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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尊儒策问正纲纪 上林不眠议国是

这是建元二年 (公元前139年) 十月的日子。

汉制,以十月为一年之始,可是这并没有给董仲舒一点新岁的欢喜。

长安笼罩在一片萧瑟之下,灰色的云在天空中点缀出冷清的色调,偶尔有大雁从空中飞过,悠长的鸣唱与卖炭翁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在驰道旁的垂柳枝头久久回旋。

回望秋日的长安,眼里已布满了惆怅。董仲舒站在十字路口抬眼眺望,驰道像一条金色的锦带,伸向远方。

他有些失落,在听到皇上诏令天下举贤,并且要亲自策问的消息后,他十分振奋,以为报国的机会来到了。

就在月初,朝野瞩目的策问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贤良们云集长安,盛况空前,他们翘首期待的量才任官终于开始了。它预示着从此将诞生一个与“非功莫侯”具有同等分量的选才制度,大家都为之振奋。当黄门把皇上拟定的题目一一传递到大家手中的时候,董仲舒真正感觉生命的春天到来了。

那策问是多么精彩啊!皇上在“制”中所体现的“永惟万事之统,忧惧有缺”的虚怀若谷,表达对贤良们“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的求贤若渴。

皇上在策对中提及了许多问题,比如:那些先王之法到了后来为什么就无法延续下去了?三代之王受命于天的象征是什么?灾异之变又是因何而起的?面对这些尖锐问题,董仲舒不仅领略到皇上的博大,更感到了终遇知音的激动。他没有丝毫犹豫,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字的策对呈送给皇上,他自信策对很对皇帝的心思。

还没有容得上他喘息,皇上的第二道策问就下来了。皇上把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提到贤良们的面前。

皇上在策对中提到,为何同样的帝王之道,虞舜就能垂拱而治,而周文王却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呢?为什么同样的刑罚,在周代可以收到四十余年、囹圄空虚的奇效,而到了秦人那里,竟然“死者甚众,刑者相望”呢?

皇上这道策问对那些食古不化者表示了明显的不满,认为他们虽然言世务却不能解决现实问题;虽然稽古溯源,却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皇上要贤良们只管“明悉指略,切磋究之”。

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皇上要贤良们不必畏惧那些居于高位,惟黄老之学而是从者的态度,只管敞开心扉,直言进谏。

董仲舒受到了极大鼓舞,在第二道策对中,他不再回避现实,直言不讳地指出皇上虽效法先王“亲耕籍田,以农为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但百姓却没有感受到皇上的苦心,这些事情没有被百姓所理解,而他们不理解的原因就在于教育的荒疏。

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到,不重视教育而希望得到贤者,就如同一块玉,不对它进行雕琢,却希望它光彩熠熠一样。他恳请皇上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这样就不愁天下英才不可得了。朝廷也不必把选才目光局限在官宦、富豪的子弟之中。

皇上所忧虑的廉耻混乱,贤愚混淆,正是因为不能选贤任能而造成的积弊。他认为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实行贤能为上,量才任官,录德定位的政策。

策对递上以后,董仲舒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有些后怕,担心皇上不能读懂他的良苦用心,甚至误解他的一片忠诚。

然而,当董仲舒接到第三道策问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叹皇上的圣明,因为他从皇上的策问中读出了“虚心以改”四个字。皇上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觉得他说话绕弯子,要他直指要害!

董仲舒顿时感到了自己的浅陋和狭隘。在第三篇对策中,他不但就皇上提出的问题做了回答,而且把问题集中到皇上最关心的因革损益上来,他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在这篇策对中,董仲舒还隐藏了一个别人不易察觉的秘密,就是他希望通过策对进入三公行列,虽然在文字上他一再表明自己缺乏三公的经验和才能,但他相信皇上会看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当任命的诏书下来后,他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留在皇上身边,而是做了江都王相。而同时接受策问的严助、赵绾却做了京官。

董仲舒内心很清楚,随着窦婴、田蚡、赵绾等人的任命,标志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谏言已获得皇上认可。至于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将自己冷落到一边,他说不清楚,也不敢去打探。他只有打点行装,郁郁登程。临行前,他多么想借向皇上辞行的机会,把对大汉的一片赤诚悉数捧出。可皇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让丞相窦婴传来他的旨意,要他在江都国尽责尽力,安一方百姓。

策问带来的喜悦已经远去,而他面临的是跋山涉水。现在,御史大夫赵绾、中大夫严助在长安宣城门外十三里的轵道亭设宴为他饯行。

凭栏望去,秋日的关中平原一片萧瑟,落叶漫道,淡淡的雾霭挡住了董仲舒远眺的视线。

此去天各一方,何时才能回到长安,他一片茫然。接过赵绾的送别酒,他的心顿时碎了,话音中带了凄婉的哽咽。同是贤良,同答策问,命运却如此天壤之别,他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此刻的心境。

“在下此去,定不负圣命。只是家小尚在长安,还请二位关照,在下在这里先谢过二位大人了。”董仲舒说着,就拱手作揖了。

赵绾和严助慌忙上前扶起董仲舒,严助道:“董兄言重了。论起才学,严助不敢望董兄项背。赵大人身负设明堂的重任,嫂夫人和贤侄就由我照顾吧。严助只盼董兄在江都大展雄才,早日回京。”

“如此,在下就上路了。”董仲舒再拜了拜两位同僚,遂上了车驾。驭手一声鞭响,那马蹄霎时在东去路上敲出“嘚嘚嘚”的节奏声。

送走了董仲舒,赵绾和严助沉默了好一阵子,情绪才慢慢恢复过来,他们开始讨论设明堂的规划。多日来,赵绾系统地阅读了《周礼·考工记》。按照礼制,明堂是当年周天子宣明政教和举行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的场所。周朝的明堂共分为九室,一室四户八牖。凡三十六户七十牖,以茅盖顶,上圆下方,取象天法地的意思。

他据此要少府寺绘了工程图,但是皇上看了还觉不满意。一天,刘彻把他和严助召到宣室殿,言清词明地对他俩道:“汉室的明堂要体现崇儒的意图,要有大汉的气魄,展示大汉的威仪。”

根据皇上的旨意,赵绾要少府寺做了修改。最后,皇上审定的方案为上圆下方,九室八窗四闼十二重。九室法九州,八窗法八方,十二重法十二月。

狩猎前五天,刘彻亲自带着三公勘测了堂址,要求明堂建在京城南安门以东,杜门以西。刘彻当时就要督促少府寺加紧实施,要求在十月朝觐时,儒生能在这里讲授《春秋》。

现在,赵绾带着严助策马来到了未来的明堂堂址上。工匠们见两位大臣前来视察,立即打起精神。他们围着堂址转了一圈后,严助兴奋地说道:“在下大体目测了一下,堂方一百四十丈,比前朝的明堂大了不少。”

赵绾望着远处飘落的秋叶,说道:“这正是皇上的圣明之处。可这件事情要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严助不以为然:“难道还有人敢于违抗圣命么?”

赵绾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还不知道皇上有此举动呢!她要知道了,能不干涉么?”

严助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赵绾的话。从会稽来到京城,他虽对皇上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有所耳闻,却也摸不清底细。他不像赵绾身处朝廷中枢,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沉默又觉得不妥,于是像自说自话道:“过了年皇上就十七岁了,太皇太后大概不会过多地干涉吧?”

“你可不要小看太皇太后,先帝在世时,都对她唯命是从,何况皇上呢?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不是一个人,在她的周围还围着一批固守黄老学说的人。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对皇上的这次策问,有一个人一直沉默着。”

“谁?”

“万石君石奋的儿子石建。这石奋以崇尚黄老学说而颇得太皇太后的青睐,先帝做太子时,他就曾是太傅。他的四个儿子现在也都是两千石的秩禄,故而他有万石君之称。他们不甘心被排除在中枢之外,必然要找太皇太后的。”

严助倒吸一口冷气:“大人这样一说,在下倒真有了印象。记得那天在司马门外,他就曾放言,说先帝遵循的纲纪要丢了。原来他……”

“所以!明堂一事必得有分量的人来主持。这次皇上狩猎回来,我就要奏明皇上,请我的老师申公出山,只有他才能与万石君抗礼。”

“只是不知道大人的这位老师春秋几何?”

“与石奋相差无几。”

“哦!令师春秋已高。皇上眼下可是看重年轻人。”

赵绾道:“话虽如此说,可没有他出面,恐怕无人能与石奋抗衡。”

“也是!我们都太年轻,分量不够。”

长安这地方,有着许多解释不清的机缘。正当赵绾他们议论着石奋父子时,就见东边过来一辆马车,车上的人竟是石建。

虽然是各怀心思,但在这种场合,同僚们总是彬彬有礼地掩盖着内心世界。相互问候后,石建绕着明堂的堂址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似乎很意外地问道:“烦劳两位大人赐教,这里是在干什么呢?”

“难道大人不知,这是奉诏选下的明堂堂址啊!”严助直言道,他认为皇上在朝堂上决定的事情,没有必要吞吞吐吐。

赵绾已经听出来了,石建这是明知故问。他虽然信守黄老学说,但也不至于连明堂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石建点了点头,好似大悟道:“噢!是这么回事啊!恕下官浅陋无知。不过……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遵循黄老之说,而明堂却是儒家的礼教之所啊!”

“这……”赵绾捻着美髯正要回答。

石建抢道:“这事太皇太后知道么?”

严助惊异赵绾的预见,忙接过话茬道:“皇上会禀告太皇太后的。”

石建诡秘地笑了笑:“呵呵!是这样啊!呵呵……”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呵呵……呵呵……”石建继续笑着,一只脚早已登上了车驾,然后慢慢离去了。

两人对石建的忽然到来感到不解。

“石建在此时突然出现,总让人感到蹊跷。”

看赵绾心事重重,严助宽心道:“也许是碰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但愿不要起什么风波。”赵绾望着石建的车驾越走越远,讷讷自语道。

韩嫣为刘彻精心安排的狩猎在董仲舒离开长安的第二天就成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章城门,然后转头向南,走上了通往上林苑的驰道。数百名担任禁卫的羽林卫骑兵,分为前、中、后三队,在中尉张敺的率领下缓缓而行。

紧随在骑兵之后的,是数十面旌旗和多辆鼓车。震天的鼓声在离开长安城许久之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太尉田蚡的车驾就走在这支队伍的后面。

他从中大夫开始,就很少涉足军事,但今天是皇上的首次狩猎,他也不得不披上沉重的甲胄。他十分不习惯戎装裹身,却又不得不挺直身体,摆出军中统帅的架势。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周亚夫宁愿做太尉也不愿意做丞相。

穿上这东西,实在是不堪重负!田蚡在心里想。其实,远比甲胄沉重的,还有他的心境。

这些日子他频频出入于长乐宫,本来是瞅着丞相的宝位。可是,刘彻却把丞相的职位给了窦婴,这让他心中很不平衡,为此他还找到太后发了一通脾气。王娡意外平静地听完了他的不满,又以女人的聪慧平息了他的怨愤。

王娡告诉他,说窦婴曾平定过七国之乱,又曾经做过彻儿的太傅,还是太皇太后的侄儿。更重要的,他既精通儒学,又懂军务,素来得到朝野的拥戴。而你此前只是一个中大夫,真正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就算现在做了丞相,又有几人心服呢?太尉怎么了?太尉也是位列三公的重臣,一样参与军国大事,还可以得个让贤的美名,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到这个分上,他只有听从太后的劝告,但是他一刻也没有放松对丞相一职的觊觎。他认为窦婴太刚直了,直了就容易折断。想到这,田蚡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禀太尉,前面就要进入上林苑了!”张敺勒住马头站在田蚡的车外大声说道。

“速去禀告皇上!”

“诺!”

窦婴今天享受到了回京以来的最高待遇,他以“骖乘”的身份与刘彻坐在一起,而韩嫣则以护驾的身份骑马跟在车旁。

“丞相对前日的策问如何看呢?”

“皇上圣明,前日的策问,聚天下英才于京都,凝贤良智慧于朝纲,此乃我大汉中兴之举!臣只是不解,皇上既然以董仲舒最为杰出,为何不留他在京城,以备大用?而那个略逊一筹的严助,反倒被擢升为中大夫呢?还有赵绾,怎么做了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

刘彻犀利的目光朝车外望了望道:“朕至今仍然以为,在策问中,董仲舒以理论深刻,言辞严谨,思虑缜密而居于贤良之首。特别是他提出的‘春秋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的策对,不但与卫绾的谏言相契,而且切中了我朝时弊。”

窦婴很吃惊,策问过去了这么久,皇上对那些洋洋洒洒的文字却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刘彻顿了顿,把重点转移到对董仲舒的任用上来:“可丞相没有看出他的书生气么?他竟要朕以古准今。按他的说法,凡是失于古之道者,就是违背了天理。这不是要朕对旧制不能有任何的变革么?这样的书生,只能用其策而不能用其人。朕之所以要他做江都相,就是要他到郡国去历练历练,好让他少些书生气。”

“那么严助和赵绾呢?”

“他们就不同了。他们策对虽不及董仲舒,但却懂得经世致用的道理。他们能够从朕最关心的现实切入。譬如赵绾,他策对中所言的设明堂和皇帝独立主政的议论,都是朕眼下思考的问题。他作为御史大夫,一定能够辅助朕推进尊儒的。”

“皇上圣明!”刘彻的一番话说得窦婴心底豁然,倒不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层,而是这种思虑出自这位少年天子之口,他的目光中就禁不住闪耀着由衷的钦佩。

是啊!皇上是到了应该独立处理国政的时候了。想起回京后与太皇太后的一番谈话,窦婴更感到丞相责任的重大。朝廷再也不能循着“无为”的老路走下去了,如果再不通变,迟早要成为匈奴口中的羔羊。窦婴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姑母!侄儿这回又要让您失望了。

有马蹄声自远及近,原来是张敺向御辇跑过来了。

“皇上,前面就是上林苑,请皇上换乘坐骑。”

刘彻与窦婴刚刚下车,便见陪同狩猎的文武大臣在田蚡的率领下,前来迎接。

太仆寺早已备好两匹战马,等待在这里。

韩嫣上前奏道:“请皇上选马。”

刘彻仔细地打量了两匹坐骑。左边的一匹为铁青色,身体虽然略显瘦削,但胸部却十分的宽阔,特别是那浓密的马鬃伴随着高高扬起的马头飘扬,时不时地发出震撼的长啸;右边的一匹为棕红色,在秋日的阳光下,毛色闪闪发光,恰似燃烧的火焰,这马四腿修长,两耳高耸,目光炯炯,性格却是十分的骚动,还带着“啾啾”的低鸣。

看见刘彻过来,它表现出格外的亢奋,顿时前蹄腾空,叫声划过长空。韩嫣大惊,紧紧地拉住手中的缰绳,生怕它伤了刘彻。

刘彻向身边的窦婴问道:“丞相要选哪匹呢?”

窦婴今日一身黑色盔甲,衬紫色的战袍,内外都透着大将军的气息。而刘彻却是一身金色的盔甲,红色的战袍,鱼鳞状的甲片在秋日的照耀下显出闪闪的光芒。按这身装束,乘红马最是般配,但是当窦婴从走近两匹战马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红马。

就当他要从韩嫣手中接过马缰时,却被刘彻拦住了:“丞相年纪不小了,还是让朕骑这匹吧!朕看见了,这马与朕有缘!”

“皇上,万万不可。万一……”窦婴揪着马缰不放。

田蚡和韩嫣也都在一旁帮腔,不让刘彻骑这匹红马。韩嫣还紧勒马头道:“皇上若是担心丞相,就让臣先骑罢了,皇上万万不可……”

刘彻见众人相劝,平日的倔劲就来了,他挥动马鞭朝交织着众人之手的马缰狠狠抽去,大家见状,立时松开了。刘彻趁机抓住马缰,“嗖”地登上马背。待大臣们惊呼“小心”的时候,他已蹿出一箭之地。

窦婴和田蚡见状,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向着警跸和羽林卫们高呼,韩嫣、包桑、张敺等不敢有丝毫的滞慢,紧紧追随着丞相和太尉。

但见云天之下,战马齐鸣,蹄声如涛,犬吠鹰啼。没用一刻,大家就到了苑林深处的“众鹿观”,此刻水衡都尉已早早地带了护苑的羽林卫在那里恭候了。

韩嫣上前询问狩猎的筹备情况,水衡都尉称已经将“众鹿观”中的数百只鹿散放于林中,只是老虎凶猛,怕伤了皇上,“虎圈观”没有开放。

韩嫣道:“虎为兽中之王,若不为狩猎对象,只怕皇上不能尽兴。”

但是,水衡都尉还是怕老虎伤了皇上。于是两人商定,只放一头猛虎出来驱赶群鹿。

这一切刘彻全然不知,君臣人等持弓立马,隐蔽在障碍物之后。忽然大家听见远处灌木丛中传来飒飒风声,刘彻举目望去,隐约看见一头斑斓猛虎正紧紧追着鹿群不放。

那猛虎先一天晚上就断了喂食,此刻正饥肠辘辘,见了猎物,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情景让刘彻热血沸腾,他两腿一夹马腹,便腾龙般地上了高坡。

那老虎受了惊吓,放下猎物,怒吼一声,朝着狩猎的队伍扑来。窦婴、田蚡、韩嫣以及警跸们顿时神色紧张起来,急忙向刘彻靠拢,在他前面构成一道防线,形成了人虎对峙。

田蚡悄悄回头偷看,却发现刘彻没有丝毫惧色,只见他神色镇定地从身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银羽,拉满强弓,只听“嗖”的一声,那箭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入了虎口。

箭中咽喉,老虎疼痛难忍,腾空而起,向大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众人不失时机地放出猎犬,向老虎发动攻击;韩嫣正待发箭,却见刘彻手中第二支箭已离弦,直入老虎的腹部。连中两箭的老虎终于丧失了力量而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一会就气绝身亡了。猎犬们围着老虎的尸体,“汪汪”的叫个不停,是亢奋,也是邀功。

在沉寂了片刻后,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窦婴和田蚡来到刘彻面前,几乎同时把充满着钦敬的话语献给了刘彻。

“皇上好力道!”

“皇上好箭法!”

刘彻来到坡下,用靴尖踢了踢从口腔中淌出殷红的血的老虎,抬头问窦婴和田蚡道:“二卿可知朕这会儿想到了什么?”

“请皇上明示!”

“朕想到了六年前第一次听说李广将军暮中射虎的故事。从那时起,朕日夜都想有朝一日到草原上去狩猎。”

刘彻的话让窦婴心中顿起波澜,回想皇上刚才射虎时的张力,再听听皇上心迹的袒露,他知道这位天子平日里一定把匈奴单于做了习武的靶子。

窦婴正想着,又听到刘彻感慨道:“这是一个强者存、弱者亡的天下。禽兽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呢?朕记得山东六国曾谓嬴秦为虎狼之国,乃在强秦据关中之险,虎视六国。国之不强,必成弱肉,国亡土失,前车可鉴。太尉……”

“臣在!”

“朕命你在羽林卫中挑选精壮英才,组成骑射营,每日加强奔袭骑射训练,以备御敌之用。”

“诺!”

当晚,刘彻留宿苑中长杨宫——这长杨宫因周围遍种杨树而得名。水衡都尉以狩猎的野味为主,为刘彻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饭后,水衡都尉悄悄地找到韩嫣,问是否挑选苑中美女陪伴皇上。

韩嫣不耐烦道:“你难道不怕皇后要了你的命?你那心思我知道,本官会相机向皇上引荐你的。再说,你的那位故人赵绾,现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炙手可热,你还愁什么呢?”水衡都尉听了之后满意而去。

韩嫣回到长杨宫,就见包桑急忙从宫中出来。他上前悄悄地拉住包桑问道:“皇上安歇了没有?”

“大人久在皇上身边,难道不知道皇上的脾气?这会儿奏章摆满了案头,皇上正在认真地看呢?这不,还要咱家去请丞相和太尉到殿中议事呢!”包桑说完便匆匆而去。

韩嫣进到殿中,只见刘彻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章。灯光太暗,刘彻看得很吃力。韩嫣上前拨亮了灯光,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伺候在身边的黄门道:“伤了皇上的眼睛,你等想找死吗?”

刘彻听见说话,抬起头来见到了韩嫣,问道:“韩卿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臣刚才到水衡都尉处安排明日的猎程去了。”

刘彻指着案上的竹简道:“这个赵绾,今天怎么没有来狩猎?”

说话间,窦婴和田蚡进来了。刘彻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章,直接进入正题道:“朕今日到苑中狩猎,看这苑子甚大,草茂林深。朕欲使官婢和天下贫民资财不满五千钱者,徙置苑中养鹿。按照养鹿的数量计算,收取一定的抚鹿矢,以充国库之实。不知二卿以为如何?”

窦婴听了之后接口便道:“皇上圣明,这样既可以济贫扶弱,又可以充实国库,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田蚡也以为这样甚好。

“既是这样,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回京以后朕就拟一道诏书,令各地推行就是。”

窦婴又道:“如今各个诸侯国广造园林,大养苑马,豪强借机侵占民田,百姓怨声载道。”

“太尉知道这些事么?”

田蚡嗫嚅着没有说话,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明白,自从王娡册封为皇后之后,田、王两家封君晋侯者甚众,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苑林。但窦婴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又不便明里反对,只有装糊涂。

刘彻道:“此事朕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早有耳闻。梁王在睢阳的苑林可与朝廷媲美。诸侯王是这样,大臣们也纷纷效仿。农为国基,民为邦本。天下都造了苑林,百姓何以为生?朕以为除上林苑外,各个郡国都要废除苑林,将土地退还给百姓。”

“还有,朕这里接到不少奏章,皆言转置迎送的卫士太多。朕以为可以省去一万人,充入军中。”

听到此话,田蚡担忧道:“这样固然省了不少费用。只是这样一来,臣担心皇上的安全……”

刘彻摆了摆手道:“太尉不必多虑。京城有羽林卫,朕身边有警跸护驾,再说了,国家安危,在民心向背。卿等不闻桀纣之时,诸侯离叛,人心不再,徒有京师宿卫甚众,形同孤舟?”

刘彻望了望一直沉默的韩嫣,问道:“韩卿以为呢?”

韩嫣赶忙站起来道:“皇上圣明。自看了皇上射虎之后,臣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平静。匈奴之所以屡犯我境,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是游牧部族,生活的习俗成就了匈奴人的马上功夫。所以臣以为今后要与匈奴开战,一定要建立一支可与匈奴抗衡的骑兵,而这一万人似可先做示范之用。”

“你这个主意好!这件事情就由太尉去办。”

刘彻想了想又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就不说话呢?”

“皇上请两位大人议事,让臣在旁恭听,已属大幸,哪里还敢放肆呢?”

时过三更,月上中天,包桑进来提醒刘彻更深夜凉,两位大臣欲起身告退,但刘彻却毫无睡意。

“我朝自立国以来,长期居中自守,对西域各国不甚了解。朕思谋已久,想选派一名使者,打通与西域各国的关系,这样既可以宣示我大汉国威,互通商贸,又可以联络他们对付匈奴,岂不两利?”

窦婴本已有了几分倦意,但是听了皇上的这番话,他不禁深受鼓舞,倦意一扫而空,由衷赞道:“皇上深谋远虑,令臣惭愧。这件事情就交给臣来办,最迟明年就可成行。”

田蚡也在一旁道:“臣可从军中挑选精壮之士护卫使臣前往。”

兴奋中的刘彻丝毫没有倦意,思绪一下子由政事跳到了文章上,说他最近读到了一篇《子虚赋》,文采激扬,诙谐有趣,只是不知道是哪位所著。

韩嫣在一旁答道:“其实,这篇文章早就在长安传诵开了。臣听说这赋乃蜀人司马相如所作。”

韩嫣这么一说,刘彻记起来了,那年在睢阳韩安国就曾对他说过此人的才华。

“为何如此人才朕却无缘一见呢?”

韩嫣道:“此人现在蜀郡,听说发生了一桩风流韵事,皇上若是想见他,宣他进京就是了。”

刘彻“哦”了一声道:“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韩嫣于是将梁王薨后,司马相如如何心灰意冷回到蜀郡;怎样在一次饮宴中,以琴声打动了蜀中美女卓文君,又是怎样遭遇了卓文君父亲卓王孙的阻拦,最后竟然携卓文君静夜私奔的故事奏与刘彻。

刘彻听罢,沉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司马相如倒是个敢作敢为的男儿。听韩卿这么一说,朕越发希望见到他。”

大家越说越兴奋,渐渐地竟然忘记时间,直到包桑再次提醒,两位大臣才起身告退。

送走两位大臣,刘彻对身边的韩嫣道:“今夜与朕合榻而卧如何?”

韩嫣道:“谢皇上,只是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此刻在黄门的伺候下梳洗完毕,一边上床,一边带着年轻人的戏谑道:“韩卿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讲呢?”

韩嫣道:“臣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说,是因为此事关乎太后。”

“太后?太后怎么了?”刘彻已经躺下,听到事关太后,又坐了起来。

“难道皇上没有听说,您有一位皇姐流落在民间么?”

“什么?你说太后有个女儿还在乡间?”刘彻十分吃惊。

在刘彻的记忆中,王娡不仅端庄秀丽,尤其以贤德淑慧闻名。如今忽然冒出一个乡间女儿来,这岂不是说,母亲当年不是以女儿身进宫的么?

刘彻由震惊转而狂怒,“嗖”的从挂在床头的剑鞘中拔出宝剑,架在了韩嫣的脖颈上,大怒道:“大胆韩嫣!朕要杀了你!”

韩嫣望着刘彻手中寒光闪闪的剑刃,跪倒在地,扯着剑穗,按住剑柄连道:“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让微臣把话说完,微臣就是做了陛下的剑下鬼,也不枉陛下待臣的瀚海之恩了。”

“快讲!”刘彻冷冷道。

韩嫣喘了口大气,话语就飞奔而出了:“臣以骑射小技,蒙皇上不弃,才得有今日,臣虽九死而不能报其一,又怎敢无中生有,信口雌黄,妄议宫中大事呢?实在是因为臣从太后贴身女御长那里得知,太后常常为此而夜间涕泣。臣不忍太后骨肉分离,才斗胆奏明皇上。臣知道,我朝以孝治国,必不忍见太后每日以泪洗面。”说完,韩嫣挺直了脖子,而刘彻手中的剑却落在了地上……

“母后!都是孩儿不孝啊!”刘彻朝着长安的方向呼喊,那悠长的声音在韩嫣心头久久地回响。

望着刘彻的背影,韩嫣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为自己又一次冒险的成功而得意。他相信,随着太后流落在民间女儿的归来,他在仕途上蹒跚不进的境况就不会太久了。

……

安陵邑在秦朝时还是咸阳城郊一个不足几百人的小村落。自从惠帝葬在这里之后,人口就急剧地膨胀了。到景帝时,它已成为一座富豪云集、拥有五万户、近十八万人的小城了。当朝太尉就是攀附他姐姐王娡从这里走进长安的,而王娡的前夫金王孙也居住在陵邑的小市里。

金王孙一想起那个趋炎附势的岳母臧儿,就气郁盈胸。当年,臧儿不就是看中金家的殷实和富足,才将王娡嫁给自己的么?可当她占卜问卦得知王娡将来前途无量、大富大贵之后,这个该杀的老妪,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毁了木已成舟的婚姻,强行地带走了她的女儿。

金王孙至今也弄不明白,臧儿到底是通过什么关节把王娡送进宫中去并且还做了妃子的。现实是,王娡不但做了妃子,而且还为刘启生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后来,她竟然登上了皇后的宝座,现在已成了大汉的太后。不过当初,大女儿金俗却留在了金王孙的身边。

他和王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咫尺天涯,他只能在叹息中追忆那些无法回去的岁月。

“那可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啊!”金王孙抿一口酒,迷醉着眼睛在心里念叨。他不能忘记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的交欢,那通体散发着的骚情不知多少次让他销魂。

“皇上怎么了?皇上怀里搂着的还不是我金王孙睡过的女人,那皇冠不就染上了绿色么?有什么光彩的呢?”可是,这话金王孙只能在心里说。

“这个骚女人,竟然做了太后。她把自己的女儿扔在了乡下,她配做太后么?”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中发泄。

臧儿去世的时候,身处深宫的王娡一无所知,金王孙断然阻止了金俗的奔丧行孝。不久,他也怀着满腹的愤懑离开了人世。

什么大富大贵?什么前程似锦?金俗现在与普通百姓无异,她与丈夫终日都为一双儿女能平安地活在人间而劳碌奔波。

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丈夫与孩子在身边酣睡,金俗却要在灯下缝补着衣裳,此刻,她就不由自主地怀念起亲娘来。娘啊!您还记得女儿么?乡亲们都说我有一个身为太后的母亲,为什么母亲把这一切都忘了呢?金俗望着窗外的月光,潸然泪下……

“女儿……”王娡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她在梦中看见了女儿金俗,她怎么就长不大呢?还是在怀里吃奶的样子。

她的喊声惊动了在外间伺候的紫薇,她急忙进来掀开帷帐呼唤道:“太后!太后!您有什么不适么?”

王娡摇了摇头,伤心道:“哀家刚才在梦中看见了金俗。”

在长乐宫,只有紫薇一人知道太后的秘密。常年在深宫见不到亲人的她深深理解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牵挂,她安慰道:“奴婢懂得太后的苦衷。”

“你睡不着,就陪哀家说说话吧!”王娡道。

“奴婢遵命!”紫薇披衣来到内室,问道:“太后为何不向皇上说说呢?”

太后叹着气摇头道:“哀家又何尝不想说呢?只是哀家担心皇上性子烈,不认他的姐姐,反倒弄巧成拙。”

多少年来,王娡背着沉重的情感负担。虽然每日锦衣玉食,但她没有一刻不想念她的女儿。先帝在世时,她几次欲说又忍。现在,她也判断不出刘彻能不能接纳金俗。

紫薇为太后掖了掖被角道:“皇上虽然年轻,可他素来倡导仁孝,又怎么能不认自己的亲姐姐呢?”

王娡以为紫薇的话很有道理,随口问道:“皇上走了多少日子了?”

“五天了!”

“哦!”王娡决计不再承受情感的折磨,等刘彻回来,她无论如何也要一吐为快——即使他不承认金俗的地位。

王娡再次入睡的时候,长安城已经沉浸在绚烂的晨曦中了。 gJEZpd0BWDulzxkJHYMHgGjBKnocWwyXd0nP3KqauXebTTNHxqFP9nLIZ5gd0qVF



第七章
王娡书札言心事 刘彻细柳振军威

王娡是被紫薇急切的声音唤醒的。

“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慌张?”王娡睁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昨夜梦中与女儿的相遇,让她一夜没有睡好,紫薇此刻叫醒她,使她满腹不快。

紫薇隔着帷帐轻声道:“娘娘,太皇太后那边的詹事来了,说让您过去呢!”

王娡想起来了,按照礼制,今天是她和皇上该向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不过即使这样,也用不着派人来催啊!一定是朝廷发生了什么大事,要不就是太皇太后身体不适。王娡不敢怠慢,立即唤来宫娥们为她梳妆,随后就急急忙忙地赶往永寿殿去了。

当她刚刚迈进殿门,就感觉到殿中气氛不同往常。老态龙钟的太皇太后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就是那平日里称病在家的柏至侯许昌。他见王娡进来,忙起身相迎,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

他怎么会到永寿殿来呢?自皇上登基以来,他就“请告”回家养病了,现在回到京城,他不先去朝见皇上,为何倒先进了永寿殿?在向太皇太后请安的那一刻,王娡满腹疑窦地想着。

“臣妾向母后请安!”王娡向太皇太后行礼。

“平身!赐座!”

“谢母后。”王娡在对面坐了,这样好让太皇太后感觉到她的亲近。

“母后起居可好?”

“还没死呢!”太皇太后用严厉的话语,发泄着她胸中的愤懑。

王娡顿时懵了,她实在搞不清楚老人家为何发怒,尽量温顺地回答太皇太后的问话,“是谁惹母后不高兴了?臣妾这就让彻儿治他的罪!”

“问你自己吧!”

“臣妾实在不知,还请母后明示。”王娡说着,提起衣裙又下拜了,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太后可知罪么?”

王娡没有回答,她的确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话呀!”

“母后,臣妾不知错在哪里?还请母后明示。”王娡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她硬是强忍住了。

“你可知彻儿近来所为?”太皇太后无法平心静气地与儿媳说话,而是怒不可遏地数落起刘彻来,“小小年纪,竟敢目无尊长,蔑视祖训。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可他就是不安静,搞什么举贤良,设什么明堂,难道他忘了我朝向来以黄老治国的国策么?连韩非子都知道儒以文乱法,他倒好,把儒学捧到了天上。养不教,母之过,身为太后,难道不应负失教之责么?”

太皇太后虽然双目失明,然而讲起话来,声音仍然铿锵有力,透着森森威严:“哀家今日要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只要哀家一息尚存,任何人都不要希图忘祖易制。”

王娡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怒气都由刘彻近日的一系列改制而来。

平心而论,王娡近来一直处在进退维谷的状态。作为母亲,她理解刘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中兴。可是他锋芒太露,尽管多次告诫他要照顾到太皇太后的情感,不可操之过急。可他那个烈性子,哪里听得进去呢?现在,果然老人家发难了。

此时此刻,王娡首先想到的是为儿子遮风挡雨,她很快就决定把全部的责任承担起来,以减轻太皇太后对儿子的愤怒。

王娡伏下身体,表示诚恳地接受老太太的训诫。

“母后训诫,让臣妾明白这一切都是教子不力的罪过。等彻儿一回来,臣妾就宣达母后的旨意,要他谨遵祖制,维护祖宗基业。”

“你不必跪着,站起来说话。”王娡诚恳的话语使太皇太后的情绪稍微平复。她毕竟是一国太后,虽说年龄仅过了四十,可也是有儿媳的人了,不能太伤她的自尊。

“也不能全怪你。彻儿身边的那些儒生,一个个在他周围嘤嘤嗡嗡,他一个小孩子家难免受人左右。自古亲小人远贤者,没有不误国的。回去告诉彻儿,不要被小人的谗言蒙蔽了耳目。还有,哀家听说彻儿常在未央宫夜寝,让皇后一人守着空荡荡的椒房殿,这成何体统?”太皇太后知道王娡是绝顶聪明的人,只要点到,她不会不明白的。

“你回去吧,哀家也有些累了。窦宇,送太后!”

人虽然离了永寿殿,可王娡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仍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那是一种说不出却能隐约感觉得到的恐怖。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女人,虽然双目失明许久了,但她心中的眼睛何曾有过一刻的松懈呢?他们母子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样的思绪一开,王娡的心就分外的烦乱。坐在轿舆里,昔日她与景帝恩爱的情景就涌上心头。

先帝在世时,虽然对太皇太后唯命是从,有时候甚至唯唯诺诺,其实只有她懂得,他心里有多痛苦。他既要顾及大孝的名分,又对太皇太后干预朝政颇有微词。

七国之乱后,特别是匈奴在立嗣大典那天骄横地点名要隆虑公主和亲之后,这些事情给予他心灵的撞击丝毫不亚于文帝驾崩后的诸侯拥兵自重。他不是没有看到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奉行的黄老之术已不合时宜,可还没有等他来得及对王朝今后的去向有个明晰的梳理,就撒手人寰了。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先帝弥留之际,留下的那些挥之不去的遗憾。

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朕去之后,皇后一定要辅佐彻儿,光大汉室。”

然后,他又对跪在榻前的刘彻道:“自古以来,墨守求稳,不思因变,未有不亡国的。你登基以后,务必顺势应时,变法图强……”

先帝说到这里,已经耗尽最后一缕生命气息,留下“太后……太后……”几个字,就丢下他们走了。

现在,回想刚才太皇太后那一番疾言厉色的训诫,让她想起先帝那未完的话语中包含了太多的不甘和忧虑,他一定是带着复杂无奈的心离去的。

王娡正了正身体,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彻儿!天降大任于你,也降磨难于你啊!她在心里长叹。就在这时候,紫薇在耳边提醒道:“太后,长信殿到了。”

她回过神来,突然觉得看到了昨夜梦中的情景。韩嫣正站在殿门口迎接她的归来,他的身旁站着一位乡间女子。

在王娡走下车驾的那刻,韩嫣拉着那女子跪在了她面前。

“臣韩嫣叩见太后。”而那女子则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娡的目光反复地在那女子身上流动。她黑发垂肩,上身着一蓝色深衣,下着藕色长裙。虽不似宫中女子那样的浓妆艳抹,却也是天然的端庄和俏丽。那眉眼,那身段,那气质,她似乎在梦中见过。

正思索间,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的脖颈上居然有一颗朱红色的胎痣。

是俗儿!是俗儿!王娡的眼里顿时涌出晶莹的泪珠。这是真的么?难道真是魂牵梦萦的俗儿回到了身边么?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一个怯懦的声音使她确信了眼前的事实。

“民女金俗拜见太后。”

韩嫣见状,忙在一旁禀奏道:“奉皇上诏命,臣迎接修成君回宫。”

“啊!你真的是俗儿!”王娡一步上前,扶起金俗。一声“俗儿”,一声“娘”,母女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王娡忘情地抚着金俗的肩头,轻轻地捧起女儿泪如雨珠的脸庞,久久地亲吻她的额头。

“俗儿,想煞为娘了。”

“娘!孩儿……只有在……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娘啊!”

紫薇见金俗回了皇宫,就明白是韩嫣将太后的秘密告诉了皇上。眼见面前如此场景,她急忙带着众位黄门和宫娥参拜,这让金俗茫然不知所措。王娡忙对女儿道:“快让他们平身。”金俗虽照着母亲的吩咐去做了,但说出来的话来却十分别扭。

韩嫣陪着太后母女坐定,王娡问起事情的缘由。

“这都是皇上的主意,微臣只不过是将太后的苦衷如实禀奏了皇上。后面的事还是修成君最清楚。”

金俗于是又流泪了,嘴里喃喃道:“娘……”

“事情来得突然,可把女儿吓坏了……”王娡心疼道,又把金俗搂进怀中。

……

原来刘彻在第三天就改变了行程。他要窦婴和田蚡一干人到细柳营等候,自己只带了韩嫣和张敺到安陵邑去寻找失散的姐姐。亲情迅速地消融了岁月的阻隔,使他产生了要改变姐姐命运的冲动。于是,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越过中渭桥朝安陵邑行来了。

车驾离开驰道时,百姓跪倒在街道两旁,他们耳边只有车轮滚动的轰鸣、羽林卫和警跸整齐的脚步声,大家都不敢抬头看一眼皇上的风采。

刘彻在里长引导下,直朝着安陵东头的金宅走去。

金俗的丈夫什么时候见到过如此庞大的阵仗呢?从来没有,就连那个身材矮小的里长,也从来没有来过这破落不堪的柴院。里长向他询问金俗的下落,他惊惧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战战兢兢地指着虚掩了的屋门。

羽林卫把躲在床下的金俗带到刘彻面前时,他惊异地打量着这个荆簪布衣、满脸菜色的女人。这就是母后朝思暮盼的姐姐么?她一脸的沧桑,头上几片枯叶,裙裾上沾着黄土,这让刘彻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同母亲联系起来,只有那对眉眼,依稀可见母亲的影子。

“阿姐!”刘彻上前一步,拉起了金俗的衣袖,大声道,“母后可是日夜想念阿姐呀!”

金俗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当今皇上会忽然登门,惊惶失措地向后倒退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民女……金俗……惊扰皇上,请……皇上恕罪。”

这情景让刘彻感慨万千,他感慨自己和金俗之间已隔了一道无形的墙。他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只有皇上的诏命才能让金俗真实地感受到命运的转机。

“韩嫣何在?”

“臣在!”

“传朕旨意,阿姐金俗与母后分离多年,备尝艰辛,朕甚悯之。自即日起,册封为修成君,迎回京都,赐钱一千万,奴婢三百,公田五十顷。”

宣完诏命,刘彻亲自扶金俗上车。这时候,金俗的丈夫带着一双儿女上前拉着她的衣袖,流着泪道:“你走了,我和两个孩子怎么办?”

可皇命如天,即使她是皇上的姐姐又能如何呢?何况她血脉中遗传着王娡的性格。当年王娡离开金王孙的时候,何曾有过丝毫的犹豫呢?金俗挥泪告别了丈夫和两个孩子,一步三回首地上了车驾。

一路上,孩子的哭声似乎跟随着她,这让金俗无法斩断萦念……在今后的日子,她会相机说服母亲允准她将一双儿女接到京城。虽然那很遥远,可不是没机会。不过现在,她最重要的是要改变命运。

“女儿就是这样在韩大人的护送下回到了母后身边。”

听完金俗的叙述,王娡悲喜交加。她让紫薇服侍金俗前去沐浴、更衣,然后才向韩嫣询问刘彻的去处。王娡还当着韩嫣的面承诺,要让皇上擢升他的职务,还要重重的赏赐。

韩嫣立即起身叩谢:“谢太后恩典!臣已将修成君安全护送回京,皇上还在细柳营,臣这就去陪伴皇上。”

“韩爱卿稍待片刻,待哀家修书一封,你带给皇上。”说话间王娡已铺开丝绢。她觉得手头的笔太沉重,她既要提醒刘彻,又不能说得太直白;既要言明自己的心迹,又不愿意给儿子增添负担。反复斟酌,她才下笔写了简单的话语:

十月京都,云暗天低,寒意萧瑟,皇上狩猎离京,定当倍加珍重。新政初起,百事待兴,然秋风吹皱渭水,落叶犹自不去,淫雨瞬息将至。哀家身在宫苑,心忧万分;每思前朝近事,夙夜不眠。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还望皇上为大汉江山计,笃诚慎行,见微知著,切不可操之过急,致舟倾楫摧,有负先帝之托。

写完之后,她用锦囊装好,并且叮嘱韩嫣路上要小心谨慎。韩嫣虽不知道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但凭借直觉,他知道此事的重大。

“请太后放心,韩嫣以性命担保,万无一失。”

马蹄声渐行渐远,带走了王娡一颗沉重又不平静的心。

细柳营还是那座细柳营,汉军还是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汉军。可自从周亚夫绝食而亡,先帝省了太尉一职后,军人的士气就大不如前了。

虽然武备名义上归皇上直接统辖,但军队的管理实际上归了各路领兵校尉,加上景帝晚年多有疾患,精神倦怠,自顾不暇,军队的纪律也就松弛多了。

刘彻登基后,恢复了太尉一职,但田蚡怎能和周亚夫相比呢?刘彻担心军队不能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这也是他利用狩猎的机会,巡视军营的初衷。

现在,在这里主军的是周亚夫的另外一个儿子——平曲侯、中垒校尉周坚。

刘彻的车驾到达营前的时候,周坚、窦婴和田蚡已经在营外迎候了。从二里外的渭河南岸起,由战车、射弋、骑士组成的汉军方阵,一直排列到大营之外。

这是从景帝后元三年起以来的第一次阅兵。

秉承父业,负责这次阅兵的周坚,心中有着说不尽的感慨。冥冥中,仿佛父亲和兄长都在看着他。他十分激动,皇上这次钦点阅兵细柳的举动无异于是对父亲和兄长冤案的平反。为此,他十分重视这次机会。

现在军中的一切都是按照父亲当年接待文帝时的礼仪安排的。车驾刚刚到达第一方阵前,领队的司马立即上前对张敺道:“军中不许车驾行走,请皇上下车。”

张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却被刘彻挥手制止了。他按照司马的要求下了车缓缓地向营门走来。

刘彻一眼就认出了站在迎接队伍中的周坚,黝黑的皮肤,浓黑的眉毛,刚硬的胡须,要不是那双不如他父亲锐利的眼睛,配着镶了铁色鳞片的玄甲,简直就似周亚夫活了过来。

在旌旗猎猎的营门前,周坚代表受阅的汉军揖手挺立,迎接皇上驾临:“甲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窦婴在旁边看了,心中不禁感叹,真将门之后也!

登上点将台,周坚上前道:“陛下,臣奉命率军演阵,请皇上明示。”

“朕此次观阵,非图一时之快,意在壮我军心,请将军以实战为之。”

“诺!”

周坚一转身,就向校场上的汉军挥了挥手中的旗帜。霎时间,演武场上鼓角齐鸣,杀声连天。先是双方在各自司马的指挥下,向着对方的阵地推进,厮杀在一起;接着是数百骑穿越校场,向靶子射去。接下来就是演练军阵,将士们以周坚手中的旗帜为号,逐次演练了鱼鳞阵、锋矢阵、鹤翼阵等不同阵法。最后是“匈奴军队”或被分割包围,或被聚而歼之,或统帅被俘,完败于汉军。

这些让田蚡看得眼花缭乱,不禁拍手称快,眉飞色舞。

可当他转脸去看窦婴的时候,那笑容便僵住了。他从窦婴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鼓舞和欢欣,于是他在心底认为窦婴气量狭小。

这只是一个触机,其实田蚡对窦婴的芥蒂早在景帝驾崩、刘彻勘定“三公九卿”时就产生了。要不是太皇太后给窦婴撑腰,他田蚡大概已经坐上丞相的位子,号令朝野了。

然而,让他最不安的还是皇上的表情。皇上先还是引颈凝望,全神贯注地看着将士们在校场上演练着各种阵法,不过他渐渐就不耐烦起来,后来干脆要周坚停止演练。田蚡见此便如坠入五里云雾中,这是怎么了,难道皇上看出什么破绽不成?

果然,刘彻叫来周坚,很不悦地问道:“将军对演习满意否?”

“臣愚钝,请皇上指点。”

刘彻侧脸问身边的窦婴道:“丞相以为如何?”

“华而不实!如此浮华虚妄,将来若是遭遇强敌,必将不堪一击。”窦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这不是军演,这与小儿嬉戏无异!”刘彻拂了拂衣袖,满脸怒色。

周坚暗暗叫苦,当初田蚡反复要求的就是要气氛热烈,让皇上高兴。他也曾提出若不以实战为之,恐难逃皇上锐眼。但是从未上过战阵的田蚡却很不以为然,说皇上观阵,不过是朝事之外的消遣。他就是一个将军,如何能改变太尉的意志呢?在这样的场合下,他又无法明辩,只有低头领受皇上的训斥。

“你与你父天壤之别也!”

校场上的风越来越大,但刘彻全然不顾。他被眼前的虚假所激怒,转脸看着田蚡道:“前些年,太尉一职长期省缺,致使军心涣散,军备松弛,长此下去,社稷危矣。过去的事情,朕可以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凡贻误军机者,杀无赦!”

尽管已是深秋,凉意习习,但刘彻的话却让田蚡大汗淋漓,他悄悄窥了一眼身边的窦婴,却见他频频点头。田蚡禁不住暗暗切齿:哼!有什么幸灾乐祸的?迟早要让你这老儿知道我的厉害。

其实,窦婴欣喜的是皇上虽然年轻,却目光敏锐,明察秋毫。像这样的演练,不但田蚡,即便自己做了太尉,也逃不过皇上的责难。田蚡和窦婴——这两个大汉重臣的芥蒂,从细柳营阅兵开始,便逐渐夤演成一场残酷的斗争。

田蚡很快就明白刘彻阅兵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重振汉军雄风。他随机应变,没有丝毫迟疑地接上了皇上的余音,煞有介事地将满腔的不快转变为对周坚的斥责:“我皇皇大汉,岂容匈奴猖獗。可将军却把如此严肃之军演形同儿戏,可知罪否?”

“太尉,属下……”周坚一肚子的委屈正待要说,就被田蚡制止了,“念你父有功于朝廷,且饶你渎职之罪。你还不重整旗鼓,再开演战?”

此刻,细柳营的校场上,军演已经完全回到周坚的思路,“战争的硝烟”弥漫在沣河与渭河夹角的开阔地带。周坚位于阵形中央,手持号旗。“汉军”按照号旗所指,迅速把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

“匈奴将领”虽屡次发动进攻,但“汉军”固若长城,岿然不动。眼见“匈奴军”渐渐疲惫,周坚挥动号旗,集中兵力对敌阵发起猛攻,“匈奴将领”被分割在汉军的小方阵中,首尾不能相顾。

“匈奴将领”左冲右突,周边不断有“汉军”倒下,但终因寡不敌众而被歼灭。第一阵演练刚刚进入尾声,“汉军”士卒已满面征尘,汗流浃背。但是“汉军”士气依然很旺盛,不待休息,又进入到下一场演练。

坐在点将台上的刘彻看得高兴,按捺不住地喊道:“汉军威武!”

观兵的大臣们也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到了这时候,田蚡阴沉的表情才开始有了起色。

周坚手持号旗,位于阵形中后方,兵力向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呈箭头形状,直插“匈奴军”的心脏。“匈奴将领”调集两支队伍,试图从两翼展开进攻,但是在“箭形”的阵列面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匈奴将领”遂改变策略,从尾侧发动进攻,顿时“汉军”阵营的尾部有些混乱。周坚见状,迅速转换阵形,稳住阵脚,迫使“匈奴军”放弃尾翼进攻战术……

刘彻看得入神,并没有发现韩嫣已悄悄站在他的身后。

直到太阳西斜、演习结束的时候,韩嫣才轻轻地上前向皇上复旨,说已经将修成君平安送到长乐宫,随即又悄悄附耳通报了太后书信的消息。

“母后有什么要事么?”

“太后没有说,只是……”

“只是什么?”

韩嫣再次压低了声音:“太后要臣严守机密。”

刘彻摸着锦囊,眉头一皱,他知道如果不是十分紧急而又严重的事情,太后是不会要韩嫣带信的。

在队伍结束演练、周坚到点将台复旨时,他对后半日的演阵给予了高度评价。

“朕问你,为何同样一支军队,前后大相径庭呢?”

“启奏皇上,后来的演习是依照皇上实战的旨意布阵排兵的,臣心中有敌,自然眼中有敌。”

刘彻对周坚的回答很满意:“爱卿所言甚是。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多了解匈奴,做到知彼才是。”

“诺!”

刘彻进而问道:“不知三军之事,而统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也。太尉以为然否?”

田蚡蜡黄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尴尬地低下了头。他何等精明,怎能听不出皇上话里的讽刺呢?那意思很明白,若不是太后,他绝对没有资格去做这太尉的。

这话的分量很重,它给田蚡的不只是尴尬,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田蚡已经明白,往后在这个朝廷里,他单靠那一点精明,不可能赢得皇上的青睐和大臣们的尊重,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浑浑噩噩了。

正恍惚间,他又听刘彻道:“传朕口谕,赏周坚金百斤,绢五十匹,以示褒扬。”

“谢陛下!”

田蚡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快意。皇上把赏赐给了周坚,这不是给他难堪么?他似不经意地掠过窦婴,发现窦婴的神色忧郁凝重,他猜不透这个老儿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此刻,窦婴却没有心思去关注田蚡的情绪。刚才接过韩嫣带来的锦囊,刘彻神色的微妙变化引起了窦婴的注意。

走下点将台的时候,窦婴紧跟几步,贴着皇上的后背小声问道:“陛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些许小事,无关大碍。”刘彻轻描淡写地说着,似乎他现在全部的精力就是分享阅兵的兴奋。

窦婴站住了,看着刘彻走出营门轻快而又矫健的步伐,他想起了当年在思贤苑中的许多故事。只有胸中装着万里江山的圣主才会有如此的度量啊!可还没容他多想,就听见刘彻喊道:“丞相!你乘朕的车驾。”

窦婴弹了弹脚上的尘土,迅速跟了过去……

北地都尉韩安国一到任,就马不停蹄地巡查辖内防务了。

他不知怎样才能表达此行的心境。自从梁王刘武去世后,韩安国被牵扯到一件案子中,由于他谨言慎行没有受到廷尉府的追究,但却在家赋闲达数年之久,可他的心没有一刻不想着报效国家。每当夜深人静之际,他总是拿出虎头鞶,在心灵深处呼唤皇上。

可就是他这样曾为睢阳大案立下殊勋的忠良之士,要重新出山都得花五百金去叩开田蚡的府门。据田蚡说,是他说动了太后才为韩安国谋得这个位子的。而最让他伤感的是,当他赴任前想面见皇上时,竟被田蚡以各种理由阻挠。

走在高原的沟壑间,韩安国呼出的气都是干燥的。

这里已有大半年没见一滴雨了。北地郡司马告诉他,草原枯死大半,马匹过冬都很困难。

转过一座山头,韩安国举目远眺,长城逶迤起伏地横亘在眼前。虽说是深秋,但这里已是寒风凛冽了,刀子一样的风从大漠深处刮起,发出肆虐的吼声。风中夹带的黄沙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韩安国下意识地拉了拉头上的风帽,他不得不承认匈奴人的强悍,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穿过沙漠,在长城内外燃起烽火。回望身后,跟随他的士卒们一个个脸色青紫,盔甲上落满了沙尘。

他勒转马头,面对部属高声道:“本官深知,大家常年戍边北地,餐风饮霜,艰苦备尝,忠心可鉴。不过从北地到长安,仅数百里路程,我等身负守土保国之重责,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匈奴南窥长安一步。如有疏忽大意,贻误战事者,军法是问,明白吗?”

“明白!”

韩安国扬起马鞭,在坐骑的屁股上狠抽一鞭,部队又急速地前进,在他们身后,孤寂的太阳悬挂在灰色的天幕上……

这样的巡边进行了多日,他才回到北地都尉治所义渠城。

义渠城坐落在陇东高原之中,像一只猛虎盘踞在那儿,雄视着北方草原。它是汉王朝北方边陲最大的郡——北地郡郡治所在地,也是北地都尉的行辕。

说起此城的来历,那是四百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时候,义渠作为北方的戎狄大国,占据着东达上郡,北到草原,西到陇西,南达渭水的辽阔地域。但是它还不满足,野狼一样的性格使得它对关中之地垂涎三尺。三百多年前,它发动了对秦国的战争,一直打到泾河北岸,距秦国都城不足百里,这对刚刚进入关中不久的秦国构成了致命的威胁。然而,骄横的义渠王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有一天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

秦昭王即位后,母亲宣太后摄政。这个美丽而又掌握秦国大权的女人向义渠王发出了邀请,请他到甘泉宫居住。她施展了女人的全部魅力去消磨义渠王的意志,甚至不惜与他生下两个儿子。直到有一天宣太后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时,他才醒悟。刚强而又妖媚的宣太后在杀了义渠王后,发兵一举灭了这个曾经称雄北方的大国。从此,秦国版图上又多了一方领土——北地郡。

但是,当韩安国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开始,就有一种危机感。数日来,他和北地太守、都尉史等一起视察了辖域内的各个要塞。越是向北,他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他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呢?是边防意识的淡漠,是将士纪律的松弛,是官吏们的嗜酒懈怠,是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是千里之遥竟无亭障要塞。这不为匈奴的长驱直入敞开了大门么?

直到一天,他们在边境的一个小镇,竟发现一个汉军士卒正拿战马的鞍鞯与匈奴人换酒喝。韩安国发怒了,他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那个士卒的身上。

“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士卒在雨点般的皮鞭下打着滚,鲜血顿时染红了干裂的土地。韩安国铁青着脸,不停地挥鞭。那士兵先还叫着求饶,渐渐地只剩下微弱的“哼哼”声。

“再有违反军纪者,他就是下场!”韩安国怒吼着上了马。

在回都尉府的路上,韩安国的脸色更加阴沉,他心里有一种杀人的冲动。他不能理解,同是镇守边陲的将领,眼前的这位太守怎么就和李广有天壤之别呢?

在踏上都尉府的台阶时,韩安国捋了捋垂在胸前的胡须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用这些误国之徒的血去祭奠那些死于匈奴铁蹄之下的无辜百姓和士卒。

北地太守小心翼翼地陪着韩安国进了都尉府,那个士卒的死使多年来浑浑噩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别的不说,仅不设亭障这一条就够得上人头落地了。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韩安国还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就是判罪,那也是廷尉府的职责,韩安国充其量也只能向朝廷上疏参劾而已。

刚刚落座,韩安国就怒不可遏地斥责道:“太守可知罪否?”

“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大胆!你在此为官多年,千里边陲,竟没有一座像样的亭障,难道不是渎职么?”

太守试图为自己的过失辩解,但刚刚张口就被韩安国打断:“任你巧舌如簧,也无法抵赖放纵部属、松弛军纪、荒疏边防的罪状。本官近日亲自察看,难道冤枉你了不成?”

太守见辩解不成,干脆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哼道:“就算下官有罪,那也是廷尉府的事,将军能奈我何?”

太守的狂傲激怒了韩安国,他大吼一声:“本官要杀了你们这些国之蛀虫,以谢天下。”

“下官是朝廷钦命的官员,只怕皇上没给将军这个权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官今天就拿你开刀。来人!”韩安国话音刚落,早有刀斧手一拥而上,把太守及其属下二十八人捆绑起来。

韩安国扔下一支令箭,咬着牙齿地喊道:“把这些误国之徒推出去斩首,把头悬挂城楼上,以儆效尤!”

二十八颗人头现在已经在义渠城楼上挂了多日,有的已开始腐烂。

风,在每天日暮时分,就从高原深处肆无忌惮地朝着古城扫来,凄厉的吼声让每个初到这里的人都感觉到它的蛮荒和寂寥。

土地广袤的北地郡人口却非常稀少,十几万农牧民散落在高原和草原上,按照各自的生活方式延续着他们的生活。偌大的义渠城,不过三万人口。

太阳刚刚西斜,街上已是人迹寥寥;夜色笼罩在古城上空,只有更夫和巡逻的士卒表明,这是一座大汉的城池。

韩安国的睡意早已被窗外的风声吹得老远,街头传来更夫时断时续的喊声,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站起来,在火盆前暖了暖冻僵的手,朝着外间喊道:“来人!”

从梦中惊醒的卫士顷刻间就站在他面前:“将军有何吩咐?”

“把凉茶换成热的。”

“诺!”

从睢阳到京城,他最大收获是将自己的家小安排住在了京城的尚冠街。关于他的职务,太尉的理由是再度出山,不宜过分张扬。其实,韩安国看出来了,太尉是一位十分贪婪的人。他很担忧让这样的人掌管三军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以当时的戴罪之身,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结果已属万幸,哪敢有过分的要求呢?

离开京城的时候,夫人说塞外风刀霜剑,天寒地冻,要他带些丫鬟和下人过来。不过这些都被他拒绝了,他当时义正词严——大丈夫当以献身疆场为己任,军营里放置些女人做什么呢?话虽如此,可他怎能忘记离别时夫人的婆娑泪眼呢?特别是在这漫漫长夜,思亲的情绪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时也变得儿女情长了?

就在此时,他的腰间“叮当”一响,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皇上送给他的虎头鞶就握在了手上。于是,睢阳知遇的情景迅速地取代了对亲人的思念。

在这个边陲的冬夜,他想起离京时与皇上话别的情景,周身的热血就迅速地驱除了寒冷,让他的胸间浸满了温暖。

虽然太尉有意阻挠,但韩安国还是来到了未央宫北阙,直到韩安国拿出了虎头鞶,司马才放行。但是,当他站在宣室殿巍峨的殿门前的时候,却有些徘徊犹豫了。他怕自己的到来,打扰了皇上打理国政。

这时候,包桑从大殿内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立嗣大典上的这位梁国使者。关于这位将军的诸多传闻使包桑对他有种由衷的钦敬,他不但热情地邀请韩安国到塾门等候,而且很快就宣达了皇上召见的旨意。

走进宣室殿,刘彻埋头批阅奏章的身影在他看来是何等的亲切,韩安国情不自禁地感慨岁月逝如过隙,当年英气勃勃的太子殿下已经长成一位风华俊奇的大汉天子。而刘彻抬头的一瞬间,看韩安国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兴奋。

皇上拉着他的手,不厌其烦地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说朝廷现正逢用人之际,像他这样的人才必大有作为,还问他还有何求,尽可奏来。

他本来想诉说他所蒙受的冤情,可忽然发现,与大汉中兴相比,个人的荣辱进退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他想将此次出京在太尉那里的遭际和盘托出,可是当他看到皇上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和文书时,顿时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惭愧。

当他说到经过北阙时被司马拦住了,皇上笑了。爱卿何须“门籍”,只要出示朕赠予的虎头鞶,这未央宫便畅通无阻了。

辞行之时,刘彻亲自把韩安国送到大殿之外,他握着韩安国的手,殷殷的期待都在话语中了。

“自先帝驾崩以后,边关军备松散,亭障废弛,爱卿此去任重如山啊!”刚强的韩安国听此述说之后,喉头也哽咽了。

韩安国手捧虎头鞶,细细地端详。那是一方温润细腻的蓝田玉,在炭火的映照下,分外玲珑剔透。当风声扑打着都尉府的铁脯首时,他似乎听到了皇上的呼唤。韩安国的眼睛有些潮湿,在听到外间传来卫士的脚步声后,他迅速地用衣襟擦了擦眼眶。

可是,卫士还是发现了韩安国红红的眼角,小声问道:“大人想念夫人和公子了?”

韩安国接过热茶,呷了一口,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没什么,刚才炭火太呛。你去睡吧!本官再坐会儿。”

“已经快四更了,大人还是早些歇息吧!”

“啰嗦什么?退下!”

“诺!”

卫士退出后,城角就传来鸡啼——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韩安国重新回到案头,铺开竹简,缓缓写道:

北地都尉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

臣自赴任以来,为严明军纪,整肃武备,以渎职罪诛北地太守以下二十八人。臣知太守乃地方重臣,非廷尉府不能治其罪。然臣观览昔日义渠国之兴亡,深知亡义渠者,非秦也,乃义渠也!诛义渠王者,非宣太后也,乃王也!自古骄奢淫逸,贪恋女色者,未有不身死国灭者也。……

此刻窗外,塞外的第一场大雪已铺天盖地地向古城飘来了。 gJEZpd0BWDulzxkJHYMHgGjBKnocWwyXd0nP3KqauXebTTNHxqFP9nLIZ5gd0qV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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