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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屋藏娇谈笑里 风雨化虹辩词间

长乐宫丹景台此刻来了一位连皇后也不敢怠慢的客人——大汉的长公主刘嫖,以及她的女儿陈阿娇。

王娡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这步,与这位当朝皇上的姐姐有着巨大的关系。她常常在心里庆幸,倘若当初栗姬与长公主就刘荣与阿娇的婚姻达成默契,那么今天椒房殿的主人就是栗姬了。

从内心来讲,王娡对这位皇姐的做派十分厌恶。但她也很清楚,至少眼下,她必须与这位长公主搞好关系。因此,当长公主的车驾停在椒房殿门口时,她早已等候多时了。

“姐姐到了,快请到殿中休息。”王娡脸上笑得很灿烂,话语间的热情让长公主十分舒服。

“妾身参见皇后。”毕竟不同往昔,长公主很有分寸地例行了宫廷礼节。

王娡连忙上前扶住长公主的肩膀,那手就很自然、很亲密地与长公主的手牵在一起,“姐姐这是干什么?折杀妹妹了。再说大典还没有举行呢!”

“呵呵!诏书都颁了,大典只是个仪式,就是皇后现在搬到椒房殿,后宫也没有谁敢说个不是!”

王娡并不辩解,只说了一句让长公主十分开心的话:“妹妹能有今日,不能忘了姐姐。”

两个女人就这样在相互礼让的氛围中开始了她们微妙的利益和情感交换。

虽说是春寒未去,但是丹景台奢华的暖炉给这座后宫主人的居室带来了融融春意。长公主一进大殿,就闻到了醉人的兰香。她抬眼望去,便在大厅的一角看到了一盆盛开的兰花,它正张开着诱人的笑靥。

兰花旁是一石头做的盆景,花工精心的照料给石峰间增添了茵茵绿意,石头周围清盈的水中,有一丛碧绿的水仙,绽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殿中央的一盆红梅,枝虬花盛,生机盎然,显然是经过多年栽培和养育,才能如此大气融融,可见主人的情趣也尽在此中了。

长公主在梅花前久久地端详着,王娡在一旁看着,不用猜就知道了长公主的心思。她轻声笑道:“姐姐要是喜欢这花,待会儿带走便是了。”

长公主不好意思地回以温暖的笑容,推却道:“娘娘心爱之物,妾身怎好掠人之美呢?”

王娡忙拉着长公主的手臂道:“姐姐有恩于妹妹,不要说是一盆花木,就是这殿中所有摆设,姐姐喜欢什么,妹妹差人送到府上就是。”长公主闻此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忙唤阿娇前来觐见。

阿娇已经十三岁了,与五年前相比,不仅出落得更加漂亮,而且也懂事多了。听到母亲的呼唤,她忙上前彬彬有礼道:“阿娇拜见皇后娘娘!”

王娡忙拉起阿娇疼爱地说道:“外面这么冷,快别折腾了,外甥女看起来越来越招人喜欢了。”

三人说着话进了殿门,长公主眼前又是一亮。迎面墙上,镶嵌了一只硕大的朱雀浮雕,刀功遒劲,线条流畅。那朱雀双翅展开,翩翩欲飞,周围祥云缭绕,气象峥嵘,烘托出大殿主人诸事得意的心境。长公主明白,这一切肯定都是出自皇上的意思。她自己也常常纳闷,同样都是女人,王娡是凭什么就系住了皇上的心呢?

宾主坐定,早有宫娥端上了热茶、果品。王娡道:“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姐姐。待哪日有空了,妹妹摆上一桌酒宴,专门款待姐姐。”她又从果盘中拿起荔枝,递到阿娇的手中,阿娇忙道:“谢皇后娘娘。”

王娡笑了:“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快别夸她了,整个一疯丫头,都是妾身给惯坏了。倒是彻儿,年初到睢阳把那么大一个案子办得干净利落,满朝文武都赞不绝口呢!”

“姐姐见笑了,他一个孩子能干什么?还不是太傅和丞相前后张罗。皇上让他出去,也不过是让他长长见识罢了。”

“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彻儿一看就是当皇上的料。”长公主的目光在殿内环顾了一周,问道,“彻儿呢?”

“他如今做了太子,就不能由着性子了。这会儿,正在思贤苑中听太傅讲书呢!听说姐姐要来,妹妹已差人去传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刘彻的声音:“阿娇姐姐在哪呢?阿娇姐姐在哪呢?”

说话间,他人已进了大殿。王娡刚才还笑吟吟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做了太子,举止还这样没有规矩,还不见过长公主?”

刘彻忙上前作揖道:“彻儿见过姑母。”

阿娇在一旁吃着荔枝,却被刘彻毕恭毕敬的样子逗得“吃吃”直笑。

刘彻行过礼,在阿娇的上首坐了,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推阿娇,小声道:“笑什么笑?像个傻子。”

阿娇吃着荔枝,还是笑道:“看太子刚才那样子,那才叫傻呢!”

刘彻举起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再说!再说我就打你。”

阿娇并不害怕,不服气道:“真动起手来,还指不定谁打谁呢?”

长公主看着两个孩子在那里斗嘴,喜上眉梢,想顺势将此行的目的说出来。但她并不直接道出内心的打算,而是先批评起女儿:“胡说什么?彻儿如今是当朝太子,按理说见了太子是要行大礼,都是为娘平日把你给惯坏了。”

阿娇噘着嘴道:“太子怎么了?做了太子就没有姐弟的情分了?他过去没有做太子,是我的弟弟,如今做了太子,还是我的弟弟。难道因为做了太子,就可以不叫姐姐了?”

“这孩子……”长公主叹道。

王娡眼色流转,接过长公主的话道:“阿娇这话也没有什么错。他们无拘无束,说明之间没有芥蒂。倘若见了面就别别扭扭的,倒生分了不是?”

长公主掩口把一颗荔枝核吐在小钵里:“还是皇后娘娘说得对。看他姐弟如此亲密,妾身真是打心眼里高兴。”接着她把目光投向刘彻,笑着问道,“彻儿,你说说,与阿娇姐姐在一起高兴么?”

“高兴!”

“阿娇姐姐好不好呢?”

“好!”

“什么地方好呢?”

刘彻吃着甘甜的荔枝,嘴里“咕噜咕噜”地说道:“人长得好看嘛!”

长公主被刘彻的率真逗得拊掌大笑:“太子说话倒是不掩不藏的。”说着,她又看了王娡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这样说,太子是喜欢阿娇了?”

“当然了!”

“那么,如果让阿娇做太子妃好不好呢?”

刘彻早已吃完荔枝,他顽皮的眼睛在姑母身上打量着,觉得姑母的话很好玩、很有意思,于是他就拉着阿娇的小手,轻轻抚着,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侄儿就要造一座金屋让她住。”

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这不是‘金屋藏娇’么?”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少年立即上前大声道:“恭喜太子!贺喜太子!”

长公主看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颇是儒雅,便问他是谁家的孩子。王娡说他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名叫韩嫣。因为生的聪明伶俐,被选到宫中做太子陪读。长公主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赞道:“娘娘慧眼,不但身边的宫娥们个个娇艳非常,就连太子的陪读也如此玉树临风。”

其实,长公主今天来的目的,从她进丹景台的那一刻起,王娡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平常的女人都不放过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何况是经历了与栗姬较量如今又登上了皇后宝座的王娡呢?就算长公主不提阿娇与刘彻的事情,王娡在心中也盘算许久了。

在长公主的笑声中,王娡说话了:“彻儿,果子也吃了,话也说了。阿娇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就到棋坊中玩去吧!”

刘彻最受不了拘束,听母亲这样说,自是分外高兴,他拉起阿娇便向外跑,黄门们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言出于心道:“真是天造的一对啊!”

王娡的身体很自然地往长公主跟前靠了靠,显得很亲昵的样子,“这事在妹妹这里自是没说的,只是……”

“有什么担忧娘娘尽管说。”

“他是太子,今日的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因此这事还得皇上和母后允准才是。”

长公主笑道:“这个不用皇后娘娘操心,妾身自会禀明皇上和母后。再说,皇后娘娘总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椒房殿空了许久了,依妾身看来,也早该举行大典才是,这样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过去了。都是那个不晓事理的梁王给闹的,妾身明日就跟母后说去。”

两个女人都觉得今日的见面很值得,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长公主起身告辞,而皇后在热情的挽留之后,也送长公主出了殿门。但是,当她们搜寻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时,却在琴房中看到了很有意思的画面。

阿娇喊着要刘彻为自己找一匹马骑,刘彻十分为难。阿娇不依,撒着娇拉着刘彻胳膊道:“不嘛!我就要骑马嘛!”

刘彻无奈,于是对韩嫣道:“你能不能为表姐找匹马来。”

韩嫣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说道:“太子何须舍近求远,韩嫣为翁主当一回马得了。”说完他就伏下身体,让阿娇骑了上去。

韩嫣绕着棋桌转圈,阿娇将拂尘当作马鞭,在韩嫣的屁股上边打边吆喝道:“马儿马儿快快跑,快送阿娇去见太子。”

刘彻在一旁暗暗发笑。

见此情景,长公主的心中再度充满愉悦,随口道:“看看!真是天作一对啊!”

王娡并不多搭话,心里想,他们现在只是孩子,未来说不定还有什么变数,就算皇上和太后允准了这门亲事,也不能保证彻儿登上皇位后,不会发生移情别恋的事情,这一切都要看他们的造化了。只不过在眼下,这门亲事能巩固我皇后的地位。

王娡忽然想起应该给长公主的夫君带个好,于是便问道:“侯爷最近好么?”

“好什么?”长公主刚才洋溢在脸上的喜悦荡然无存,眼圈说着说着就红了,“整日病恹恹的,妾身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

王娡忙在一旁忙劝慰道:“长公主也不要太伤心,多找太医看看,兴许就会好的。”长公主此刻的心境王娡怎能不理解呢?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的滋养,很快会变老的,唉……

巳酉,未央宫东阙大火。

太史令司马谈在当日的宗室录上沉重地记下了一笔,他的手由于发抖而把字写得歪歪扭扭。走出太常寺时,他回望被大火烧为灰烬的未央宫东阙,心里烦乱极了。

好好一座宫阙,怎么会被大火焚毁了呢?据严锦说,大火是凌晨子时从天而降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司马谈不敢多想。

早朝时,他在塾门遇见了田蚡,田蚡建议他在当日的宗室录中隐去关于灾象的记载,但他认为作为太史令就应该秉笔直书,不可因为非祥瑞之兆就不记载。

两座宫阙烧毁了一座,远远看去,未央宫就像折了翅的苍鹰显得很不协调了,而镌刻在西阙上的玄武在暮云下成了孤单的身影。司马谈在东阙的废墟旁站了许久,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了。

在汉朝的官制中,太史令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位置,品秩不过六百石。但他的作用却是不可忽视的,不但掌天时、星历,而且负责记录朝廷发生的重大事件。

自从父亲那里承袭了这个职位以后,他就有了一个十分庞大的计划,他要写一部上自三代下迄当朝的著作。这样他就忙碌了许多,他不但要全力地搜寻能够找到的所有史籍,而且每年还要去游历名山大川,做实地勘查。

前些日子,他刚从睢阳回来,在那里他遇见了司马相如,书生意气使他们很快便以同族兄弟相称。他们走遍了睢河两岸,司马相如的才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司马相如当时还特别说到了太子赴睢阳督办“行刺朝廷大臣案”时的睿智。他对此行的收获很满意,谁知刚刚回来,就遇到了这样一场火灾。

司马谈的宅院在尚冠街深处的一个小巷里,这段路并不长,可他却用了比平常多了一倍的时间才走到家门口。当他叩开宅门的时候,女仆把一个喜人的消息告诉了他。

“老爷!夫人生了!”

“生了?”司马谈一路上的沉闷顿时淡了许多,“男童还是女童?”他一边问话一边加快步子向后院跑去。

夫人刚刚分娩,脸上还留着疲倦的痕迹,但那在眼角的喜悦让她看上去比平日更有魅力。看见司马谈进来,她忙要坐起来。

司马谈忙伸出双臂托着夫人的肩膀,当女仆把酣睡的男孩送到他怀中时,司马谈笑了:“司马家又多了一个太史令啊!”

看着司马谈笨拙地抱着儿子亲昵,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夫人轻叹一口气嗔怪道:“老爷就记着太史令了,咱们的儿子就不能干点别的?”

“嗯!我还指望他帮我写完史书呢!”司马谈把儿子递给女仆,坐在床头与夫人说话。

“老爷!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司马谈搓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他在房中踱起步来,思绪在历史的瀚海中穿梭,眼前再度浮现出游历名山大川时丰富多彩的画面。司马谈眉宇渐开,左手在右手的掌心轻轻敲出节奏,大声道:“就叫迁吧!《诗经》说,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他长大后与我一样,游遍名山大川,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好!就叫迁儿。”夫人从女仆手中接过儿子,脸紧紧地贴着儿子粉嘟嘟的两颊,“迁儿!娘的儿啊!”

月亮也从窗外悄悄地投进银色的光,抚摸着司马迁宽阔的额头。

这孩子偏偏在未央宫大火的日子降生,这意味着……司马谈看着夫人怀中的儿子,不敢再往下想。

……

早朝一结束,刘启就把周亚夫、卫绾、郅都、田蚡等人传到宣室殿,询问睢阳一案的结果,周亚夫和郅都分别陈奏了案件的审理情况。

刘启脸上显出几分不悦:“既是审理清楚,为何今日早朝不奏?”

周亚夫道:“启奏陛下,臣有难言之隐,不便在朝堂上陈奏。”

“有何难言之隐,莫非朕冤枉了梁王不成?”

“陛下圣明!臣等日夜审理,刺客对所犯罪行全部招认。只是……”周亚夫说到这里,打住话头。

刘启不免更加着急,蹙着眉头道:“丞相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如今说起话来怎么吞吞吐吐的,这是要急死朕么?”

周亚夫正要再说下去,刘启摆了摆手,向卫绾问道:“看来丞相也学会明哲保身了。太傅,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丞相的难言之隐,也正是陛下所忧虑的。众贼供认,行刺之事确系梁王指使。因此臣等在回京的路上,遵照太子之命,已将所有狱词都焚为灰烬了。”

一听卫绾说完,郅都立即伏地而跪:“焚毁狱词,皆臣所为,陛下要治臣罪,臣死而无憾。”

刘启大惊道:“你是说太子要这样做的?”

他没有想到,一个孩子竟会自作主张地做出如此决断。当初,他答应刘彻督办此事,不过是想让他长长见识罢了,孰料他却当真了。要是放在别的案件倒也罢了,可这是何等重要之案?是十几位大臣死于非命的大案,是针对朝廷废立太子的血案,能如此草率行事么?这事要是放在刘荣身上,他决然没有如此胆量的。

眼前的局面让他想起昨晚王娡的枕边话来。王娡也觉得此案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非彻儿早已和皇后通了气?他无法将自己复杂的内心袒露在大臣们面前,他选择以斥责大臣们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愤懑。

“你等难道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吗?怎能听任太子随兴而为呢?”刘启指着周亚夫大喊道,“你父周勃当年果断剪除诸吕的气度,朕怎么就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呢?你是不是对朕改任你为丞相心存不满呢?”

“还有你!朕让你做太傅,你就该尽师道之责,可你……却在一个孩子面前唯唯诺诺。当年晁错为太傅时,何曾如此?你是想说话么?你不要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为太子辩护。袁盎呢?”刘启的目光在殿内搜索,“袁卿呢?”

周亚夫急忙答道:“袁大人他……”

哦!袁盎已经成了刺客刀下的冤魂,他永远也听不到袁盎那慷慨激昂的辩论、思路清晰的奏疏和力排众议的谏言了,再也看不到他匆匆忙忙的身影了。要是袁盎在,他一定会冷静地处理好这一切。一想到倒在血泊中的袁盎,刘启眼睛就模糊了,对睢阳案的结果就越发不满了。

“还有你!”他又把矛头指向了田蚡,“你身为太子舅父,不思为国尽力,整天在皇后面前递送各种消息,蛊惑人心。”

刘启把大臣们斥责过之后,气犹未尽,又转脸向伺候在一旁的严锦问道:“太子呢?这会儿躲到哪里去了?”

严锦哪里知道太子的行踪呢?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刘启挥起衣袖,“哗”的将面前的笔墨、奏章扫下御案。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去呀!快去把太子找来,朕倒要问他长了几颗脑袋?”

严锦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出了宣室殿,身边的黄门欲拾起地上的东西,被刘启大声喝住了。殿内空气极度压抑,大臣们一个个垂首肃立,谁也不敢出列辩解。

刘启发泄过后,颓然地闭目埋头座中,叹息道:“你们哪!真是让朕伤心透了。”

这时候太常寺长史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他顾不得与跪在地上的大臣打招呼,就直接陈奏道:“皇上,大事不好了。”

刘启正在气头上,抬起头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如此惊慌失措,哪像个大臣的样子?”

太常寺长史低下头小声道:“天火烧毁了未央宫东阙。”

“啊!”刘启一个激灵,眼睛睁得老大,“你再说一遍?”

听完太常寺长史奏明后,刘启呆了,半天才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长啸:“苍天啊!何故如此惩罚朕?”

他很快将宫阙被焚同刘彻焚毁狱词联系了起来,一定是先帝对刘彻的所为颇多气愤,才有了这灾异之兆,这些事情都把刘启对太子的愤怒推到了爆发点。

“哼!”刘启不无自嘲地想着,朕刚刚废掉了一个太子,今日就再杀一个去求得列祖列宗的宽恕。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对太常寺长史的怒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传太史令!你要朕砍了你的脑袋么?”

太常寺长史不敢再延宕盘桓,心惊胆战地离开了宣室殿。

此刻,刘启的情绪由气愤转为伤感,他觉得累极了,说话的声音中透着极度的疲惫。

“严锦回来了么?”说着他悲怆地转过身去,给了大臣们一个背影,“你们就给朕跪在那里好好思过吧!”

在大臣们等待太子的时候,田蚡那双小眼睛一直在观察着皇上的表情。皇上近来的脸色很不好,那种疾言厉色并不能掩盖他精神的疲倦;他的目光在发怒时虽仍有犀利的光芒,却不似多年前那样富有穿透力;他的声音虽然在怒斥众臣时让人感到雷霆万钧的威猛,但语言却远不及四年前平定七国之乱那样有条不紊。

对先朝有深入研究的田蚡明白,越在这个时候,皇上对任何事情越敏感。无论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王、田两家,他都觉得现在应该尽快见到刘彻。因此,在刘启闭目养神的时候,他拉了拉卫绾的衣袖,悄声问道:“太傅应该知道太子去了哪里吧?”

卫绾小心地看了看皇上,才用低得只有田蚡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殿下去找灌夫习武去了。”

“这个彻儿,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田蚡在心底埋怨,遂对周亚夫道,“下官有些内急,急需如厕。”说罢,他就蹑手蹑脚地来到宣室殿外,站在台阶上朝远处张望。

他似乎觉得站在这里太显眼,于是又提起袍裾,下了台阶,来到塾门翘首以盼,这样刘彻一俟出现,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中了。

虽然田蚡心急火燎地在那里盼望着,可这会儿刘彻却正在兴致勃勃地听灌夫讲他在七国之乱中单骑闯敌阵的故事。

在睢阳办案期间,周亚夫不止一次向刘彻提起这位性格豪爽的将军,于是在他心头,一次次地激起了欲见之而后快的心愿。就在昨天午后,刘彻缠着卫绾,好让他去见见灌夫。

卫绾当时就很为难:“这个还是容臣奏明皇上之后再定夺吧!”

“本宫知道,太傅是怕父皇怪罪下来不好交代。”刘彻合上书卷,露出少年才有的率真,“太傅何必事事都要父皇知道呢?本宫快去快回,不耽误听书总行了吧?”

卫绾见此就不好再坚持了:“太子言重了,不就是看看老将军么?微臣不说就是了。”

卫绾却没有想到,皇上会在过问睢阳案子的时候,也把他列入宣召之列。现在面对皇上的怒火,他也仓皇得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这一切,刘彻当然不知道,因为此刻他同灌夫正谈得投机。

行伍出身的灌夫,对太子的来访受宠若惊,遂在后花园置宴款待。灌夫不带任何修饰的描述把自己呈现在刘彻面前。

“臣本姓张,家父曾是颍阴侯灌婴的舍人,因为颍阴侯的引荐得以官至两千石。吴楚七国乱起,侯爷为将军,随太尉平叛。家父为校尉,带着微臣出征。”

说到这,灌夫为太子斟满了一爵酒,抬头望着亭外不远处父亲经常挂甲的一棵楸树长叹道:“不瞒殿下,家父当时已是七旬的老人,心知力不从心。但一向重情义的他不忍驳颍阴侯的面子,这一去就踏上了不归路,战死沙场。消息传至朝廷,皇上命臣护送家父灵柩回京。臣乃将门之后,父仇未报,岂可退缩。于是臣就挑选了军中壮士和家奴数十人,冲入吴营,杀伤敌人无数,后终因寡不敌众,仅臣一人回到汉营。”

说到这里,灌夫就借着酒酣敞开了自己衣襟,数十处创伤全都裸露在刘彻面前。那些伤疤,大的若铜钱,小的若豆粒,纷乱地分布在灌夫的肌肤上。刘彻轻轻抚过一个个伤疤,喟然叹道:“将军真乃大丈夫也!”

随后,刘彻又兴意盎然地问道:“将军擅长使何种兵器?”

“臣当年单骑奋战吴军时用的是长戟。”

“将军可否为本宫舞戟呢?”

“那就让殿下见笑了。”灌夫豪饮之后,一股英气借着酒意油然而出。

卫士很快抬来长戟,灌夫在手中掂了掂,随之舞将起来。两人才能抬得动的长戟在他手里,似游龙出水,倒海翻江;似猛虎入林,落叶纷飞。

刘彻禁不住拍掌欢呼:“好戟法!”

灌夫舞得兴起,干脆脱掉外衣。

刘彻被灌夫一番戟云剑雨激荡得热血沸腾,他紧握着灌夫的双手,脑中却是边城烽火的画面:“倘若有朝一日本宫带兵出征,将军可愿随往。”

灌夫手按左胸,激动道:“灌夫早已以身许国,愿追随殿下,虽死不辞。”

刘彻端起酒爵,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严锦尖细急促的声音:“殿下!殿下!”

“何事如此慌张?”

严锦因走得太急而语不成句:“皇上……皇上正在宣室殿中传唤殿下呢!”

“出了什么事?”

“奴才也不清楚。殿下……去了就……就知道了。”

刘彻不敢怠慢,道了一声将军保重,遂急忙朝未央宫奔去。

宣室殿内,刘启为刘彻的迟迟不到而恼怒到了极点,他怒视群臣,大吼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羽林卫何在?”

立即有一队羽林卫跑步进殿,刘启厉声道:“速拿太子来见。”

周亚夫、卫绾见状,顿觉大事不好,几乎同时跪在皇上面前,说出了同一话语:“陛下且息雷霆之怒!陛下且息雷霆之怒!”

刘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皇帝的自尊使他无法收回成命,于是他转移了发泄的对象,怒斥道:“都是你等纵容的结果。”

宣室殿外,田蚡焦急地踱着步子,口中讷讷道:“这个彻儿,怎么掂不来事情的轻重呢?”

他心里万分焦急,不时地向远处眺望,终于,透过初春的阳光,他瞧见刘彻在严锦的陪同下,步履匆忙地朝这边来了。

田蚡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不顾礼仪地埋怨道:“这半日太子到哪里去了?都急死微臣了!”

严锦忙问道:“皇上这会儿心情如何?”

“还如何呢?皇上正在大骂各位大人呢!”

刘彻闻此便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田蚡长叹一声:“皇上与梁王的事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殿下去焚狱词干什么?一定是那些老臣蛊惑的。”

刘彻听罢,坦然道:“焚毁狱词完全是本宫的主意,与各位大人没有关系,本宫这就去向父皇说个明白。”

田蚡在身后连连提醒刘彻小心说话,万不可再惹皇上生气。接着又跑步上前,把严锦拉到一边低声道:“太子命系一刻,烦劳公公速到丹景台请皇后去求太后出面。”

严锦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他不敢怠慢,听完便匆匆赶往丹景台了。

刘彻走进宣室殿,映入眼帘的是跪倒一地的众臣和木然肃立在两厢的羽林卫。他情知自己的祸闯大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来到殿前回话:“孩儿参见父皇!”

刘启冷冷地看一眼刘彻,哼道:“这半日到何处去了?”

“孩儿找将军切磋兵略去了。”

“小小年纪,懂什么兵略?”

……

见刘彻没有回答,刘启更加生气:“你为何不说话了,平日里不是话很多么?”

“孩儿参见父皇来迟,请父皇恕罪。”

“你可知罪?”

“孩儿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大胆刘彻,是你主动请缨到睢阳查案。朕之所以允准,只不过是为了让你长长见识,谁知你竟妄自做主,焚了狱词!你还不知罪?难道你不知这是一桩关系到十几名大臣性命的大案么?”

“父皇,孩儿当然知道此案重大。”

“既然知道,为何置大汉律法于不顾,你该当何罪?”

刘彻望着刘启,却并无惧色,平静道:“父皇,孩儿有话说。”

“大胆!违抗皇命,你还有何话可说?来人……”霎时间,羽林卫将士包围了刘彻。

周亚夫见状,知道此刻只有卫绾出来说话,才能拦住皇上,于是他暗地用手推了推卫绾。卫绾会意,忙向前跪了一步,不等刘启发问,就抢先说道:“启奏皇上,臣有话说!”

刘启看了看卫绾怒道:“你还有何话可说?太子犯法,你难脱失职之罪!”

“陛下圣明。昔日秦孝公在位,太子非议商君变法,孝公治太傅公子虔之罪。今太子违抗皇命,臣作为太傅,自有不可推卸之责,臣情愿领罪。但臣知道,陛下向来从谏如流,太子既然有话要说,陛下何不先问个明白,再责罚也不迟。”

刘启之所以这样,一则气在梁王;二则毕竟十几名大臣死于非命,需要向朝野有个交代;三则是因为刘彻先斩后奏,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再加上东阙失火,这些事情环环相绕,使他不由得急火攻心。

其实,他哪是真要向太子开刀呢?现在卫绾给了一个台阶,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好!你等且平身,朕就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这半晌可把众位大臣苦煞了,见皇上发了话,一个个踉踉跄跄地起身,彼此相看,虽是早春,却人人汗水直淌。

周亚夫抓住机会,小声向刘彻提醒道:“皇上让殿下说话呢。”

刘彻先是回头面向丞相、太傅伸了伸舌头,转脸又严肃地拂尘整冠,那双还没有脱离稚气的眼睛见父皇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天,心中的胆怯就去了许多,遂把如何决定焚毁狱词的前因后果一一详奏。

刘启在上边听得不耐烦,便打断道:“别的朕不想知道,朕只要你回答,此案与梁王干系如何?”

“依大汉律法,皇叔当治死罪。”

“既是如此,就当奏朕知道,为何要焚毁狱词?”

“孩儿以为,父皇不知道也好。”刘彻抬头望了望刘启,见父皇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于是继续道,“梁王乃父皇亲弟,此案若在朝野公开,反而让父皇为难。”

“难在何处?难道朕能视大汉律法为儿戏?”

“这正是孩儿想说明的。”刘彻身体往前挪了挪道,“朝野一旦了解案情,眼睛就会看着父皇。皇叔如不伏诛则是律法不行;皇叔伏法则祖母会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祖母若是病了,父皇必不能安心朝政。因此,孩儿……”

刘彻正要说下去,却见严锦神色慌张地从宣室殿侧门直接到了刘启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刘启顿时大惊,目光立时散乱地望了望下面的众臣和刘彻道:“此事今日就先到此,太子随朕前往长信殿。”

众位大臣相互看了看,就知此事已经惊动太后了。

刘启匆匆赶到长信殿,窦太后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地责问道:“你把哀家的孙儿怎么样了?”

话音未了,刘彻一下子跃到太后面前,操着从母亲那里承继来的槐里口音道:“孙儿向祖母问安!”

三日水米未进的太后吃了王娡调制的银耳人参汤后,精神好多了。刘彻很乖巧地扑到太后怀里,窦太后颤巍巍地搂着刘彻,从头到脸地仔细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循着刘启话音抬起头来斥责道:“不是彻儿想出那主意,皇上还不早把武儿问成了死罪?听说你还要治彻儿的罪?”

太后说完喘了口气,刘启忙上前欲要为母后捶背,可却被挡开了:“都说皇上孝顺。依哀家看,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皇上坐稳了皇位,眼中就没有哀家了。今天要杀这个,明儿要治那个,莫非连哀家也要做了皇上的刀下鬼不成?”

刘启闻言大惊,也顾不得威仪,慌忙跪倒在地道:“母后言重了,孩儿怎么敢……母后有何旨意,孩儿遵旨就是。”说着,他瞪了一眼王娡道,“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太后放开刘彻,大声道:“怎么!皇后想看看哀家,都有罪了不成?”

刘启不语,倒是王娡说话了:“臣妾听说太后玉体欠安,急忙过来伺候,请陛下恕罪!”

太后说:“你替他尽了孝道,你有何罪,要他恕什么罪?”接着,她话锋一转,“哀家只要皇上回答,对武儿如何处理?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欺负哀家看不见么?可哀家的心里长着眼睛呢?莫非你还真要治武儿的罪?”

“母后,既然没有证据表明此案与梁王有关,那此案到这就可以了结了。孩儿已命廷尉府将乱贼斩首灭族,以慰众卿在天之灵。”

“那么,你告诉哀家,武儿现在何处呢?”

“这……”刘启显出几分尴尬,“孩儿即日派人将梁王接到京城便是。”

太后说着说着,又气从心起,喝道:“你会接他来么?哀家前些日子派去睢阳的人回来说,武儿根本不在睢阳,一定是你害了武儿……”

太后还要说下去,却被长信殿外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太后很是不快,喝道:“是谁如此没有规矩,在此大声喧闹?”

长公主人还没有到,声音就先到了。在她的身后跟着的是阿娇,她简直就是长公主的化身。她一进长信殿,就毫无拘束地跑到刘彻身边,太子长太子短地问个没完没了,直到王娡要紫薇陪他们到花园中去放风筝,殿中才安静下来。

长公主一回到太后身边,就完全没有了场面上的那些讲究。她以家庭一员的身份,以一个皇姐的姿态很热情地同皇上与皇后打了招呼,很亲切地向太后问了安。她把一个让皇上解除尴尬、让太后愁云顿去的消息带进了长信殿——刘武已经在前晚化装回到了京城,现在就在她的府中。

长公主情态丰富地对太后和皇上讲述刘武怎样追悔莫及,怎样为十几位大臣死于非命而潸然泪下,怎样因思念母后而夙夜忧叹,却因为皇上诏命不许回京而寝不安席。末了,她向皇上求情道:“还望皇上开恩,饶恕梁王。”

太后越发地生气了,怒道:“好呀!连武儿在哀家面前尽孝都不让了,你还配当这个皇上么?你何时发的诏书,哀家怎么不知道?”

长公主赶忙道:“母后言重了,皇上是怕梁王远途跋涉,免除了他每年的朝觐,怎么会不让他回京尽孝呢?”

她没有忘记王娡对皇上的影响,很亲昵地走到她身边道:“皇后!您说这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弄得剑拔弩张,让亲者痛,仇者快呢?”

王娡忙接过长公主的话道:“臣妾也是这样想。皇上海纳百川,胸有天下,定会化阴云为丽日的。”

可太后的心结仍然无法打开,她捶着胸膛,声泪俱下道:“一个诸侯国的亲王,哀家的亲骨肉,竟被逼得化装进京。刘启……”自从刘启登上皇位以来,这是太后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好狠心啊!”

太后如此伤心,也让刘启的心境分外的沉重和不安,便愈发感到刘彻当初焚毁狱词不失为明智之举。当长信殿中的气氛冲淡了刘启父子之间的冲突时,他甚至感到正是刘彻为他弥合与太后之间的感情创造了契机。

他很虔诚地、集中精力地平息着太后的愤懑,小心地求道:“母后息怒!都是孩儿的错,孩儿这就差人去接梁王。”

严锦此刻早就在旁边伺候着了,他早已读懂了皇上眼中的意思,有意提高声音道:“奴才这就去接王爷。”

“用朕的车驾去接!”

皇室弥漫了几个月的阴云终于散去,严锦的心中便充满了喜悦,大声回答:“诺!”

太后的心情渐渐平复,紧锁多日的眉头也渐渐展开了。但她心中清楚,大儿子毕竟是当今皇上,决不能因此事而损了他的威严。

她不失时机地做着挽回皇上面子的事情,抚着他的手心道:“哀家心里明白,这事怨不得皇上,也是武儿用人不当,听信了一帮乱臣贼子的蛊惑。待会儿见了他,还要多加训诫才是。至于被刺身亡的大臣,你要厚葬,要多多抚恤才是。虽说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奉行黄老清静无为的国策,可黄老学说从来就是无为而无不为,不论是谁,乱我朝廷,天理不容。”

见太后心境好转,王娡意识到此刻提起刘彻与阿娇的婚事是再合适不过了。她的这点心思,长公主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她们几乎没有什么眼神的交流,就禀奏了此事。

“啊!你们是说彻儿与阿娇么?那皇上以为如何呢?”

“孩儿依母后就是。”

太后分外高兴,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她明白,这种婚姻无论对公主还是皇上都是必须和重要的。

“哀家看也是天作之合啊!彻儿呢,彻儿这会跑到哪里去了?”太后的双手在四处摸索。

王娡心里充满了欣慰,几个月来的担心和忧虑终于消散了,因为太后如此表态,标志着她终于承认了太子的地位。梁王自取其祸,刘彻的智慧周旋无疑成为改变太后初衷的重要原因。最善抓住机会的王娡急忙对长信殿詹事窦宇道:“快去传太子,太后要见他。”

“诺!”

太子和阿娇很快来到殿内,太后已感到了他们的气息:“彻儿,阿娇!你们都到哀家身边来。”

当刘启要刘彻和阿娇向太后行礼时,太后拦阻道:“家里人在一起,要那么多的礼数做甚?”

她俨然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笑声随着手在两个孩子肩头的抚摸而显出舒缓的节奏。

“你们的娘要月老用红绳子把你们一辈子拴在一起,这可是天意啊!呵呵!噢!什么是月老?月老是专门为人间男女牵媒的神灵,他要哀家的阿娇和彻儿做夫妻呢!告诉哀家,你们脸红了么?”

刘彻一脸不解道:“祖母!做夫妻就做夫妻,脸红什么呢?”

太后被刘彻的话逗笑了,乐道:“毕竟是男孩子啊!阿娇也没有脸红吧?听你的娘说,你生就一个男儿的脾气,这可不行啊!做太子妃就要像个太子妃的样子呀!”

阿娇被太后说得不好意思,摇着太后的肩膀撒娇:“外祖母!您都说些什么啊!阿娇可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急了,批评女儿不能这样同太后说话,可是太后却不计较这些,忙圆场道:“好!哀家不说了!阿娇大了,知道害羞了。”

刘彻在一旁小声揭发道:“她哪里知道害羞,疯着呢!刚才还在追着打孙儿。”

太后听了便更加心花怒放了。

看来太后已不再为储君的事烦恼了,刘启望着刘彻依偎在太后身边,心想,这个彻儿,倒比朕想得远些……

绵延到蓝田境内的南山,峻峭险拔,像屏障一样横亘在关中平原南缘。春天的脚步越过巍巍蓝关,在这京畿之地展开了它绚烂多彩的画面。

艳丽的桃花染红了整个山坡,南来的紫燕在林间清脆地鸣唱,泉水轻快地向着山外奔去。浐河展开慈母般的双臂,把从深谷幽涧中归来的儿子轻轻揽入怀抱。

河水在山下转了一个弯,一片气势恢宏的庄园镶嵌在河湾突兀的崖头上。

这些日子,窦婴就在这诗情画境中打发着赋闲的时光。

此刻,初升的太阳透过帷帐,把暖暖的光芒洒在窦婴的床头。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就见睡梦中的赵女修长的胳膊在云鬓边交叉成桃形的娇态。

她艳若桃花,粉嫩如藕,睫毛闪动,小嘴微撅,两颊还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她简直太可人了!窦婴在心底呼唤。他轻轻地掀开被角,那两只散发着女人馨香的乳房就肉嘟嘟地呈现在眼前。

然而,每一次交欢之后,都是无尽的烦恼,仿佛自己的生命正在被这消闲的时光一点点吞噬,窦婴很担心自己壮志未酬便像流星一样陨落。

窗棂上有人影晃动,窦婴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隔着帷帐问道:“有事么?”

“启禀大人,京城来人了。”

“又是来讨酒喝的,不见!”

“是周丞相!”

“你说是谁?”

“是丞相大人到了!”

“快快有请!”

他迅速唤来丫鬟为自己梳洗、穿戴。窦婴知道,周亚夫天生性格刚直,最见不得男人被妖冶的女人缠绕。在走出卧室的时候,他叮嘱赵女去后院厢房,周丞相在庄园停留期间,一定不要露面。

不一会,大汉的两位大将军、曾经的太傅和丞相就在庄园的客厅相遇了。

“不知丞相驾到,有失远迎,多有得罪,还望丞相海涵。”

周亚夫苦笑道:“大人不是太傅,老夫也不是丞相。前日早朝时,皇上已经免了老夫的丞相之职,现在你我都是无官一身轻了。”

丫鬟送上点心、茶水,当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窦婴神色严肃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亚夫摇摇头,叹息道:“这真是一言难尽啊……”

由梁王挑起的风波终于过去了。

用一批人头祭奠另一批亡灵,那是秋后的事情了。现在,刘启要做的是弥合兄弟之间的裂痕。

就在罢朝五天、祭祀天地之后,刘启在未央宫设宴款待刘武。卫绾、周亚夫、田蚡、郅都等人作陪。这样的安排,一半是太后的意思,一半是王娡的劝告。

刘武今天得到了很高的待遇,刘启特地让他与自己并排坐在一起。酒席是丰盛而又奢侈的,熊熊大火煮着大殿中央巨型铜簋里的酒酿,案上的菜肴、果品因酒气的润泽而更加的可口。

在掌管礼仪的仆射宣布宴会开始之后,刘武很谦恭地向刘启敬酒,他的眼角甚至溢出了泪水:“臣谢皇上的宽恕。”

刘启拿起酒爵,很大度地与刘武对饮:“你我都是太后的骨肉,至亲的兄弟,从今往后,当戮力同心,固我大汉江山,万不可再听信谗言。”

“臣谨遵皇上教诲,臣以后当谨言慎行,只求在母后身边躬行孝道,别无他图。”

刘启把脸转向众臣:“众位爱卿,朕今日特地让人烤了上好的乳猪,佐以美酒,让大家尽情享用,岂不快哉!”说完,刘启很爽朗地笑了。于是,大臣们就在这笑声中开始了新的享受——品尝乳猪。

没有谁发现,周亚夫的脸在皇上的笑声中渐渐地阴沉了。是的,当周亚夫的目光被皇上的笑声引向乳猪时,他忽然发现面前桌上既没有切肉的刀具,又没有筷子。他胸中顿生燥热,本来就黝黑的面容此刻变成绛紫色,两道浓眉随着血液的涌动而微微地颤抖。是宫中管事人的疏忽,还是皇上有意地羞辱?

但另一个人的目光让他很快判断出自己的尊严遭受了践踏和漠视——田蚡此刻正用一种隐晦、诡秘的眼神朝这边打量,他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明白。

周亚夫不能容忍在这样的场合被人侮辱和蔑视,他愤而起身,直朝着皇上的席位走去。

田蚡见到此景十分得意,小胡子因为兴奋而撅成一个弧形。

他从卫绾身边经过的时候,卫绾找不出更好的方式,只是用筷子轻轻地敲击案头,轻声呼唤道:“丞相!不可啊!”他试图伸手扯住周亚夫的衣袖,但是周亚夫却从他的手指尖头擦过。

当理智遭遇尊严的时候,显得是那样的苍白和无奈,而冲动的情感却鬼使神差地把周亚夫的行为推向极端。他来到皇上面前,铁青着脸,并不说话。

刘启笑容中夹带着几分奚落:“朕如此待将军,将军亦有愤乎?”

周亚夫很机械地说道:“臣谢陛下圣恩。只是臣腹中不适,欲回府就医。望陛下恩准。”

刘启并不说话,只是不经意地挥了挥手。

周亚夫深深地叩头,缓缓地转身,迟滞的步履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走过,渐渐地,他老迈的身影就淡出了大家的视线……

“很快!皇上就免了老夫的丞相。”

“皇上怎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呢?省了太尉之职,又免除了你的丞相。”

“不!是老夫得罪了皇后。”

那个王信有什么能耐,除了攀上一个做了皇后的妹妹外,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开疆,凭什么封侯呢?因此,当皇上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他望了一眼窦婴,自嘲地笑了笑道:“老夫本来就不是当丞相的料。”

“那么,现在是何人在当丞相呢?”

“圣旨已下,御史大夫桃侯刘舍为丞相。”周亚夫不以为然道。

窦婴失望了,看来因为废太子刘荣,皇上对他的成见很深。自从刘荣被贬为临江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朝臣们免的免、杀的杀,这让窦婴感到朝廷的动荡并没有过去。他们的心境都陷入无以名状的复杂中去了,他们都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安慰对方,只有一爵接着一爵喝着不知滋味的闷酒。

周亚夫告诉窦婴,太子每遇大事时总是想起他的教诲,常常因此弄得卫绾十分尴尬。窦婴听此,便在心中生出不尽的欣慰。

酒酣之时,他们数日的郁闷都被这酒精渐渐淡化,在酒爵交碰中,窦婴心头升起对刘彻的希望。特别是听了刘彻睢阳之行的故事后,他似乎获得了一种新的感知——大汉的崛起在先皇和当今皇上,而大汉强盛就在太子身上。

窦婴情之所至,不能自已,遂站起来,邀周亚夫为太子干杯。但他没有从周亚夫的目光中得到响应。

“请大人饮了此爵,老夫还有话说。”周亚夫说罢,先自饮了,那话也随着琼浆的燃烧而溢出了口,“恕老夫直言,依大人眼下的境况,既愧对于临江王,又愧对于太子。”

“大将军何出此言?”

周亚夫看窦婴饮了爵中的酒,知道他并不计较自己的指责,继续道:“能使将军富贵的是皇上,而与将军最亲近的却是太后。如今太后年迈,皇上龙体欠佳,皇后说动皇上大肆封侯,而大人却长期称病不出,躲在蓝田,以饮酒射猎为乐事。倘若朝中生变,大人则危矣。”

“值此多事之秋,只有大人才能辅佐太子,光大大汉基业!为了大汉江山,请大人受老夫一拜。”

窦婴被感动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与周亚夫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多谢大人指点,在下定不负大人厚望,不日便进京朝见太后。”

此时,从南山响起的春雷,滚过滔滔的浐河,在平原上拉开一道口子…… UD5heO68ShsVbow0X7UIdO+bIfUqdSAKvzV2cpF3wlSS/13+inMStgi6Ka6HmuHM



第五章
登楼追远忧国政 帝后论人起锋争

大汉的风云变幻夤演了八个年头,到刘彻十六岁的冬天,终于随着在长陵、安陵的东北边矗立起一座阳陵而翻开了崭新一页。

这是建元元年 (公元前140年) 九月的一天,刘彻在丞相卫绾和中大夫韩嫣的陪同下登上了长安横门城楼。十二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目送他亲爱的姐姐走过横桥,走过高原,走向大漠深处的。

尽管他已不记得当时的情景,然而母亲含泪的描述一次次激起了他对匈奴的仇恨。他越过城下的横桥,久久地凝望着远方。那平坦宽阔的驰道,那影影绰绰的帝陵,那郁郁葱葱的松柏,在秋云下显得逶迤而又厚重。

那里长眠着他的曾祖父刘邦,他的堂祖父刘盈,如今,那个把汉朝的声威推向新的巅峰的皇帝——他的父皇刘启也静静地躺在了他们身旁。

刘彻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他感叹岁月的无情和人生的苦短。父皇——汉朝的第四代君主,曾叱咤风云地平定了七国之乱,曾在潇洒谈笑中化解了梁王觊觎储君的图谋。可怎就忽然在一个深夜撒手人寰了呢?

也许在这一变故之前,上天降了一些先兆警示人们。

前年五月,上庸县发生了大地震,城墙崩塌,人口死伤无数。消息传来,朝野大惊。

去年正月,刚刚过完上元节,京城的华灯还没有来得及拆卸,东市、西市的年气还没有散尽,百姓们庆祝的龙灯和百戏依然在上演。都城却在一日之间连动三次,皇宫的城垣也被震开一道道裂纹,少府寺整修了十个多月,直到立冬方才结束。

而时令刚刚进入十二月,一场更大的灾象出现了。

那天,刘彻在思贤苑中听卫绾讲书,两人正说到兴奋处,突然从城外滚过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卫绾手中的竹简“哗”的被惊落在地,眉宇间充满了不解和惊恐。

他向来不相信灾象异变的,可这雷声来得太突然了。刘彻顺着卫绾颤抖的手看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多么怪异的景象。绚烂温暖的太阳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成为一颗悬挂在天空的紫色圆球,而本应晚上才出的月亮却横贯中天。昏暗中,上相、次相、上将、次将四颗星自西向东逆行而聚于太微星周围——这一切,让大家产生了一种大难将至的恐惧。

思贤苑内,黄门们乱作一团,惊恐尖叫声一片。宫墙外,杂沓的脚步声纷至迭去。

卫绾步履仓皇地奔出门外,仰天长呼:“昊昊上苍,卫我圣皇,佑我子民……”一言未尽,身体已经颤抖不已了。

他的行为让刘彻多少有些失望,秦皇挥戈东进,高祖笑唱大风歌的雄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作为大汉的太子、未来的皇上,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情绪对周围的人——不!对整个王朝的臣民是多么的重要。

他几乎没有犹豫,“嗖”的从腰间拔出宝剑,对着昏暗的天空长啸:“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泱泱大汉,德配天地,享国万世。区区天象,能奈我何?羽林卫何在?!”

“属下在!”

“属下在!”

……

年轻的羽林卫将士被刘彻凛然的气度感染,迅速执戈列队,聚集在他的周围。刘彻铿锵的声音在他们的耳际回荡:“张弓开弩,严阵以待,顺我者存,逆我者亡!”

林立的弓弩直指长天,羽林卫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顺我者存!”

“逆我者亡!”

……

吼声从思贤苑中卷起,涌向长安街头,涌向滔滔的渭水,涌向嵯峨的南山,涌进都城每一个百姓的心里,淹没了云天深处的雷声。

这样对峙了大约半个时辰,云退了,风息了,天晴了。太阳重新将灿烂的光芒洒向大地,经历了这场风云的未央宫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雄伟壮观,两旁镶着青龙的旗帜发出炫目的光彩。

这件事让卫绾惭愧了许久,从那天起,当他与刘彻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有一股气流不断地从刘彻体内散发出来,笼罩着他的身心,使他既不敢走近,也无法摆脱。

那些年也是朝廷政局剧烈动荡的日子。

景帝中元六年 (公元前144年) 四月,刘武怀着一颗遗憾的心在睢阳去世。这位曾谋杀了朝廷十几位重臣的梁王殿下,在弥留之际仍然对自己没有成为大汉的天子而抱恨。据主办丧事的官员回京后传说,梁王薨后依然睁着眼睛,似有牵挂让他难以瞑目。

梁王去世的消息传到长信殿中,太后痛断肝肠,仰天长叹:“皇上果然杀了我的武儿!”

景帝后元元年 (公元前143年) ,周亚夫因置办陪葬的五百甲胄被告发,以谋反罪锒铛入狱。

他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他清楚皇上这样做的用意,那就是为太子清除执政的障碍。皇上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手握重兵的大臣。因此,辩亦死,不辩亦死,辩又何益?

卫绾后来从廷尉府呈送给皇上的奏章中得知,周亚夫在公堂上曾为自己辩护过。他拒不承认加在头上的罪名,他认为购买的甲胄都是用于陪葬的,根本谈不上谋反。而廷尉却说,大人纵然不在生前谋反,死后也会在地下谋反的。周亚夫便不再辩解。

对一位曾统率三军,位极人臣的将军来说,还有什么比被诬陷更令他寒心的呢?还有什么比从昨日座上宾沦为今日阶下囚更让他绝望的呢?最后,他绝食五日,呕血而亡。

是的,皇上是到晚年,性格就越怪异多疑。

景帝后元三年 (公元前141年) 七月,在丞相位置上待了三年的刘舍被免去职务,卫绾接任丞相。是什么原因,皇上没有说。

在那天灾象退去、日丽风清的时候,刘彻与卫绾一起被召到刘启的床前。

刘启的脸色很苍白,说话间常常伴随着断续的咳嗽,头上也冒着虚汗。他显然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要王娡和卫绾速为太子准备行冠礼。

甲寅日,刘启拖着病体勉强为刘彻举行了冠礼,随后便被抬回了皇宫。

甲子日,刘启在走完了四十八年的人生后,驾崩于未央宫。

而今,先帝已经长眠地下,摆在刘彻面前的问题是——王朝今后向何处去?

景帝晚年行事随性,使朝政动荡,许多机构都已十分混乱,亟待走上正轨。而人才匮乏,官吏更迭频繁,这也是刘彻忧虑的焦点。

社稷不稳,就不可能德配天地,享国长久。因此,刘彻下诏要求丞相、御史、列侯等两千石以上官员举贤良之士。可一个月都过去了,事情却没有什么进展,他不免有些焦虑。

他回头望了望紧跟在身后的卫绾和韩嫣,看他们毕恭毕敬的样子,就觉得不舒服。他心想:朕要的是办事效率,而不是每日的如影随形。

可是,他越不愿看见的事情,就越屡屡发生在他的眼前。刚刚转过横门城楼,韩嫣就发现道边有一块不知何时脱落的城砖,他一边忙不迭地把它搬到城垛的边沿,一边训斥守城的羽林卫士卒:“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遗下砖石?”

韩嫣见无人应对,上前对着一个士兵就是一耳光。士兵在微微摇晃之后,立即恢复了肃然站立的状态。

这一幕让刘彻很感动。是的,固若金汤不仅靠城池的坚不可摧,更在于将士们万众一心。他对韩嫣的举止表示了不悦:“韩卿何必如此虚张声势?难道你不知岗哨不经允准,不能与人说话的军规么?”

韩嫣诚惶诚恐:“臣一心想着陛下的安危,因此疏忽了军规,请陛下恕罪。”

这个韩嫣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世故和圆滑了呢?虽然在过去的七年中,他只是一个陪读,可他终究也师从卫绾,怎么如今倒如陌路人一般呢?刘彻心里不解地想着。

不过此刻令卫绾更担心的是,今日的韩嫣再也不是七年前那个单纯的少年了,他是本朝最年轻的中大夫。这样的人如果长期待在皇上身边,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这种感觉卫绾现在只能埋在心头。

刘彻并没有发现卫绾的异样,对朝政的思考使他很自然地想将一个敏感的问题提到卫绾面前。他知道当着韩嫣回答这样的问题会使卫绾十分为难,因此他对韩嫣说道:“近来晴好,朕有意到上林苑中游猎,韩卿可速去准备。”

“诺!”

韩嫣迈着轻快的步子下了城,他已许久没有陪皇上狩猎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皇上兴趣转移,那样他就会失宠。他决定把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射猎安排得周周全全,给皇上留下须臾不可离开的印象。

走完城楼的最后一个台阶,韩嫣的眉宇间透出难以掩饰的喜悦,甚至笑出了声。

刘彻放慢脚步,等卫绾跟上来后才问道:“太傅怎样看父皇最后七年的朝政呢?”

这是让每一个朝廷官员都难以回答的问题,皇上究竟要表达一种什么意思呢?卫绾不敢深想,他只能首先歌颂先帝的功绩。

“先帝一生,恭俭尊业,移风易俗,黎民拥戴。皇皇业绩,光昭万世。臣每思先帝恩泽,铭感肺腑。”

刘彻摇摇头笑了:“朕知道丞相信守儒家‘为尊者讳’的箴训,不肯对先朝的政事说些什么。可朕记得当初在思贤苑听窦太傅讲述《孟子》时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皇也是人,哪能事事都对呢?”

刘彻并不等卫绾的回答,就继续说道:“朕近日翻阅父皇生前批阅的奏章和发出的诏书,发现有几件事情处理得不够妥当。譬如临江王的冤案,周亚夫的冤案,都不免让忠良之士寒心。还有那个窦婴,只因为对废除刘荣太子之位表示了异议,就被革去职务,长期赋闲在家。其实朕现在想来,窦婴亦无大错。他作为太傅,也是在尽为师之责!还有,因为对周亚夫的猜忌,就省去太尉一职。皇皇大汉,怎能没有执掌军务的大臣呢?”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话头。这些事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只能点到为止。只要卫绾不表示异议,就说明他的感觉准确。历史已翻到新的一页,他现在需要清楚的是,自己该做些什么。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凡事得从当前做起,朕月内要做两件事情:一件是举行策问,另一件就是恢复太尉府,开始整治军备。”

一提到策问,刘彻就想询问推荐贤良之士的情况:“朕要丞相举荐人才,怎么至今都没有回音呢?”

“启奏陛下……”

一言未了,就被刘彻挥手拦住了:“丞相有话就直说,这又不是在朝堂。”

“诺!启奏陛下……”

“怎么又来了?”

“臣习惯了!臣这就改!”卫绾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自从去年思贤苑灾象之后,他在皇上面前越来越拘谨了。他轻轻喘了一口气,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自从诏书下发各地后,郡国纷纷举荐忠谏刚直之士。现在报到丞相府的大约有五百多人。经过筛选,比较优秀的有严助、赵绾等人。只是……”

“有话就说。”

“只是其中有不少治申、韩、苏、张之徒者,臣以为这些皆属异端邪说,尽可罢黜。”

“丞相说得对。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大一统岂非空言?”刘彻说着话,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董仲舒呢?”

“太常寺已把他作为首选人才。”

“朕在思贤苑陪读时,窦太傅曾为朕讲过他读《公羊春秋》的心得,其取经用宏,其思通古今,其要言不烦,颇有见地。如此之人,朕要亲自问策。”

又是窦婴。卫绾心里不是滋味,他发现皇上最近不断在他面前提起窦婴。过去做太傅的时候,听听也就罢了,可现在……

“朕何时可以当殿问策?”

“臣以为十月可以准备就绪。”

“要抓紧时间,朕可等不及了!”

“诺!陛下圣明!臣这里还有一人,姓公孙名弘,亦善治《春秋》,只是年龄大了些。”

“春秋几何?”

“已经过了知命之年。”

刘彻想了想道:“的确是大了些。朕以为中兴大汉,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不过此人还是先放到太常寺吧!”

“诺!”卫绾捻须沉吟片刻之后,缓缓道,“吸纳儒学之士入朝,太皇太后那里……”

君臣的谈话正要继续下去,却见包桑气喘吁吁地上城来了,说太后召见,有要事相商。跟随着刘彻的脚步,卫绾发现自己越来越迟钝,有些不适应皇上锐意进取的节奏了。他从皇上的话音中也隐约听出朝廷格局将发生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必然要受到来自长信殿和永寿殿两股力量的牵制。他在皇上身边待了十三年,深知窦婴对皇上的影响。

随着景帝的驾崩,窦婴东山再起已成定局,而太后王娡决不会对田蚡的位置不予考虑。这样一来,他的丞相之位肯定是坐不稳了。没有背景,仅靠跟周亚夫平叛立功、靠思贤苑讲书立德、靠研习儒学经典立言的卫绾便有了急流勇退的考虑。

“陛下……”卫绾说话的声音很低,以致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不知道皇上会怎样对待他的这个请求。

刘彻的一只脚已经登上了车驾,他转身问道:“丞相有事么?”

“陛下!臣……”

“丞相这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陛下!臣请陛下爱惜龙体……”卫绾最终还是咽下了要说的话,看着皇上的车驾在黄门的簇拥下渐渐远去了……

田蚡这几天真是忙坏了,时而出入于公卿府上,时而到宫中打探皇上对官职的安排。这会儿,他正在长信殿中与王娡叙话。

田蚡打量着王娡,他发现先帝驾崩后,姐姐忽然就老多了。眼角细密的皱纹记录了这个后宫主人心灵深处的痛苦,而两颊艳丽粉黛的褪去,则标志着她从皇后到太后的身份变化。

这一切,都使田蚡心底生出亲情的恻隐,由衷地安慰道:“国事繁杂,还请娘娘珍惜玉体才是。”

“唉!”王娡理了理垂到胸前的长发,“哪能轻松得了呢?先帝走了,彻儿年幼,哀家觉着这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王娡这一年来的心情并不轻松,她既要为刚刚登基的皇上牵肠挂肚,又要为田、王两家的未来而费心。太后这至高无上的荣耀排解不了她情感上的寂寞,千头万绪的国事也不能带给她丝毫安静,而错综复杂的关系又使她徒添了许多的烦恼。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的性格是那样的孤僻。这皇宫就像一盆炉火炙烤着她的灵魂,使她离自己的本性愈来愈远了。

“其实,只要把人安排妥当,想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兄弟说得是。可你知道么,就是这事最让人闹心。刘姓诸王不能不考虑吧?太皇太后那边更是马虎不得,弄不好就会出事。”

“娘娘所言极是。臣弟听说,窦婴已于昨日被皇上召回京城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哀家的意思。窦婴秉性耿直,当年为了立储一事,敢于当面顶撞太皇太后,这说明他心底无私。现在正当用人之际,就不该让他闲着。”

王娡的回答让田蚡很吃惊,他原以为太后首先会想到是田、王家族里的任何一个人,却不想她首先把那个在蓝田庄园赋闲的窦婴纳入视线。田蚡觉得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弄清楚自己在朝廷中居于什么位置。

“窦婴当然要老成和稳重一些,那娘娘有没有考虑过臣弟的事情呢?”

“这……”王娡没有继续往下说,其实田蚡进宫的那一刻,她已经命包桑传话去了。

黄门悠长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姐弟的谈话。

“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王娡站起来对田蚡道:“不要看彻儿年轻,可他最烦的就是裙带关系,兄弟还是先回避一下为好。”说完,她就吩咐宫娥伺候田蚡到偏殿休息,又命紫薇帮自己整理好服饰。她刚刚坐稳,就见刘彻出现在殿门口。

“孩儿参见母后!”

“平身!紫薇,给皇上上茶!”

刘彻的心思还没有从与卫绾的谈话中转过来,他对太后的忽然召见也感到大惑不解:“母后这么急召孩儿进宫,不知有何要事?”

王娡皱了皱眉头,她听得出皇上好像不大乐意来此。她心想:他这点怎么就没有随他的父皇呢?他才十六岁,日后渐渐地大了,还会听她的么?可她又能怎样呢?他一旦坐上皇帝的宝位,就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王娡屏退左右,才把事情提到刘彻面前,“哀家今日请皇上来,就是想问问皇上对国事的打算?”

刘彻很快猜到太后找他来的目的,笑道:“母后的意思,不就是要问对舅父有何安排么?”

王娡很吃惊,怎么她的心思被彻儿揣摩得如此透彻,而且还是这样一针见血呢?

“既然皇上明白哀家的意思,哀家也就直说了。皇上刚刚主政,朝廷诸事未稳,刘氏诸王虎视眈眈。依哀家看来,田、王、窦氏才是心腹之人。”

“嗯……母后所言甚是,只不过外界对舅父颇有微词!”

“他们都说些什么?”

“有人举报,说舅父借着母后荫庇,侵占民田。”

“哦!有这事么?”王娡疑惑的目光掠过刘彻的额头,质疑道,“也许是有人出于私欲,故意中伤呢?”

刘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瞒母后,孩儿虽然年轻,可对舅父贪利多欲的性格还是有所了解的。”

王娡的话被噎了回去。其实,她也不得不承认刘彻的话有道理。但是在田、王两家,除了田蚡,没有谁能替她分忧。她那个兄弟王信,论贪欲比起田蚡有过之而无不及。给他个爵位也就罢了,万不可指望他能帮彻儿打理国政。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对刘彻行使母亲的权威,只能激起他更大的反感。她有意转换了说话方式,严肃道:“这个皇上大可放心,哀家不会因私废公,一定会多加管束的。”

“那依母后之见,安排什么职位比较合适呢?”

“这个请皇上考虑,不过依哀家看来,总要位列三公才好。”

刘彻皱了皱眉头,王娡的话让他非常不快。说不干涉朝政,却要位列三公,这不是伸手要权么?但不管怎样,她是太后,他掂得出她话中的分量,尤其是目前,有一个太皇太后在那里牵制着,他就更不能违逆太后的意思。刘彻知道,他必须尽快脱身,否则太后必有更多的要求。

“孩儿一定谨记母后的旨意,既然父皇将江山托付给孩儿,孩儿自然是竭力用命,不会因重亲情而轻社稷的。”

“皇上这话是何意思?”

“孩儿的意思是,纵然孩儿依母后旨意委重任于舅父,他也要依律行事,倘若他触犯大汉律令,孩儿也绝不姑息。”接着刘彻便起身告辞,“母后要是没有其他事情,孩儿就告退了。包桑,起驾回宫!”

从长信殿外传来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王娡望着刘彻的背影,怅然若失。她反复品味着刘彻的话,不免又心生烦恼。什么时候,皇上性格变得如此了!

“娘娘!皇上已经走远了。”田蚡不知什么时候从殿后转了出来,悄悄地站在王娡的身后。

王娡一脸不高兴:“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田蚡捻着翘起的胡须叹道:“怎么会没有听到呢?看来,我这外甥也是一匹烈马啊!”

“你说什么呢?他可是一条龙,骨子里流着刘氏血液的龙!”

田蚡的小眼里蒙着一层雾,道:“这可是一条不易驯服的龙啊!”

王娡白了田蚡一眼:“还说呢?哀家早就对你说过,这朝廷内外都是眼睛,要你注意行事,不可张扬,你怎么就不听呢?虽说哀家如今是太后,你等因此也受到皇上的恩宠。可是,兄弟也是久治儒学的人,儒学从来就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箴言。倘若你触犯了大汉律法,无论是哀家还是彻儿,恐怕也救不了你。所以,你要好自为之。”

“那么,皇上对臣……”

“哀家已经说了,具体的事哀家不干涉。不过彻儿绝顶聪明,哀家的意思他明白,总不会太差。”

田蚡捻着胡须没有说话,他对未来有了一种担心和忧虑,眼里似乎没有往日那样流转和精明了。对自己这位外甥,他实在有些琢磨不透。

出了长信殿,包桑小声问道:“皇上是要到椒房殿去么?”

“不!回未央宫!”刘彻说着话,步履轻盈地登上了车驾。

“皇上可有好些日子没有到椒房殿了。”包桑小心翼翼地提醒。

“这是皇后的意思么?她怎敢干涉朕的事情?”

“不是的!奴才以为,皇上太劳累了,也该调养调养身体了。”包桑抬头去看,刘彻已经坐上了车驾。

“既然不是皇后的意思,你还啰嗦什么?起驾!”可车驾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刘彻在车内对包桑高声道,“你去告诉皇后,就说朕夜间要批阅奏章,就不到椒房殿了。”

“诺!”包桑看着皇上的车驾越来越远,才转身朝椒房殿走去。

对皇上,包桑怀着深深的感激。也许是因为当年在思贤苑为皇上讲述李广将军故事的缘故,皇上一登基,就让他做了未央宫黄门总管。这份恩宠让他感激涕零,他不愿看到皇上有一丝不快。他虽然不清楚皇上刚才和太后说了什么,但他凭着直觉,就知道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母子相聚。

自从做了中人之后,包桑早已没有了对异性的冲动。未央宫中美女成群,但对包桑来说,她们只是视角上的不同。所以,他理解不了女人在皇上的眼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更令他无法理解的是,韩嫣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让皇上撇下美丽的皇后而同他待在一起。而且韩嫣一到皇上身边,他就只能远远地站在宫门外守候。

其实,韩嫣也有说不出的无奈。他已经十九岁了,对女人的征服和占有欲使他每天都处在骚动和不安中。他到上林苑安排了狩猎的公务后,并没有急着回京复旨,而是坠入了水衡都尉安排的温柔乡里。

那女子是十分精于调情的。她每一个眼神都把韩嫣全部的激情汇聚到她最敏感的部位;她嘤嘤带着娇媚的笑,像一汪春水从韩嫣焦渴的心土上漫过,弥合着他寂寞的裂缝;她滑腻的肌肤,仿佛丝帛一样,在韩嫣的身下抖动着诱惑的光波;而她“哼哼”的喘息,带给这个每日陪伴着皇上的男人,是妙不可言的快感。

那一刻韩嫣真正地体味到,一个没有在女人这方土地上耕耘过的男人,一个不能给女人注入快感的男人,他的生命简直就是清晨的一缕雾霭,轻飘得没有任何分量。

他对这女子说不上爱,完全是一种发泄,他们彼此满足的只是肉体的欲望。这使韩嫣在每一次冲击时总表现出穿透的残酷,他认为只有那女子求饶的声音才能让他感觉到他作为男人的存在。

“哎哟!哎哟!哥哥,您轻点,妹妹受不了了!”那女子斜睨着韩嫣,大声叫道。

但韩嫣的脸色却变了:“你叫本官什么?”他不待那女子回答,就一边用手狠抽那女子的脸颊,一边挪动着身体再次发起冲击,“混账,本官是什么人,敢叫我哥哥?弄死你……”

直到那女子昏厥过去,他才带着满足的轻松离开了那间掩藏在密林深处的房子。

他相信来这地方逍遥的,不只他一人,而水衡都尉却从这些女子身上获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在他被迎到客厅的时候,水衡都尉笑问道:“大人可痛快?”

韩嫣不置可否地笑道:“天下没有不抓兔子的鹰。大人有什么要在下办的事情么?”

当女人做了他们之间的交易筹码时,水衡都尉便不加任何掩饰地把要求摊在了韩嫣面前,“卑职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有朋友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引荐一下罢了。”

“此人叫什么?”

“赵绾!是地方上有名的儒生。卑职知道,皇上现如今正在大力求贤,大人何不将这好事做了,赵绾也一定不会忘记大人恩德的。”

“哦!呵呵……”韩嫣以他爽朗的笑表示对所托事情的应允。

现在韩嫣回到了未央宫,他已经早早地站在殿门口迎接刘彻的归来。他扶着刘彻进了未央宫前殿,督促黄门伺候皇上梳洗;尽管御膳坊在为皇上奉上饭菜的时候,已经有专门的黄门尝过,但韩嫣还是在亲自尝过之后,才禀奏皇上进食。他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似乎只要皇上吃得舒心,他就获得了最大的满足。

他所做的这一切,给刘彻留下忠诚的感觉:“韩卿!你就与朕一起用膳吧!”

韩嫣顿时激动道:“谢陛下隆恩。臣怎么敢与陛下同席用膳呢?臣看着陛下用膳,已是天大的荣幸了。”

“韩卿何出此言?朕从小就与爱卿同榻而卧,吃一顿饭又有何妨?”

韩嫣还是嗫嚅着:“皇上……臣……”直到刘彻正色起来,韩嫣才轻手轻脚地在刘彻的对面坐下。

与其说是与皇上一道进餐,不如说韩嫣是想借此寻找向皇上进言的机会。这美食玉馔究竟是什么味道,韩嫣一点也没有尝出。他的一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刘彻的眉宇,在确定刘彻对上林苑狩猎安排妥当表现出肯定时,韩嫣很随意的又把赵绾的名字提到了皇上的面前。

韩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赵绾,说他学养深厚,精稔儒学;说他办事干练,忠于朝廷。刘彻听着听着,嘴角就溢出会心的笑意:“韩嫣!朕没有白与你同榻而卧,朕要赐你一杯御酒!”

看着韩嫣饮下澄亮的玉液,刘彻心头再一次闪过一个强烈的信念:“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也!”

……

此刻,在椒房殿里,阿娇正对着她的母亲撒气。

依照宫廷的礼制,皇后的家人拜见,是要先例行宫廷的礼节,然后才论亲情。但阿娇没有等母亲行拜见之礼,就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是谁这么大胆,敢欺负到皇后头上来了?”长公主抚摸着女儿的肩膀问道。可阿娇不说话,只是哭。又是骂宫娥们,又是拿殿中的陈设撒气,看见什么就摔什么。

这都是平时自己放纵了她,可自己当年在窦太后身边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但现在是在宫中,可不是在侯爷府,情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长公主心中这样想着,就不得不正色地批评起女儿来。

在母亲连规劝带批评下,阿娇情绪渐渐地平复了,遂将自己的遭遇一一说给了母亲听,她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您说!女儿是皇家的外孙,当今的皇后,可是皇上他……”

听着阿娇的诉说,长公主的心渐渐沉重了。

是啊!论起年龄,皇后虽然比皇上大了三岁,可也不过十九岁,正是一朵花刚刚开放的季节;论起容貌,阿娇虽说不是绝代佳人,可也够得上倾国倾城了;论起身份,她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长公主的女儿,皇上为什么就对阿娇冷落了呢?

她半是期盼半是担心地向女儿问道:“皇后最近身体有没有不适呢?”

“没有啊!”

“清晨起来,就没有恶心的感觉么?”

阿娇摇摇头。

“有没有想吃辣的或者酸的等偏食的嗜好呢?”

阿娇还是摇摇头。

“皇上对你好么?”

“怎么说呢?眼下还可以,往后就……”阿娇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一双眼睛却分明多了几许波澜,“反正他是很能折腾的,有时候一夜几次,女儿……”

长公主不再问下去,这样的事情,问得太细反倒不好。只是她有些困惑,也有些担心。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她不会忘记薄皇后就是因为没有为先帝生下龙种而失宠的。

“女儿啊!”长公主的黛眉渐渐收拢了,此刻完全让亲情占据了心胸,“为娘不说你也明白,皇后的位子是要靠太子来维系的。听娘的话,在皇上面前千万不可任性,要拴住他的心。为娘明日就到永寿殿去找太皇太后商量,找太医来看看。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了,以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有,你对身边的宫娥们既不能放任,也不可太刻薄。不要看她们一个个俯首帖耳的,心里鬼着呢!”

长公主忽然想起刚才进宫时遇见了包桑,忙问道:“包公公来过么?”

“来了!就是他传话说皇上今夜不来的。”

“皇后没有赐点东西给包公公?”

阿娇摇了摇头。

长公主叹息道:“女儿啊!你不要瞧不起那些中人,他们哪个不是皇上的耳目?下次包公公再来,你可不能怠慢了。”

第二天,长公主早早地进了永寿殿。在那里,她看到了表兄窦婴。

窦婴的脸色很好,长期的赋闲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依旧是那样谈锋劲健,那样思路清晰。

太皇太后对这个曾经伤她心的侄儿的归来感到很欣慰。景帝驾崩以后,她一直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中。先是最疼爱的小儿子刘武撒手人寰,接着刘启又英年早逝,这使这位在太祖高皇帝年代进宫,陪伴了两代皇帝的老人遭到了沉重打击。躺在永寿殿的榻上,人们曾担心她从此会被遗忘,再也不可能成为皇室安定的象征。

可她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早年的颠沛流离铸就了她坚强的意志,使她作为这个王朝的最高权威依然挺立。这些日子,不断有人传来消息,说皇上对儒学热情甚高,这意味着大汉这艘负载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大船即将改变航道,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而就在此时,窦婴回到了京城。

太皇太后对窦婴寄予很大的期望,嘱咐道:“皇上此番召你进京,必有大用,你要好自为之,万不可让哀家失望。而我窦氏一门,也只有你堪大用了。”她也没有忘记教导一直伺候在身边的窦宇,“往后,跟你族叔学着点,不要整日浑浑噩噩的。”

“侄儿一定不辜负太皇太后的期望,定会竭力辅佐皇上光大汉室。”

但是,太皇太后对这笼统的回答并不满意,她要的是他对国策的具体态度。

“立国之本,莫过于国策。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素以黄老之学治国,才得以享国长久。”

“这个侄儿知道。”

“哀家知道,你向来薄老而厚儒。前些年,我们还为此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这一回,哀家希望你能以国事为重。皇上年轻气盛,在戡定国策上不免会有所遗漏,你作为重臣,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窦婴很清楚,这是太皇太后召他来的核心,也是今后未央宫与永寿殿交锋的核心。而他在进宫之前,恰恰就是儒学立国的鼓动者。他前日一回到京城,皇上就召他到未央宫进行了长谈,话题只有一个,这就是要改弦更张,大力吸纳儒学人才,以儒学立国。皇上在谈起自己的治国方略时,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使得窦婴都不忍打断他的话。可是,窦婴却十分清楚,儒学立国最大的障碍就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姑母。

窦婴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窦婴了。仕途的一波三折使他的性格得到了淬火锻钢般的历练。在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他始终保持着冷静。

“太皇太后的意思侄儿很清楚,侄儿定会向皇上禀奏的。”

太皇太后的眉宇展开了,她相信当年把窦婴赶出朝廷,让他赋闲在家是多么明智的决定。这一定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会促使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性格也会得到磨炼。她于是对这位已到中年的侄儿恢复了早年的亲昵,她颤巍巍地伸手要窦婴坐到她的身边,她拉着他的手亲切询问他在蓝田的日子,她甚至埋怨已经去世的儿子不该为了废太子而罢了他的太傅职务。

这亲情让窦婴十分感动。他想,如果太皇太后不是那么固执地维护祖制,那么刘彻的执政一定会比现在顺利得多。他任太皇太后枯瘦的手在自己的掌心摩挲,却想不出用怎样的话语将这种亲情更加向前推进一步。

恰是长公主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温馨的平静。

“哎呀!是表兄到了。”长公主爽朗的笑声在窦婴耳边回响,他急忙起身向长公主行礼。

“参见公主殿下!”

长公主忙上前扶起窦婴道:“免了!免了!自家兄妹,何必多礼呢?”

窦婴道:“前日刚刚回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皇后和公主呢!”

长公主道:“是呀是呀!阿娇哪天不念叨你这个舅父呢?常说要到蓝田去看望你呢!这下倒好,你回来了,有空就去宫中看看她,也让她放心。”

“嗯,一定一定!”

“不知表兄可曾见过皇上?”长公主总是不失时机地让话题围绕着自己关心的问题展开。

窦婴道:“前日回来,就被皇上召见了。”

“依皇上的性格,表兄这回要派上大用场了。”作为女人,长公主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她只关心皇后的地位是否稳固。因此,她想得更多的是母后这一族在朝廷的位置。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让兄长做丞相呢?”

“这……”窦婴迟疑了片刻道,“皇上没有说,我也就不便猜度。”

“可是我听说,卫绾昨日已经向皇上递交了辞呈。你说……”

“怎么?卫大人要辞去丞相?”

“而且听说皇上已经准了。”

长公主笑了笑,转身来到太皇太后面前,挨着她的肩膀坐下了。

“母后呀!您说说,这卫绾之后谁会是丞相呢?”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着窦婴,而说出的话却指向了宫外,“会是田蚡么?”

她放出这话之后就沉默了,神情专注地观察面前这两个人的反应。果然,太皇太后的嘴角露出了不屑一顾地鄙夷:“田蚡?他怎么能做丞相呢?”

“他可是太后的兄弟啊!”

“太后怎么了?哀家还没有死呢,还轮不上她指手画脚!”长公主的话显然刺伤了太皇太后的自尊,她说话的声音伴随着脸色的严肃骤然高昂不少。

“先帝在世时,有什么事不与哀家商量呢?哀家就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彻儿,敢把哀家不放在眼里?哀家明日就宣彻儿进宫,要他让窦婴做丞相!”

太皇太后这样坚决表示自己的看法,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如释重负,反而使他的心更沉重了。他预感到,年轻的皇上即将面临一个复杂的局面。

作为曾经的太傅,他最清楚刘彻那种独立不羁的性格,他决不会轻易屈从太后或太皇太后的意志,他所追求的是像秦皇、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丰功伟绩和皇图霸业。当长公主提醒他要谢过太皇太后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绪。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怕得罪太后么?”太皇太后很敏感地解读着窦婴的沉默。

“不!不是!”窦婴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侄儿谢太皇太后恩典,侄儿是在想,为了大汉江山社稷,应该如何辅佐皇上,以不负太皇太后之恩。” UD5heO68ShsVbow0X7UIdO+bIfUqdSAKvzV2cpF3wlSS/13+inMStgi6Ka6Hmu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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