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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沈灵妹不知道的是,下回起义很快就要来了。

1927年2月27日。虹口区狄思威路,麦加里。

这一片既非高档奢华、衣香鬓影、醉生梦死的富人区,不大有时髦光鲜、惹人侧目的先生太太们出入;也非肮脏拥挤、飘散着各种臭味的临时棚户区,为着一口吃食而疲于奔命、艰难挣扎的难民,也是鲜见的。

麦加里,同上海那些普普通通的居民区一样,不过是一片样貌平平、泯然于众的石库门住宅房,三十八幢刚建不久的新式里弄二层住宅楼,里里外外几乎一模一样,清一色的装修与布置,皆昭示着它不偏不倚、不上不下、中等的社会地位:低矮的围墙与公用的窄小的庭院;红砖砌成的巴洛克风格的圆弧形门头;粉得雪白的墙与规规矩矩的木格子玻璃窗;齐整、统一的小阳台与探出阳台的晾衣杆;逼仄而实用的前楼、亭子间、三层阁与过街楼;过日子用的绿纱碗橱、实木壁钟、玻璃罩煤油灯、陶瓷茶叶罐、细密的竹篮子与敦实的刀砧板。挤挤挨挨、重峦叠嶂的空间,恰好用来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多不少的日常用品,件件派得上用场。一切都盘算、打点得刚刚好。既不富足,也不匮乏,既无山水可彰显,亦无贫贱需掩藏——一切都寻常得恰到好处。

唯一的特别之处,乃是这一片所处的地理位置。明眼人一见,便知有些微妙。虹口区狄思威路,属于公共租界越界筑路区,也即令爱国人士痛心不已的“准租界”区域,其地位尴尬,倒使其有些“三不管”的意思。换句话说,此地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对一些有着特殊想象的人群来说,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迅速脱离比较容易。

这便显出其关键的一丝妙处来。

五卅运动后,原上海总工会办公处被查封,几位总工会的领导人便筹谋着寻着此处,租了一套房,柴米油盐酱醋茶地长住于此。换句话说,此间外表乃一普通民居,实则是上海总工会的秘密办事机构,是革命者们冒着生命危险碰头、联络、开会之处。

此时元宵方过,狄思威路一带一片死寂,没有一丝一毫喜庆气息。倒是街角那户酒肆前悬着的那对略显陈旧的红灯笼,犹在寒风中孤独地晃来晃去,使得这个在中华数千年传统中本该留有烟火、炮仗余温的冬夜,显得格外地凄凉。偶有一两个行人经过狄思威路,也是畏首畏尾、缩头缩脑,弓着身子,低着头,掩着鼻,疾步行走着,仿佛连呼吸都变得畏怯,就好像那些被小心翼翼吸入肺中的空气,仍搅和着丝丝缕缕疯狂屠杀过后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天晚上九点刚过,当中共江浙区党委书记罗亦农紧锁着双眉,披着氤氲的白雾,拐进幽深的麦加里弄堂,跨上那两级熟悉的水泥台阶,闪身进入那幢普通的石库门房子,钻过底层那约二十平米的布置得极为紧凑的客堂间,矮身避开灶间天花板铁钩子上吊着的一块腊肉、两条咸青鱼,顺着靠墙摆放的煤球炉子、火钳、米袋、油桶,踩上那两层吱吱作响的木头楼梯,熟门熟路地进入那间原为主人卧房的临时会议室时,有三位上海工人运动史乃至中国工人运动史上极为重要的人物,已在此恭候多时。

那位将双手插在藏青色上装口袋内,歪着半边身子,顶着半凌乱的头发,撑着数夜难眠的憔悴睡颜,斜靠在那张西式床上的魁梧男子,乃是前两次工人起义的领导者之一,长住于此办公的上海总工会一把手、总工会代理委员长汪寿华;旁边那位穿着笔挺的卡其色毛呢斜纹西装,梳着齐整的大背头,右手指间夹着一支深灰色钢笔,半托着腮坐在床边那张四方小桌旁的儒雅男子,则是留法归来的精英人物、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江浙区党委组织部长——人称“智多星”的赵世炎。

见到并肩战斗的伙伴们,罗亦农浓霜笼罩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暖意来。他摘下毡帽,熟络地冲汪寿华点了点头,同时亲热地拍了拍赵世炎的肩。

还有一位穿着半新不旧的深灰色呢大衣、围着黑色长围巾的男X子,正默然立于窗前,将厚重的米色绒布窗帘掀开一条缝隙来,专注地凝视着窗外肃杀的夜色。闻得动静,那男子倏地放下窗帘,敏锐而灵巧地转过身来,却是声色不动,面色如常——倒似是如此谨慎、提防惯了。

罗亦农抬眼一瞧便是一愣,心底不由得赞叹一声:好一个气宇不凡的英俊男子!

此人不满三十岁。他身材挺拔,体型匀称,动作灵敏而神色平静,气质温和、清俊、昂然。一头干净的黑发,往后梳得齐整、妥帖,露出宽广、饱满的额头来,紧抿的双唇,许是被夜风吹得久了,有些干燥与苍白,平添几分肃穆之色。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剑眉,那眉生得浓密而修长,眉头微锁,眉梢棱角分明,斜插入鬓,眉宇间正气盈满,自有一股担当。那眉下一双美目更是黑白分明、光彩熠熠,当他用那种特有的灵活而警惕的目光审视着你时,你似乎无法抵抗他那种源自骨子里的柔和而机敏的魅力。

罗亦农知道,这是上头新派来的中共中央军委书记兼江浙区军委书记。他曾读过此人学生时代所作的诗——“险夷不变应尝胆,道义争担敢息肩”,当时便令他拍案叫好,万丈豪情油然而生!眼下,此人于此黑云压城之际挑起上海第三次工人起义的重担,岂不正是此诗的写照?

罗亦农快步走到那浓眉男子身前,一下子激动地抓住了那男子的双手,如同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万语千言一时如鲠在喉。

那浓眉男子见到他,眉间暗隐的那丝戒备之色顿然卸去,他面上神情一松,眼神便和缓起来,紧接着反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一声,哑然道:“樊镜初同志牺牲了。”

罗亦农愤而咬牙道:“李宝章干的!”

那浓眉青年略一点头,黯然道:“我们又失去了一名优秀的共产主义者。”

罗亦农更紧地握住他的手,眼角已泛起丝丝酸涩。

浓眉青年望着他,殷切地询问道:“其他牺牲的同志们,他们的家属都安排好了没有?”

罗亦农低声答道:“嗯,已派人去安置了。”

浓眉青年点点头,神色哀恸。良久,才微微转过脸来,拍拍罗亦农的手,嗓音低沉:“后事都要处理好。有孩子的,孩子要有专人管。”

罗亦农擦擦眼角,点头道:“是。”

浓眉青年握着罗亦农的手走到那张低矮的四方桌前,看了看桌前的两位年轻人,轻道:“镜初有兼济天下的胸怀。他如此热忱地投入革命的宣传教育工作,从不曾考虑过自己的私利。”

赵世炎与樊镜初曾同在法国留学,同窗数载,有着同甘共苦的情义,这会儿早已红了眼眶:“是,镜初曾说过,他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自己能活成什么样,而是为了大多数人能活成什么样。”

汪寿华“唬”地直起身子,将愤懑的双拳从睡衣口袋里抽出来,将那矮小的四方桌砸得砰砰直响:“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同志,不能再任由他们这么杀戮下去了!”他身材高大,生得方面大耳、豹眼阔唇,虽胡子拉碴多日不事梳洗,但仍掩不住其眼中闪烁的蓬勃的英气与干劲,再加上他说话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常给人以勇猛、英武之感。

浓眉青年抬起眼,目光沉稳。他缓缓地环视了一圈面前三位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开口道:“同志们,三年前的京汉铁路总罢工,遭到了帝国主义和反动军阀吴佩孚的残酷镇压,当时我们就牺牲了很多同志。那次失败给我们狠狠敲了一记警钟——中国革命要取得胜利,仅仅依靠罢工、游行等合法斗争是行不通的!我们要革命,就必须有自己的武装队伍,进行革命的武装斗争!”

他这番话开门见山,三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不约而同说道:“说得好!”

赵世炎脸上洋溢着不谋而合的欣喜,抢先说道:“我读了你的文章,你说,‘以为在世界帝国主义和军阀的支配下,若徒以手枪、炸弹、罢工、罢市来恐吓,则手枪、炸弹他有躲避之法,罢工、罢市他更可以军队来压迫。真正革命非要有极坚强极有组织的革命军不可,没有革命军,军阀是打不倒的。’你的观点鲜明有力,将那些个婆婆妈妈的顾忌一扫而光,读来真叫一个痛快!我早就认为,中国的革命,不进行有组织地武装斗争,根本不可能取得成功!德国革命家卢森堡早就说过了,‘我们要是没有军队,便不能革命’!”

浓眉青年点点头:“那你读了毛泽东同志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了吗?他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他的观点更为果断直白,更为鲜明有力!我们搞罢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使工人们获得更多的铜板?然后继续像机器一样被帝国主义使用、压榨、盘剥?不!我们搞罢工和武装斗争的目的,就应该是夺取政权!在没有取得政权以前,工人是不可能得到完全的解放的!上海是中共诞生之地,又是我国的工商业重镇,这里的无产者队伍比中国任何城市都要壮大!以上海作为先驱率先举行武装起义,可起到震撼和表率作用……”

三人被他的言论所震慑,一时互望一眼,赞同之心发自肺腑。

汪寿华突然猛一击掌,从床上跳下来道:“武装夺取政权!就在上海,咱们继续干起来!”

浓眉青年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肯定与鼓励。

汪寿华穿着旧皮鞋在床边来回疾走了两步,激动得眼中血丝暴涨:“第一次起义,我们被军警捕去了一百多人,枪毙了十几人!第二次,那疯狗李宝章又陷入疯狂报复之中,这一阵他手下的大刀队那是没日没夜地肆意搜捕、残杀咱们的革命领袖与工人代表啊!只要一抓着咱们的人,那帮刽子手不分青红皂白就绑了人,举起枪托一顿毒打,打完就让人跪在街心,当众砍头!砍完还用枪尖挑着脑袋游街示众!唯恐天下不知其残暴啊!我们那些怀着一腔救亡心绪的年纪轻轻的同志们,就在那些鬼头刀的杀戮下,就那么满身溅血地倒了下去,热血洒满了上海的马路!这些倒行逆施的媚外军阀甚至还将血淋淋的魔爪伸向了无辜的普通老百姓,向着那些他们看不顺眼的、觉着可疑的手无寸铁的同胞们举起了屠刀!哼,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土匪……”

“他们越是采取高压手段、屠杀政策,说明他们心底越是虚弱、恐惧!他们这叫狗急跳墙,不择手段!他们妄图斩草除根,甚至不惜以滥杀无辜来威胁我们,不就是怕咱们卷土重来吗?嘿嘿!咱们偏要卷土重来!如今中间派人士纷纷对李宝章之流的暴行嗤之以鼻、痛心疾首,对全然处于弱势的工人们报以同情与怜悯,指责、反对、呼吁之声屡见于各大报端。再加上北伐军在前线大获全胜,正势如破竹而来,如今之形势,可谓民心所向、一呼百应,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赵世炎放下手中钢笔,认真地看着浓眉青年,“依我看,武装夺取政权,建立人民自己的政府目标不变!”

浓眉青年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罗亦农。他早有耳闻,此君少年老成,为人端方,处事公允,且每表态必言之有物,言语极有分量,因此在党内深得人心。

果然,罗亦农看着浓眉青年,语调和缓,不疾不徐道:“寿华和世炎都已表了态,我也想说几句心里话。”

顿了一下,他徐徐道来,缓缓说道:“经过这两次起义,各路势力都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天下乌鸦一般黑,帝国主义资本家只想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既歧视工人,又利用工人,工人们在他们眼里如奴隶,如牲口,如机器,工人们合情合理的诉求被视为急需铲平的祸端,从而失去了谈判的平等基础;各路军阀你来我往,都是一样的称王称霸、血腥镇压,他们情愿用子弹解决问题,也不情愿用和谈的方式来解决,所以谈判的可能性也早已丧失;国民政府指派的那些官员,则始终唯唯诺诺、举棋不定,总摆出一种虚与委蛇的态度,真打起来,能不能靠得住还是个问题。上述这些豺狼虎豹各为其主,哪一个是能够真正为工人们着想的?不跟他们动真格的,想指靠着他们施舍一点福利过活,那是异想天开。”

此时浓眉青年露出一丝欣赏的微笑来。

罗亦农沉着道:“与此同时,我们也发现,工人阶级一旦凝聚起来,就能够形成一股远远超出我们预料的巨大的力量。虽然工人们普遍缺乏斗争经验,有时候不免做出些生硬、冲动与鲁莽之举,但我相信他们,深深地相信他们。”

赵世炎立即表示认同:“亦农说得不错,在斗争中,与其指靠着各个强势方的施舍,不如想法子让处于弱势地位的人群团结一心。只要弱势方团结一心,一致对外,强势方往往是不得不让步的。我曾在法国组织华工大罢工,强烈要求法国资本家改善华人劳工在法的待遇,华工们从头至尾都没有向各方强权势力妥协,而是坚持紧密团结、不依不挠地抗争,最终赢得了罢工的胜利!”

赵世炎的经历与作为,浓眉青年显是熟知的。他带着一种了然的神色,望着赵世炎频频点头,末了,又用手势示意三位意气奋发的年轻人坐下,随后自己也在方桌前落了座。罗亦农拎起热水瓶,为他蓄满茶杯。

浓眉青年慢慢端起来,慢慢抿了一口。

其余三人都端端正正坐着,默默地等着他将起义大计说出。此人年纪不大,但仿佛天生具有一股领导力,三人不觉间均已视其为主心骨。

待一杯浓茶下肚,浓眉青年方徐徐道来:“想必大家也清楚,前两次起义虽以失败收场,但对我们仍是有意义的。首先,我们以实际行动威胁了帝国主义和反动军阀,给了他们以重创。其次,这两次失败增加了我们革命经验,同时也暴露了我们的问题。我们的问题,就在于我们没有充分的准备,在于我们党的领导人在事变中缺乏果断!既要看这个的脸色,又要听那个的指示,忌讳之事、掣肘之人太多!这是舍本逐末之举!没有军事的胜利,政治只是一句空话!这一次,我们务必要吸取前两次的经验和教训,拟定详细的行动计划,做大量的准备工作,确保本次起义万无一失!”

三人听得热血沸腾。赵世炎在本子上迅速记录着。

“眼下北伐军已攻克南昌,正直逼上海而来。中央已经决定,为全力配合北伐进军上海,响应北伐军对封建军阀残余势力的总攻击,即刻起团结所有劳工,组织工人武装,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

浓眉青年的声音并不高昂,但坚韧有力,其余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

那浓眉青年继续道:“目前北洋军阀毕庶澄部约有三千人驻在上海,加上上海本地警察,共有五千人左右。这个数字虽然不小,但我们用不着过分担心。如亦农所言,这些反动军警各为其主,军心不稳,这对于我们的起义是有利的。”

三人连连点头。

“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加强工人队伍的训练。军委要组织起至少三千人的工人纠察队,在全市设立多处秘密训练点,加强培训,提升战斗力!作为起义的骨干力量,这才是我们目前工作的核心!”

汪寿华皱眉道:“组织工人倒也不难,如今上海总工会会员已接近三十万人,工人们都是一条心,目标一致,都想着劲往一处使呢,很容易动员起来!难的还是缺少武器!昨天我刚清点过,我们的现有枪支只有一百多条,其中还有不少是坏的,我们得想办法添置枪支啊!”

赵世炎点头道:“对,眼下工人纠察队的装备不过是人手一条空心铁棍,大部分人连枪都没摸过!工人纠察队的计划发展规模若是三至五千人,那么添置枪支便是首要任务!与此同时,擅长军事训练的教官也得赶紧动员到位,工人们有了武器却不会用、没人教,这也是个大问题!”

浓眉青年沉吟道:“武器准备的确是重中之重。不急,我已派顾顺章暗赴兵工厂接洽军械购买事宜。

汪寿华忙说:“能买多少买多少,越多越好。“他稍一停顿,又接着说:”还应该用各种办法去搞武器……”

众人又谋定一番,汪寿华觉着饿了,跑去楼下厨房煮了几碗汤圆上来,一边分给各人一边又说道:“我刚才想了,还有武器的运输和存放,也是一个问题,一定不能出事……”

“运输可以再想办法嘛,”浓眉青年端起碗,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枪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不错,咱们有这么多工友,枪支问题和运输问题不可能没有解决之道……”赵世炎敲着笔帽思索着,“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如何让这支毫无战斗经验的队伍在短时间内变得能征善战起来。队伍的整体战斗水平和各级指挥员的指挥水平都必须得到大幅度的提高才行!关键还是得加强训练!要让懂军事的人来训练我们的工人纠察队骨干!”

浓眉青年望着碗中汤圆,沉默片刻,轻轻放下勺子,抬眼说道:“侯镜如正在北伐前线作战,我把他请来辅导各区纠察队,你们觉得怎么样?”

赵世炎眉毛一挑,喜道:“侯镜如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生,又是国民革命军第14军政治部主任,能由他来教导我们工人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浓眉青年微微一笑:“彭干臣呢?”

赵世炎激动地将笔帽一扔:“彭干臣?那可是叶挺独立团的一员虎将哪!‘铁军中铁将’的美誉如雷贯耳啊!他要能来参与起义的筹备和指挥事宜,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了!”

罗亦农疑惑道:“彭干臣能来吗?”

“我试试看,希望能说服他来上海,”浓眉青年突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闸北工商界为了维护自身安全,弄了一个叫做‘保卫团’的武装组织?”

汪寿华大嚼着汤圆:“不错,不过,要动员那帮大佬可有点玄乎……”

浓眉青年摆摆手:“不必惊动那帮大佬。商务印刷馆就在闸北吧?”

汪寿华不解其意:“不错,怎么?”

“如果商务印书馆的工人能悄悄混入他们的‘保卫团’呢?”

汪寿华一愣,一口芝麻汤圆囫囵个儿含在口中:“嗯?”

浓眉青年微微一笑:“那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名正言顺拥有他们‘保卫团’的枪支和弹药了吗?”

众人皆是一愣。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利用‘保卫团’这个合法身份进行军事训练,掩护我们有关起义所做的准备工作。”

听到此处,罗亦农心中豁亮:“所以,我们应该派一些商务印刷馆的骨干工人潜伏进去,争取控制和利用‘保卫团’这一武装组织。如此,我们就可借着‘保卫团’培训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加强对工人纠察队的军事训练。此举不仅能为起义培养出一批军事骨干力量,而且还能合法地为工人武装补充一批枪支弹药。”

浓眉青年笑道:“亦农此言,甚合我意。”

赵世炎抚掌笑道:“好主意!”

汪寿华顺手拉过床边的毛巾擦了擦嘴:“这点子,绝啊!”

这场秘密会议开到此时,三位年轻人愈发对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陌生来客生出许多佩服与尊敬之情来,不知不觉,望向他的目光均已充满唯其马首是瞻之意。

罗亦农早已觉察到,此人年少志高,深谋远虑,方才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犹如四两拨千斤,又如风吹云散,将自己刚踏入此间时裹着的一身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据罗亦农所知悉的情况,这位浓眉青年好像具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困难的本事。譬如最近一年,上海各区的工人夜校陆续办了起来,但最初去夜校学习的工人寥寥无几,像沈灵妹一样,纺织工、印刷工、电车公司职工、人力车夫、泥木匠、理发匠和卖菜的小贩们认为有那个闲工夫跑去学习无法理解的文学、历史、地理和哲学,远不如多加点班多赚点钱来得实惠。此人听说后,半点不着急,而是点名让樊镜初去闸北区冯家弄工人夜校报到,樊去后,果然轻而易举招收了大量普通工人慕名前往。虽然一开始,这些衣着粗糙褴褛,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酸臭味的工人们还会在课堂上仓促而大声地咀嚼葱油饼和油条,但樊先生只管和蔼地、耐心地、坚定地重复“历史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不是机器,你们是历史的一部分”、“你们不是一个供人使用的小物件或一只逆来顺受的豢养的动物,你们也不是最不受重视的、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奴隶,你们是,且应该是,且必须是历史的火车头”,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如沈灵妹之流,多多少少也能有所醒悟了。

想到此处,罗亦农恭恭敬敬地望着那浓眉青年,由衷说道:“中央委派你来统一指挥,我们心里都感到很踏实。希望我们这次能大获全胜,让工人阶级这个受苦受难、受剥削受压迫的阶层能够真正翻身当主人,在历史的舞台上为自己赢得应有的尊重!”

浓眉青年眼神明亮地回望着他,温和地说道:“一定会的。”

他的音量始终不高,但听在罗亦农等人耳中,却重若千钧。

“我认为这次起义的时机千载难逢,只要中央坚决、果断,我们的胜算是相当大的,”赵世炎话锋一转,“但是,在所有工作开展之前,我们应该建立起正确的领导机构!我建议,军委除原有五人外,是不是还应增加一位罗亦农同志?”

浓眉青年点点头:“我看亦农同志很合适,就这么办吧。另外,各区委还应分别成立军委,统一组织指挥。”

赵世炎毅然道:“统一,这次一定得统一!统一思想、统一战线、紧密团结!一臣不侍二主,不能各行其事,乱了套。凡是明里暗里不服从指挥的,乃至于有意无意扰乱、破坏起义的,都得揪出来好好做做工作。”

罗亦农肃然道:“世炎说得不错。这必定是一场赴汤蹈火的严酷斗争,免不了流血牺牲。形势如此迅猛,广大工人和各界群众若不紧紧拧成一股绳,紧密团结、统一行动,就很容易像前两次一样,散兵游勇不成气候,一败涂地军心涣散。所以,我们迫切需要一个共同的、权威的、正确的领导核心,以始终确保起义方向的一致性。”

汪寿华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自觉数日的疲倦、困顿早已烟消云散,此刻思维异常活跃,不由得踊跃说道:“还有,还有!我们要设法与北伐军保持紧密联系,及时获得最前线的情报!还有!我们应与驻扎于上海的国民党头面人物以及商界人士、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等广泛接触,这些人眼线众多,消息最是灵通,我们可以从他们那儿及时了解到有关局势的各种变化,及时向中央汇报!总之,我们要尽可能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保持统一战线!哦,对了,敌军的工作也要做好,要派专人去从事分化瓦解!”

那浓眉青年望着大家,露出欣慰的、愉悦的笑容来:“今天大家提出的这几条具体意见都很重要。我强调最后一点,即宣传工作。我们的宣传册和小报仍要不定期印发下去。另外,工人夜校是我们发展党员、开展组织工作的重要基地,我们可以利用这个阵地加深对工人阶级的了解,同时又可以做大量宣传、动员、组织的工作,为革命做好准备。可以说,我们党就是做工人工作起家的,办好工人夜校是重要手段,所以我们一定要重视工人夜校的各项工作,重视对进步工人的动员和培养,激发和鼓舞工人们自尊、自强、自爱的意识,提高工人的觉悟,加强工人的团结!”

三人齐齐应声。

浓眉青年慢慢站起身,面上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但是,在这风口浪尖上,我党开办的各大工人夜校、工人俱乐部,要加强管理,有的可以暂停,有的要及时转移,有的可以转为小范围秘密授课。总之,要及时通知夜校的同志,务必注意安全,警惕那些狡猾的便衣侦探,警惕被反动派查封!”

罗亦农道:“是,我马上去办。”

浓眉青年接着说:“下面我们具体讲讲武装起义的几个具体问题。”

三天后。夜深如墨,朔风呼号。夜幕中压着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块,黑得厚重,黑得压抑,黑得连一丝星光都透不出来。寒风咆哮着往人脖子里灌,刮得人生疼,刮得人口鼻都被封住了似的,连气都透不过来。

上海南市区警察署门外,那两排高大的灰墙下,陈大成、张安、祝林等十几位南市区工人纠察队队员,正手持一米多长的空心铁棍,敏捷而悄无声息地一字排开。

陈大成弯着腰站在队伍前列,双眼冒火,死死盯着警署门口,命令后面的几个工友:“准备行动!”

时间一分一秒溜过去。“急先锋”张安按捺不住了,提着棍子挪到陈大成身畔,探头道:“还不动手?大半夜的磨叽什么?”

陈大成一把按住他:“急啥?要等时机!”

“还等啥时机?这会儿黑咕隆咚的不就是最好的时机吗?”

“叫你等你就等,哪那么多废话!这里是总署,戒备森严!”

张安一脸不耐烦,直着脖子嚷道:“等等等等个屁啊!就岗亭上那俩窝囊废,就这一会工夫已打了十七八个哈欠,咱们这么多人,还用得着怕他们?不是我吹,爷爷我一人冲上去就能撂倒那俩!”

陈大成一听,好容易克制住的一腔热血,霎时又沸腾起来:“他奶奶的!我也想啊!这些个反动军阀的狗腿子,平日里坏事都干绝了,哼!待会儿咱们可得捋起袖子冲上去,先狠狠揍上一顿,解解气再说!”

“那还等啥?”张安一瞪眼珠子就要往前冲,“杀呗!”

陈大成长臂一伸,一把揪住他后衣领:“不行!这是特别行动!咱可不能只顾着报平日的私仇,更不能擅自行动!”

张安撇撇嘴:“他娘的!真不痛快!”

一旁的老队员祝林轻拍张安的肩,小声提醒道:“嘘!你俩小声点,小心被发现!”

张安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紧了紧衣服,一屁股蹲坐到地上。

此时,警察署门口的岗亭内,那尖嘴猴腮留着两撇鼠须的警察无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哎哟喂,我得去尿个尿……”

旁边那瘦高个骂道:“他娘的!你不是刚去过?”

那鼠须扶了扶头上歪歪斜斜的锡盔,蔫巴巴道:“这不是刚在弹药库值班室里闲得慌,喝那普洱喝多了吗?再说了,这夜长无聊,我不四处溜达溜达,可怎么打发时间哟?”

“你没地儿去了你去茅坑溜达?”那瘦高个嗤笑着,“这大门口来回踱步还没踱够?依我看哪,你就是懒人屎尿多!”

“那也比在这儿干杵着挨冻儿强,”那鼠须嬉皮笑脸说着,“我可去了啊。”

那瘦高个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一挥手道:“去吧去吧!顺便喊阿炳来换班!我可得眯一会儿去啦!困死我了!”

陈大成一听“阿炳”二字,耳朵猛地一竖,心念一动,眼珠子便是骨碌碌一转。

此时,大成用力挥了挥手。扭头朝身后吩咐道:“开始!”

张安从地上一跃而起:“嘿嘿!早就准备好了!”

陈大成部署道:“咱们按计划行事!张安与我,从左边上!祝林,你带着小四从右边包抄!其余队员注意听阿峰命令,稍后跟上!”

众纠察队员皆摩拳擦掌:“好!”

陈大成想了想,又叮嘱道:“大家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枪械室,一旦达到目标,就要立即离开,绝不可恋战!”

众队员纷纷点头。

陈大成冲张安使个眼色,便蹑手蹑脚沿着围墙悄悄摸向岗亭,待绕到那哈欠连天的瘦高个身后,便举起铁棍对准其后颈一棍子敲下去,那瘦高个一记哈欠打到一半,一声未吭,眼白一翻,便软绵绵倒了下去。张安一把架住了,两人合力将其拖进署内,摸黑寻着个小花圃,往花丛阴影处一扔。陈大成伸手探入那瘦高个的警服内,在腰间一通乱摸,很快便摸出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来。陈大成兴奋地直起身子欲走,张安一把拉他蹲下,嘀咕道:“怎么这腰间仍鼓鼓囊囊的?”两只手便扯开警服去摸,不料竟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铜制的手电筒来。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两人喜形于色,互相递个眼色,恐人发觉,也不敢打开那手电筒,只趁着墨黑的夜色,往警署后方枪械室方向潜行而去。

此时,那留着两撇鼠须的警察正耸着肩,哼着艳曲从茅坑回来,待一脚跨出警署大门,外边半个人影也瞧不见,不由得抱怨道:“哎哟喂,这家伙,这就睡大觉去啦?也不等阿炳来了再……”

还没叨咕完,一名高大的工友已从他身后蹿出,如法炮制,一铁棍击晕了他。祝林带着两名队员及时冲出来,三下五除二将这鼠须拖进警署,投入角落一只垃圾桶后面。

大成见初战告捷,便朝着左右围墙下各自挥了三下手,后边队员顿时一涌而入。

陈大成和张安,七拐八绕,好容易摸到枪械室,正一把把试钥匙,就想快点儿打开门。由于太过兴奋,陈大成捏着钥匙的手不免有些哆嗦。张安在旁打着手电,一会儿急躁地左右张望,一会儿又忍不住将眼睛凑到那锁眼上去,口中不住催促道:“不对不对!再换一把!”

陈大成试了七八回,弄得一脑门子汗,终于,随着一声悦耳的“咔嗒”声,那沉实的大铁锁开了。张安迫不及待地一把抽开铁插销,双手一推,仓库大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二人喜上眉梢,当仁不让夺门而入,却不防“嘭”、“咚”两声,二人双双撞上一排木箱。张安狠狠骂了一句娘,手中一支铜手电一下被甩了出去,陈大成也是抚着额头,龇牙咧嘴直呼痛。一个队员打开电筒一照,却见三排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木箱将这二三十平米的小仓库填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除了两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过道外,几乎没留缝隙。枪架上一排长枪油亮油亮的,陈大成猛地抽出最上面一把长枪,摸了又摸,爱不释手道:“我们有枪了!我们有枪了!“陈峰忙招呼陈大成与张安,先卸下方才撞到二人的那只大木箱,用铁棍撬开了。就着手电筒的强光,陈大成弯腰那么一瞧,顿时兴奋地大喊一声,双目射出喜悦之光来。

大家手脚并用,将其余木箱一只只撬开,总有三四十箱的样子,略打开了几箱,那叫一个五花八门眼花缭乱。

陈大成努力克制着自己那又新鲜又激动的情绪:“这少说……少说也得有七八十支枪吧?”

“可不是嘛!还有这么多子弹。”张安笑得合不拢嘴,“这一趟来得值!”

“管它多少,全部带走!”陈大成尽量压低声音命令道,“快!抓紧时间!”

大伙儿默契配合,扛的扛,递的递,不到半个钟头,便将枪械室的枪支弹药搬了个精光。

陈大成一边检视现场一边猛挥了一下青色手巾:“撤!快撤!”

纠察队员纷纷小跑着往外撤。

陈大成猫着腰路过仓库旁那间亮着灯的值班室时,忍不住伸出脑袋往窗户里头瞅了一眼。这不瞅不打紧,一瞅之下,便认出里头那个将一双穿着皮靴的大脚丫搁办公桌上摇晃着,一边还拎着只陶瓷酒壶往嘴里直灌黄汤的家伙,正是那个平白无故欺负了沈灵妹两次的混账东西王阿炳。

那一脸被酒气熏得发红的脓包可不容易认错。

陈大成暗忖道:“好巧不巧,偏在此时遇上这恶霸!我好容易来这一趟,要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瞧他这样,恐怕又醉得不知自己是老几了,真乃天赐良机也!这会儿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更待何时?”

正好张安扛着枪猫着腰路过,见陈大成默不作声瞅着里头,便也跟着探出脑袋瞅了一眼。这一瞅之下,张安登时明白了这个陈大成在打什么主意。这个张安,平日里虽是个急躁的性子,但在这节骨眼上,却颇能拎得清轻重缓急,当下一把拽住陈大成胳膊,劝道:“走吧走吧!咱们办正事要紧,咱就暂且饶了王阿炳那条狗命吧!”

陈大成一边不情不愿地被张安拽着走,一边还不死心地回头张望着,嗓门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就这么放过那混蛋?”

张安急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他娘的!刚才是谁说的,一旦达到目标就得赶紧跑路,绝不可恋战?!敢情你是嘴上说得好听?!”

警察署外,纠察队员正麻利地把偷运出来的枪支弹药塞入路边小巷中那十几辆黄包车中。

突然陈峰赶来了,他劈头盖脸地说:“你们的行动太危险了,又没有请示过……”顷刻他又说:“陈大成呢?”此时才发现陈大成不见了。

张安说:“咦?他刚还在我身后呢,还气呼呼念叨着,说什么就这么放过里面那混蛋——”

陈峰大叫一声:“糟了!”

张安立马反应过来:“他……他一个人跑回去了?”

“八成是!”

“哎呀!”张安一拍大腿,“那王阿炳可有枪啊!”

陈峰往黑乎乎的警署内瞟了一眼,吩咐道:“张安,祝林,你们带着弟兄们分头撤!千万注意安全!我回去找大成!” CERRiPdPRm8fNVCbiJb0a3Dx/uDpi0mRkNDB8DTzdbowPnbbpUTEQunCR42MmI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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