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柳营回京的第二天,刘彻先去看了修成君金俗,多方抚慰之后,就急急奔往长信殿。
屏退左右,母子相对而坐,刘彻发现王娡的眼圈发红,鬓边隐约又添了些许白发。他知道自己离京的这些日子,母后过得一定不轻松。他原以为寻回流落乡间的阿姐,会排解母亲多年的思亲之苦,现在又看到母亲为自己牵肠挂肚,心里就十分心痛。
“让母后担忧,孩儿不孝!”
“你寻回了金俗,解了哀家的思亲之苦,有什么不孝的?只是哀家期盼社稷安稳,不负先帝所托。哀家知道皇上力主新政,是为了光大大汉基业。可这长乐宫中,牵挂皇上的也不只有哀家一人。先帝宏业未竟,中道崩殂,哀家以寡居之身,辅佐皇上,时感如负泰岱,心力交瘁。皇上未及弱冠,又逢多事之秋,哀家每思至此,夙夜忧叹……”
母子间的谈话,眼神、声音所携带的信息,所蕴含的寓意要比话语本身丰富和深刻得多,往往是默默两相视,悠悠万重心。
刘彻通过王娡的表情,已经强烈地感受到来自太皇太后的压力。他心里明白,在这个宫廷里,任何事情一旦与大汉的权鼎纠缠在一起,就不再是单纯的恩怨所能囊括得了的。他和母亲之间,常常因涉及田、王两族的利益而引出诸多龃龉,但这些与太皇太后围绕立国之策而生出的风波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刘彻站起来给王娡续了茶水,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所有感恩都化为几个简单的字眼:“谨遵母后所嘱,孩儿这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当他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后,就觉得新政所面临的困难和阻力要远比太后所说的严重得多。太皇太后没有给她的皇孙留一点情面,而是声色俱厉地申斥他不该舍弃祖制,摒弃黄老学说,喧嚣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在说到在京城设立明堂时,太皇太后的言语中流露出愤怒和不屑。自春秋以来,儒家就如丧家之犬,靠在诸侯之间游说度日。倘若儒学真如孔子门徒们所说的那样,为何孔子会陈蔡绝粮,被桓魋追杀?说到激动处,太皇太后手拍案几,透着凛然的威严。
你若不知进退,一意孤行,休怪哀家言之不预!
这严厉的警告不断在刘彻耳边响起。这些他当然不能当着大臣们的面讲出来,他在心里反复地掂量着太皇太后话的分量,他不能不对这种压力做出回应。
这天早朝后,他特地召窦婴、田蚡和赵绾到宣室殿议事。虽然刘彻在转述太皇太后意思的时候措辞非常谨慎,但大臣们还是猜到了皇上推行新制遇到了困难。
对太皇太后秉性,深知者莫过于窦婴。她早年被选入太祖高皇帝的后宫时,因为美貌而遭到吕后的妒忌,几乎陷入绝境。后来在作为宫人被外放代国期间,赢得了当时还是代王的文帝垂爱,她不但将情敌们一个个踩在脚下,而且最终登上皇后的宝座。
她辅佐文帝“内兴农桑,外和匈奴”,终于在景帝朝时,让大汉迎来了可以与周朝成康时代相媲美的兴盛。这种丰富而曲折、坎坷而独特的经历,不仅奠定了她在景帝朝的权威,更养成了她孤僻、多疑、刚烈、果敢的性格。
窦婴知道,只要触动了这位姑母的利益,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的肆权弄威丝毫不逊于吕后。
至于太皇太后眼下的心境,他更是十分清楚。表面上看来,她是在维护朝廷的道统,实际上却是对自己权力巩固的担忧。这一点,窦婴从蓝田庄园回京时就感受到了。
如果说,当年她对刘彻焚毁狱词给予了褒扬与呵护,那是因为此举拯救了她心爱的小儿子刘武,避免了一场宫廷里的自相残杀。其实当时,她也从太子身上感到了他的独立不羁。从那时候起,她就担心如果刘彻掌握了这个国家,还会不会像景帝那样对自己唯命是从。这一切,都使她对刘彻的一举一动十分敏感。
窦婴不得不承认,太皇太后深深影响了自己的性格。只是太皇太后没有想到,她给了窦婴果断和坚毅的性格,却无法让他服从于自己,反而在她试图逼迫景帝许诺梁王为储君时,遭到了窦婴的强烈反对。
窦婴并不打算退却,他绝不愿因私情而让刚刚起步的新政中途夭折,那样的话他才真的无法面对先帝。
他以毋庸置疑的态度说道:“前事可鉴,历来变革没有一帆风顺的。当年商鞅变法如此,今日皇上推行新政也是如此。老臣虽然愚钝,但为皇上分忧,万死不辞。大汉已历四代,太祖高皇帝当年推行黄老之术,是迫于当时的情势。如果现在还墨守成规,势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自古为新政而以身殉国者,不计其数,窦婴岂能惜命惧死?”
窦婴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有些气喘,他略作停顿,然后继续道:“先前上林苑所议国是,皇上只宜速办,不能拖延犹豫。”
“那太尉的意思呢?”刘彻把目光转向田蚡。
田蚡眼睛转了几圈,捻胡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虽然看不惯窦婴的沉稳和矜持,但是在确立儒学的主导地位上,他与窦婴并没有分歧。他很快揣摩出皇上的意思,缓缓说道:“如果微臣没有猜错,太皇太后一定对皇上目前的举措心存怨愤了。”
“太皇太后何足惧哉?”田蚡的话音刚落,赵绾站了起来,撩了撩袍袖,脸色因为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
“太皇太后身历三朝,功在社稷……”赵绾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节奏慢一些,以便缓解因紧张产生的结巴,“然……然而,臣以为,太皇……太……太后毕竟春秋已高,自当……颐养天……天年,再说,还有太……后呢!皇上……皇上……”
赵绾说到这里,窦婴已经明白下面的意思了,他接过话茬道:“赵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皇上不必事事禀奏太皇太后?”
“然也!然也!”赵绾长出了一口气,用真诚的目光表达对窦婴的感谢。
此时窦婴的眼眶渐渐发热,眼前的赵绾,让他忆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他就像赵绾现在这样年轻,这样热血澎湃。
窦婴觉得作为丞相,自己应当在大是大非面前表明态度,他高声道:“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甚是。以皇上的圣明,一定能够独立处理国政。再说,少奏事也是为太皇太后的身体考虑!”
“丞相说得好!”田蚡一下子就接过了话。其实,不仅仅是窦婴,田蚡又何曾不为赵绾的胆识和勇气所感动呢?当今皇上是自己的亲外甥,“有覆巢毁卵,而凤凰不翔,刳胎焚夭,碢麒麟不至”,皇上一旦有事,首先遭殃的一定是他。
无论从社稷还是家族的利益考虑,田蚡都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暧昧,他忽然生出了作为太尉应有的气魄和果断,“呼”的从座上站起来道:“臣也以为,皇上应该独掌国政,而不必……”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了,失声叫道:“皇上……殿后有人……”
就在同时,赵绾也看到一个身影在宣室殿窗外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难道真有人敢冒杀头的危险而偷听么?
这事顿时激怒了刘彻,他“嗖”地拔出宝剑,朝外面大喊道:“大胆!何人在外面……”
皇上的怒吼惊醒了在殿外打盹的包桑,他急忙跑进来,茫然地看着皇上和诸位大臣。
“朕在此议事,何人在外走动?”刘彻怒视着包桑,厉声道。
“没有人啊!”
“你刚才在干什么?”
“奴才刚才……”
“说!否则,朕这一剑下去,取了你的性命!”
包桑“扑通”跪倒在地,哆嗦道:“皇……皇上……奴才在外边候着……时间长了,就……”
“说!”
“就打了个盹。忽然听见皇上传唤,就……就赶忙进殿伺候来了。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赎罪。”
“果真没有人么?”
“没有!”
“你先下去!再有任何疏忽,小心性命!”
“谢皇上,奴才再不敢了。”
看着包桑走出大殿,大臣们重新落座议事。大家都要求皇上独掌国政,这使刘彻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宽阔的额头泛着亮色,一双犀利的眸子辉映着绚烂、激情、坚毅的色彩。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窦婴、田蚡和赵绾的心头激起阵阵回音。
“诸位爱卿,朕刚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时,心情的确沉重,但现在却好多了。传朕旨意,加快明堂的建设,明年十月,朕要在那主持诸侯朝觐大典。”
“遵旨!”
刘彻在三位大臣中间穿行,在窦婴面前站住了:“朕素闻申公为山东大儒,值此用人之际,丞相可速遣使者迎申公到京,朕要亲自问政于他。”
窦婴笑道:“臣早已派人去迎请了,只怕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老人家年已七秩,路途遥远,多有颠簸,丞相可想到了?”
“臣命少府寺派了安车,为了减轻颠簸,车轮上都裹了松软的蒲草。”
“申公乃当今大儒,丞相可曾想到马匹的选择?”
“行前臣亲自察看了,马匹均为驯良之骥。”
“先生高寿,饮食起居不可疏忽。”
“嗯,这个臣也想到了。先生乃鲁地人,届时就安排住在鲁王府。”
“好!丞相这件事情办得好!赵绾!”
“臣在!”
“你是申公弟子,接待的事就由你安排好了。朕要从自身做起,大兴尊贤惜才之风。”
刘彻顿时觉得窦婴这个丞相比卫绾做得好,他既不唯唯诺诺,又不矜持倨傲,很对自己的心思。他的思绪从求贤出发,迅速想到打通西域上来,遂把目光转向窦婴,说道:“朕要丞相选一出使西域的人才,可有了着落?”
窦婴忙答道:“已有了一个人选,此人名叫张骞,系光禄勋寺的一位骑郎,汉中人。自幼习武读书,深谙礼仪,儒雅恭谨,处事周密。臣曾多次‘考课’于他,他均对答如流。臣将皇上的旨意大略陈述于他时,他不但欣然愿往,而且还提出了不少可用之议。”
“这事不能拖得太久,至迟明年开春就要成行。等朕见过申公之后,朕要在未央宫前殿召见张骞,亲自过问西行之事。”
田蚡这时接话道:“臣已选好了三百人的随行队伍,这些日子都在加紧筹备,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呢!”
……
窦婴是最后一个离开宣室殿的。出了殿门,冷风迎面扑来,冬云漫漫,天色有些阴沉。远方的云际间,有一黑点正在盘旋,待到京城上空时,才发现那是一只苍鹰。它硕大的翅膀,沉稳而又潇洒地划过长空。窦婴很久没有在长安看到鹰了,它搏击风云的雄姿让窦婴有了激情重燃的感觉。
是的,自古战斗并不仅限于战场上排兵布阵,精神的厮杀比驰马疆场,不知要艰难多少!
半个月后,申公就来到了京城。他刚刚住下,刘彻就在赵绾的陪同下,到鲁王府向他问政来了。
在鲁王府迎接皇上的除了王府府令,还有随申公一同前来的两名弟子。
赵绾先道:“皇上驾到,快请老师出来迎接圣驾。”
两位弟子有些为难:“老师用过午膳,刚刚睡下。”
赵绾不耐烦道:“烦请二位务必要叫醒老师,就说皇上到了。”
两位弟子面有难色,赵绾的脸上便露出不悦,他虽然知道申公有睡觉时不许打扰的习惯,可眼前来的可是当今皇上。他可以怠慢任何人,可不能怠慢皇上啊!
倒是刘彻听了赵绾的问话,很大度地笑道:“先生春秋已高,未免倦怠,朕就到客厅等候吧!”
两位弟子如释重负,急忙迎皇上到了鲁王府客厅,小心谨慎地在一旁伺候。君臣坐了约半个时辰,刘彻就坐不住了,他对赵绾说道:“先生正睡得好,看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你们就陪朕到府中各处看看吧。”
“诺!”
于是大家就陪着刘彻顺着厅外的长廊一路走来,先看了鲁王的议事室,虽然陈列规整豪华,打扫得也还干净,但显然许久没有人在这里议事了。
看完议事室,他们又参观了书房。虽然不能与皇家藏书相比,却也收藏颇丰,看着一卷卷竹简蒙着的灰尘,刘彻不禁感叹时世的浮云苍狗。
自从父皇驾崩后,他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位皇兄了,而儿时在一起玩耍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依稀记得,那时候鲁王就表现出皇家弟子少有的寡言和木讷。
这位皇兄虽然生活上奢侈放纵了一些,却也不似其他的皇兄那样荒诞不经,弄得民怨沸腾。朝廷颁布了禁养苑马的诏书后,他就带头把林苑退还给了百姓。这次之所以将申公安排在鲁王府,也是因为他也曾向申公研习《诗经》的缘故。
不管怎样,只要他们不觊觎帝位,刘彻都能以宽容和大度对待他们。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批评起府令的失职来,说他没有及时地将这些书籍拿出去晾晒和打扫。
从书房出来,前面是一片竹林,林旁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这里过去,经过一道门,就是王府的后花园。刘彻正要前往,就见申公的两位弟子急忙地跑来了。他们说老师醒了,正在客厅迎接圣驾呢!赵绾在心中估摸了一下,皇上至少在鲁王府等了一个时辰。
刘彻来到客厅,申公颤巍巍地俯下身体,口齿不清地说道:“臣恭迎皇上。”刘彻急忙上前搀扶,申公竟然喘着气动了几次都站不起来。赵绾见状,忙同皇上一起用力才将申公扶到座上。刘彻很关切地询问了老人家一路上的生活,申公耳聋,常常答非所问。
刘彻问道:“先生一路可好?”
申公迟疑了片刻,才答道:“皇上,臣起得不早,让皇上久等了,臣罪该万死。”
刘彻又道:“先生辛苦了。”
申公又迟疑了片刻,答道:“不走了!不走了!臣以垂老之躯受到皇上恩宠,当为皇上效力,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刘彻望着赵绾,笑了笑,又问道:“朕欲求治乱之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话太长,申公一时无法猜度皇上的意思,又不敢多问,干脆闭目不语,弄得赵绾十分尴尬。他急忙移坐到老师身边,对着申公的耳朵大声传达皇上的意思。
申公看着赵绾,疑惑道:“你说什么?”
“皇上问您治乱之道呢?”赵绾有些不耐烦。
刘彻摆了摆手说道:“荀子曰,人不可以无师。你不可以对老师无礼,让老人家想想。”
两人等了一会,申公总算猜着了皇上的大体意思,转脸问赵绾道:“你是说皇上在问治乱之道么?”
“然也!”
申公点了点头,又闭目思考了一会儿,才回道:“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赵绾担心老师口齿不清,皇上没有听明白,又转述了一遍说道:“皇上!老师的意思是,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则可!”
刘彻有点失望道:“先生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话倒是不错,只是太简单了。像这样的问题,司马相如洋洋千言,犹不能尽;董仲舒条分缕析,如庖丁解牛,先生怎么就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呢?”
的确,对听惯了太傅们的滔滔不绝,又长期与贤良们多有辞赋唱和的刘彻来说,申公的回答不仅简单,而且还十分枯燥。
刘彻正和赵绾说着话,耳边却传来“呼呼”的鼾声,他们抬头看去,只见申公竟酣然入睡了。
对申公的访问让刘彻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这位闻名宇内的大儒一定会如董仲舒那样博闻强记,滔滔不绝,孰料他竟如此老迈昏聩。刘彻等人失望地出了鲁王府,却见窦婴的车驾停在府外。见皇上出来,窦婴立即下车,紧步来到刘彻面前,深行大礼道:“臣不知皇上探问申公,姗姗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丞相不必自责,朕只要赵绾陪同即可,丞相何罪之有?”
赵绾忙上前谢罪道:“都是臣办事不力,劳皇上移动圣驾。”
窦婴问道:“怎么?不顺利么?”
赵绾不说话,只是叹气。
临上车时,刘彻回头对窦婴说道:“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通过向申公问政,朕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就是我朝在用人上要大力提拔年轻人。官员到了一定年纪,就应该颐养天年了。”
窦婴又问道:“那怎么对待申公呢?”
“既然是我们安车蒲轮请来的,总不能让他又回到鲁国去,就赏他一个中大夫吧!关于建明堂的事,你们还是要多向他请教。”
“对了!说到重用年轻人,朕倒想起一件事情。那个韩嫣办事干练,近来又为朕找回了阿姐,太后也有奖掖的意思,朕看就擢升他为上大夫吧!明日早朝时与申公的封赐一并宣布好了。”刘彻说罢,就上了车。
窦婴虽然对韩嫣颇有微词,但皇上根本就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也不好说什么……
椒房殿女御长春芳推开窗户,望着外边纷纷扬扬的雪花,“啊”地叫了一声,那喜悦就涌上了眉梢。大院里的松树上、木槿上都缀满了洁白的雪花,风一吹,悠悠飘落到地上。
站在宫院墙角那株腊梅,腊蒂满枝,疏影摇曳,暗香浮动,其中一支新发的枝条上,缀着三五初开的花朵,在众多含苞待放的花蕾簇拥下,披着飞雪,直伸到窗前。
春芳微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便沉浸在如饮甘醇般的陶醉中了。她吩咐宫娥和黄门们给火盆添加木炭,不一刻大殿里就暖意融融了。
春芳又吩咐他们把殿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院里的雪没有动。女儿家心肠软,觉着这雪为水时至清至澈,为云时不染尘埃,如今来到人间,也是素衣玉颜,污了岂不负了上苍的一片美意?
她怀着这样的心绪来到阿娇的帷帐前,轻语启奏道:“娘娘,今儿外面下雪了。”
阿娇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慵懒地说道:“下雪有什么奇怪的?这长安城中哪一年不下雪?”春芳于是就再不言语,只是伺候在一旁,听从皇后的吩咐。
长期在皇后身边,她熟悉皇后喜怒无常的性格。她知道皇后的这种性格是与她从小的娇生惯养和皇上长期的冷落是分不开的,她有时在内心也同情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觉得她反而不及那些庄户院中的女人活得畅快。
宫娥们在这时候都是勤快而小心的,她们迅速为皇后穿衣梳洗,敷粉施丹,轻扫蛾眉,佩戴首饰。
这些事前后用去了大约半个时辰,皇后终于掀开帷帐,走到大厅里来了。早已伺候在一旁的两位宫娥,一位捧着漱口的汤盏,一位捧着药汤走上前来。春芳禀奏道:“这是昨日太医开的新药,刚刚煎好,请娘娘趁热服了。”
“这是第几剂了?”
“大概有几十剂了。”
“本宫都快成药罐子了。”阿娇眉头凝成一个结,“怎么总没有一个结果呢?大概是本宫注定怀不了龙种。这药本宫闻一闻都恶心,算了,不喝了,不喝了!”
春芳从宫娥手中接过药汤,双膝跪地劝道:“娘娘!太医说从这一剂开始,又添了几味新药,都是补气促孕的。为了娘娘,也为了太主,就请娘娘服了这药吧!”
阿娇的心上下悸动着,春芳说得对,良药再苦,也苦不过怀不上龙种被废的那种结局吧?这褐色的药汁系着她母亲,也系着陈家的命运!
阿娇最终听从了春芳的劝告,接过药汤,紧闭双目饮了下去。宫娥立即将漱口的汤盏递了上去,阿娇漱着口,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但愿这药能让本宫怀上个儿子。
春芳轻轻地为阿娇抚背,直到她呼吸平缓了才扶着她前去看雪。
她轻移莲步来到了窗前,初始,她的确为这雪的皎洁、清纯、晶莹而在眉宇间掠过短暂的欢快,她甚至浪漫地想过要请那个司马相如来做一篇雪赋,让乐师谱成曲子吟唱。但这种心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蛾眉又紧蹙在一起,显出一缕淡淡的惆怅。
“唉!这雪虽说是分外的洁净,可毕竟颜色太单调了,少了春花的艳丽。”她觉得这单调的颜色有如自己单调的宫廷生活,一样令人压抑,“天晴的时候,本宫还可以到花园中去看看。可在这样的日子,本宫不是更加无聊了么?”
春芳知道,根本不是这雪惹皇后不快,而是皇上。他昨晚又没有到椒房殿来,让皇后寂寞地等了一夜。
这时候,有几只觅食的家雀“叽叽喳喳”在窗外叫个不停,这叫声使春芳忽然找到了一个排解皇后惆怅的妙法。她小心地,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娘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阿娇瞥了春芳一眼。
“娘娘!奴婢在乡间时,每遇到这样的日子,也无聊得很。不过那时我们有一个好玩的事情,就是拿蒲萝捉家雀玩,挺有意思的。”
“真的好玩么?”
“奴婢怎敢欺骗娘娘呢?”
“那就玩玩看!”
“诺!”春芳笑盈盈地应道。
过了一会儿,宫娥们就找来了绳子、蒲萝和谷粒。春芳灵巧地把绳子系在蒲萝上,然后轻轻地从窗口拉进来,她又用木棍支起蒲萝,在下面撒了些谷粒。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殿内,守在窗口静静地等候着。
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家雀出来觅食。它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威胁,才跳进蒲萝,贪婪地啄食谷粒。宫娥们第一次玩这种游戏,个个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瞧着,有按捺不住性子就要伸手去拉绳子的,都被春芳制止了,她说一定要等家雀吃得入神时才好下手。
大家于是又静下心来等,直到那家雀把谷粒吃了一半的时候,春芳做了个手势,一名宫娥立时拉动绳子,只听“扑”的一声,家雀就被扣在了蒲萝下面。
可怜的雀儿受了惊吓,“叽叽喳喳”的在蒲萝下面扇着翅膀寻找出路,宫娥们一阵欢呼,叫道:“娘娘!抓住了!抓住了!”
阿娇受到大家情绪的感染,少女的情怀再度爬上心头,她被大家簇拥着来到院内。春芳拨开积雪,纤纤细手伸进蒲萝,晕头转向的雀儿一下子就跳上了春芳的掌心。宫娥们很快找来一条橘黄色的丝线,拴住了雀儿肉红色的爪子,捧给皇后。
雀儿被阿娇的手托着,惊恐地跳着。阿娇捋着雀儿褐色的羽毛,在它的脖颈处就停下了,哼道:“还想跑么?本宫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阿娇从喉咙深处发出阴冷的笑声:“你这可恶的家伙,也有落到本宫手里的时候?哼!你去死吧!”她忽然举起鸟儿,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雀儿的哀鸣非但没有引起阿娇的恻隐,反而激起她更大的愤怒,口里骂道:“让你跑!让你跑!”她接连又摔了几次,雀儿终于气绝,躺在地上不动了。见此,阿娇忽然转身厉声喊道:“看什么看,你们还不快把那讨厌的东西扔出去?”
春芳吃惊地望着皇后扭曲的脸,觉得往日看上去年轻漂亮的皇后原来是这样一个丑陋的女人。这是一场多么无趣而又恐怖的游戏,那惨烈的一幕与皇后的冷酷阴影一样地笼罩在春芳、宫娥和黄门们的心上。大家出出进进都提着一颗心,生怕惹恼了皇后而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雀儿的死还没有让阿娇消气,不一会儿,她又传宫娥进殿,骂道:“你等是不是在心里怨恨本宫呢?这半天,累得本宫口焦唇燥的,竟然没有人上一杯茶来?”
一名宫娥忙去沏了茶水,捧过头顶,战战兢兢道:“请娘娘用茶。”
阿娇接过茶水,用舌尖舔了舔,“咝”的吸一口气,就将茶水朝宫娥泼去,大叫道:“你这是要烫死本宫么?来人!”
椒房殿黄门应声进来,一个个垂手而立。
“把这贱人拖下去,重笞二十。”
“诺!”
黄门正要离去,阿娇又在身后喊道:“扒掉她的鞋,让她赤脚站着。”
接着,殿外就传来宫娥求饶的哭喊声,阿娇听了哼哼地笑出了声,但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让一旁的宫娥们冷到了骨头里,因为有几个胆小的宫娥哭出了声。
“哭什么哭?你们是要诅咒本宫么?春芳,让她们掌嘴。”
宫娥们于是站成两排,互相抽打对方的脸,不一刻,每人脸上都是一道道的红印。这时候,行刑的黄门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叫道:“娘娘!娘娘!不好了,那个宫娥死了。”
“啊!”阿娇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了。
“这么不经打啊!”她咬着牙,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要你们一个个地下做鬼。听见了么?”
“听见了。”
“滚下去!”
……
这一天,阿娇就这样哭哭笑笑,直到过了午时,才昏昏睡去,椒房殿这才安静下来。
宫娥们围着春芳低声哭泣,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死了痛快。春芳轻轻地抚摸宫娥们红肿的脸庞,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命运为何如此的折磨人呢?论起年龄,皇后和她们不相上下,倘若在父母身边,她们哪个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只因为她们出生在茅屋草舍,就该如此卑贱、任人宰割吗?可春芳只是女御长,她就是怎样同情她们也无济于事。
她只有想着法儿安慰她们,说世事如此,只能认命忍耐,千万不能有轻生的念头。在这幽深的宫苑里,死一个宫娥,就跟死一个雀儿,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上苍有眼,有一天被皇上看上了,也许会有转机……
傍晚时分,雪住了,云稀了,从西边天际露出一缕晚霞。椒房殿詹事忽然从殿外复道口匆匆忙忙下来,对春芳说皇上驾到了。话音未落,就听见长长的传信声:“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这声音不免让阿娇心慌意乱,她急忙更衣梳妆,刚刚收拾妥当,刘彻就已踏进了殿门。
“臣妾恭迎圣驾。”
“平身!”
“谢皇上!”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紧随在身后的包桑道:“你先回去,朕今晚就住在椒房殿了。”
“诺!”包桑愉快地答道。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听到皇上这样说了。
“警跸留下,其他人跟咱家回宫去。”他尖细的嗓音在殿门外响起。
最高兴的人还要数春芳。是啊!皇上虽然是九五之尊,可在夫妻感情上,其实也与普通人无异。她相信皇上的到来一定会让皇后心中的冰雪化为春水,她愉快地传话到御膳坊,为皇上准备酒菜,又吩咐宫娥和黄门为炭盆和暖墙加了火,把个椒房殿烘得暖融融的。
刘彻今天心情不错,他亲切地询问了阿娇的情况,谈起童年时追打嬉戏的趣事,逗得阿娇掩口直笑。这难得的场面让春芳暗暗惊异,皇上已是一位日见成熟的男人了。他青春的眸子里退去了少年的稚气而多了男子汉的沉稳,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长出了浅浅的胡须……
春芳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了,她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烧,更有些后怕,倘若让皇后发现了,她还有命么?好在御膳坊的酒菜送来了,春芳用麻利地手脚掩饰了慌乱的内心……
刘彻的到来让阿娇的青春活力和温顺迅速苏醒过来,她苍白的脸色再度泛起红润的光泽;干涩的眼睛现在也水汪汪地闪烁着温柔和多情;她烦躁多日的情绪现在被皇上的言语撩拨得春心荡漾。在宫娥们伺候她洗了浸着玫瑰花的热水浴后,她整个肌肤都透着凝脂一样的雪白,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阿娇被宫娥们扶上了榻床,她们很熟练很老到地在皇后的身下垫了绢巾。春芳隔着薄如蝉翼的帷帐望去,从皇后下体溢出晶亮的春泉,顷刻间在绢巾上绘出湿润的图案。这时候,另一批宫娥搀扶着沐浴后的刘彻入帐来了,当她们缓缓褪下他肩头的浴巾时,他雄健的身躯,迅速地刺激着阿娇焦渴的神经,她丰盈的乳房与细腻平滑的腹部构成静动交合的曲线……
这是生命媾和的圣典。
春芳和宫娥们轻轻地合了帷帐,退到外间的暖阁里等待皇上和皇后的传唤。
皇上如初升的太阳那样喷薄,他的激情如高山瀑布那般跌宕,他对女人的欲念如烈火般炽热。他浊重有力的喘息,皇后如梦如幻的呻吟;他征服一切的冲刺,皇后如醉如痴的呓语;他如流如注的喷发,皇后如癫如狂的尖叫,演奏着人性最美最激越的咏叹。那一个个诠释男女情感的音符让宫娥们心旌摇荡,她们都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也许这一夜,就能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但是,当这乐章一步步地走向高潮的时候,却从帷帐里传来皇上愤怒的斥责声。
“放肆!你要破坏朕的兴致么?”
“皇上不能小点声,外面有人呢!”
“是你不识时务,坏了朕的兴致!”
“臣妾身为皇后,为母亲求点公田有何不可?”
“先帝在世时,太主就广占公田。朕登基以来,屡有赏赐,至今少说也有近千顷了,如此贪得无厌,朕还怎么整顿朝纲?还怎么推行新制?”
“皇上喊什么喊,难道皇上忘了当初?如果没有母亲,皇上做得了太子么?皇上当初做不了太子,能有今天么?”
“你这是在要挟朕么?朕继承的是大汉江山,非太主私财。来人!”
这是怎么了,刚还云里水里的,怎么就闹翻了?春芳心里打着鼓,隔着帷帐答道:“奴婢在!”
刘彻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怒吼:“轿舆伺候,朕要回未央宫!”
春芳慌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急忙传来椒房殿詹事……
刘彻回到未央宫,直到黎明前才昏昏睡去。等他醒来时,包桑早已在旁边伺候了。
“现在何时了?”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问道。
“已是巳时了,大臣们在塾门等了两个时辰。”
刘彻“呀”的一声坐了起来,悔道:“朕睡过头了,都是那个可恶的阿娇。”他顿了顿便问道,“大臣们有什么事情么?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代朕宣布散朝吧!”
“皇上!这……”
“这什么?你没看见朕昨夜睡得迟么?就这样,速去传朕旨意。”
“诺!”包桑怀着复杂的心情出了温室殿,向前殿奔去。
这是刘彻登基以来第一次误了早朝,窦婴和田蚡大惑不解。窦婴改变了回府的打算,转身就朝着温室殿走去。包桑远远地瞧见窦婴,急忙上前迎道:“丞相大人怎么还没回府?”
窦婴一脸严肃:“皇上梳洗过了么?”
“已经用过早膳,现在正在殿内看书呢!”
“皇上昨夜睡得好么?”
“唉!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昨夜先是睡在椒房殿,可不知为什么三更时分又回到温室殿,直到黎明时才睡着。”
窦婴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那位不懂事的外甥女惹恼了皇上。可即便如此,皇上也没有理由不上朝啊!皇上虽说年轻,也决不能置社稷不顾而放纵自己啊!想到这里,窦婴对包桑道:“烦劳公公通传,就说窦婴有事求见。”
包桑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对窦婴说道:“皇上请大人回府。”
“烦请公公再去通传,就说窦婴一定要面见皇上。”
包桑面露难色,看到窦婴不肯离去,只好再去禀奏。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了。他来到窦婴面前,小声说道:“丞相还是回去吧!皇上发脾气了。”
包桑没有想到,窦婴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就在雪地上跪倒了,大声说道:“皇上今日不见,我就一直在这儿跪下去。”
包桑急忙上前搀扶:“丞相使不得,丞相若冻坏了身体,咱家担待不起啊!”
窦婴不再理会包桑,目光直视殿门,仿佛铁铸一般。包桑见此就慌了神,转身就朝殿内跑去。
大约过了一刻时间,殿门口终于传来包桑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窦婴觐见。”
窦婴从地上站起来时,顿觉两膝僵硬,整条腿都凉飕飕的。
现在,刘彻的身影已进入了窦婴的视线,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和苍白,虽然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但游离的目光表明他的心思并没有在书上。
“臣窦婴参见皇上!”
刘彻抬眼望了望窦婴,吩咐赐座。窦婴却坚持站着说话:“昨天傍晚虽说雪停了,可到后半夜又飘起了漫天大雪。但为了赴早朝,众位大臣寅时起身,卯时到朝,冒着寒冷在塾门等了足有两个时辰,而皇上一句话没说就散了朝,臣以为此举不妥。”
刘彻脸上有些不自在,放下竹简道:“难道包桑没有告诉丞相,朕今日有些不适?”
“既是不适,就该由总管早些告知臣下,为何要大家等到巳时呢?”
刘彻脸上露出不悦:“丞相这是在指责朕么?”
“臣岂敢指责皇上。”窦婴虽然低下了头,但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臣记得荀子说过,‘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皇上身负重任,自当为臣下做出表率。秦皇当年治理国政,每日要阅批一百二十石奏章,决不留待明日。今皇上……”
刘彻脸上开始发热,继之涨红,为自己行为辩解的话语中分明夹带了恼怒:“什么不敢?丞相刚才的一番话,不是在指责朕懈怠么?丞相不必再说了,朕念及丞相曾做过太傅,不治你的罪也就罢了,还不退下?”
窦婴似乎没有听见刘彻的呵斥,更不顾包桑在一旁暗使眼色,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慷慨陈词道:“皇上要治臣的罪,不过是一句话。但臣听说在先王那里,‘人主不可以独也。卿相辅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今皇上国事未兴而先冷了臣下的心,臣恐大汉社稷危矣。”
“危言耸听!”
“皇上!臣当年为大汉社稷而不惜获罪于太皇太后,以致罢黜回乡。臣今冒死进谏,也是为了大汉社稷,皇上纵然杀了臣,臣也得劝谏陛下。自陛下大兴尊儒以来,妇孺皆言修身齐家。陛下若不能率先垂范,何以服天下人?”
窦婴如此犯颜直谏,刘彻在一旁听着,起先十分恼火,但听着听着,怒火就渐渐退去了,他为自己的失信而生出了惭愧。他来到窦婴面前,诚恳地说道:“丞相忠肝义胆,光明磊落,朕受教也。”
包桑此刻趁机奏道:“皇上,司马相如已来到京城了。”刘彻大喜过望,忙宣他进殿。
等候在塾门的司马相如听到皇上的传唤,脸上增添了许多肃然。
司马道不算很长,但司马相如却从睢阳一直走到今天。景帝在世的时候,他本希望到长安一展宏图,无奈皇上不好辞赋,他只有怀着怏怏的心情到了睢阳。
睢阳虽是王都,但在那里时却是他心境最复杂的一段时光。梁王刘武不但精于武功,而且长于辞赋。他广揽贤良文士,这让司马相如常怀着知遇的感动。但待得久了,他见梁王对储君之位过于热心,肆意扩展梁都,就渐渐生出担忧之心。
梁王薨后,他怀着从此高山流水无知音的伤感回到了家乡成都,生活很快就陷入窘境。他不得不感谢朋友临邛令王吉的周济,尽管他从心底瞧不起他的庸俗和浅薄。可王吉却不计较这些,不是他的胸怀宽广,而是司马相如的名声太大了,这让王吉的脸上徒添了许多光彩。
这一天,王吉又登门拜访了:“有个人想见先生,不知先生可愿见否?”
“在下新回故里,家徒四壁,何人如此青睐?”司马相如一边将王吉让进客室,一边问道。
王吉听此,脸上就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笑道:“卓王孙其人,先生可知否?”
司马相如摇了摇头。
王吉顿时睁大眼睛,疑惑的目光反复在他身上打量。他唏嘘不已,为司马相如的孤陋寡闻而遗憾:“天哪!先生不识卓王孙?他可是临邛的首富哦!攀上他,先生何须如此窘迫不堪?”
司马相如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在下多年游于长安、睢阳,每日与王公贵胄饮宴作赋,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区区卓王孙,何堪入眼?”
王吉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不耐烦地问道:“先生就说见不见?”
“不见!不见!”司马相如说罢,自顾抚琴去了,将王吉晾在一边。
此后一连三天,司马相如都是一口回绝。到了第四天,他终于架不住王吉的纠缠,勉强跟着他到了卓王孙的府第。
他没有想到,那场酒醉后的即兴抚琴竟让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心旌摇荡,坠入爱河。
一曲弹罢,酒在血液中燃烧,司马相如不禁有些燥热。他走出了人头攒动的客厅,找了一处僻静的柳荫散热。
什么是寂寞呢?寂寞就是没有人读得懂你的雅韵高蹈。司马相如发现,在他埋头弄弦的时候,招来的目光何其迥异。或盲若瞽者,或茫若聋者,或心有旁骛,或面露不屑。就连那个王吉,也是脑满肠肥,附庸风雅,说几句赞美的话也是文不对题,究竟有几人从那曼妙雅曲中听到了他的惆怅和彷徨呢?
面对月光,他仰天长叹:“子期去矣,伯牙独鸣,知音何在?我也应断了这弦吧!”
“知音在,弦未断,莫负听琴人。”从花影间传来绵绵细语,打断了司马相如的思绪。
朦胧中只见一位窈窕佳人,高髻云鬓,桃腮柳眉,亭亭玉立。她如静夜春风,让司马相如的酒醒了大半。正痴呆间,女子却柔声细语地说话了:“适才妾身一直在帐后聆听先生高音。思杳杳而无际,情缱绻而泪潸。妾身冒昧,解先生之心绪,浩然中透出惆怅。”
互通姓名,司马相如十分吃惊,庸俗势利的卓王孙竟然有如此一位精通音律,貌美若仙的女儿。她不但心随曲行,而且读透了他的苦闷。当晚,两人遂于月下倾心,谈辞论赋,相悦甚欢。
卓文君道:“妾身丧夫孀居,寂寞长夜,独守孤灯。今遇先生,风流倜傥。若蒙不弃,愿以身相许。”
这番话又让司马相如惊叹世间竟有如此敢爱敢恨的女子,正合了自己潇洒飘逸、不拘一格的性格。
但他是清醒的。以目前的境况,他能给卓文君带来什么呢?卓王孙怎能容许卓文君嫁给他这样空有一腹学问,而又穷困潦倒的人呢?
卓文君真是一位奇女子,对司马相如的倾慕使她不顾父亲的反对而选择了私奔。
卓王孙虽然是逐利之徒,但他怎能不顾及自己的面子呢?他虽然有家财万贯,却不愿意分给卓文君一钱,这让司马相如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卓文君矢志不渝地与自己厮守,他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司马相如一怒之下卖掉了从睢阳带回来的车骑,购了一间酒舍,干脆让卓文君当垆卖酒,而他则为人佣工……
他没有想到,他的《子虚赋》竟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如今重回旧地,司马相如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朋友的引荐,凭着卓王孙后来回心转意馈赠的数百万资财,他的后半生也许就会在衣食无忧中消磨掉了。
现在,他猜不出皇上是怎样的风采,更不知道皇上召见他是出于对文士们的看重还是故作礼贤的姿态。当他走进未央宫前殿的时候,步子不免有些踯躅,直到刘彻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思绪仍在飘浮不定中。
“臣司马相如叩见陛下!”
皇上是否对他下了“平身”的旨意,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气度不凡的皇上已经走下丹墀,扶起了他。
“爱卿的《子虚赋》,朕读了。”
司马相如很惊愕,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有时间看他的文章。
“文采泱泱。”刘彻又说了一句。
听到这话,他顿时有了一见如故的亲切和温暖,昔日遭遇的冷落,一路上的担心顷刻间淡若渺云了。
“朕虽尚武,然辞赋朕亦爱之。爱卿可否为朕作一篇《子虚》一样的赋呢?”
司马相如越发激动道:“那是臣言诸侯的文章,不足为奇。请允许臣为陛下作一篇游猎之赋。”
刘彻暗自高兴,问道:“爱卿要几日可成?”
“不必!倚马可待!”
“果真么?莫非爱卿戏言耳?”
“如妄言,臣愿当殿领罪!”
天下果然有倚马千言的文士,这岂不是社稷之福么?刘彻忽发奇想,何不召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来看看呢?于是他立刻下令,不一刻,大臣们便匆匆赶来了。
窦婴见皇上匆匆宣召,只是为了一个书生,便心中暗忖,皇上真的还是个孩子,说风便是雨。自己自幼治儒学经典,不可谓不思绪敏锐,也不曾有出口成章的经历,这巴蜀士子竟然当着皇上的面口出大言。而皇上如此张扬,又不免有些小题大做。
正要说话,却见皇上身边的黄门铺开竹简,调好漆墨。司马相如当着朝廷大吏,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畏缩,他略思片刻,那淋漓的翰墨便落下了。
司马相如写着,官员们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时不时用眼神传递着各自的感觉。
随着情感的波澜迭起,司马相如手中的笔时而舒缓如淙,时而疾行如瀑,到后来,他越写越快。那一行行蝇头小隶,仿佛滔滔江水,直朝眼底奔来。
围观的大臣们暗暗惊叹,始知天下果有文思泉涌的才俊。田蚡瞪着一双小眼,感到不可思议;赵绾回想起贤良策对,觉得那曾经让皇上击节赞叹的董仲舒都黯然失色了。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读起来,自有不同的感觉。窦婴默诵着司马相如的华章,却从中捕捉到了批评皇上过于铺张的讽喻意味。仅这一点,他就对司马相如有了几分喜欢,心想皇上身边就应该多些这样的忠谏之士。窦婴侧目看了看陶醉在绮丽文采中的刘彻,悄悄点了点头,曲折表达了对司马相如的赞许。
这一切,司马相如都浑然不觉,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情的飞流,文的奔涌,思的激荡,神的驰骋中去了。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发觉大家用惊异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他连忙站起来道:“诸位大人在此,在下献丑了。”之后,他转身对刘彻奏道,“臣已将《游猎赋》草成,请皇上御览。”
因墨迹未干,刘彻只有边走边看,及至浏览一遍,他便可以举目成诵了。
“爱卿文中所言之子虚先生,乌有先生、无是公,皆何方人氏?”
“启奏陛下!‘子虚者’虚言之谓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亡是人也。臣的文章,是虚借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起卒章归之节俭,因以讽谏。”
“妙文!妙文!”窦婴情不自禁地带头击节。
赵绾也道:“先生果然信笔千言,倚马可待啊!”
田蚡虽然没有太过褒扬,心中却觉得司马相如的文章给他留下了繁花纷飞的感觉。
刘彻更是喜不自胜道:“爱卿果真才情并茂。朕就拜你为郎,早晚随在朕的身边吧!”
要说,这郎官既不授印,亦不赐绶,是地道的散官。但因为刘彻将司马相如留在身边,他的身份无形中就提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