉头深锁,面无表情,冰冷地仿佛寒冬腊月。可心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直觉,他不会伤害她。

韩姣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是时于戎身为魔主的部属,现下却是生死关口。她不能退让。

“让开。”风淮瞪她一眼。

韩姣吞了一下口水,嗫嚅道:“二师兄……是一时糊涂,你就饶了他吧。”

时于戎闻言,身体一震,只觉得惭愧,低下头去道:“小师妹你别说了。”

风淮一动,瞬间就到了两人身前,他伸手要把韩姣拉开。韩姣却反手一把抓着他不放,哀求道:“放了他吧。”见风淮似乎不为所动,又立刻道,“堂堂离恨天的妖王,难道要以大欺小。”

风淮口气生硬道:“他坏我大计,以大欺小又如何?”

“木已成舟,事已既此,杀了他又有什么用,”韩姣的声音都颤抖起来,“魔主再厉害也不是你们两人合击的对手,我师兄只是传个消息的小人物,杀了也白杀,求你别杀他了。”

时于戎唇张了张,艰涩道:“小师妹你不用为我辩驳了。”他虽然境界和妖王天差地别,也不愿如此卑颜屈膝。目光中对韩姣有愧色,他转过头,手指张了张,似乎打算搏命。

风淮本已沉吟的目光又显得凌厉。

韩姣大急,她清楚妖王的实力,对于刚刚小成境界的时于戎和她来说,就连搏命的机会都没有。她急得满头大汗,大喊道:“你为什么要帮魔主?”

时于戎一滞,神色难辨,他知道若是这次不说,以后说不定就没有辩解的机会,别人可以不听,但是如果相处多年的同门师兄妹也不知道他背叛宗门的原因,他只觉得难堪又寂寞,慢慢张口道:“我也是无奈,小师妹,我……时家是以贩卖消息为生,家中长老信奉强者为尊,只依附这世间的强者,两界平和没有纷争,以碧云宗为首,时家自然以碧云为尊,但是魔主横空出世……”

他说的断断续续,但是韩姣也明白了。她死死抓着风淮的手不放,连连道:“你看,他有苦衷的。你放了他吧。”

风淮被她的举动弄得简直要怒极生笑了。明明很容易就可以挣开她,可是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的掌心隐隐发热,竟一时甩不开她。

“师兄!”韩姣大声叫道。

时于戎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步,踌躇难决。韩姣又高喊一声。他面上狠狠扭曲了一下,终于转身飞遁离去。

风淮在这期间一直未动,低头看着手腕上缠绕的一圈圈纤细如发的晶丝,面容如冰雪所铸。

晚霞已全部散去,天色渐渐阴沉。

灰蒙蒙的路上只剩下了两人。

韩姣看了风淮一眼,被他面无表情惊了一下,猛地放开手,干巴巴道:“误会,误会。”

风淮两手轻轻一挣,晶丝便寸寸断裂,他一语不发,转身就往大路上走去。

韩姣转过头,时于戎离去的方向空空如也,路口几块破碎的青砖上还布有残留的白霜。她深吐了一口气,可失落的感觉却更沉重了。风淮已经走远,头也不曾回过一下。她的脚略动了动,心忖是不是该趁机脚底抹油一溜了之。

“你在等什么?”风淮突然回头冷声道。

韩姣无奈跟了上去。

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直走到了客栈门口。韩姣忍不住先开口道:“殿下……”

相处了多日,风淮还从未听她如此称呼,转过身来。只见她眉眼弯弯,笑得格外真挚温婉,心里那股气不自觉已消了一半,脸色也缓了下来:“你放他走,为什么?”

韩姣怔了一下:“他是我师兄。”

“碧云宗是名门正宗,投靠了魔主就是叛教的大罪,”风淮把心里的疑惑问出,“你的师长没有教过你这种情况该怎么做吗?”

韩姣犹豫了一会,才轻声道:“宗门规定是死的,师兄却是活的——我刚入宗门的时候,一直都受到师兄的照顾。相处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说是无可奈何,那就一定是有苦衷的。”

风淮有些意外,他一开始认识韩姣的时候就吃了几个暗亏,只觉得这个少女狡猾得像只狐狸似的,想不到会有这么坚定的时候。只见她有些可怜有些讨好地望着自己,灯火下脸庞似玉,眼眸如星,风淮心头不禁一动,又道:“叛教是碧云七宗的十恶重罪之一,如果有协同私藏,隐匿,按宗规也属于恶逆之举,同样也是十恶。”

韩姣脸色微微一变:“有……有这种宗规?”

风淮不置一词。

韩姣想了想,过了半晌又微微一笑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反正只有三个人知道,师兄不会说,我不说,你不说,宗内怎么会有人知道。”

风淮瞪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入客栈。

韩姣回到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后,立刻从乾坤袋里翻出一个低阶的五行阵,布置在了房门口。她对阵法一向没有天赋,在宗内学习时都未曾这么认真,阵眼,阵旗都放置地规规矩矩,一丝不苟。

看着阵法运转正常,她心道,就算苏梦怀要冲进来杀人,也能提前一线知道。

苏梦怀的为人可不比风淮,时而疯狂时而毒辣,如果知道刺杀行动已经泄露给了魔主,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韩姣惴惴不安,始终无法入定:二师兄独自一人跑了,大师兄师姐他们又在试炼中分散。

进入离恨天后一路颠倒迷茫,她还从没有这么仔细想过,不仅二师兄不能回碧云宗,她身上妖气灵气驳杂,也一样不能回去。

离开宗内才半年,那些苦行修炼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竟也变地甜美起来。

原来修士和凡人并无两样,韩姣用手捂着眼,茫然而叹息。

风淮推门而入,苏梦怀立刻从入定中醒来,问道:“引出来了?”

“是公子襄的爪牙。”风淮淡漠地回答。

苏梦怀看着他面色森然,眉头拧起:“公子襄已经知道了?”

风淮点了点头。苏梦怀大怒,脸色已乍然铁青:“如此一来,我们的计划必须改变。”

“以二对一,即使公子襄已达到化神期,我们也有一拼之力,没有必要就此放弃。”风淮站站床前,语气坚定,口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和睥睨一世的傲气。

苏梦怀道:“这次的机缘千载难逢,不能有一点错失。若是杀了他,只是让他逃脱,日后也必成大患。你我独身一人还好说,可是西境和络寒城却是绝不容有失。”

“凡事尽心尽力就已足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除了以死一拼,也没有其他方法。”风淮回道。

苏梦怀脸色阴晴不定,良久之后才道:“幸好我们还有几天的时间。”

风淮皱起眉:“你还有其他打算?”

“原本还没有想到会真走到这一步,”苏梦怀下定了决心,面色无波地说道,“公子襄从进入化态声名鹊起到一方霸主,历经三百多年。这期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真身。我打算去找九音老人,她能听到两界天内所有的声音,一定知道些什么。”

风淮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光从真身上要找出他的弱点只怕还不够。”

“当然不止这些。”苏梦怀邪佞一笑道,“还有一件事就要拜托老弟你了。”

风淮以目示疑。

苏梦怀面色一正,露出从所未见的郑重:“去取妄天。”

“妄天?”风淮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那是不受驾驭的神器。”

苏梦怀道:“那天在月坠之地他用千里传影术,实力已十分惊人。有了妄天,即便不知道他的真身和弱点,也一定能将他斩杀。”

风淮苦笑了一下:“除了成钧,还从未有人能驾驭妄天,你真有把握?”

苏梦怀摇头:“又不是取来当法宝用,你我就合力用来最后一击。是否会功败垂成,就看这一击了。”

两人商量计定。苏梦怀不愿多浪费时间,当下就要去寻九音老人,临走时忽然想起还有韩姣,叹了口气道:“那个小丫头,我原先已有了天机感应,似乎她能起什么作用。现在公子襄已有防范,带着她再无用处,你看着处理吧。”

看着他消失在夜空中,风淮只是略一想,去了韩姣的房间,也不敲门,径自打开房门,只见门口一道五彩亮光,他轻轻一拍。五行阵眼和阵旗就变成了粉末。

韩姣从床上一下跃起,先是戒备,等看清是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走吧。”他手一伸,拎起她,直接从窗口飞到空中。

城中有不少人被惊动,全都抬起头来对空中指指点点。远方还有巡视守城的人骑着飞兽前来。风淮毫不理会,身上灵压全然释放,低阶的妖修都面色煞白,不能动弹。有行动自如的都远远躲开。

风淮骤然加速,化成了夜色里一道银光。

离开泉源十七城,韩姣问:“去哪里?”

风淮默不作声。

韩姣看他的方向是荒郊野岭,打了个哆嗦,又嚅嚅地问:“你没有把我二师兄的事告诉他,对吧?”

风淮漠然道:“没说。”

韩姣立刻喜笑颜开,忍不住夸奖道:“你真是妖王里最重义气,良心最好的。”

风淮的嘴角抽了抽:“义气,良心好?”

“义薄云天,心如赤子。”韩姣加重语气道。

风淮见她笑脸盈盈,玉雪似的小脸,既可喜又可爱,情不自禁也跟着表情一松,露出一丝笑意来:“有什么好处?”

“啊?”韩姣眨了眨眼。

“义薄云天,心如赤子,有什么好处?”他认真地问。

韩姣心道,溜须拍马听不出吗?灵机一动,甜甜说道:“别人受了你的义气恩惠,会投桃报李回报你的。”

风淮闻言立刻道:“该是你报李的时候了。”

呃?韩姣呆滞了一下,仰起脖子去看他的表情,除了镇定认真外别无其他,她笑了两声:“怎么报?”

风淮不疾不徐道:“我们现在要去镇魂取一件神器,你给我做帮手。”

“镇魂?名气听起来很气魄啊,到底是什么地方?”韩姣问。

“前魔主成钧陨落的地方。”

韩姣咳了一下,过了良久,才幽幽道:“在碧云天从上古时期就流传着一句至理名言。”

风淮瞥她一眼:“是什么?”

“施恩不望报。”

“……”

风淮一直向西风行,半刻不停歇地飞了一天一夜。他全力飞行之下,速度十分惊人,泉源十七城早就被抛之脑后,经过荒野草原,渐渐的,从空中俯望下方,绿草和树木开始渐渐稀少。

韩姣完全不了解离恨天,一点也没有发觉自己正在往众人讳莫如深的蛮荒之地飞去。到了第二天清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厚厚的云层也没能遮挡住阳光,洒金似的泄了一片。狂风肆起,沙尘漫天。荒野上植被稀少,被风沙一卷,满目凄凉。

风淮突然就停了下来。

眼前这片大地上几乎已没有任何植物存在,更不见生物,黄色的土地无边无际,寒冷荒凉。

韩姣远眺了两眼,似乎在远处有个黑点,却看不清是什么,她感到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为什么?”她抹了一把泪,却发现自己哭个不停。这场景诡异极了,她心中并没有悲伤,却泪流不停。

风淮把她拉到身边,双手在她肩上一拍,骤然就感觉轻松了不少,眼泪也停了。风淮道:“这就是镇魂,据说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自从成钧葬在这里,就渐渐荒芜。元婴期以下的修士只要靠近,就会泪流不止,直到脱水身死。”

韩姣寒毛直竖:“这么邪?难道……是死不瞑目?变成了厉鬼?”她一瞬间做出了很多想象,把自己吓得够呛。

“厉鬼?”风淮笑着摇了摇头,“成钧生前在两界天内横行无忌,身死魂灭,不可能变成厉鬼。”

“不是厉鬼,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韩姣讶道。

“是自然的力量。成钧的境界已经堪破天人进入化神,能将自身与天地之间联系起来,所以他身死的地方,天地也为之变色,十里荒芜,寸草不生。”

韩姣算了算,成钧身死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居然能将一片平原变成荒野,只觉得耸人听闻,难以置信。最后只能感叹道:“太厉害了吧?”

风淮一向冷傲,到了此地也不由敬佩,喟叹道:“成钧之能,震古铄今。”

“还是不能逃脱一死,”韩姣唏嘘不已,“他这么厉害,到底是怎么死的。”

风淮碧色的眼眸一闪:“被碧云七宗围攻而死,你不知道?”

从来不曾好好学过宗内历史的韩姣脸上一红,讪讪道:“所以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人际关系要搞好啊。”

风淮冷哼了一声,对她的论调极为不屑:“七派号称正道,行事却卑鄙鬼祟。”

韩姣觉得自己莫名受到了牵连,撅嘴不语。

入眼的景色没有生物,没有植物,一阵风席卷而来,沙尘漫天,荒原上如蒙面纱,一眼望不到边际。须臾,风沙渐去,四野又陷入沉寂之中。唯有料辽阔的天空和茫茫阳光,寂寥而虚无。

这一种“虚无”没有一丝生气,苍凉地直指人心。

韩姣没一会儿就感到了难受,随着通红的太阳渐渐升起,风也停了,四下里一丝声音也无,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风淮道:“我要去看一下成钧的墓,你在这里等着。”

韩姣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他转过脸来看她,欲言又止,大步往荒野中心走去。

在韩姣看来,荒野中那个黑点并不远,但是有些诡异的是,以她的目力竟然一点都看不清那一处。风淮走得也十分谨慎,没用任何法术,踏实的一步一步,慢慢地就走到了黑点的地方。

韩姣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眼睛一阵刺痛,她赶紧闭上眼。片刻之后,眼睛忽然感到凉水流过似的清凉。

睁开眼,风淮已站在她的面前。

“找到了吗?”韩姣赶紧问。

风淮沉默了一下道:“没有。”

“这地方太奇怪了,”韩姣揉了揉额角,“那个地方我居然看不清。”

“不要朝那里看,”风淮道,“这里的生灵万物都已经和成钧的墓地连结在一起,那块地方的威压最重,你的修为不够。”

韩姣问:“要什么修为才行?”

“至少要元婴期。”

韩姣撇了一下嘴。

风淮见状问道:“你想说什么?”

韩姣咋舌道:“扫墓的规格这么高,难怪这里这么荒凉了。”

风淮皱眉,见她焉答答的,远没有平时有精神,最后只好淡淡说了句:“不要乱说。”

太阳逐渐升起,地上被烘地发烫。

风淮每隔一个时辰就去探一次,每每无功而返,他不为所动,依旧气定神闲。

韩姣有些耐不住气了,一遍又一遍地问:“还没找到吗?”得到四次否定回答后,她提议道:“每次都在那里转一圈,肯定找不到了,你干脆把他的坟扒开。”

风淮严肃地瞪了她一眼:“成钧是离恨天的旧主,不可亵渎。”

韩姣张了张嘴:“还说什么亵渎,都来偷……”在风淮的目光下,她赶紧转口,“借,来借他的神器。”

风淮无奈地看着她:“妄天是离恨天被劈开时自然而生的神器,后来被成钧驯服,就成了离恨天排名第一的法宝。妄天所含的是混沌之力,五行和各种材质的异宝都无法匹敌。有了它,对付公子襄就更有一层把握了。”

韩姣问道:“用这样的神器,你们是要杀了公子襄吗?”

风淮没有说话。

气氛突然有些沉闷。

韩姣移开目光,话锋一转道:“妄天是什么样子?”

“五百多年前的事,现在已经快没有人记得了,”风淮缓缓道,“有人说是飞剑,有人说是长戟,我想妄天是可以变幻形态。”

“会幻变,无踪无形的神器,”韩姣捂着脸哀嚎,“我们是在等它自己出现吗?”

风淮唇角扬起一丝笑:“你别再耗精神了,没有感觉到这里灵力流失很快?”

韩姣被一提醒,这才发现自己一个法术也没有使,灵力却在不断地耗费,只是非常细微,让人难以察觉。她吓了一跳,想要打坐,立刻又觉察到这片荒野的灵气如同死寂,不流动,不运转,自成一方天地。

以她小成的境界,留在这里已经大半日,居然还安好如初实在有些怪异。她侧过脸去瞄了瞄风淮。

他始终站在离她五步不到的距离,即使去成钧的墓前也很快回转。

“你?”她疑惑地问,“你不去成钧的墓前等着,是为了我吗?”

风淮脸色一紧。

韩姣把头歪过去,要凑到他面前:“是不是?”

风淮别开眼:“到时候该去看一下了。”

韩姣听到这个就有些泄气,语气幽幽地说道:“我根本帮不上你什么忙,反而要你来帮我,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有些失策?”

风淮刚走出一步,身体瞬间有些僵直,头也不回道:“我去了。”

他照例在成钧的墓周走了一圈,依然没有感到丝毫的灵力波动,妄天是神器,绝不会这么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早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但是这一刻他却莫名感到烦躁起来。走完一圈,他犹豫了一下,遥遥看着韩姣。

为什么带着她一起——他自己都茫然不知。

因为她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缜密老练,还是她机敏狡黠随机应变能力出众,他想了半晌,只觉得这样的答案在情理之中,但是又不尽如人意。

在这里,她的能力根本帮不上他,反而需要他更多的照拂。

这样一想,他蓦然又心生烦躁,一瞬之间想要离韩姣远一些,再远一些。

韩姣抬头望了他一眼,倏地又面色苍白地垂下头去。

风淮面色一沉,脚下一动,疾行到了她的身边,把她笼罩在自己的灵气之下。

韩姣问:“妄天出现了?”

“没有。”他淡淡回答。

韩姣抬眸,眼圈已经微红:“那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我差点又要痛哭了。”

风淮不动,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她的身边。

韩姣又恢复过来,立刻抱怨道:“这里连打坐都不行。”

“这块天地之间充满了死气。”风淮好心地解释道,“普通的人和兽都受不了,就是修士逗留时间久了也会受到伤害。”

“如果妄天一直不出现怎么办?”

“不会,几百年来它一直守护成钧的坟墓,一定会出现的。”风淮坚定地说道。

“生前已经够折腾了,死后依然不安定,”韩姣心里也不禁兴起好奇,叹道,“成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风淮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才答道:“成钧的为人是怎么样,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听说他原本是碧云天的道宗弟子,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放弃了正宗的道法,反而选择了魔修。”

韩姣轻轻“啊”了一声:“十恶之首。”

“几百年前的碧云天,是以南山派为首,七派连气,一致下了追杀令。”风淮道,“成钧被迫去了离恨天,修炼进度惊人,用了上百年时间,突破了元婴,自那之后,碧云天各宗反而不能再追杀他。”

韩姣疑惑:“不是说七宗围杀了他?”

风淮道:“那是之后很远的事了。他晋阶天人境界,天堑的苌帝花盛开了,他摘花之后没多久就统一了离恨天。他的身边集拢了一群修为高深的妖物,把整个离恨天以地域种族划分管理起来。在这期间,离恨天被成钧凝聚掌控起来,多年之后,他就开始集兵,向碧云天伸手,想要一统两界。”

“所以碧云天所有的宗派都联合起来,一致对付他?”

风淮点头。

“他这么厉害,七派到底是怎么围杀他的?”韩姣想起宗内关于这段历史也记载地模模糊糊的,好奇地问。

“成钧死在妄天之下。”

“什么?”韩姣惊诧,“妄天不是他的法宝吗?难道他不是被七派围攻死的,是自杀的?”

“胡说,”风淮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成钧岂是会懦弱自尽的人。”

韩姣一手支颐,不服气道:“这么厉害的人,不是自杀,难道用法宝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杀了么。”

风淮不语,良久叹息了一声道:“是被七派暗算的。成钧身边的人被收买,在大战前夕把妄天偷了出来,最后他被围攻,七派中人趁他不备,拿出妄天倒戈一击,这才将他重伤。”

韩姣听到这里,突然之间八卦之血沸腾起来,大喝道:“是女人。”

风淮嘴角抽了抽,看着她不语。

“一准是女人,”韩姣嘿嘿奸笑一声道,“除了女人,还有谁是成钧亲近的人,还能从他身边把神器偷出来。不是有句话,叫枕边人才是最危险的人吗?”她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太明智了,于是继续道,“所以成钧被所爱的人背叛,这才被妄天一击之下重伤,心伤加上身伤,这才是成钧陨落的原因。”

风淮顿时无语。

“我还见过那个女人的画像,”韩姣啧啧两声道,“倾国倾城,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尽胡说,”风淮道,“成钧那时已堪破天人境界,自然大道忘情,怎么会因为儿女私情而送性命。”

韩姣反驳道:“这可难说的很,温柔乡是英雄冢。”

“什么温柔乡……”风淮道,目光一转,见她眉如柳,眼如月,笑吟吟的流露出一丝狡黠,可爱至极。他心猛地一跳,竟移不开眼,俊脸不知不觉地微微发热。

“是不是?”韩姣拿眼觑他,“被我说中了?哎,你脸红什么?”

风淮身体立刻变得僵硬,别开脸,虚咳了两声。

韩姣盯着他看。

他转过身去,眼看韩姣好奇地要凑近,他退开两步,又怕她离开灵气保护范围,又往前一步。

韩姣看他动作怪异,越发看个不停。

这时远方突然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光急速地靠近。

风淮脸上潮热立刻褪去,容色一敛,目中精光一闪,眺望天空。

黑影转瞬已到了镇魂的上方,还未落下,天地间的灵气忽然就像被激活了一般,无形中开始流转起来。

风淮的神情乍然一变。 sVpIOEOEMJkpaEFmSP/NCuCpE22zq0GDtfLUqXx1aRK2+LFSVdj4ioFlRpJLO+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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