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通论》是皮锡瑞为晚清新式学堂编撰的经学教材,一百多年来风行于世,堪称新经学教育的经典著作。
皮锡瑞(1850—1908)字鹿门,一字麓云,湖南善化人,曾自署所居曰“师伏堂”,后学尊称“师伏先生”。皮氏于同治十二年(1873)膺选拔贡,光绪八年(1882)举顺天乡试,后四赴礼闱报罢,遂绝意功名仕进,以讲学、著述终老。他从训诂、名物入手治经,进而精究《尚书》,兼攻郑学,晚贯群经,虽宗主今文,但学风谨严,持论平实。皮氏又是晚清教育名家,自光绪十八年(1892)起主讲南昌经训书院,光绪二十四年(1898)出任长沙南学会学长,光绪二十八年(1902)受聘创办善化小学堂,又相继在湖南高等学堂、湖南师范馆、长沙府中学堂讲授经史,并一度担任善化小学堂监督,短期代理湖南高等学堂总理,为湘省新式教育鞠躬尽瘁,被杨树达誉为“经师人师”。
在清末新政中,随着书院改制、科举停废,经学教育骤然陷入困境,“今学堂因功课繁多,往往偏重艺能,反轻圣教,经、史、国文,钟点甚少,或且并无经学、国文” (皮名振《皮鹿门年谱》,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100页) 。新教育重艺轻道,已使经学课程名实难符,更有崇尚西学新知、宣扬革命排满的激进派鄙弃经学,正如皮锡瑞所指摘:“近日邪说流行,乃谓中国欲图富强,止应专用西学,五经四书,皆当付之一炬。办学堂者,惑于其说,敢于轻蔑圣教,民立学堂,多无经学一门,即官立者,亦不过略存饩羊之遗。功课无多,大义茫昧,离经畔道,职此之由。” (同前,第101—102页) 皮氏自称“思殚炳烛之明,用救燔经之祸” (《经学通论自序》) ,相继编撰《经学历史》和《经学通论》,要为新式学堂实施经学教育提供理想的教材。
光绪三十年(1905)夏,皮锡瑞接受湖南省学务处提调、代理湖南高等学堂监督陈庆年之议,撰成《经学历史》,开篇指出:“凡学不考其源流,不能通古今之变;不别其得失,无以获从入之途。”他分十个时代论述整个经学的嬗变,析其源流,辨其得失,并针对“自新学出而薄视旧学,遂有烧经之说”,特意借史立论,强调“立学必先尊经”,同时力言经学简明、有用、易学,在篇末为初学者指出一条入门捷径:“今欲简明、有用,当如《汉志》所云‘存大体,玩经文’而已,如《易》主张惠言《虞氏义》,参以焦循《易章句》《通释》诸书;《书》主伏《传》、《史记》,辅以两汉今文家说;《诗》主鲁、齐、韩三家遗说,参以毛《传》、郑《笺》;《春秋》治《公羊》者主何《注》、徐《疏》,兼采陈立之书,治《左氏》者主贾、服遗说,参以杜《解》;三《礼》主郑《注》,孔、贾《疏》。先考其名物、制度之大而可行于今者,细碎者姑置之,后儒臆说,概屏勿观,则专治一经,固属易事,兼通各经,亦非甚难。能考其源流,而不迷于途径,本汉人治经之法,求汉人致用之方,如《禹贡》治河、《洪范》察变之类,两汉人才之盛,必有复见于今日者,何至疑圣经为无用而以孔教为可废哉!”
《经学历史》完稿后,皮锡瑞意犹未尽,不久另撰新书,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初二日《师伏堂日记》即载:“连日检书籍,《经学提纲》一书似不难成,须先阅《皇清经解》《续经解》二书,择取摘出,加以论断,有暇即可录出,特需抄胥之费,而刊板费尤重。”次日即记“录《经学提纲》一条”,十二月日记中又具体记载录《易经》提纲一条或二条,至二十七日说“录《易》二条,大约此一经略具矣”。《师伏堂日记》光绪三十一年(1906)正月二十日更是明言“录《经学通论·书》一条”,已将书名定为《经学通论》。至二月初八日,“《尚书》粗毕”;四月初八日,“《诗》粗毕矣”;闰四月十一日,“录《春秋》一道,毕”;六月十八日,“论《礼》粗毕”;七、八月再对各经续加增补,至八月十三日,“《通论》粗定”。前后不到十个月,可谓神速。陈庆年同样关注《经学通论》的编撰,《师伏堂日记》四月十一日载:“下午善如来,取《书论》阅之,云须立题目,加圈点,分段宜短,乃便人阅。段有可分,有不可分,惟题目可立耳。”五月十五日又记:“善余还书来,以为宜分段目,列标题,甚是;圈点仿西河,可不必。”皮氏酌采其说,从五月十九日起费力为各篇加上标题。皮氏原担忧刻赀,但成稿甫及一半,王先谦即允诺刊刻,后来还逐卷批阅,大加称赞,《师伏堂日记》九月十六日即说:“葵园来函极恭惟,有胸罗众家、掌运千古之语,属即送交手民。”此时《经学通论》尚未定稿,只好分卷交付思贤书局发刻,终在光绪三十二年岁末刊成行世。
皮锡瑞在自序中明言:“前编《经学历史》以授生徒,犹恐语焉不详,学者未能窥治经之门径,更纂《经学通论》,以备参考。”对于中国二千多年经学的源流、正变,《经学历史》作了一次纵向的回顾,作为其续编的《经学通论》,则从经学的内层作更详尽的总结。它依五经分卷,各卷按议题设篇,包括《易经》30篇、《书经》33篇、《诗经》38篇、《三礼》52篇、《春秋》56篇,分别对《易》、《书》、《诗》、三《礼》及《春秋》三传的成书、流传、义例、要旨,和历代注解、考订、诠释的得失,以及今古文、汉宋学分立互争的是非,以专论的形式作简要梳理和精辟论述,还特别开列研读各经的入门书目,“俾学者有从入之途,而无多歧之患”,为初学者提供治经的基本理念、学问根柢与关键知识,企望“使天下生徒尽通经术”。全书议题鲜明,取材丰富,分之为209篇经学专题论文,合之则不啻是一部经学小百科。皮氏于经学寝馈既深,得以含英咀华,对历来纷繁复杂的五经之学,作提纲挈领式论述,如阐发五经大义,论变与不变皆《易》之大义,论今文《尚书》篇篇有义,论《诗》教温柔敦厚,论《礼》所以节性复情,论《春秋》有大义有微言,又如梳理五经源流,分别《易》之正传与别传,辨析《书》、《诗》之今古文纠纷,探讨三《礼》、《春秋》三传之异同优劣,又如指点后学治经的门径,分论治《易》、通《书》、读《诗》、习《礼》、明《春秋》之法,总论研治群经当求简明有用,无不上下千古,独具裁断,虽时见偏主今文的个人好恶,但主要内容仍属条理旧说,切实有用。
总之,《经学通论》既是皮锡瑞个人一生经学研究的晚年定论,也是他全面总结古代经学、开启近代经学通识教育的精品力作。因此,这本深入浅出的经学教材,自刊行以后长盛不衰,迄今仍是引导人们进入中国经学殿堂的入门读物,乃至被列入高校文科院系研究生的必读书目。
《经学通论》由湖南思贤书局刊于光绪三十二年(1907),先后收入《师伏堂丛书》《皮氏八种》,并被多次影印。1920年,商务印书馆依据初刻本,添加句读,略作校正,以铅字排印,相继列入“万有文库”、“国学基本丛书”,流传较广。1954年,中华书局采用《国学基本丛书》本纸型重印,以挖改方式校正了少数讹误。此校印本后来多次重印,海外各地亦屡有翻印,畅行至今。近些年来,《经学通论》相继出现四种整理本,即潘斌选编的《皮锡瑞儒学论集》本(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周春健的校注本(华夏出版社,2011年)和本人主编的《皮锡瑞集》本(岳麓书社,2012年)、《皮锡瑞全集》本(中华书局,2015年)。此次新校,仍以思贤书局刻本为底本,以《皮锡瑞全集》本为工作本,从断句标点、覆检引文、比对异文、校正讹舛等方面,对《皮锡瑞全集》本中的少数错讹作了纠补。
点校工作的相关事项如下:
(一)凡“经”、“传”、“记”等,若非确指某书某篇,不加书名号;凡“注”、“疏”、“正义”、“解诂”、“释文”等,若非确指某书某篇,而指对某书某篇中字、词、句的注解或说明,亦不加书名号。
(二)凡底本中讹、脱、衍、倒文字,确有把握者予以改正,出校说明依据。
(三)凡避讳字、版刻混用字,一律径改,不出校记。
(四)凡皮锡瑞引述文字,全部覆检原书,若有文字讹误或文意歧异者,据原书改正,出校说明;属节引、撮述大意及无碍文义的文字出入,则不作校改。
(五)皮锡瑞之孙皮名振所撰《皮鹿门先生传略》,有助于今人了解皮锡瑞其人其学,又民国学者江翰、吴承仕所作《经学通论》提要两种,均作为附录置于书末。
整理古籍决非易事,整理经学著述更难,点校带有总结中国经学性质的皮氏《经学通论》难上加难。此次新校难免仍有舛谬,恭请高明惠予指正。
丙申冬月初十日,吴仰湘谨识于岳麓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