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我乡山区粮食产量不足,我们徽州人一般都靠在城市里经商的家人,按时接济。接济的项目并不限于金钱,有时也兼及食物。例如咸猪油(腊油),有时也从老远的地方被送回家乡。其他如布匹、棉纱等等,在城市里购买都远比乡间便宜,所以也常被送返家中。
所以离乡撇井、四出经商,对我们徽州人来说,实是经济上的必需。家人父子夫妇数年不见也是常事。同时家人的日用衣食以至于造房屋、置田产,也都靠远在外乡的父兄子弟汇款接济。
不过在经济的因素之外,我乡人这种离家外出,历尽艰苦,冒险经商的传统,也有其文化上的意义。由于长住大城市,我们徽州人在文化上和教育上,每能得一个时代的风气之先。徽州人的子弟由于能在大城市内受教育,而城市里的学校总比山地的学校要好得多,所以在教育文化上说,他们的眼界就广阔得多了。因此在中古以后,有些徽州学者——如十二世纪的朱熹和他以后的,尤其是十八九世纪的学者像江永、戴震、俞正燮、凌廷堪等等——他们之所以能在中国学术界占据较高的位置,都不是偶然的 [2] 。
现在再谈谈我们绩谿县。绩谿是徽州府六县之中最北的一县,也可能是人口最少的一县。在经商一行中,我们绩谿人也是比较落后的。绩谿人多半做本地生意,很少离乡远去大城市。他们先由杂货零售商做起,然后渐渐地由近及远。所以一般说来,我们徽州人实在都是很落后的。
我家在一百五十年前,原来是一家小茶商。祖先中的一支,曾在上海附近一个叫作川沙的小镇 ,经营一家小茶叶店。根据家中记录,这小店的本钱原来只有银洋一百元(约合制钱十万文)。这样的本钱实在是太小了。可是先祖和他的长兄通力合作,不但发展了本店,同时为防止别人在本埠竞争,他们居然在川沙镇上,又开了一家支店。
后来他们又从川沙本店拨款,在上海华界(城区)又开了另一个支店。在太平天国之乱时,上海城区被掳掠和焚毁;川沙镇亦部分受劫 [3] 。先父对这场灾难,以及先祖和家人在受难期间,和以后如何挣扎,并以最有限的基金复振上海和川沙两地店铺的故事,都有详尽的记录 。这实在是一场很艰苦的奋斗。
据一八八〇年(清光绪六年)的估计,两家茶叶店的总值大致合当时制钱二百九十八万文(约合银元三千元)左右。这两个铺子的收入便是我们一家四房,老幼二十余口衣食的来源。
在这里我也顺便更正一项过去的错误记载。前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为拙著《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一卷所写的序言中,曾误把我家说成是世居绩谿城内胡氏的同宗 。蔡先生指出“绩谿胡氏”是有家学渊源的,尤其是十八九世纪之间清乾嘉之际,学者如胡培翚(一七八二—一八四九)及其先人们,都是知名的学者 。这个在十八九世纪时便以汉学闻名的书香望族,其远祖可直溯至十一世纪《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 。那位抵抗倭寇的名将胡宗宪,也是他们一家。但是这个世居绩谿城内的胡家,与我家并非同宗 [4] 。
我家世代乡居,故宅在绩谿城北约五十华里,历代都是靠小本经营为生的。我家第一个有志为学的是我的一位伯祖〔胡星五〕。他是个乡绅兼塾师,在乡里颇有名望,但是科场却不甚得意 [5] 。
我们的村落〔上庄〕正与华南其他地区的村落一样,是习于聚族而居的。洪杨起事之前,我们聚居的胡氏一族总人口约在六千上下——当然也包括散居各地经商的族人在内——大半务农为生。但是大多数家庭也都有父兄子弟在外埠经商的——尤其是在南京、上海一带 [6] 。
注释
〔1〕 我国单音节的方块字和旧诗歌的传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成语、格言以及一般民谣的构造。所以一般乡土成语,大半是四言、五言或七言的一两句平仄十分和谐的小诗或韵文。有些在农村“说书”或“讲古”的民间艺人,他们虽然多半是文盲,但是由于声音是“发乎天籁”,他们的“七字唱”,也都能音韵和谐,出口成章。例如王公子进京“赶考”,三千里路,走了好几个月的艰难旅途,一个“说书”的艺人,两句话就交代了。他说:“一路行程来得快,说书(的)嘴快风送云。”这一来,王公子就从杭州府的一间破庙里,一跃而进入长安城的相府里招亲去了。
胡适之先生的乡亲“徽州朝奉”夫妇的婚后生活是三十六年或四十二年;人命各有短长,都是说得过去的。但是为顾全这句“一世夫妻三年半”的七言成语,他们的老伴就得多活六年了。可是把这句话翻成洋文,洋读者就多少有点茫然。他们要问,为什么中国人结婚之后的同居生活,不是三十六年便是四十二年呢?他们就不了解“七字唱”在我们语言表达的方式里,所起的作用了。这也是“文化沟”在作祟罢!所以胡先生这篇口述自传,基本的设计是说给洋人听的。我们那时并没有想到后来要把它译成中文来出版的。
[2] 朱熹以后的许多徽州学者如婺源的江永(一六八一—一七六二)、休宁的戴震(一七二四—一七七七)、黟县的俞正燮(一七七五—一八四〇)、歙县的凌廷堪(一七五七—一八〇九)和绩谿的胡培翚(一七八二—一八四九),都是清初和中叶不世出的汉学大师。赵尔巽主修的《清史稿》和张其昀续编的《清史》,在《儒林传》里,他们都有记录。房兆楹、杜联喆夫妇为《清代名人传》(Arthur W.Hummel, 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 , 1644—1912 .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43)所撰的戴、俞、凌诸人的传记,则尤为翔实,考订亦远较一般中文著作更为审慎,足资参考。
[3] 太平天国之乱时,小刀会占据上海县城至一年半之久(从一八五三年初秋至一八五五年初春),清军无法收复。其时上海海关原设于英租界之内,小刀会未加干扰,然英领事竟暗助小刀会拖长占领;并以此为借口,破坏中国海关,不让中国政府课税,直至英人完全控制中国海关管辖权而后已。笔者曾为英人趁火打劫,破坏我关税自主之史实,在英美国家档案里稍事搜查,以阐明此事真相。详拙著《早期中美外交史》(Te-kong Tong, United States Diplomacy in China , 1844—1860 .Seattle:Univ. of Washington Press,1964.Chapter 9.)胡家在上海和川沙两处的茶叶店被毁,就是这时期的事。“小刀会”原与“太平天国”无关。上海所受的糜烂,当时英国的殖民主义者,实在应负很大的责任。
[4] 胡宗宪(一五一二—一五六五)为明代抗倭名将。《明史》卷二〇五,有专传。房兆楹所撰的英文《胡宗宪传》载《明代名人传》(C.Carrinton Goodrich,ed.,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 1368—1644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6.Ⅱ,pp.631—638.),颇可参考。
[5] 参阅《胡铁花先生家传》(《台湾纪录两种》卷上《代序》,一九五一年,台湾文献委员会刊行)。李敖的《胡适评传》(一九七二年,《文星丛刊》本)写得很扎实,也是有关胡适的家庭和幼年时期最好的一本传记,极有参考价值。只是在他所制的《胡适一家子的谱系》里,把“胡星五”列为“胡传”的祖父,不知何所本?
一九五七年适之先生曾为笔者试拟一绩谿上庄胡氏的五代世系表。此表后来由笔者转交哥大中国口述历史学部保存,现已无法寻觅。然据《胡铁花先生家传》,则胡星五为胡适的“伯祖”;适之先生的《四十自述》中《我的母亲的订婚》那一章也提到“星五先生娘”是他父母订婚时的媒人。她说铁花先生是“我家大侄儿三哥”。所以李敖书中的“谱系”可能有误。
[6] 胡铁花先生在他的自述里提到洪杨乱前,他们绩谿上庄的胡氏,人口总数有六千之众。这数字可能是笔误——罗尔纲抄写时所发生的笔误,亦未可知。绩谿是皖南山区里的一个小县,人口甚少,有这样六千人聚居的大族,是件不可想象的事。
太平之乱时,李鸿章奉旨回籍组织“团练”。这些后来发展成为清末有名的“淮军”的“团练”,事实上便是皖北一带——尤其是合肥一县之中,各大宗族所自动组织的子弟兵。合肥是当时安徽省,甚至是整个大清帝国里人口最多的一县;其时充当淮军骨干的周、刘、唐、张等大族,似乎没有一族的人口是超过六千人的。据此类推,绩谿八都上庄胡氏的丁口似乎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数目。
原载《传记文学》第三十三卷 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