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事件

1

似乎有什么在眼前横穿而过。

杉江夕子不假思索地踩下刹车,用力一打方向盘。在积雪的道路上这样做十分危险。果然,只觉轮胎一滑,车身失去了控制。所幸车只略一倾斜便停在路中央,对面也没有车驶来。夕子呼了口气,打算继续前行,却发现车已熄火。她的驾驶技术并不佳。

试了两次,总算打着了火。夕子小心翼翼地尝试发动。这只是一辆轻四轮车,但好歹是四轮驱动。车子一如往常地行驶起来。

大概是北狐。她回忆起刚才倏然出现的小动物。在大仓山一带,还有以“北狐会光临的店”作为招牌的茶室。

夕子沿着蜿蜒的雪路小心翼翼地前进,没有车迎面驶过,也没有车从后方追上来。前方有数条向前延伸的轮胎痕迹。看着其中最新的两道,夕子相信那一定是他的车留下的。

拐过最后一个弯道,前方出现一道侧门。侧门左半边关着,右半边敞开,可容一辆车经过。夕子放慢速度驶过。

夕子向右打方向盘,不久面前便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雪白斜坡。这正是七十米级别的跳雪台—宫之森跳台。

右侧是札幌奥林匹克纪念碑和管理办公室。夕子将车停在两者之间。

那里已经停了一辆面包车,白色的车身侧面写着“原工业滑雪队”,车里没有人。

夕子下了车,裹上围巾。呼出的气息瞬间就化为白烟飘散了。一过中午,这一带的风势便会增强,正因如此,运动员都避开在午后跳雪。

透过管理办公室的窗口往里张望,房间内亮着灯,却没见到管理员那熟悉的身影。夕子双手夹紧短大衣,缓缓走向跳雪台。天空灰蒙蒙的,满地的积雪却仍很晃眼。她以掌抵额,再次眺望跳雪台的全貌。

起跳台的下方一片平坦,往上则逐渐倾斜并变窄。在途中有一个约一个台阶高的起跳点,再往上看,则是骤然变陡、向空中延伸的细长滑道。

夕子的目光停留在出发台的一角,因为看见了他。在茫茫雪景中,他身上的蓝色滑雪服显得尤为醒目。

他打算跳雪吗?夕子感到些许疑惑。这样独自起跳飞行的情况并不多见。

夕子仰望着,似乎看见他在出发台上举起了右手。虽然隔得太远无法确定,她仍对他挥了挥手以示回应。

他随即开始滑行—果然还是打算飞一次。他保持着蹲踞的姿势急速下滑,在到达起跳点后身影消失了。下一瞬间,他破空而出。

“奇怪……”夕子忽然想到这和他平时的飞法不一样。身为外行人,她并不能很清楚地说出跳雪姿势的优劣,所以,这或许是直觉。

而她的直觉却应验了。

他以从未有过的姿势落在着陆坡,痛苦地缩起身体向下滑,速度还未完全放慢便重重地滚倒在地,激起一阵雪雾。

滑雪板和运动服扎入厚厚的白雪,渐渐没了动静。

“榆井君!”夕子尖叫着冲了过去。寂静的跳雪台上只剩下风的声音。

2

佐久间公一还能比较准确地回忆起昨日举行的一九八九年度HTV杯跳台滑雪大赛的情形。昨天休息,他看了一整天电视。年过三十的他依然单身,在难得的假日里也无所事事。他没跳过雪,但很喜欢看。

大赛在宫之森跳台举行,当天晴朗且微有逆风,可谓绝好的天气条件。

电视解说员曾是一名跳雪好手,他预测当日的比赛将围绕着原工业的榆井明展开。还说,近来榆井明的活跃表现令人瞩目,而这并不能仅仅归因于他最近状态好,可以说,以技术而言,以往的日本选手与他不可同日而语。

“打个比方,就像是日本的尼凯宁?”HTV的主持人问道。

“对,就是日本的尼凯宁。他正是蕴藏着如此潜力的选手。”解说员语气坚定地回答。

马蒂·尼凯宁,这位出生在芬兰的“飞人”在冬季运动界可谓无人不晓。在南斯拉夫萨拉热窝冬奥会的跳台滑雪项目中,他夺得了九十米级比赛的金牌和七十米级比赛的银牌;随后在加拿大卡尔加里冬奥会上,他一举包揽了三枚金牌,包括刚成为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的团体比赛金牌。而在世锦赛上,他同样是常胜将军,几乎飞遍天下无敌手。因此,他被称为百年一遇的天才,而他的对手似乎永远只能争夺第二的位置。

榆井明拥有与飞人匹敌的才能—这对最近低迷的日本跳雪界而言,无异于梦幻般的话题。榆井明不仅在国内比赛中从无败绩,远征海外也屡有收获。可惜他尚未获得过金牌,只有两枚银牌。

正因榆井拥有如此实力,解说员预测他会在这次比赛中获胜并不奇怪,而最终结果也不出所料。

其他选手拼尽全力也只能飞出约八十米,只有榆井一人飞出了九十米。即使只是通过电视画面,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与别人的区别。他的飞行曲线独特,并不像别人只是在不断下落,而是仿佛真的在飞翔一般。

第二跳的结果相同。由于榆井明第一跳已经越过了K点(着陆区评分坐标原点),根据规则,为防止速度过快而向下调整了出发台的高度,但这样对他反而更为有利。其他选手由于未能获得足够的加速度而导致成绩下降,唯独榆井明的成绩仅仅比第一次缩短了两米。着陆时,他一个屈膝旋转急停,旋即摆出胜利的姿势。

哦?日本竟然也有这么厉害的选手!佐久间出神地望着屏幕。

这些事就发生在昨天。

岂料今天却传来了榆井明的死讯,更有甚者,据说他的死因还颇为可疑。

所以,佐久间等人就必须出动了。

他是札幌西警察局刑事科调查一股的刑警。

“也就是说,是榆井明约你出去的?”

听到佐久间的询问,杉江夕子本就低垂的头愈发深埋,长长的发丝散落在双肩上。

警方借用了宫之森跳台的管理办公室来进行侦讯,负责讯问杉江夕子的正是佐久间和年轻刑警新美。

夕子似乎是在南区的幌南体育中心工作,二十六岁,看起来却更为稳重。她五官轮廓鲜明,却又散发着一种古典美,此刻眼角已不见泪痕,双眼却依旧红红的。

根据她的说法,今天中午过后,榆井明打电话约她下午一点半左右在宫之森跳台见面,她并没有问原因。榆井和她在几个月前便开始交往,类似情形已有过很多次。

“你到达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稍微早些,一点二十五分左右。”

“你们总是在这里碰头?”

“不,以前从没在跳台见面。”

“那么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

“的确有些疑惑,但也没有考虑太多。”

唔,或许是这样,佐久间暗想。跳雪运动员与人约在跳台见面,这种事怎么也谈不上不正常。

随后佐久间又询问有关榆井倒下时的情形,得到的回答却让他觉得委实不可思议—起跳后立刻显得很痛苦,随即倒下……

之后,她联系了跳雪队的人。很快,他们就带着医生赶到现场。医生听了夕子的描述后查看榆井的情况,立刻决定联系警察。他觉得榆井很可能是中毒致死,并且毫无疑问是剧毒。所以佐久间等人才会被叫到这里。

“你昨天和榆井先生见过面吗?”佐久间窥视着夕子低垂的侧脸问道。

“是的。因为……昨天这里有比赛。”

“我知道,是HTV杯,榆井先生取得了压倒性胜利。”

“比赛之后我们见了面,一起吃了晚饭,还喝了点酒。”夕子说出了几家店名,都位于薄野。

“一定只有你们俩吧?”

“是的。”夕子简短地回答。

“之后又去哪里了吗?”

“哪儿都没去……我回了公寓,榆井君也返回集训营。”

“哦。”

佐久间将这些写在记事本上。据他了解,今天国家队不训练,统一休息,因此昨晚允许队员外宿,如果榆井去了夕子的公寓也并不为奇,夕子就在工作的体育中心附近独自生活。或许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你们吃饭的时候,榆井先生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也就是些杂七杂八的闲聊而已。”

“你对榆井先生说的什么事情印象特别深刻吗?”

“好像没有……”她伸出手掌贴住脸颊,微微侧着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基本都是他在说话。他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话题之间没什么关联,基本上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能够稍微想起些什么吗?”

“比如,怎么捉鳄鱼。”

“鳄鱼?”

“还有某个偶像歌手哪里长痣,职业棒球赛的冠军与政权交接期的关联之类的……就是这些没什么联系的话题,一个个地聊下去。”

“啊……”

佐久间挠了挠头,望向坐在身边的同事新美,新美也侧着头。

“他一直都这样吗?像你刚才说的那些。觉得他有躁郁的表现吗?”

“一直都是这样,没见过他心情不好的样子。”夕子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或许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心情才变好了。”一旁的新美插嘴。

“或许吧。”夕子回答。

“也就是说,与平时没有不同?”

“正是。”

“我只是做个假设,你觉得榆井先生会自己服毒吗?”

“自己?”她睁大眼睛,“为什么?”

“这还不知道。所以才问是不是存在这种可能。”

她摇着头回答:“没有。”她的长发看起来十分柔顺,散发着香波的余味。

“嗯,是姐弟恋。”杉江夕子出去后,新美说道,听起来有一丝揶揄。

“榆井多大了?”

“我记得刚二十二岁。”

“二十二?真年轻。”佐久间有些吃惊,“这么年轻却已经这么了得。”

“很多地方都很了得吧。”

新美微微扬起唇角。门忽然开了一丝缝,一个男人探进脑袋。他是这个房间的主人—管理员,约五十岁,一头花白的短发,圆圆的脸上挂着一副方形金边眼镜。

“呃……请问可以了吗?”他交替看着两位刑警,问道。

“啊,好了,非常感谢。”

佐久间站起身。管理员进入房间换上拖鞋。他不高,却很强壮,身上的藏蓝色衣服大概是工作制服。

“打扰一下可以吗?”穿鞋前,佐久间忽然回头问道。

“什么?”一头白发的管理员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大叔,您贵姓?”

“角野,角加上野原的野。”

“您今天一直在这里吗?”

“从早上起一直都在。我五点钟下班。”

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您知道今天榆井明先生来过吗?”

“知道啊。我从窗口看到他扛着滑雪板经过。”

佐久间顺着角野的手指望向窗口,正好可以看见跳雪台的停止区滑道。

“当时是几点?”

“广播里一点钟整点报时后没多久,我想应该是一点十五分左右。”

“之后您一直都在这里?”

“也不是。”角野歪着头思索,“我在里面待过一会儿,所以并不知道那个女人来过。”

“您看见榆井先生倒下了吗?”

“不,从这里看不到那里。是那个女的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我才知道出了事。”

“然后呢?”

“然后她就给集训营打电话,而我去看了看榆井先生的情况。我不太懂,但还是觉得最好不移动他。那个,万一是脑溢血,是不能随便移动的吧?”

“您的决定十分明智。”

事实上,幸亏他没有移动尸体。警方才能知晓榆井倒下时处于何种状态。

“那跳雪选手独自一人练习很常见吗?”新美换了个话题。

“以前有,最近不常见了。而且如果没有一定的人数,不会启动升降机。”

“哦,升降机。”

跳雪台一侧配备有通往山顶的升降机,供运动员和工作人员专用。今天升降机停止使用,榆井明似乎是从跳雪台旁的小路走上去的。

“那个,大概是怎么回事呢?”角野有些客气地问道。

“什么?”佐久间问。

“榆井君呀。我好像听说自杀什么的。”

佐久间耸了耸肩,故意瞪大眼睛摇了摇头。“具体情况我们目前也不知道,要继续调查。”

他谢过管理员,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事发现场,遗体已被抬走,只剩加藤主任一人仰望着跳雪台。加藤是佐久间等人的上司,个子矮小却身手矫捷,一头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髭须也夹杂着些许微白。佐久间等人询问杉江夕子时,他应该也向榆井明所属的原工业的教练组问了话。现在已看不到那些教练的身影。

“不觉得很厉害吗?”

佐久间走向加藤,加藤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跳雪台上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滑下来,还要再飞行几十米。想想都觉得心慌。”

“您知道跳台滑雪起源于挪威吗?”佐久间也抬起头。

“挪威?我不知道。”

“最早是一种用来惩罚犯人的手段。在犯人的双脚上绑上雪板,然后从非常陡峭的斜坡顶端将其推下。斜坡下方有凸起,所以犯人会被抛向空中。目的就是为了让犯人体验这一过程的恐怖。”

“真是酷刑啊。”

“听说当时因这种刑罚颇具震慑力,犯罪率有所下降,可见真的很恐怖。但这种刑罚有一个独特的奖励,当时的国王表示,如果犯人能够不摔倒且平安着陆,他的罪便一笔勾销。一个犯人果真精彩地着陆了,见者无不拍手喝彩,国王也十分高兴,宽恕了他。这就是最早的跳台滑雪。”

“哦?最早原来是刑罚,难怪这么具有压迫力。”加藤微微一笑,望向佐久间,“你好像很了解跳台滑雪嘛。”

“我很喜欢看。还读了不少相关的书呢。”

“你看过榆井跳雪吗?”

“昨天刚看了。”佐久间回答,“真是个厉害的运动员……嗯,应该说曾经是吧。”

“听说获得了冠军。”

“简直是压倒性胜利。”

“哦?”加藤点了点头,再次望向跳雪台,摸着下巴。

“原工业的教练说,最近榆井状态极好,大有云破日出之势,怎么想都不可能会自杀。”

“而且是在这种地方。”

“正是。”

加藤从口袋里拿出口香糖递给佐久间,见佐久间摇头婉拒,便单手熟练地撕去包装纸,塞入自己口中。

“然后我也问了其他一些教练,听说榆井并非脆弱敏感的人,往好里说是开朗乐观天真烂漫,往坏里说就是做事不经过大脑,思考方式简单。还有人说完全看不出他身上有躁郁症式的抑郁。这真是有意思。”

这和杉江夕子的描述一致,佐久间暗想。总算对这个人有了大致的了解,虽然并不是自己熟悉的类型。

“当真服了毒吗?”佐久间问。

“基本可以确认,但毒物的种类要等解剖结果出来才能知道。可以判断不是细菌性中毒,即不是食物中毒。那个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

加藤说着轻轻咳嗽了一下。

“如果是即刻见效的毒药,就表示榆井是在跳雪台上服下的喽。”

“嗯,杉江夕子看见什么了吗?”

“似乎没看清。”

“嗯……”

加藤嚼着口香糖,再次望向跳雪台的出发台方向。“不错,这么远的确看不清。”

“在跳雪台上,榆井应该做了些什么。”

“不知道。但调查并没有发现榆井在上面进食的迹象。”

佐久间很清楚加藤想说什么。如果发现榆井在上面进食过,毒药可能就混在食物中。

“那么,他当真是自行服下毒药的吗?”佐久间试探着问道。

加藤不答,低声说:“其实,有一件事我很在意。当我询问榆井平时可能吃些什么的时候,原工业的教练—姓峰岸的那个告诉我,榆井经常服用维生素。”

“维生素?这不奇怪啊。”

加藤微阖双眼摇了摇头。“关键在于这种维生素似乎是胶囊。”

“胶囊?也就是说……”

佐久间皱起眉,加藤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没错。毒药可能被混在胶囊里。”

“榆井最后一次服药大约在什么时候?”

“今天午饭后。午饭大概在不到一点时结束,然后他就来到这里等杉江夕子。”

“哦。”

饭后服用的药里被混入毒药,在对杉江夕子展示跳雪英姿时,胶囊融化了,毒性发作—也不是没有可能,佐久间暗忖。

“药扣起来了吗?”

“已经派岛津去了。”加藤说出一个年轻部下的名字,“我让他顺便查清楚榆井中午吃了什么。反正这里应该没线索了。”

“真想快点知道结果。”

不知为何,佐久间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3

跳雪国家队住在位于南一条的圆山宾馆的配楼。原工业队教练峰岸贞男打开一一六室的房门,一头卧倒在铺开的被子上。

他大口地深呼吸。

真是漫长的一天,浑身像灌了铅。

接受完警察的询问,峰岸立刻联系了公司。榆井也兼做劳务科的工作,所以不久劳务科长便赶来了,但在了解了大致情况后便返回公司,似乎不想因这个基本不来往的职员而被卷入棘手的事件。

榆井既无父母也没兄弟,峰岸便给榆井在旭川的亲戚打了电话,应答的是榆井的舅舅。他与其说因榆井的死感到悲伤,不如说更觉得困惑。被告知警察或许还会上门询问时,他甚至露骨地表现出厌烦,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终归答应了会在解剖之后认领遗体。

在和各方联系之后,峰岸又遭到了体育记者们的围追采访。冬季运动界最受期待的榆井明的死讯瞬间便纷纷扬扬地传开。记者们并不知晓死亡原因。“在宫之森训练的时候倒下,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说了这番话后,峰岸便三缄其口。这也是国家队的规定。

这样的说辞并非总能见效。

峰岸又深吸了一口气,翻了个身,正待叠起双手充当枕头,左肘似乎碰到了什么。是榆井的旅行包。这个房间原本由他们二人共住。

那家伙已经不在了……峰岸默念道,但心中并没有什么真实感。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开门后,三好靖之黑黑的脸庞映入眼帘。他是国家队的总领队。

“去吃饭吗?”

“啊……好。”峰岸直起沉重的身体,其实他并没有什么食欲。

“今天真够戗。”

三好像是在慰问峰岸,实际上他自己应该也相当疲累。联系滑雪联盟、应对媒体等事宜都因为他而得到了妥善的处理。另外,想必榆井之死也令他颇受打击。他担任国家队领队已三年,正为跳雪界的救世主终于出现而欣喜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队员们现在只知道榆井的死讯,原因则说是忽然倒下,具体情况我还没说。另外,对记者的提问我一概没有回答。”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峰岸低下头。

“你要打起精神来。”三好将手搭到他肩上。

圆山宾馆主楼的一层设有“紫丁香”餐厅。今天白天,峰岸正是在这里喝咖啡时,接到了杉江夕子的电话。

跳雪队的人一般都在这里用餐。平时大家一起吃规定的菜式,今天是休息日,可以各取所好。

峰岸与三好一走进餐厅,气氛便紧张起来。几个用完餐的人站起身,对他们略一点头便沉默地离开了。尚在用餐的队员也都无言地动着筷子。

餐厅深处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冰室兴产的领队田端和帝国化学的教练中尾。和峰岸一起赶往事发现场的正是他们。注意到峰岸与三好,他们带着微妙的神情微微举起了手。

“今天真是太叨扰了……”峰岸边说边坐下身,声音愈发沙哑。

“有什么发现?”中尾问,瘦削的他说话一向简短。

峰岸默默摇头。

“好像说是什么中毒致死。”体形与中尾对比鲜明的田端环视众人,说,“到底是什么毒?真令人难以置信。”

“一向健康的榆井忽然倒下也令人费解。一定发生了什么。峰岸先生,你有线索吗?”

听到中尾的问题,峰岸反问道:“什么线索?”

“是不是自杀的线索。目前最有可能是自杀。”

“完全没有。”峰岸说着叹了口气,“我现在都想自杀了。”

“但如果不是自杀,究竟是—”

中尾忽然急急住口,原来女招待藤井加奈江正拿着菜单走近。大概她也听说了些什么,显得十分紧张。

点完菜,峰岸温和地问加奈江:“警察问过你什么吗?”

加奈江将托盘抱在胸前,轻轻点了点头。她弯弯的眼角素来让人觉得很可爱,今晚看上去却有些哀伤。

“说想保管榆井先生的药……还说您已经同意了。”

“嗯,我知道。还有别的吗?”

“还问我榆井先生白天吃了什么。我记得是炖牛肉,就这么回答了。就问了这些。”

“哦,谢谢你。”

致谢后,加奈江逃也似的回到了柜台。目送着她的背影,中尾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榆井的药,是说维生素吗?”

峰岸默然点头,喝了口加奈江端来的水。

被那个姓加藤的中年警察询问时,峰岸已说出维生素一事。他觉得这种事越早说越好。

加藤对此十分重视,说想看看。峰岸告诉他,药在集训营里,同时表示,为保证饭后及时服用,药是由餐厅里的女孩保管。

“维生素有副作用吗?”田端喃喃道。

峰岸觉得他思考方式简单,却忍住没说出口。

峰岸等人快吃完时,餐厅的门被一个高大的男子推开了。中尾似乎注意到了,对着田端咂了咂嘴。田端刚想说什么,见状便闭口不语。

那人环视店内,很快看见了峰岸等人,随即挺了挺胸,大步走近,似乎正在压抑心中的激动。

“听说榆井君死了?”

他声音低沉有力,有着不同于一般日本人的高鼻深眼,神情温和沉着,目光却很锐利。见他的视线正射向自己,峰岸只得答道:“是的。”

“为什么又是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一筹莫展啊。其实,问问令千金或许会更清楚。”

中尾说着拿起桌上的卡宾牌香烟站起身,田端也跟着站起。那男子扫了他们一眼,坐到了三好身边。

这男子是日星汽车滑雪队的领队杉江泰介,曾经也是一名跳台滑雪好手,如今虽已四十七八,健壮的体格与肌肉仍与三十多岁的人相差无几。

他是杉江夕子的父亲。

“听说他忽然倒下了……他以前没有这种病吧?”杉江的询问中带着责备。

“并不是因为生病。”

“那是因为什么?”

峰岸说了中毒的事,杉江大为吃惊。

“什么时候吃下去的?”他问。

峰岸摇头。“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太蠢了。”

杉江像是发泄似的一拳砸到桌上,正在柜台里工作的藤井加奈江吃惊地望向这边。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好不容易才有的金蛋……”

杉江握紧拳头,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峰岸恍惚地看着这一切。

金蛋……

他反复回味着这句话。

4

面对榆井明已死这个事实,泽村亮太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度过了漫漫长夜。

同屋的两个师兄在熄灯后很快就发出鼾声,唯有泽村难以入眠。闭上眼没多久,榆井明的身影就会浮现在眼前:正涂蜡的榆井,扛着滑板乘升降机的榆井,还有他在出发台前的眼神。

泽村并不感到悲伤,他与榆井不是特别亲密。不止是他,和榆井私交甚密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只是一想到榆井已不在人世,泽村就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忘一般,感到不安。

他将其解释为自己失去了最强劲的对手。

泽村觉得,榆井就像一道自己怎样努力也无法突破的屏障。哪怕他觉得已发挥出最高水平,榆井也总能轻而易举地超越。相反,看过榆井的飞行,他更是觉得自己飞起来就像粗陋的纸飞机一般惨不忍睹。

另外,泽村对榆井过于开朗的性格也甚感头疼。不论何时他总是一脸笑容,并不是目中无人,而是展示着几近病态的开朗。在紧张的时候看到那样的笑脸,泽村就会没来由地感到焦躁,气不打一处来。

昨天也是。泽村想起在HTV杯上发生的那一幕。

第一跳时泽村排在榆井之后。如果能飞近K点,还是有可能逆转获胜—他一边盘算一边坐到出发台上。

信号灯变蓝了。根据规则,必须在二十秒之内出发。泽村望向一旁的教练席,教练正对他挥手,那是出发的信号。

出发前,泽村看了看身边。只剩下榆井一个选手了,他正在台阶上兴致勃勃地堆着小雪人。注意到泽村的视线,他像是小孩子恶作剧被抓到一般露出了害羞的微笑。

泽村莫名其妙地觉得脑子一热,就这么开始了第二跳。起跳的瞬间,他就知道完了。他用力过猛了。正想着这样无法借风势飞行,着陆坡已在眼前逐渐逼近。七十二米。彻头彻尾的失败!泽村抱住了头。

随后起跳的榆井则以远超八十米的成绩获得了冠军。刚在停止区停下,他就飞快地除去滑板,扔下头盔,兴奋地寻找着教练:“哈哈,峰岸先生,太棒啦!”看到他这样鲁莽冲动,泽村心中更是涌上一层屈辱感。

说起来,还发生过一件事。

那是这个赛季刚开始不久的事。比赛结束时,他们俩碰巧单独相处。

“泽村君,我知道你的缺点。”榆井说。

泽村惊讶地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说。

“哦?是什么?告诉我吧。”

榆井后退几步,一阵助跑后忽然双脚一蹬,做了一个前空翻,稳稳地落在地上。

“完美着陆,九点九五分。”他说着,回头望向泽村,又哈哈地笑起来。

“这算什么?”

泽村恼怒地问道。前滚翻又怎么了?

“这是提示。接下去我也不懂了。”

榆井说完便吹着口哨离开了,泽村愕然目送他的背影。

回到宿舍,泽村把这件事告诉了教练浜谷,想知道榆井到底要说什么。浜谷却只是付诸一笑。

“你呀,被他捉弄了。”

“是吗……但似乎不是。”

“明显是在开玩笑。再说,那个榆井怎么可能会考虑这么艰深的问题呢?别介意。”

虽然总觉得无法释然,泽村还是决定不再深究此事。此后他再没与榆井谈及此事,因此,榆井那天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如今也成了一个谜。

真是个怪人!

泽村转念一想,他是个怪人,却从不曾取笑或轻视别人,虽然他那异于常人的开朗性格常常招来误解。

那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呢?

泽村在黑暗中睁开眼,榆井飞行时的样子似乎在眼前一闪而过。

5

榆井明死亡次日早晨,佐久间和新美驱车奔赴宫之森跳台,抵达后立刻赶往圆山宾馆。他们听说跳雪队会于今日在跳雪台训练,到达后才得知只有峰岸一人留在集训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与峰岸见面,当然,早晚仍须和跳雪的相关人员逐一交流。

圆山宾馆位于西二十七丁目,从宫之森出发,穿过圆山动物园和圆山球场,有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宾馆就坐落在路口一角,是一栋四层建筑,已有些年头。玄关的玻璃门前停着几辆面包车。

宾馆雅致的大堂里只摆着两张桌子,服务台位于大堂一角,一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正在那里打量佐久间他们。

佐久间一边亮明身份一边走向服务台,表示要见原工业的峰岸。

“峰岸先生刚才去了餐厅。”年轻的服务员扶了扶眼镜说道。毕竟是集训队常驻的宾馆,工作人员似乎非常熟悉跳雪队成员的名字与相貌。

一打开那家名为“紫丁香”的餐厅大门,就看见一名身穿蓝色短风衣的男子。佐久间记得昨日在宫之森似乎见过此人。他三十出头,体形修长,可与运动员媲美。

他正坐在内侧的一张桌旁,与一个四十上下、身着西装的男子谈话。佐久间和新美就近坐下,点了咖啡,顺便轻声询问那人是不是峰岸。女服务员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过了大概十分钟,峰岸站起身,似乎对面前的男子说“请多关照”一类的话,那人轻轻点头,走出餐厅。

峰岸似乎万分疲惫地再度坐下。佐久间二人起身向他走去。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挺起了身子。

“我是西警察局的佐久间,这位是新美巡查。我们能坐下吗?”佐久间拉开峰岸对面的椅子。

峰岸点了点头:“可以,请坐。”他有一张微黑而粗糙的脸,目光中透着些许防备。

“刚才那位是……”佐久间将视线转向出口。

“公司里的人。榆井出了这种事,那边也很头疼。”

峰岸语气有些沉重地说,随后像要放松肩膀般转了转脑袋。

“也是,毕竟是那么优秀的运动员。”

“不止是这样。”他说,“我们公司的滑雪队只有榆井一名队员。因此,事实上滑雪队算是没了,我在这集训营大概也只能再待两三天。”

“真是棘手啊,接下去您会怎么样?”

“大概是先在家里待一阵,然后被调回原职。我想大概是销售部门。”说到这里,峰岸有些狐疑地望着面前的刑警,“请问……在榆井的事上有什么发现吗?”

“嗯,算是吧。”佐久间顿了顿,慢条斯理地拿出记事本,“解剖结果出来了,是一种叫乌头碱的毒,是从草乌中提取的,毒性很烈。”

峰岸默然点头。只知道毒药名称对事情并无多大帮助。

“所以,峰岸先生,”佐久间舔了舔嘴唇,“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榆井先生会服用这种毒物。”

“果然是自杀吗?”

对于峰岸的提问,佐久间轻轻摇了摇头。“不。”

“那么……”

“想必您知道这个。”佐久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放着一粒红色胶囊。

“这是榆井吃的维生素吧。”峰岸边说边倒吸了一口凉气,圆瞪双目望向佐久间,“难道说这里面……”

“正是。”佐久间平静地回答,“在我们扣留的胶囊中,有五粒查出了毒物。这些胶囊都包装完好,但仔细查看能发现曾被打开过,随后又用粘着剂重新粘好。我们认为,昨天午饭后,榆井先生打算服用维生素,却服下了混有毒药的胶囊。”

“那么榆井是……”

“对。”佐久间点头道,“榆井先生是被谋杀的。”

峰岸半晌说不出话来,口中喃喃自语,茫然若失地瞪着眼前的桌面。

“因此我们要请教些有关维生素的事。”佐久间说。

峰岸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好。”他再次将目光移到刑警身上。

“榆井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这种维生素?”

“嗯……是什么时候来着……”峰岸似乎还未能平静下来,有些焦躁地敲着额头,“啊,应该是去年春天,与石田医生商量后决定了用量。”

“石田医生……是石田医院吗?”

“正是。”

那所医院在这家宾馆往南二百米处。昨天赶往宫之森的也是这位医生。看了药袋上印着的医院名称,他们已经知道给榆井药的正是石田。现在应该已有警察前去了解情况。

“药袋上写的日期是昨天。”佐久间说。

“是的,每周一去领药。”

“昨天去领药的是谁?”

“榆井,他一早就去了。”

“大约几点?”

峰岸歪着头。“应该是在八点前。他总是在开诊之前去。”

“几点回来的?”

“具体记不清了。八点过后吧,正好是我在这里吃完早饭时。他告诉我他去领了药,然后就把药给了女服务员保管。”

“那时店里还有别人吗?”

“当然有。”峰岸点头。

“也有跳雪相关人员?”

峰岸耸耸肩。“基本上都是。”

“您还记得有谁吗?”

峰岸露出努力思考的样子,一脸为难。“冰室兴产的田端先生和我在一起,三好领队应该也在。至于队员……好像是泽村和日野在吃饭。”

新美快速记下这些名字。至少这些人知道榆井把药交给了女服务员保管。

“榆井先生昨天服药了吗?”

“应该服了。他把药交给服务员后点了早餐,吃完饭应该就会服用。我们那时已经离开餐厅了。”

“之后您同榆井先生说过什么吗?”

“没有。”峰岸回忆道,“一直到吃午饭,我都和田端先生在房里下将棋,其间见过榆井一次,他躺着看了会儿杂志就出了房间。再看见他就是午饭时了。”

“你们同桌吃了午餐?”

“不。我和田端先生及中尾先生一起。榆井独自坐在邻桌,他一贯一个人吃饭。”

“吃完饭再服药?”

“服了,我怕他忘记还提醒了他。”

“教练真是辛苦。那之后呢?”

“他走出了餐厅,当时大概是一点钟。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我和田端先生、中尾先生吃完饭后都一直在这里。”

佐久间回忆起鉴识人员的话,毒胶囊在人体内的溶解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而乌头碱从被吸收到致人死亡最长仅需二十分钟。当然,这因人而异。榆井的死亡时间是一点半左右,从服下胶囊到毒发大约经过了三十分钟。这一点能否成立目前尚在讨论之中。

“然后,杉江夕子的电话就打来了?”

听到夕子的名字,峰岸似乎有些心虚,睁大双眼。“嗯,对,您了解得真清楚。”

“工作嘛。”

确认新美已记下峰岸所述,佐久间又说:“那么,请问您有什么看法?”

闻言,峰岸又露出了戒备的神情。

“首先我们已证实榆井先生的确是被人杀害的,”佐久间说,“对这一事实,您是否有线索?”

“就是说……有没有人恨榆井?”峰岸放低声音,有些迟疑地问。

“也不光是恨,”佐久间说,“利益关系、为求自保、感情纠纷,等等。”

峰岸双臂环抱,有些痛苦地摇头。“完全无法想象啊,我身边竟然会有杀人犯……”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希望您能仔细回想。榆井先生被杀毕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峰岸闭上双眼,缓缓点了点头。“好,我会想想。”

峰岸称还要和全国滑雪联盟的人会面,询问便暂告一段落。刑警们没有与峰岸一起离开,而是又点了咖啡。女服务员端着两杯咖啡走到他们面前。

“你就是藤井加奈江?”佐久间问。

他尽量用了明快的语气,加奈江依旧绷紧了身体,小声回答:“是的。”

佐久间亮明身份,随后向她确认有关管理榆井的药品一事。

“也不是管理啦……就是他托我保管下而已。”

加奈江双手揉着围裙下摆,嘟起了嘴。

“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是……去年四月份。榆井先生说他总把药忘在房间里,让我放在这里保管。”

“那么,一直放在哪里?”

“就在柜台下面的抽屉里。”

“不好意思,能让我看一下吗?”

“好的。”加奈江说着走向柜台。两人跟了上去。

柜台对面是洗碗池,下方有两格抽屉。加奈江打开上面那格,只见里面井井有条地放着橡皮筋、塑料袋等物品。她说:“榆井先生的药也放在这里。”

“昨天从他那里拿到药后,也立刻放进这里了?”

“是的。”她回答。

“客人不会进柜台里面吧?”新美问。

“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就算进来了也不能做什么呀。”

“也是。”佐久间笑了,“昨天午餐后,把药交给榆井的也是你吗?”

“是的。”

“那时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比如抽屉里药的位置有没有变化?”

加奈江想了想,答道:“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

“昨天上午你一直都在店里?”

“从开始营业时起一直在。”

“几点开始营业?”

“上午十点。”

“等等。我听说有人早上八点左右就在这里吃早餐了。”

“那仅提供给住在宾馆的客人,到九点就结束了。”

“那么,”佐久间抚着下巴,“九点到十点之间,餐厅不营业?”

加奈江点头。

“那时你在哪里?”

“在里面吃饭。”加奈江说着望向那扇大概通往厨房的门,又道,“九点四十分左右出来的。”

“从九点到九点四十分……”佐久间自言自语,环视餐厅一圈后又问,“这里总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平时店长也在。今天比较清闲,所以就我一个……店长在里面。”

“能请他出来吗?”

加奈江有些戒备地走到里面,很快便带出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那人头发整齐地梳成三七开,约莫四十岁,身材瘦削,自称姓井上,是餐厅负责人。

佐久间询问了有关昨天上午的情况,井上的回答和加奈江所言基本一致。

九点到九点四十分期间,餐厅内空无一人。

“这时别人能进来吗?”佐久间问。

“可以。虽然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但门并没有上锁。有时跳雪队的人会约在这里碰面。”

“从两个入口都可以进来?”

餐厅有两个入口,一个连着宾馆大堂,另一个则通往停车场。佐久间指着这两处问道。

“都可以。”店长回答,“昨天也有客人十点前就到了。嗯,好像是……”

“是片冈先生。”加奈江在一边补充。

“日星汽车的训练师,”井上说明,“他当时购物回来。不止是他,大家都会选择从店里穿行。”

“这不是很危险吗?”新美望着收银机问。

“那时收银机里没有钱。准备零钱是在开始营业之前。”

“哦。”佐久间了然地点头。

“请问这与榆井先生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眼见店长有大举反问之势,佐久间忙答道:“不,只是随便问问。多谢您了。”他随即与新美离开了紫丁香餐厅。

“看来是有机会将有毒的胶囊混入药袋。”新美边发动引擎边说,“榆井在早餐后服完药,就将药袋交给藤井加奈江保管。加奈江将其放进柜台的抽屉。她再次取出药袋,是在榆井吃午餐时。另外,根据他们所说可以推断,毒药是在九点到九点四十分之间被混入的,当然,前提是榆井从医院领回药来时,毒药还没有放进去。”

佐久间也赞成这一推测。“但刚才说着说着,我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装有毒药的胶囊一共有五粒,对吧?”

“是。”

“算上榆井服下的就是六粒。为什么要做那么多?”

“想必是为确保万无一失,或者是想早点杀了榆井。毒胶囊的数量越多,中毒的概率就越大。”

“是这样吗?但就结果来说,正是由于榆井过早地‘中奖’,反而使得下毒时间变得容易推测。如果凶手明知会有这样的风险也必须尽早杀了榆井,还不如把药全部换掉。现在这样未免有点拖泥带水。”

引擎启动后,新美驾车离去。又开始下雪了。

“还有,”佐久间在狭窄的车厢内盘起腿,“我对那个姓峰岸的人总是难以释怀。”

新美似乎在专心开车没听清,忙问:“啊?你说什么?”

“峰岸。”佐久间说,“你还记得他听说榆井是被谋杀后震惊的样子吧?那其实没什么,问题是此后。对于我们的询问,他回答得堪称天衣无缝。虽有点慌乱,却几乎没说废话,表达得也很到位,简直就像事先准备过。”

“你多虑了吧?我觉得只是他反应比较快而已。”

“是这样就好了。”

在一片白雪中,佐久间回忆起峰岸阴郁的眼神。前挡风玻璃上渐渐积起了白雪,新美开启了雨刷。

6

“怎么回事?”从下方看着杉江翔这天的最后一跳,泽村亮太扛着滑雪板失神地自语。

起跳的时机差了些,飞行距离却依旧很远。不仅是今天,最近一段时间,杉江翔的进步有目共睹。

翔除去滑板走出停止区。一身黑色短风衣的杉江泰介走了过去,咄咄逼人地踩着雪大步走到翔面前,大声怒骂着什么,又比画出起跳时的姿势。

“真受不了。”泽村摇摇头,走开了。

泽村在涂蜡室换完衣服,才见翔总算被释放回来。翔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两三年前堪称美少年,此刻脸却已变得铁青,透着一股倔犟。

翔在暖炉前坐下,怔怔地看着双手,一动不动。诡异的气氛令周遭的人哑口无言。这种情况并非今天首次出现,最近翔一直这样,大家都觉得他很古怪。

泽村走出涂蜡室,钻进了一辆写着“冰室兴产滑雪队”的面包车。他的两个师兄日野和池浦已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少爷的状态似乎不错。”

池浦双手抱着后脑勺说。他是冰室兴产队的中坚队员,还参加了上届冬奥会。他口中的“少爷”指的就是杉江翔。

“是啊,可老大似乎不是很满意。”

泽村边说边在两位师兄之间坐下。池浦扑哧笑出了声。

“理想大着呢,杉江先生他。如果儿子与别的队员水平相仿不就太无趣了吗?再怎么说自己也曾风光一时。有那样一个跳雪高手爸爸还真不好对付,翔也蛮可怜的。”

泽村从车窗望向涂蜡室,翔扛着滑雪板走了出来,像是正思索着什么,低着头默默前行。

杉江翔是日星汽车滑雪队的队员,也是领队杉江泰介的儿子。据说从他孩提时,便以跳台滑雪为目标接受了精英教育,指导者自然是他父亲泰介,这让人感觉过去那种体育题材的励志电视剧在生活中真实地上演了一般。

泽村听说日星汽车的滑雪队本就是为杉江泰介而建。泰介是日星汽车社长的亲戚,滑雪队对公司又是一种宣传,因此在三年多前正式成立。

具体情况泽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公司拨了一大笔经费给滑雪队,令其拥有其他滑雪队无法相比的人才配备。泽村所属的冰室兴产队也以有着良好资源而著称,但除了教练和领队之外,也只有一名训练师。日星却配有专门的医生、生活顾问和营养师,据说还拥有专业的器械锻炼技师。有着如此优渥的团队配备,日星汽车队却仅有包括杉江翔在内的三名队员。

不久之前,这支队伍在跳雪界还没有太大的影响力。成立时录用的似乎都是些碌碌无为的无名队员,那些人如今都已不在队内,听说没干多久便都被辞退了。

泽村以往也从未把翔放在心上。高中时他就已认识翔,但从未感到太大的威胁,而且最近又有像榆井明这样的超级高手崛起,其他人更是显得没什么区别。

但来到这里以后,他忽然对翔的飞跃感到介怀。他一直在努力追赶榆井明,不料一回首间,新的对手已紧逼身后。

“翔这家伙,技术更上一层楼了。”

一直沉默的日野忽然嘀咕了一句。他是跳雪界的老手,明年就三十岁了。大概他也清楚最近一两年是最后的机会,因此近来状态也很不错。

“去年还很稚嫩,今年却上了新台阶。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如此改变……”

日野淡淡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是阵容的差距啊。”泽村说,“你们看东德的花样滑冰选手,工作人员多达八人。如果不是有那么多人,也不会取得金牌了。”

“跟这个没关系。”正在听随身听的池浦闭着眼睛说,“跳的是他自己。”

日野什么都没说。

话说到一半,领队田端和教练浜谷已经上车坐到了前面。浜谷负责开车,正在发动引擎。

“榆井的事有什么发现吗?”池浦在二人背后询问。

田端猝不及防,求助般转向浜谷道:“怎么样了?”

“还没什么消息。”浜谷平静地回答。

“总觉得很不舒服。”池浦沉着脸又问,“会有葬礼吗?”

“葬礼啊……三好先生说了吗?”

田端望着驾驶席,浜谷答道:“还没说。警方还在办手续,要等办完之后吧。我想应该会有。”

“我想参加他的葬礼。”池浦说,“他是个怪人,但真的很厉害。常听说天才和那什么只有一线之隔,看到那家伙就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那就去吧。我也想去。”田端的表情有些奇特。

但其实还没有到为葬礼操心的时候。

他们到了圆山宾馆之后才知道,大批警察正在等候。

“昨天早上吃完早饭,我就去了札幌车站。从这里出发大概是九点左右,我和人约好九点三十分在车站碰面。”

在紫丁香餐厅最深处的一张桌前,泽村亮太与刑警相对而坐。不止是他,日野、池浦等都在相邻的桌前接受同样的询问。

“是和谁约好的?能告诉我姓名吗?”

面前的刑警有着锐利的眼神,极具野性,他自称佐久间。

“我不是很想说,但如果不说会有麻烦,对吧?”这么一番开场白后,泽村才说出,昨天同他约会的是尚在读大学的女友,“八点左右我就送她回家了,她可是大家闺秀。”

“真是辛苦。你说是九点左右出发的,在那之前你做了什么?”

“为出门做准备。换换衣服什么的。”

“房间里还有人吗?”

“没,就我一个。同屋的池浦前天晚上就回家了,日野好像也出去了。”

前天举行了HTV杯,从比赛之后到第二天晚上都是自由活动时间。

“那你怎么没有回去?”

“回我那邋遢的单身宿舍也没什么高兴的事,家离得又远,而且我在这家宾馆住的时间反而更长些,替换的衣服基本都在这里。”

赛季结束后仍有国家队的集训,各企业也会自发组织集训,每次约持续十天,事实上一年里差不多有二百五十天在集训。

“哦。”刑警摸了摸下巴,目光落到摊开的记事本上,“听说榆井吃早餐时,你也在这家餐厅里,是吗?”

“昨天早上?”泽村望着窗外回忆着,竟然立刻就想了起来,“啊,是这样。我吃完早餐正喝咖啡的时候,榆井进来了。”

他也记起了榆井将药袋交给藤井加奈江保管的事情。

佐久间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看见榆井吃完早餐后服药吗?”

“是的,我看见了。就这么抓起药……”泽村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画出拿起东西的样子,“然后煞有介事地放到嘴里。他就是喜欢很夸张地表演。”

刑警的嘴角似乎有些笑意,眼神却全然不为所动。这微妙的表情让泽村有些介意。

“请问,警察先生……”

“嗯?”刑警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泽村。

他很想转开视线,但还是忍住了,问:“榆井是被谋杀的吗?”

刑警的目光一瞬间有些闪烁,随后说:“或许吧。”

泽村吐出一口气。他早就隐隐察觉。若非谋杀案,警方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盘问所有队员。而且,他也记得池浦今天在回来的车上说的话。

“那么……是那个药吧,维生素?”

佐久间摆了摆手。“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就算知道也没什么用。”

“你们怀疑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吗?”

刑警缄口不语,泽村也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没必要回答。他只是飞快地思索,推测谁可能是凶手。

“大家都知道榆井服用维生素吗?”佐久间继续询问。

“知道的人很多。”泽村强调,他可不希望只有自己受到怀疑,“峰岸先生似乎管得很严,让他绝对不能忘记服用。”

“峰岸先生对他很严格?”

“看上去似乎也不是。他对峰岸先生绝对言听计从,对其他人就有些没分寸了。”

“是出于一名队员对教练的信赖吗?”

刑警用圆珠笔的一端咚咚地敲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毒药混在维生素里……

“对了!”

泽村想着榆井的药,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件事,不由叫出声来。刑警立刻抬起头,射来锐利的目光。“怎么?”

“大约两星期前,榆井曾经嚷着说他的药不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饭后服了药以后才一转眼,放在桌上的药就不见了。”

“哦?这值得注意。”刑警果然很感兴趣,眼睛也放光了,“找到了吗?”

“没,没找到。那时餐厅里的客人正好比平时多,但谁都没看到。我还记得榆井甚至问了与跳雪无关的客人。最后他只好又去医院领了一次药。”

“药就这么消失了……”刑警心下了然般点头,紧紧握住圆珠笔,“啊,是这样。没错……事情的确就该这样。”

7

由于警方侦讯时间过长,下午的训练取消了。

不仅如此,听说札幌西警察局调查总部悉数出动,大批记者蜂拥而至。峰岸自不用说,连国家队的领队三好也疲于应付。

被问到“凶手是否就在跳雪队里”,峰岸和三好口径统一地反复回答:“我们相信这应该是意外。”这样的回答自然无法让记者满意,甚至说“警方相信这是一起谋杀案,证据就是混有毒物的胶囊”,而峰岸等人只是一概回答“这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

到了晚上,形势总算有所缓和,但电视台的人依旧没有离开。已经没什么可以采访了,他们依旧执著地拍摄着圆山宾馆的景观。

晚餐后,峰岸去了田端等人的房间,问他们警察都问了些什么。房间里除了田端,还有冰室兴产队的浜谷,以及运动员泽村与日野。

昨天外出的浜谷和泽村被详细询问了所去的地点,一整日都待在宾馆里的日野等人则被要求说出具体行动。

“我的不在场证明似乎很难证实。”日野说,“刚过九点,我用了楼门口的公用电话,然后通过主楼走出宾馆去了便利店,回来的时候大概过了十点。”

“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些。”田端的表情像是在担心自己。

“是啊,打电话的时候我也只看到亮太去了主楼,途中还和中尾先生擦肩而过。”

“我刚才跟大家稍微聊了下,基本都差不多,没几个人有什么不在场证明。”泽村像是在发牢骚,“就算是我,也可以假装离开宾馆,然后偷偷回来。”

“是啊,如果这么想,谁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了。”田端说。

“领队,你不是和峰岸先生在一起吗?”浜谷接话。

“没错,但我也不记得我们是几点开始下将棋的。是九点还是九点半呢?”

“将近九点。”一旁的峰岸插话,“记得吗?我们开始不久,不就开电视了吗?”

峰岸说出一个早上九点开始的节目,田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对。下次警察再问,我就这么说。峰岸先生,你说了在九点前就开始跟我下将棋了吗?”

“说了。”

“哦,那就没问题了。”

田端松了一口气,日野和泽村却都望向入口。峰岸一回头,只见片冈正明正站在那里。他是日星滑雪队的训练师。

“三好先生似乎要在房间里讨论今后的事,请田端先生和峰岸先生过去一下。”

片冈机械地说着。他是训练师,身材却意外得矮小,看上去就像所谓的精英白领。

田端跟着峰岸走出房间,片冈也跟在一旁。

“请问您有什么线索吗?”他小声地问。

“正因为没线索才发愁呢。”峰岸回答,“你怎么会这么想?”

“随便猜猜。”片冈摇头道。

以前他是原工业的训练师,但不属于峰岸他们的滑雪队,而是冰球队。峰岸时常找他讨论问题,两人也一度过从甚密。自从他跳槽去了日星以后,便再没有什么机会交流了。

“你们好像在讨论不在场证明什么的,有发现吗?”

“没,完全没有。”这次轮到峰岸摇头了。

“这种事情越早弄清楚越好,如果我有什么发现会通知你的。”

“那拜托你了。”

到了三好的房间前,片冈却不打算进去,峰岸问他为什么,他苦着脸回答:“我是训练师,对跳雪事宜并不在行。”

峰岸走进门,所有目光齐齐向他射来。之前热火朝天的讨论像关了开关般戛然而止,房间内鸦雀无声。峰岸大致猜得出他们在讨论什么。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些还活着的队员。

“听说明天联盟主席要来。”三好抽出一根烟,在烟盒上啪啪敲了几下,叼在口中。

“不是要停止训练吧?”提问的是帝国化学的中尾。好几个人闻言都抬起了头。

“就算不到停止训练的地步,只怕也会要大家自律。”

中尾呼出一口气。“那到底是为什么要自律?这样对解决问题也没什么帮助。”

“我不想减少训练量。”田端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因为比赛什么的,训练量已经不够了,如果再减,这赛季就完了。”

“想继续像之前那样训练只怕不太可能。”坐在田端身边的人说。他是某家在北海道一带占一定市场份额的银行的滑雪队领队。

“是啊,说起来,队员们自己都很难集中精力啊。”又有别的队伍的教练说。

“这是各自的素质问题。如果是一流选手,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集中全力。”

“理论上是这样,但正因为非一流的选手占了多数,才会为难啊。”

一场小小的争论眼看着就要展开。

“总之我们先听三好的话吧。”这时,忽然有人这么说。是杉江泰介。

大家顺势都将目光转向三好。三好缓缓地抽了口烟,目光追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然后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捻灭。“关于训练,我想应根据今后的形势随机应变,当务之急是尽快把事情解决。”

“我们无能为力。”有人说。

“但也不能把一切都交给警察吧。大家都暗中问问队员有什么线索,或许他们有些隐情不能对警察说。”

“这要怎么问哪?”

为难地挠着头的人,正是那个说队员无法集中精力的教练。

“峰岸先生,你怎么样?”银行滑雪队的领队问峰岸,“想到什么了吗?”

峰岸抬起头,发现大家都望着自己。“完全没有。”他摇头回答。

“真的吗?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说什么吧。”

峰岸撇了撇嘴唇。“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狗仔队好像问过是否有队员忌妒榆井的实力。”

田端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本来想说,忌妒他的一定大有人在。这是肯定的嘛。实力弱的选手忌妒实力强的选手,同时努力训练提高自己。我怕这么说反而招来误会,便什么都没有回答。”

“你没回答是明智的,否则他们又要乱写。”说话的是中尾。

田端这番话让在场的人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谁都能想到,或许正是滑雪队的人谋杀了榆井。

“看来忧郁的日子还将继续。”解散后大家各自回房,途中中尾向峰岸搭话,“大家都变得疑神疑鬼。这样不可能好好地讨论。”

“那也没办法。”

“哦?唔,或许是吧。大家都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被警察询问不在场证明。”

“真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

来到中尾的房前,两人停住脚步。中尾握住门把手,回过头来。“昨天那个时候,我在宾馆正面的停车场修车。你大概不信吧。”

“我信啊,当然信。”峰岸说。

“我不太记得具体时间了,出来的只有亮太。然后我在大堂里看了一会儿报纸,应该是在九点二十分到十点。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问题,只有日野经过。”

“也就是说,九点二十分之后,餐厅门前有你在看守。”

“可以这么说,但也没什么意义。餐厅的入口不止一个。”

“也是。”

中尾将手搭到峰岸肩上。“我会帮你私下再问问其他人。你出面终归不太好办。”

“片冈先生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大家都已经疑神疑鬼了,这样只怕会使情况更加严重。”

“反正现在也差不多了。”这么说着,中尾进了房间,离开了峰岸的视线。

回到自己的房间,峰岸打开电视,切换了多个频道,都没有新闻播放。他在音乐节目声中躺到被子上。

“没问题。”他低喃,“一切都会顺利。”

他伸展四肢,闭上了眼晴。榆井滑雪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滑行,起跳,飞行—然后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红衣的杉江翔。

峰岸坐起身,用力揉了揉脸。是在做梦吗?他觉得心跳得很急。

来得及吗?他忽然有些不安。应该来得及,但……

他起身走入洗手间,拧开龙头洗脸。水的冰冷似乎直透到大脑最深处。

峰岸用毛巾擦脸,望了望镜子,才发现有东西摆放在镜前的小架子上。

是一个白色信封,上面歪斜地写着“峰岸先生”,此外再无内容。

信封内有一张便笺,上面的字也歪斜不堪,似乎是为了不被认出。

然而,便签上的内容还是彻底地抓住了峰岸的心。他反复读了多遍,握着便笺的手随急促的心跳不住颤抖。

究竟是谁……

峰岸望向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惨白如蜡的脸。

“是你杀了榆井明,去自首。”便笺上这么写着。 F7GPzscamgUC1WWD6D2IMGlThuTGbczMyI6dHvdUPCpm/L+k3kjQ8Qmc+Zj9Zsc7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