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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否定了科学只能有一种形态的观点。他所说的“科学原理完全不同”，是指建立科学理论的思维方法和认识选择存在根本差异，它们是产生不同科学形态的基础与原因。荣格认为：“我们的科学是建立在以往被视为公理的因果法则上……我们没有充分体认到：我们在实验室里，需要极严格的限制其状况后，才能得到不变而可靠的自然律。假如我们让事物顺其本性发展，我们可以见到截然不同的图象：每一历程或偏或全都要受到几率的干扰，这种情况极为普遍，因此在自然的情况下，能完全符合律则的事件反倒是例外。正如我在《易经》里看到的，中国人的心灵似乎完全被事件的几率层面吸引住了。我们认为巧合的，却似乎成了这种特别的心灵的主要关怀；而我们所推崇的因果律，却几乎完全受到漠视。我们必须承认，几率是非常非常的重要，人类费了无比的精神，竭力要击毁且限制几率所带来的祸害。然而，和几率实际的效果相比之下，从理论上考量所得的因果关系顿时显得软弱无力，贱如尘土。”
荣格的这一解答涉及可能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中国传统文明全新认知的视域。在本文中我也就此进行一些尝试性探讨。
中国文明传统渊源深厚，保留人类自石器时代以来的集体记忆，是具有原创性、独创性的文明体系。从比较文明的大视野看，在当今世界，中国传统文明是少数可以与西方文明互相对话的文明体系。中国文明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其在世界观、物质观、生命观方面具有整体性、连续性、贯通性及有机性等特点。从本质上说，中国文明致力统合天人，通贯三才，连通身心，是一种具有生态指向的，代表人类未来发展方向的高级文明。最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这一独创性文明是以象征思维来把握世界。她把世界的万事万物看作一个互相关联的象征体系。这一象征体系也是建立在数的基础之上，不过这里的数描述的是象征物之间的内在关联，因此是象数，而不是西方科学体系关注的量数，即数量关系。中国古代各种知识门类，诸知天文、堪舆、卜筮、丹道……等都奠定在一个共同的理论基础之上，此即中国独特的数术哲学——象数哲学。
从理论上看，道教承继了道家哲学的根本道论，并以之为基础建立其宗教理论的解脱论。证道、体道是道教所有宗教实践形式围绕的核心。不仅如此，植根于中华文明之中的道教在发展、完善其宗教形式时还深受传统文化中重实用、尚证验思想的影响，道教以道家的根本道论为核心，糅合、吸收各种流行于中国古代民间的方术，尤其是养生方术，从而发展出各种具体的证道之术，此即构成道教基本内容的外丹术、内丹术、存思术、导引术、服食术、行气术、符箓术、禁咒术及斋醮科仪术。道教通过对道论和方术的整合，便呈现出了一种颇为独特的以术证道、术道合一的基本特征。道教之所以特别强调以各种方术来彰显大道，乃是植根于整个中华民族心灵深处的重践履、尚实证的实用理性的体现。
我们以道教的内外丹道为例，来看看道教是如何通过数来统合道与术的。无论是内丹道还是外丹道都强调道与人相互贯通，不仅如此，道教的丹道还以现实的形式将这条贯通之路描绘出来，使之能够依循，具有可操作性。丹道认为要完成从现实的人到超验的道的飞跃，只有经过“丹”的合炼才能完成。丹与道是合一的，丹实际就是道的物化形成。炼丹就是现实的个体实现对道的把握与捕捉。
内外丹道尤其是内丹道继承了老子道论的基本内容。我们先说外丹道。众所周知，中国、印度、阿拉伯、欧州等文明都曾产生炼金术，这可以说是一个古老的文明传统。但中国古代不但有炼金术，而且还有炼丹术。从时间上看，中国炼丹术亦较其他文明为早。据学者考证，现存最早一部外丹经典是收存于《正统道藏》的《黄帝九鼎神丹经》之卷一，出世于汉代。当然最有名的外丹经典还是《周易参同契》。关于这部书，中外科学史家都做过很深入的研究。早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留美学生吴鲁强（1904—1936），他是梁启超的女婿，曾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有机化学，并获化学博士学位。他与英国著名化学史家戴维斯共同研究中国古代炼丹术，并成为戴维斯小组成员（Davis Group），1931年，他们共同在权威刊物The Nucleus发表《魏伯阳对炼丹家的建议》一文。1932年，他们将《周易参同契》译成英文，并由戴氏亲自撰写导言加上注释。题为《魏伯阳的〈参同契〉：中国古代炼丹术专著》，刊在Isis。文章发表后，英国著名化学史家帕廷顿（James R.Partington）于1935年在《自然》杂志上撰文予以评论。其后中国学者袁翰青、孟乃昌也在《化学通报》发表论文，对《周易参同契》进行研究。另外，化学史家张子高、赵匡华也都对这部书做过研究。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美国科学史家席文就中国炼丹术对时间控制这一主题的研究，颇具有开拓性。不过，他们的研究也存在一个问题：过于执迷于从当代化学的视角来评估《周易参同契》的成就，而没有看到外丹学实际涉及一套象征体系，铅汞既是两种合炼外丹的物质元素，同时也是两种外丹学的象征符号，它们有着通向更广大象征系统的趋势。著名分析心理学家荣格也注意到炼丹术的象征意义，并深入到集体心理层次，使用原型、意象等概念予以系统阐释，从而拓展对丹道研究的维度。总之，外丹学不能全部返源于当代化学，它们是两种不同思维体系下的有着质的差异的科学。对此，李约瑟博士于20世纪70年代在《中国科技史》第五卷有关中国炼丹术的非凡研究已经触及此点。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中国外丹术奠基于道家、道教及中医共同推崇的一种基本思维，此即人体小宇宙思维或全息思维。这在今天遗传学突破性发展之后，尤其值得我们重视。道教外丹术所用的丹鼎完全是按全息思维设立起来的，其上鼎象天、下鼎象地，开八门以象八风，用铅汞二主药，以象阴阳，这显然是意图在丹鼎中建立一个小宇宙模型，指向一套象征符号体系。外丹术的这种赖以确立的学理是很高明的。它与当代遗传学的核心学理是一致的。因为遗传学的克隆实验表明生物体的单个细胞蕴含着个体的全部遗传信息。这在过去物理学中是无法理解的，它表明自然界尤其生物界全息存在方式是客观的。对于这种全息存在的认知，西方文化传统下的哲学与科学都很欠缺，而在中国道家、道教、各种术数及中医，都是以全息思维为基础构建起来。这实际上是中国文化的基础性思维。此外印度的《奥义书》也用“梵我一如”对全息思维做了深度哲学表达。至于西方思想传统中，全息思维是一颇为弱势的次传统，只有新柏拉图主义、诺斯替教及莱布尼茨哲学中有一些初步的阐述。如果我们承认遗传学对传统科学在思维方面的突破具有深远意义，那么对道教的内外丹道及中医的科学价值，就应该认真重估。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道教文化，其有机整体全息的思维对于当代科学的发展无疑有着深刻的启示性。对此，科学界已有部分论述。李约瑟偏重于阐述道家思想所蕴含的有机的、整体的宇宙观对当代科学的意义，认为此乃为未来科学所张本。“李约瑟的研究意义在于，他确认了科学发展有不同的途径，至少有两种途径：机械论和有机论的。并且他认为机械论的科学观已经过时，科学未来的发展将采取有机论的途径。”
而这种有机论在古代思想的显著代表便是传统道家道教与中医。
又李政道依据自身深厚的物理学学养，也评论说：“从哲学上讲，测不准定律和中国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意思颇有符合之处。”
丁肇中在《寻找宇宙中最基本的结构》一文中也说：“中国古代对物质结构有两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看法认为最基本的结构是粒子，另外一种看法是，宇宙中最基本的结构是连续性的，粒子的观念起源就是阳和阴。连续观念的起源是公元前600年道家的创始人老子，他认为最基本的东西是永远摸不清的。”
丁肇中在这里特别强调宇宙存在的连续性，而这也正是中华传统文明把握世界的核心观念之一。
不少研究者都责难中国古代文化缺少实验精神，这其实是对道教外丹术缺少理解。从《道藏》外丹术所收外丹经典的载录看，它们详细记载了数以千计的炼丹实验，道士们观察药物变化与温度关系，并予以定量记录。其时间跨度经历2000年以上。这实在是了不起的。我20世纪90年代因为负责《中华道藏大辞典》外丹黄白术一科的编纂，对《道藏》外丹类经典做了系统梳理，深为其中体现的实验精神所震憾，深感有义务将这点指出来。此外，对道教外丹术的常见指责是中国历史上有不少人因服食丹药而身亡，其中唐代就有几位皇帝因服丹身亡。这其实也是对外丹术的肤浅指责。殊不知对外丹合炼中所使用的铅、汞二药有剧毒，炼丹家比谁都清楚，正因为如此，外丹术才专门设立出丹毒、试丹等实验环节以预防中毒。如果严格按照外丹术的程序合炼、服食丹药，完全可以避免中毒。总之，外丹术体现极其严格的实验精神。
再谈道教内丹术：有一部内丹书深受西方学者的推崇，这就是著名的《太乙金华宗旨》，它出世于康熙年间，是一部扶乩作品，收入《道藏辑要》，英译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此书系由理查德·威廉，中文名卫礼贤（1873—1930）用德文翻译的，英译本又是依据德译本转译的。卫礼贤是一位对中国古典文化有着精深了解的汉学家，曾在北京大学任教。他先将书译成德文，并请心理学大师荣格撰写评论。此后英文本、日文本纷纷面世。引人深思的是：此书在中国近代并无太大影响，但经荣格的评介，我国学者又从日文译成中文，于是大受重视。于是连带内丹道也引起我们的关注。内丹道也是致力于以术证道的，其终极目标是证道、体道。将本来玄妙的道落实于炁，即先天气之上，正是有了炁这一基础，才使丹道的逆行回溯道体修炼有了可能性，因为炁是沟通人与道的媒体，它既是天地万物创生的基础，又是人体构成的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内丹道主张通过逆转阴阳之造化，以回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创生过程，转而通过取坎填离，阴阳合炼，以捕捉住先天一炁，实现由二到一的复归。最终通过先天炁来体证终极之道。可见修道的过程实际上是走一条回归之路。内外丹道也就是归根复命之道。乃是意图打通个体的小存在与宇宙的大存在。在这里，内外丹道的宇宙论与修炼论完全贯通起来了。因此我们说道教修炼论是完全以其宇宙论作为基础的，其宇宙论昭示一条顺行的天地开创之路，而修炼论则揭示一条逆行复归之路。此即内丹道常所说的“顺则成人，逆则成仙”。
在丹道开创出的这条复归之路中体现出我国古人的卓绝的睿智。内外丹道通过天人同构（包括时间、空间的双重同构）的全息理论形式，将终极道体贯通于万事万物及现实的人的存在之中。又通过在鼎炉中、人身中设定“小宇宙”，以模拟天道运行的大环境，使大宇宙之道转换成小宇宙之道，而大、小宇宙之道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关系，二者完全同质。内外丹家又通过以丹道参证天道、易道的做法，创立了著名的“时间攒簇法”，这样便将天道阴阳运行的外在节律转换成丹鼎中、人身小宇宙中的内阴阳运行的时间节律。通过这些工作之后，修炼家便可在小宇宙中反溯宇宙创生的过程，逆行回归到终极的道。这一逆行回归路线可分为四段，此即万物（人）→阴阳（真阴真阳）→先天一炁→道。在这一回归式的修炼之途中，火候是至关重要的根本因素。由此而言，我们与其说道教（尤其是丹道部分）是一种宗教、哲学，倒不如说它是一种科学试验更为合适。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科学又是以其宗教哲学为基础的。在道教中，我们发现宗教超越论、哲学本体论及宇宙起源论有着共同的基础，它们陈述的乃是同一个事实。也正是在道教中，宗教、哲学、科学三者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此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内外丹道所体认的物质存在是一种连续性存在。我们注意到从超越性的道至超越性的先天炁，至精神性的神，直至物质性的后天气，以及有形有象的万物，其间并没有像西方文化传统主张的在灵与肉，物质与精神之间划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是一条可以经由修炼而转化的连续性存在链条。这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思想的独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