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万卷书与万里路是相互融通的,书中自有路,路上亦有书。但是如果只读书而不行路,如终日困守书斋的蠹书虫,或者只行路而不读书,如满世界打卡的观光客,自然也就无法体会二者之间相通相融的奥妙了。在道路畅通、交通便利的全球化时代,作为一个研究西方文化的中国人,我更应该把读书与行路紧密联系起来,在读书时让思想遨游万里路,在行路时让步履印证万卷书。
由于兴趣所在,我与西方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少年时代对西方文学的热爱,到读本科和研究生期间所受的西方史学熏陶,及至独立治学以来这三十余载对西方哲学、西方宗教乃至更为广阔的西方文化的研究,毕生为学志趣一以贯之。另外,由于性情所致,本人天生好奇心强,做事求学均喜欢刨根问底;再加上自小就好高骛远,不耐于在细微处小心考证,而偏好从宏观上高屋建瓴,导致几十年来所关注的研究领域不断转变,从西方哲学到基督教思想和文化,再到古希腊罗马文化。但实际上,这种研究领域的转变是有一条顺理成章的逻辑演进脉络的:哲学作为时代精神最高和最抽象的表现形态,是生长在现实的文化土壤之中的,而基督教构成了西方社会最基本的文化土壤,所以,对西方哲学的研究不可能脱离基督教的思想背景和文化背景。如果进一步追溯,基督教又是在古希腊罗马的文化根基上生长出的一棵参天大树,它的神学思想吸收了希腊哲学的大量精华,它的历史文化(尤其是宗教改革之前的历史文化)被打上了罗马规制的深深烙印,因此,对基督教思想文化的深入探究必然会将研究者的眼光引向更深层的古希腊罗马文化。正是循着这条逻辑脉络,我在近二十年中相继完成了《黑格尔的宗教哲学》《西方哲学史》(与邓晓芒教授合著)、《西方宗教文化》《基督教与西方文化》《基督教思想文化的演进》等研究著作之后,越来越沉迷于古希腊罗马文化。
如果说我对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兴趣最初是在书斋中循着学术进路产生的,那么近十年来,随着我在西方身临其境的考察行走,朦胧抽象的逻辑概念也日益转化为鲜活生动的文化意象。由于时间的不可逆性,现代人不可能回到古代的希腊罗马社会,但是我们可以到现代的希腊、意大利等国去寻找古代的文化遗迹。时间可以改变社会形态,却很难改变文化基因,在今天的雅典、罗马以及其他古老文明的发生地,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大量珍藏在博物馆中的历史文物,看到许多韶华已逝、风采犹存的古代遗址 ,而且可以将这些实物与以前获得的书本知识相互印证,从而更加真切地感受数千年前的文化氛围和精神风貌,同时也更加深刻地领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奥妙。
正是对西方古典文明的强烈兴趣,驱策我从书本走向实地,从各种关于希腊文化的研究著作走向雅典、克里特岛、迈锡尼、斯巴达、科林斯、奥林匹亚、德尔菲、罗得岛、以弗所、米利都、锡拉库萨(叙拉古)、阿格里真托(阿克拉伽斯)等地的考古遗址和博物馆。从2011年至今,我已经先后十次踏上这片土地,探寻的足迹从南方的克里特岛到北方的科孚岛,从东方的以弗所到西方的塞利农特。每当我站在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前,俯瞰希腊大地,眺望爱琴海,都会深深沉浸在一种超越时空的文化感动之中,这份深切的感动绝不是能从那些闭门造车的学术著作中获得的。
古希腊文明始终具有谜一般的无穷魅力,这不仅因为它历史久远,也不仅由于那荡气回肠的神话传说,更在于它包含了极其丰富的文化基因,在精神形态方面奠定了西方文化的根基。我常常这样对比希腊人与罗马人的文化特点:“希腊人仰望星空,浪漫超逸;罗马人俯抱大地,功利务实。”希腊文化处处都折射着一种和谐之美,正如罗马文化明显展露出一股强劲之力。希腊人为后世西方开创了各种务虚的文化形态,如宗教、文学、艺术、哲学以及超功利的体育竞技等,而罗马人则在政治、经济、法律、社会治理等务实领域为后世西方制定了基本规范。古希腊文化的这种唯美特点,使它不仅成为西方人魂牵梦萦的精神故园,还在许多文化领域成为后世无法超越的楷模。比如世界顶级艺术殿堂巴黎卢浮宫中所谓的“镇馆三宝”(民间说法),其中竟然有两件——《米洛的阿佛洛狄忒》(俗称“断臂的维纳斯”)和《胜利女神像》——出自古希腊;再如西方四大悲剧大师,居然也有三位是古希腊人(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只有莎士比亚生活在近代英国;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无可争议地被列为西方经典史诗之首,当之无愧地被誉为西方文学的开山之作;至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哲学思想更是西方智慧的圭臬、典范,苏格拉底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孔子,20世纪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曾把整个西方哲学史说成是对柏拉图主义的注脚,至于亚里士多德这样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更是无人可与之匹敌。古希腊的奥林匹亚竞技会开创了人类以和平方式展现力量、速度和各种身体技能的先河,时至今日,传承其文化薪火的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仍然是全球范围内影响最大的国际活动。如果我们徜徉在繁华的巴黎街头,在巴黎波旁宫、先贤祠、玛德莲教堂等庄严宏伟的建筑中看到的还是科林斯柱、三角楣等古希腊的建筑元素……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套书正是我多年研究和行走希腊的一份心得,它根据我在武汉大学或其他学术场所多次讲授的古希腊文明课程的录音整理而成。因为是讲课记录,所以本书在语言风格上具有口语化的特点,略去了烦琐的注释和考证,这样可以让读者比较轻松地进入古希腊时代的文化处境。此外,本套书还配有大量精美的图片资料,其中大部分是我本人在希腊和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艺术馆及历史遗址中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与文字彼此映衬、相得益彰,使读者眼前呈现的不仅是一些抽象乏味的概念,更是鲜活的希腊文化场景。质言之,本书并非一部危坐书斋的研究成果,而是我行走希腊的心路历程,作为一部“路上的书”,其目的就是给读者展现书中的路。
虽然本书避免了学术专著的刻板模式,但书中的叙述顺序是按照黑格尔式的精神现象学方法,即遵循希腊文化精神的逻辑演进逐步展开的。在介绍了希腊文化的源头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之后,本书就开始从古希腊文明最根本的文化土壤——希腊神话及宗教入手,以城邦社会的政治形态作为现实基础,按照文化精神演进的逻辑环节与历史顺序,依次讲述了希腊城邦时代的宗教、竞技活动、造型艺术、诗歌、戏剧和哲学。在这些文化形态中,奥林匹斯宗教是最重要的因素,希腊的各种竞技活动都是为了祭奠崇拜奥林匹斯神灵,希腊的雕塑、建筑、绘画等艺术形式以一种空间凝固的方式表现了与宗教相关的内容,而史诗、抒情诗、悲剧等艺术形式则是以一种时间流动的方式表现了与宗教相关的内容。崇高典雅的希腊悲剧是古希腊各种文化形态的最高峰,也是以雅典为代表的城邦社会达到鼎盛状态的文化标志。随着悲剧的盛极而衰,希腊喜剧开始大行其道,对传统宗教和城邦制度进行嘲讽和解构。与此同时,“密涅瓦的猫头鹰”也开始起飞,哲学在一片彷徨疑虑的时代氛围中将追求智慧提升为人生的主要鹄的,以深刻的批判从根本上动摇了奥林匹斯宗教,同时也为下一个时代的新宗教——基督教的鸣锣上场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传统宗教的衰落恰恰与城邦社会的瓦解形影相随,由于希腊城邦的内讧和马其顿帝国的崛起,到了希腊化时代,一种末世的奢靡浮华景象昭示了古希腊文明已是日薄西山。古希腊文明的历史命运即将终结,于是,一股强大的刚性力量——罗马帝国——将垂死的希腊化时代收尸入殓,另一股阴郁的柔性力量——基督宗教——则从古希腊文明的不死灵魂中吮吸了大量的精神养料。
做历史研究的人都熟知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历史探索过程中,追求绝对的真实永远只是一个纯洁的理想。历史一词的含义不仅是记载,更重要的是解释,而一旦解释就必将受到解释者本人眼界学识、价值取向、情感好恶等因素的影响,从而使解释的结果带有或浓或淡的个性色彩。正如一千个观众眼里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撰史者笔下的历史也会呈现纷纭复杂的面貌。虽然一些基本的历史事实是不能随意改变的,但是对于这些历史事实的文化意义和精神内涵的解释却完全可能见仁见智。因此,对历史文化的解释既可以像兰克学派那样注重史料考证和追求客观现实,也可以像年鉴学派那样注重理论综合和强调整体意义,甚至还可以像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那样专注于历史现象背后的精神发展意蕴。而本书作为一部课程讲演录,基本宗旨在于从宏观角度综合而动态地展现古希腊文明的演进历程,以帮助国人较为全面和系统地了解古希腊时代的文化面貌。
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活法。作为一个仰望星空的民族,古希腊人始终生活在湛蓝的天空、“葡萄紫的海水”、美丽的神话和自由的遐想之中。所以,今天的人们要想真正走进古希腊文明,就应该放下一些现实的功利考量和科学眼光,多一点浪漫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