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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与唐代文学

今天,能有机会在这里讲话,心情上又高兴,又惶恐。能够访问贵校,并向各位先生请益,对我自然是很高兴的事;但以我浅薄的学术水平,特别对于禅学只是初学,在一个佛教学府和诸位专家面前讲话,又是让我十分惶恐的。中国有一句古话叫“班门弄斧”。鲁班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能工巧匠,在他的门庭显示技艺,是不自量力的。我今天也是在“班门弄斧”。但我希望,各位先生能把我这个拙劣学徒的不足、无知、错误指出来。

我讲的题目是《佛教与唐代文学》。这是一个大题目,展开来讲,我的学识不足,时间也不允许。我只能就自己的研习心得,讲几点体会,提出几个问题,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教。

长期以来,佛教对文学的影响是被低估,甚至被忽略了。在中国学术界,这与儒学长期的思想统治的历史传统有关,更与近几十年的“左”的理论和认识有关。人们往往简单地把宗教视为迷信、消极的东西,从而也否定它们在历史上的作用与价值。但我们研究中国思想史、文化史、文学史,会发现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就是自佛法输入中国以后,中国许多卓越的文化人都与佛教有某种因缘。在文学家中,我们可以举出谢灵运、王维、白居易、柳宗元、苏轼、李贽、曹雪芹、黄宗羲、王夫之、龚自珍、谭嗣同、章太炎等许多代表一代文坛成就,开创一代文学风气的优秀人物。学术界论述这些人,有一个公式,就是认为他们在现实中受打击,政治上消极了,所以皈依佛法。有些人确实有这种情形。但有些人却是在他们的思想达到成熟时期倾心佛说的。又如柳宗元、白居易等,都是在他们少年得志,政治上积极进取时已经信佛参禅了。佛教给予人的世界观的影响显然是个复杂的历史现象,是不能下简单的断语的。

佛法一入中国,就迅速传播到社会上下。据《隋书·经籍志》记载,当时社会上流传的佛经“多于(儒家)六经数十百倍”。《开元释教录》著录当时入藏佛典五千余卷,这个数字远远超过《唐书·艺文志》所著录任何一家典籍的数量。至于对文坛及整个思想界的影响,清人刘熙载《艺概·文概》说:

文章蹊径好尚,自《庄》、《列》出而一变,佛书入中国又一变。

这个说法中有一个毛病,屈原与庄子是代表与中原文化不同的思想与文风的;而《列子》成书于晋代,并受佛典影响,我国季羡林教授早有详细的论证。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静安文集》)一文说:

自汉以后……儒家唯以抱残守缺为事……佛教之东,适值吾国思想凋敝之后。当此之时,学者见之,如饥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饮。

谈到禅学的影响,宋人周必大在《寒岩什禅师塔铭》(《文忠集》)中指出:

自唐以来,禅学日盛,才智之士,往往出乎其间。

学术界有“中国佛教特质在禅”之说,唐、宋以后的中国文学,以至整个文化、思想,在在都表现出禅的影响。

多年来,学术界往往讳言佛教(包括禅)对文学的积极影响,主要出于两种偏见。一是认为承认这一点,就是宣扬“文化西来”说,就是民族虚无主义;二是以为这就等于宣扬宗教迷信,为唯心主义张目。依我的浅见,古代中国人接受佛教文化,是人类史上的一次伟大的文化交流。中国这样一个有悠久、丰富的文化传统的民族接受印度和中亚、南亚人民的精神创造,从而丰富、发展了自己的文化,这恰恰证明历史上的中国人善于博采众长,包容广大。至于第二点,则涉及对佛教以至宗教这个意识形态的认识问题。

我以世俗人的立场谈佛教,可能有冒渎之处,这是要请诸位原谅的。我以为,是信仰宗教也好,还是反对宗教也好,把流传两千多年,在这么长时期受到亿万民众,其中有众多的才智之士信奉的宗教说成是一片谬误和迷信,显然在道理上讲不通。我很欣赏贵校的“禅文化研究所”的名称。顾名思义,禅,在这里是被当作文化现象来研究的。贵国学者柳田圣山先生有一本名著叫《禅思想》,他把禅当作人类历史上的思想成果来探讨。历史事实是,佛教到隋、唐时代大兴,从诸宗并立到禅宗大发展,这正是中国思想、文化的高峰时期。佛教思想、禅思想,是当时思想文化的一个部分。清人王世禛《香祖笔记》说“诗禅一致,等无差别”。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如唐代,诗与禅在各自领域都处于极盛期,它们是在共同的背景和思想基础上发展并创造出自己的成果的。明释达观为洪觉范《石门文字禅》作序,说:

盖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临济,棒喝交驰,未尝非文字也。

这也暗示出唐代的诗与禅的内在关联。

事实上,佛教之发展并影响于文学,不决定于帝王的提倡与利用,也不完全决定于个人的信仰。以禅而论,其影响于文人与文学,原因与基础实在深刻得多。中国有一位优秀的学者、翻译家傅雷,在“文化大革命”中含冤去世了。他的儿子钢琴家傅聪,曾出走国外,傅雷在给儿子的家书中说:

佛教影响虽然很大,但天堂地狱之说只是佛教中的小乘的说法,专为知识较低的大众而设的。真正的佛教并不相信真有地狱天堂,而是从理智上求觉悟,求超度:觉悟是悟人世的虚幻,超度是超脱痛苦和烦恼。尽管是出世思想,却不予人以热烈追求幸福的鼓动,或急于逃避地狱的恐怖,主要是劝导人求智慧。

这个说法单从“求智慧”认识佛教,可能是片面的;但他指出了佛教是一种智慧,一种认识,一种思想成果。清代的一个儒生程廷祚(《寄家鱼门书》,《青溪文集》卷一〇)则说:

夫王道废而管、商作,圣学微而释、老兴。释、老之不废于天下者,以其稍知性命之端倪而吾儒不能胜也。

这里说“稍知”,是贬语;而承认“吾儒不能胜”,则指出佛家在思想上有传统儒家所缺乏的内涵。中国现代佛学家熊十力(《十力论学语辑略》)说:

至印度佛学大乘,而高矣、美矣、至矣、尽矣。此难为不解者言也。佛家虽主灭度,要从其大体言之耳。若如《华严》、《涅槃》等经,其思想亦接近此土儒家矣。

这又指出了佛学与儒学的一致处。这个“一致”不同于统治者的“三教调和”,而是认识真理过程上取得的一致。过去有人曾分“檀施供养之佛”与“明心见性之佛”,指出历来辟佛的人所辟多在前者,而无力批驳后者。这是因为,后者特别是禅宗的心性学说,包含着丰富的认识成果。禅宗的宇宙观、认识论、人生观、方法论,在当时都是思想上的创造。许多禅家大德是站在时代思想前列的思想家,他们的精微语是难以简单批驳的。大家知道,宋明理学就是禅学改造、丰富传统儒学的成果。这不能用现代的认识来片面评判。

按个人的浅见,以上的认识应当是研究唐代佛教与文学的关系问题的立足点。就是说,要认识到唐代佛教包含禅宗的发展,除了看到其作为宗教的愚妄迷信与消极社会作用之外,还应看到其中包含着思想文化上的创造。这种创造与文学相互影响。佛教各宗派和禅宗的某些创造是当时思想潮流的一部分,有些方面在历史上看甚至是有相当进步的意义的(当然有些方面又是受到历史限制的),所以它影响于文学深刻得多。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谈到,宗教与艺术在意识形态中是最为接近的。这完全适用于中国佛教与文学的关系。

以上是一点原则认识,下面,分几个侧面谈谈佛教影响唐代文学的情况,只能提出一些问题。

第一个方面,佛教特别是禅宗影响了、改变了中国文人的生活与思想。

明末清初李邺嗣《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杲堂文钞》卷二)说:

唐人妙诗若《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诗,此亦孟襄阳之禅也,而不得专谓之诗;《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诗,此亦常征君之禅也,而不得专谓之诗;《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诗,此亦韦苏州之禅也,而不得专谓之诗。使招诸公而与默契禅宗,岂不能得此中奇妙?

王士禛《昼溪西堂诗序》(《蚕尾续文集》卷二)说过相类似的话:

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

事实是,唐诗人笔下多“禅语”“禅趣”,他们的思想与生活深受佛教以及禅的熏陶。

佛教信仰在唐文人精神生活中的作用是一个值得专门探讨的题目,通常恐怕是低估了。唐文人中不少人自幼受到佛家的家教,诵读佛典是一般的教育基本功;这些知识分子读书求仕,多结交僧侣,寺院是他们习业、静修、寄居的地方。如颜真卿好居佛寺;李端居庐山,依皎然读书;柳宗元贬永州,居龙兴寺;杜牧曾住在扬州禅智寺;段文昌少寓江陵,每遇寺庙斋钟动则前往求食,如此等等。我们在敦煌文书中还发现了一种称“学仕郎”的人,其中就有依附寺院习业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写了那么多卷子,可知人数之众多。黄宗羲《平阳铁夫诗题辞》(《黄梨州文集·序类》)说:

唐人之诗,大略多为僧咏,如岑参之“相识唯山僧”,卢纶之“几年亲酒令,此日有僧寻”,郑巢之“寻僧踏雪行”“留僧古木中”,皇甫曾之“吏散重门掩,僧来阁复闲”,项斯之“劝酒客初醉,留茶僧未来”,李山甫之“槛前题竹有僧名”……

以下还举了不少例子。不特此也,当时许多作家是佛教信徒。如陈子昂在《感遇》诗中说“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这不是信仰,但表示了向往之情。张说曾向神秀问法执弟子礼;李华则受业于天台九祖湛然门下;独孤及好禅,曾为僧粲制塔铭,并与灵一结交;梁肃是天台学人,著有《止观统例》等书;权德舆游于马祖道一门下。由于禅宗门庭广大,宗风自由,更吸引了广大的知识阶层。著名的有王维,他是与李白、杜甫鼎足而三的盛唐诗坛的代表人物。他一生好佛,对禅有深切的理解与实践。柳宗元与韩愈一起创造了中国古典散文的高峰,他信奉天台,对禅也有相当的认识。中晚唐禅宗大盛,李商隐、司空图等都与之有密切关联。这里可以举两个故事。《灯录》上说李翱曾向药山禅师问道,药山答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作偈说:“炼得身形与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是古文家,曾著论反佛。有人以为这个故事为僧侣附会。实际上李翱《复性论》与禅宗“明心见性”之说契合,也可以说是以儒家语言谈禅的。再一个例子出于《本事诗》,说杜牧少年,名振京邑,一日游文殊寺,同朋友夸耀其氏族艺业,僧曰“皆不知也”。杜牧顿然醒悟,作诗说:“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这些例子都说明禅的影响的普遍、深远。

禅宗提出一种新的宇宙观、人生观。这些观念与中国传统的经世致用、救国济民的观念不同。传统儒学以“仁”为根本,提倡仁义道德,要求人们以民胞物与的心怀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它着重解决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这种观念同时又肯定利禄等级,把人们用名缰利索束缚起来,造成一大批利欲熏心、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禅宗主张“明心见性”,认为一念净心就是佛心,要求自性自度。这是从肯定主观,从心性上解决个人的矛盾着眼。马祖的“平常心是道”,临济的“立处皆真”,高度肯定了个性的力量,宣扬个性的自由,寻找一条通过个性的完善来拯济世界的道路。中国儒家思孟学派讲“正心诚意”,但没有发挥,禅思想给以发挥了。这种思想成为对传统等级观念与道德的有力批判。谢叠山指出(见郭正域评选《韩文杜律》),以辟佛著名的韩愈“轻富贵,齐死生,危言危行,不惑不惧,不作人天小果,佛氏所谓谤佛者,乃赞佛者也”。柳宗元好佛,就指出佛家的“不爱官,不争名”比世俗利禄之徒高明得多。盛唐人的精神的特征,是在封建经济高度发达的条件下对个性自由的肯定,对精神解放的追求。唐诗表现了这一点,禅也表现了这一点。唐代文学受禅的影响体现在这里。

第二个方面,佛教,特别是禅影响了唐代文人的文艺思想。

文艺理论、文学观点,是从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又指导创作实践。佛教影响文艺思想,一方面是佛教的世界观、认识论,丰富了中国的文艺思想,许多人利用佛学理论总结文学规律,得出了有价值的成果;另一方面就是在实践中,佛教义学影响了创作。唐代佛教宗派林立,影响于文艺思想也是广泛而多方面的。这里仅就诗论而言,就是唐以后广泛影响诗坛的“境界”说与“以禅喻诗”说都源于唐代,并直接与佛教相关。

中国传统文论,符合儒家整个思想体系,着重探讨的是文学与现实、文学与政治和伦理、文学与人生的关系。讲“感物而动”,“饥者歌食,劳者歌事”;讲“诗言志”,听诗以观民风;讲“兴、观、群、怨”。这是中国古代文学强有力的方面。但也带来了缺点,就是很少研究文学创作的主观方面。而文学创作本来是主观活动,特别是诗创作。在唐代,佛家学说影响文艺理论,恰恰补了后者的不足。

佛家讲心性,讲境界,对认识的主、客观关系有独特的理解。按照俄国佛学家什切尔巴茨科依的看法,大乘佛学发展到无著、世亲的唯识学,其特征是不仅肯定我、法两空,更论证了外境空。唯识学是唐初玄奘全面完整传译的。按唯识理论,想、思、受等心所能取种种境相,这是因为意识中有见分、相分,外境是相分的变现。而这种变现的外境又成为新的意识的依据,即“所缘缘”。所以,人的认识是托根依境而生的。这种理论肯定了主观在认识中的作用。按唯物论者看来,这是“境由心生”的唯心论。但它承认主观在认识中的能动作用,这是有辩证色彩的。传统诗学讲“感物而动”“情随物迁”(《文心雕龙》)。但同样的“物”在不同诗人的笔下却变成了不同的境相,诗创作中的主观作用是非常明显的。唐人借用唯识“境界”说创造了诗境理论,说明了创作中的主观的决定作用,是对诗论的一个发展。唯识讲“心”可以“取境”“造境”,禅宗更进了一步,认为万法皆由心生。正是在这种观念指引下,出现了皎然《诗式》的“取境”理论。中唐时这种理论很为流行,如吕温说“研情比象,造境皆会”(《联句诗序》,《吕衡州集》卷三);刘禹锡说“境生象外”,“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董氏武陵集序》,《刘宾客集》卷一九);权德舆说“凡所赋诗,皆意与境会,疏导情性,含写飞动,得之于静,故所趣皆远”(《左武卫胄曹许君集序》,《文苑英华》卷七一三);托名王昌龄的《诗格》(应产生于中唐)说“诗有三境”,物境、情境、心境,要“视境于心”;白居易说“境兴周万象”(《洛中偶作》,《白氏长庆集》卷八)。“境界”说后来影响深远,直到王国维《人间词话》,而其肇源是受到佛家理论影响的。

“以禅喻诗”“诗禅一致”,是宋人直到清代王渔洋主张的。这种理论,以禅悟来寻求诗的灵感,来感受诗的意味,来追求诗中那种心境如一、轻安愉悦、高妙超然的意趣,来达到“言外之意”“味外味”的效果。因而宋人严羽说“以禅喻诗,莫此亲切”。而唐人已有诗禅一致的观念,如戴叔伦《送道虔上人游方》诗(《全唐诗》卷二七三):

律仪通外学,诗思入禅关。

元稹《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因有戏赠》(《元氏长庆集》卷一二):

清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禅。

白居易《自咏》(《白氏长庆集》卷六四):

白衣居士紫芝仙,

半醉行歌半坐禅。

诗人周繇被称为“诗禅”(《唐才子传》卷八);五代徐寅《雅道机要》(《诗学指南》卷四)说“诗者,儒中之禅也”。唐代诗僧拾得诗说(《全唐诗》卷八〇七):

我诗也是诗,有人唤作偈。

诗偈总一般,读时须仔细。

皎然《酬张明府》(《全唐诗》卷八一九):

爱君诗思动禅心。

如此等等。又当时禅师间广泛以诗明禅,这也是诗禅一致的另一方面。李邺嗣(《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杲堂文钞》卷二)说:

余读诸释老语录,每引唐人诗,单章只句,杂诸杖拂间,俱得参第一义。是则诗之于禅,诚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室者也。

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晚唐司空图的《诗品》。司空图与香岩禅师交好,与禅宗有深厚因缘。其论诗标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深得禅家“不立文字,不离文字”之妙。其影响及于宋人严羽《沧浪诗话》和王士禛神韵一派,成为中国古典诗论中的创获。

第三方面,佛教影响于唐代文学创作。

这个方面,我只举几个例子。

例如诗歌,佛典翻译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是尽人皆知的:六朝人发明“四声”就借助于印度声明;马鸣菩萨造《佛所行赞》,译成汉文是一首近万行的长篇叙事诗,这在中国是空前的,影响了后世的叙事文学。这里我想举出诗僧的通俗诗。见于史料的诗僧的诗集不下三四十种。现存比较完整的有寒山、拾得、皎然、贯休、齐己等人的集子。特别是偈颂体诗,语言通俗,韵律自由,句法较灵活,表达上相当亲切、生动。从内容上看,有迷信、庸腐的说教,但也有很多新鲜思想,富于理趣,对人生与宇宙有不少睿智的见解。这对诗的通俗化,对宋人以诗明理,都有一定促进作用。白居易、王安石都曾有意识地效法寒山诗。另外应当指出,这些写通俗诗的人都有相当高的文学素养,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八)说:

寒山子诗,如施家两儿事,出《列子》;羊公鹤事,出《世说》;如子张、卜商,如侏儒、方朔,涉猎广博,非但释子语也。对偶之工者,青蝇白鹤,黄籍白丁,青蚨黄绢,黄口白头,七札五行,绿熊席青凤裘,而楚辞尤超出笔墨畦径……

可见通俗诗是作者有意识的创造。

又例如散文。大家知道,唐代“古文运动”是中国古典散文的一个艺术高峰。人们历来认为“古文”的成功,原因之一在反佛,其内容核心是儒学复古,但实则许多古文家如李华、萧颖士、梁肃、柳宗元等皆好佛。佛教对“古文”表现艺术也有重大影响。翻译佛典的表现方法和写作技巧被古文家所借鉴。如柳宗元等人的寓言文与佛典譬喻有承袭关系。早年季羡林先生曾考证《永州三戒》中的《黔之驴》与佛典有关系(见《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文艺复兴》1948年《中国文学研究专号(上)》);《 蝂传》的构思与《旧杂譬喻经》第二十一经“见蛾缘壁相逢诤斗共坠地”立意相近;《李赤传》用的是《大般涅槃经》卷二二“譬如有人坠入囿厕既得出已而还复入”的情节。六朝以来僧俗的论辩,如收在《弘明集》《广弘明集》中的文章,丰富了论辩艺术,影响了唐代的议论文字。佛典翻译中总结出来的文体理论,如道安论述的“推经言旨,唯惧失实”的重质论,“传事不尽,乃译人之咎”的译人修养论等,也给“古文”创作以启发。另外,佛典中还有不少关于写作技巧的论述,如《大般涅槃经》卷二七举出“喻有八种,一者顺喻,二者逆喻,三者现喻,四者非喻,五者先喻,六者后喻,七者先后喻,八者遍喻”;卷二八讲到佛说法有四种答:定答、分别答、随问答、置答,这讲的都是论说修辞技术。佛说十二分教,是佛经内容与体例的分类,如修多罗即契经,长行直说;祇夜即重颂,与散文记叙结合;伽陀即讽颂,偈是诗体等,实际上也是一种文体论。可以认为,“古文”的艺术成就与借鉴翻译佛典和佛家文字有关。

再例如小说和讲唱文学。中国小说发展受到佛教影响,鲁迅先生早经指出。唐人小说在主题思想上多借鉴佛教。例如沈既济《枕中记》,其人生如梦的主题是有佛教色彩的,故事情节与《杂宝藏经》二《波罗那比丘为恶生王所苦恼缘》相似;李朝威《柳毅传》则借鉴了《贤愚经》八《大施抒海品》。中国小说中的天堂地狱、六道四生、轮回报应之说,都本自佛教。这里还应提到流行于晚唐五代的变文,这是从六朝佛经“唱导”衍化出来的说唱文艺。内容有讲佛典和佛教故事的,有讲世俗故事的;形式则是韵散结合的、通俗化的。从敦煌发现的近二百个卷子(包括残卷),我们可以考察其演化痕迹,大体上内容逐渐转向世俗,形式上则更为自由多样。例如据几个《维摩诘经变文》残卷,我们可以推测原来完整的变文应有六十卷左右、几十万字,其想象恢宏、表现超拔、规模巨大,超出了中国固有的叙事文字。变文的说的部分,衍变为宋话本中的说经、说参请,影响于小说;说唱的形式又是俗文学宝卷、弹词的源头。

以上从几个侧面简述佛教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第四个方面,佛教影响了文学语言的创造。

就以禅宗来说,禅师们传心法、斗机锋,丰富了语言表现技巧,禅师的语录是记录中古口语的宝贵资料。佛典翻译对汉语的丰富充实更是人所共知。个人在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又有时间限制,只把问题提出来。

以上,按自己的认识,简述了唐代佛教影响于文学的概况。可以这样认为,中国佛教,特别是反映中国佛教特质与独特成就的禅宗,作为思想文化上的创造,给高度发达的唐代文学以多方面的、巨大的影响。(当然,这个影响也有消极的侧面。)目前这方面的研究还处在草创阶段,研究天地是非常广阔的。这种研究,无论对于宗教史还是对于文学史,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是有意义的。

原载于(日本)《禅文化》1986年第1期 z4rU/LH+MgX33LDsAiEHFUbtgeGq1LeACbYEeFAvuXj+ieDU4Uk5IpOc2Li+fm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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