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指出:“自唐以来,禅学日盛,方智之士,往往出乎其间。”
后来有人从批评角度说:“唐世士大夫重浮屠,见之碑铭,多自称弟子,此已可笑。” 这也包括对于禅宗的态度。
新兴的禅宗本来孕育、发展于今湖北、广东僻远地区,到则天朝进入中原,很快就倾动朝野。这后起的小小宗派在社会普遍的礼重中,不久就蔚为大观,逐渐造成了凌驾于其他宗派之上的形势。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很多,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精神与当时一般文人的思想意识相契合,在客观上适应了时代的思想潮流。
则天朝,五祖弘忍弟子神秀被召入都 ,武则天设内道场亲自问道,“王公以下,京邑士庶,竞至礼谒”,“中书令张说尝问法,执弟子礼”。其死后,“岐王范、燕国公张说、征士卢鸿各为碑诔,服师丧者,名士达官不可胜记” ,被称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后来其弟子普寂代统其众,也是“王公大臣竞来礼谒” ,死后著名文人和书法家李邕为制塔铭 。其弟子法云,受到齐浣、崔令钦等人推重,散文家李华为他著有《润州天乡寺故大德云禅师碑》 。神秀的另一个弟子义福于都城传教二十余载,人皆仰之,“兵部侍郎张均、太尉房琯、礼部侍郎韦陟常所信重” 。他死后出丧时,“缙绅缟素者数百人,士庶丧服者有万计,自鼎门至于塔所,云绝雷恸,信宿不绝” 。在佛教历史上,一个教派的僧侣们一时间造成如此轰动是少见的。
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在朝廷中支持新兴的禅宗活动的,主要是出身庶族地主的新进官僚。张说就是这一阶层的代表人物。支持武则天王朝的也有这些人。新兴的禅宗把成佛的正因归之于每个人的内心,把经教信仰和繁难修持变成了心性修养功夫,以简洁明快的哲理打破了堆积如山的经论议疏。因此,禅宗的一系列观念在客观上就成了反对门阀贵族所依恃的人性品级的武器。它受到一般文人的欢迎,原因主要在这里。
这样,从则天朝起,禅宗大为流行,“帝王之地,禅伯甚多” 。文人结交禅侣,参禅悟道,渐成风习。这里只举代表盛唐文学(诗歌)的三个伟大人物为例。
受禅宗影响最深的是王维。他生前就受到“当代诗匠,又精禅理” 的赞誉。其母崔氏师事大照禅师普寂三十余年,他本人写有《为舜阁黎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 。关于他广泛结交禅僧的情形,笔者曾有论述 。他的弟弟王缙也好佛,曾为大照普寂一系的昙真著碑志 。王维在南阳遇到慧能弟子神会 ,应是在开元二十八九年为殿中侍御史,知南选,赴襄阳的时候 。其时已是神会在滑台无遮大会上楷定南宗宗旨之后。与神会的结交对王维影响甚大。后来王维写著名的《能禅师碑》,这是一个机缘。他的后期思想与创作,习染南宗思想观念极其深刻。
李白求仙访道,与道教有更密切的关系;但他又有倾心佛教的表现。这也符合当时儒、道、佛三教调和的思想潮流。他的《赠僧崖公》诗中的崖公,就是“学禅”的,其中写道:“授余金仙道,旷劫未始闻” 。他的《赠宣州灵源寺仲濬公》诗说“观心同水月,解领得明珠” ,用的是永嘉玄觉《证道歌》的观点和语言 。其《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二首》之一说:“远公爱康乐,为我开禅关。肃然松石下,何异清凉山。花将色不杂,水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这里的感受与机趣都表现了他对禅的修养。
杜甫与佛教的关系比李白远为密切。他从青年时期起,就多结交僧侣,南游江宁时曾结识旻上人。其文集中第一篇作品《游龙门奉先寺》,仇兆鳌以为是杜甫二十四岁后游东都时所作,诗中就写道:“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会人发深省。” 文句中流露出深刻的禅意。天宝十四年杜甫所作《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中说:“余亦师粲可,心犹缚禅寂。” “粲可”指禅宗二祖慧可和三祖僧粲。晚年在夔州所作《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中又说:“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双峰寺指四祖道信与五祖弘忍传法的蕲州双峰山东山寺,“七祖禅”则指神秀弟子普寂 [1] 。他所结交的友人房琯,与南北二宗交契均深。其入蜀后的许多作品,表现出心境一如、任运随缘的情趣,他还写过《谒真谛寺禅师》那样的表现其直接与禅师交往的作品。
早在中宗时,慧能的名字已传入都城 ,但其独特禅风并未大显。后来神会入中原活动,连受排斥。直到安史之乱中,神会募香火钱以助军用,大大密切了与朝廷的关系。也许主要是因此而有肃宗朝奉迎慧能衣钵入内供养之举。同时上元年间,六祖法嗣慧忠被“诏赴上都千(荐)福寺西禅院安置,后归光宅寺。肃宗、代宗前后两朝,并亲受菩萨戒,礼号国师焉” 。慧能的顿悟自性清净心的新说,把弘忍所提倡的观心看净的自心修养功夫发展为对主观的体认,把须渐修而得的净心与本性合而为一,这更适合了力图打破等级名分以及传统章句限制的知识分子的要求,再加上政治力量的推动,南宗禅很快扩展了它的势力。终唐之世,历世文人多有歌颂祖师的诗文。如对三祖僧粲,有独孤及《舒州山谷寺觉寂塔隋故镜智禅师碑铭》 、《舒州山谷寺上方禅门第三祖璨大师塔铭》 ,张彦远《三祖大师碑阴记》 。对四祖道信,赵嘏有《四祖寺》诗:“千株松下双峰寺,一盏灯前万里身。自为心猿不调伏,祖师元是世间人。” 贾岛《夜坐》诗说:“三晚两鬓几支雪,一念双峰四祖禅” 。对牛头系法融,刘禹锡有《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新塔记》 。对六祖慧能,除柳宗元、刘禹锡有碑文外,刘还作有《佛衣铭并序》 ,辩六祖置衣不传之旨;唐人诗文中对他表示礼敬(包括对曹溪)的诗文不胜枚举。
神会以后,其荷泽一系并未大显,但受到称颂者仍有几位。例如其弟子灵坦于大历年间化行梁国,田神功曾供养;元和年间,李鄘署理广陵,对之钦重 。刘禹锡《袁州萍乡县杨岐山故广禅师碑》 里的乘广,贾 《扬州华林寺大悲禅师碑铭》 里的云坦,都是神会弟子。
禅宗在中晚唐得到大发展的是南岳一系的马祖道一和青原一系的石头希迁。中唐时湖南主石头,江西主大寂:石头重偈颂,大寂重言句。这两系的禅风都很富文学色彩,禅僧们与文人交往亦甚密切。以下仅举出一些著名的例子。
石头门下药山惟俨,李翱出任朗州刺史时,曾向他问道,记述见于僧史、灯录,其开悟诗亦见于作品集,是唐文人习禅的著名例子 。其弟子柏严明哲,广泛结交朝士贾岛、周贺、殷尧藩等人 。潮州大颠与因为论佛骨而贬官潮州的韩愈结交,也是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的公案。裴均为荆南节度使,对天皇道悟“问法勤至”,其弟子崇信“因李翱尚书激扬,时乃出世” 。符载有天王(皇)道悟碑 。丹霞天然、京兆尸利在洛阳或长安等地活动,在社会上亦广有影响。
马祖活动在江西。贞元初,李兼为江西都团练观察使、洪州刺史,对之礼重。李兼门下有杨凭、柳镇、权德舆等,都是一时文坛名流。柳镇是柳宗元之父,后来宗元写有《大鉴禅师碑》,实际上他早年随父居洪州任所,即受禅宗熏染。权德舆著有《洪州开元寺石门道一禅师塔碑铭》等不少与佛教和禅宗有关的文字。他周流三教,自认受教于马祖,加之又是文坛领袖,影响文坛风气不小。“大寂之徒,多诸龙象,或名闻万乘,入依京辇;或化治一方,各安郡国” 。其门徒号称八百,现知名者有百二十余人。著名的如京都兴善寺惟宽,白居易曾四诣法堂问道,作《传法堂碑》 。雍陶后来有《宿大彻禅师故院》诗 。另一位佛光如满,与白居易、刘禹锡结交,曾与晚年的白居易在龙门香山结社。崔群也喜禅,他做湖南观察使时,曾与东寺如会结“师友之契”,出镇宣城,对芙蓉太毓也“深乐礼谒,致命诚请” 。南泉普愿有宣州刺史陆亘拜为门弟子。归宗智常曾与江州刺史李渤论道。紫王道通有于 最所归心,李渤亦对之礼重。而百丈怀海法嗣黄檗希运受到裴休供养,为建大禅宛,请说法,留下了《传心法要》等一系列著作,更是禅宗史上有名的。
此外,如牛头系的径山道钦,崔涣、裴度、第五琦、陈少游等均曾执弟子礼 ;李吉甫作有《杭州径山寺大觉禅师碑铭》 ;张祜有《题径山大觉禅师影堂》 诗;后来杜牧有《送太昱禅师》诗:“禅心深竹里,心与径山期。”又有《宣州开元寺赠惟真上人》:“曾与径山为小师。” 牛头系的鸟窠道林禅师也与白居易有交往。被称为华严五祖,同时又是六祖下五世的圭峰宗密,是政治上很活跃的人物,韩愈、白居易、刘禹锡等都有赠诗给他。刘诗说:“自从七祖传心印,不要三乘入便门。” 这里的七祖指的是神会。贾岛有《哭宗密禅师》诗 ,裴休则有《圭峰禅师碑铭》 ,温庭筠有《重游圭峰宗密禅师精庐》 。
在晚唐,五家中首先兴起的是沩仰宗和临济宗。临济宗活动在河北割据之地,沩仰宗在今湖南、江西,在与文人关系上它们发扬了石头、大寂的传统。沩山灵祐受到李景让、裴休礼重。周朴有《赠大沩和尚》诗,并留有断句:“禅是大沩诗是朴,大唐天子只三人。” 其死后,卢简求为碑,李商隐题额 。张乔则有诗《闻仰山禅师往曹溪因赠》《赠仰大师》,后一诗中说:“仰山因久住,天下仰山名。井邑身虽到,林泉性本清。”
以上所举的,都是见于各家灯录的著名禅师的例子。一些难以确考法系的有名、无名禅师见于文献,并与文人有交往的,更不胜枚举。另外还有大量诗僧,艺(书、画、棋等)僧等活动于文人圈子,也多与禅宗有关。当然,文人结交、礼敬禅僧,情况很不相同。有的如王维等人,是禅宗信徒;有的虽非信徒,但在思想上有契合处,如贾岛、姚合一派中晚唐诗人;有的并不接受佛教信仰,甚至如韩愈等是标榜反佛的,也与禅僧结交。但综观禅宗僧侣的活动,以及其与官僚、文人的关系,可以看出禅宗思想浸润之深广,以及广大文人习禅风气的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