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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再说陈大成,将破帽檐拉得低低的,双手塞进袖筒内,便如同做贼般蹑手蹑脚跟在那姑娘身后,并刻意左躲右闪地保持着二十来米的距离,生怕被她察觉了。

一路无话。

那姑娘正是沈灵妹。她既不放心爹爹沈如顺——本就病着,又挨了那脓包脸一棍子,不知此刻可入睡了;也不放心弟弟水生,弟弟尚年幼,这孩子能照看好爹爹吗?眼看着已至南市地面,满腹心事的沈灵妹愈发加快了步伐。

孰料刚走到凤至楼书场前头,斜对面那条小弄堂里冷不丁蹿出个醉醺醺的黑影来,喷着一股刺鼻的酒气,怪叫一声,横在她面前。

沈灵妹吓了一大跳,急欲避让,却是来不及了,那醉汉竟东倒西歪直往她身上扑来。沈灵妹恐惧地大叫一声,扬起一巴掌胡乱拍过去,“啪”地一声,暗夜之中清脆可闻。

那醉汉被打得好不恼火,正待发作,突然又顿住了,只拿一双昏花的醉眼瞪住沈灵妹,片刻,仰天狂笑道:“嘿嘿!嘿嘿!哈哈!喝了一瓶绍兴老酒,运气就转好啦!署里下午刚召开紧急会议,说要抓几个参加游行的小瘪三交交差,这不,这小妞儿就自个送上门来了!嘿嘿!嘿嘿!”

一边歪嘴狞笑着,一边就伸手来捉沈灵妹。

沈灵妹大乱,放开喉咙纵声大喊“救命”,才喊得两声,已被那醉汉揪住一只麻花辫,她一急之下,抡起手中装着书的碎花挎包猛击那醉汉头部。

“妈的!敢打老子眼睛!”那醉汉一只眼角被书本的棱角砸得痛了,挥起右拳便打向她左眼,“我要不打瞎你我就不是人!”

沈灵妹本就长得娇小,那醉汉酒后蛮劲十足,这一拳下去她哪能抵挡得了?整个人瞬间就飞将出去,“咚”一声,右半边脑袋狠狠撞向老同盛南北货店的墙壁,靠墙堆放的杂物箱顿时哗啦啦倒了大半,全砸到她身上。

那醉汉仍握着拳头欲扑上去,亏得陈大成跟了上来,一下子急红了眼,狂吼一声,直如离弦之箭般冲上来,三拳两脚就将那醉汉撂倒在地。那醉汉竟顺势一翻身,口中含糊地咕哝了几句醉话,便仰面朝天呼呼大睡起来,顷刻间已是鼾声如雷。

陈大成蹲下去定睛一看,他妈的!这一脸恶心的脓包!这不就是那个恶警王阿炳吗?此地离南市区警察署倒是不远,这恶棍莫不是值班时偷喝酒,一不小心喝大了,溜出来乱跑?

他妈的!对着一个姑娘家竟痛下杀手,什么东西!陈大成看着那四仰八叉、脑满肠肥的身躯,忍不住火冒三丈,正欲一脚踹死他了事,却听边上传来沈灵妹痛苦的呻吟声。他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见她软绵绵靠在墙上,被王阿炳打中的左眼已完全睁不开,又有一行鲜血正从她右额流下,直流到苍白的下巴尖上,又一滴滴掉到衣服上去……

陈大成心中一慌,忙去她挎包里乱翻一气,翻出块手绢来,用力按住她额上伤口,嘴上强自镇定道:“来,我背你去看郎中。”

他蹲下来,小心地背起她,她下巴上的鲜血瞬间便渗透他的衣领,滴入他脖子里。他的腿忽然一软,身子一摇,声音便带了些克制不住的颤抖:“你按住伤口,坚持住。”

她无力地趴在他背上,忍不住抽抽噎噎哭泣起来:“我这只眼睛会不会瞎掉啊……我要变成独眼龙那可怎么办啊……呜呜呜呜……我这右半边的脑壳是不是撞碎了啊……怎么疼得这么厉害……呜呜呜呜……我会不会撞成傻子,等会儿一觉醒来谁也不认得……”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不会瞎更不会傻,放心啊,放心。”

“只要不变成傻子,瞎掉一只眼我也认了!我可不能傻啊,一家老小都还指着我呢!呜呜呜呜呜……”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脓包脸无法无天,行了行了你少聒噪两句,休息一会啊,咱们马上就到了。”

“你别瞎跑……去找赛华佗……就沿着宝大祥隔壁那条弄堂……往里直走……再左拐……老先生医术……”

“我知道!你少说两句,消停一会行吗!”陈大成突然拔高了嗓门,却感觉她血淋淋的脑袋突然猛地一沉,垂落在他肩头,再没了声响。

他急忙扭头一看,见她双目紧闭,面色发白,赶紧大声唤她,却是毫无反应,怕是晕过去了。他急得发疯,大步跑到路口,一眼瞧见了宝大祥,又七拐八绕转了好几个弯,终于远远望见惠康药铺门口终年悬着的那两块黑色的布帘,那上面绣着的两行硕大的白字——“悬壶济世”、“仁心仁术”,饶是暗夜之中亦教人无法忽视。陈大成大喜,快步冲上前,“砰砰砰”把那一排旧木板拍得震天响。

在南市混谁还不知道赛华佗?

赛华佗,几代祖传的名医,别人看病,望闻问切一步不能少,他看病,光“望”就行了——看一眼人脸,就能断定病情,且一看一个准,妙手回春之术众口相传。赛华佗行医六十多年,在南市这一带口碑无人不知。

除了医术高明,其人还有一大特点:话多。周围老百姓都知道,老郎中逮着人就爱瞎扯淡,实在没人,便背负着双手在药铺门口慢吞吞地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赛华佗话多,但心软,穷苦人来看病,他不但给人诊断,还给人送药。逢着闹传染病时,他还专门煮一大锅草药放门口,苦口婆心劝人喝上一碗半碗,有病治病,没病预防。

不过,由于经年累月施诊、施药,赛华佗的小日子也就富裕不起来。这不,陈大成那边厢刚一敲门,这边厢老太婆重复了上万遍的唠叨已梦呓似的飘过来:“当家的,您可别再做老好人啦,咱家米缸里还有几粒米,您得空数一数……”

赛华佗一边习惯性地“哎哎”应声,一边哆哆嗦嗦系着老棉袄的盘扣,打着哈欠去开门。

待赛华佗眯缝着睡眼轻手轻脚移开门板,于朦胧夜色中打眼这么一瞧:一个姑娘家,娇小玲珑貌美如花,但耷拉着脑袋双目紧闭苍白无力;一个大小伙,长得皮厚肉糙的,乍一看要多丑有多丑,还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双目贼亮地逼视着自己,活脱脱跟个抢亲的土匪似的!

赛华佗立马弹开惺忪的双眼,大呼小叫道:“她上午不是刚来过?!受了点皮外伤,有啥大不了的!去去去,别给我添麻烦!”

一边挥着手赶人,一边就要关门。

“她……又受伤了……”陈大成喘着气,小心地放下沈灵妹,一手撑住了门板,“您别急着关门,您可看仔细了,人命关天!”

“哟,还真是!流血啦?”赛华佗抖抖索索戴上老花镜,将沈灵妹脑袋扳过来一瞧,“哎哟!好大一个伤口!这是撞的吧?这大晚上的她又招谁惹谁啦?不是跟人有啥深仇大恨吧?谁能无缘无故把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打这么惨啊?”

“唉,别提了,还不是那个南市一霸!”陈大成看着赛华佗耿直而愤怒的双眼,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她一个人走夜路,路上遇到那个脓包脸——就是那个南市一霸王阿炳——喝得醉醺醺的,无端端就欺负她!”

赛华佗不信任地瞟了他一眼:“你还能由着她让王阿炳给欺负了?”

“我……我嘛,碰巧路过,路见不平,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赛华佗一边擦拭伤口一边就盘问上了:“你说你不认识这姑娘?”

“是……是啊……”不知怎地,陈大成捧着沈灵妹苍白的脸,猛然心虚起来。他算认识她吗?不算吧?怎么不算?这大早上的不是刚唾沫横飞大吵了一架吗?但他们还不知彼此姓甚名谁,这算认识吗?

陈大成有些尴尬地干笑着,他以为赛华佗年老智昏,大概可以搪塞过去,没想到赛华佗一双阅尽世事的老眼在他俩身上精明地扫来扫去,兀自喋喋不休揣测个不停,还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

“我吃了八十年的饭,见过的各色各样的人那是多如过江之鲫哪!不吹牛,我看人比看病准,你心里头要是不喜欢这个姑娘,我惠康药铺这块挂了一百二十年的金字招牌马上摘下来扔进黄浦江!”

陈大成一怔。面对赛华佗镜片后折射出的炯炯的眼神,他只得尴尬地挠挠头皮,忽然灵光一闪,极为机智地转移话题道:“对了,麻烦您好好瞧瞧她的眼睛,您瞧,这眼眶都肿这样了……”

“把她脑袋按好了,别乱动!”赛华佗淡定地瞟他一眼,一翻沈灵妹眼皮,不疾不徐道,“瞎不了!回去先用冷水给她敷敷,明儿再带来给我瞧瞧!”

“哎,哎。”

忍受着赛华佗如炬的双眼和要命的唠叨,好容易等到伤口处理完毕,陈大成赶紧背上沈灵妹就逃。

“她脑袋上这个口子没个十天半月可好不了,尤其最近半月,得隔天来换药!”赛华佗不紧不慢走出去,一边关门一边嚷嚷,“小姑娘家身子弱,你得多担待着点儿,懂不?”

“哎!哎!懂了懂了!多谢赛老先生!”陈大成笑嘻嘻回转身,点头哈腰地鞠了个躬。沈灵妹没什么大碍,就算背着她跑了这一路,这大冷天的额上直渗出密密的汗珠来,他也觉着身轻如燕,心情好得简直就要飞上天了。

“什么赛老先生!小小年纪跟着人家乱叫!我姓华!华佗的华!真是!没规矩!”赛华佗唠叨着。

终于到得沈灵妹家,陈大成一看便知,这儿是南市区最典型的贫民窟之一。同大多数贫民窟一样,这儿原先也不知是哪家工厂周围的一片空地,也不知是哪几个民工先带了头,摇着船从苏北老家运来了毛竹、芦席和篾片,把毛竹烤弯插地上,打出一个半拱型的架子,上面盖上芦席,用蔑片一拴,向阳的一面割出一扇门来,地上铺块烂棉絮,就算是一家大小的容身之所了。民工们一天卖命所得的钱,除了果腹便再无盈余,被逼无奈,只得纷纷效仿此法,搭起形形色色的简陋窝棚来暂居。数年下来,那些大工厂的周围,便形成一个个由数百人乃至上千人组成的聚居区。

这种地方,用三个字来形容最贴切不过:脏、乱、挤。若要再加一个字,那便是:臭。那些黄色的屎尿流得到处都是,垃圾遍地,熏人欲呕,居住条件比之牲口棚也好不到哪去。

沈家的窝棚算是拾掇得较为干净的,这大概是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的功劳——看她的模样也像是个爱干净的。但沈家窝棚搭得尤为矮小,一般人进门后连腰都伸不直,更甭提陈大成这种一米九几的大高个了。

陈大成背着沈灵妹,生怕她碰了头,尽量弯着腰,别着腿,轻手轻脚,一步一停,好容易半蹲着挪了进去。他摸索着寻到一截蜡烛头,点亮了,粗略一打量,这里头只得七八个平方,头上阴风阵阵,脚下湿气重重,被王阿炳打趴下的那位老伯——这姑娘的爹,正蜷缩在门边一张大床上昏睡着,估计是背上伤口痛得很,睡梦中亦是一脑门亮晶晶的冷汗。还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娃,趴在那老伯脚边,大约是累着了,睡得直打呼。

这窝棚的最里边,挂着一道缀满补丁的粗布帘子,掀开帘子,里头有张宽度一米多的小矮床,上头铺着大半张用百衲布缝制成的旧床单。收集这么多碎布片一定费了她不少工夫吧?那床单没能盖上的地方,便裸露着破烂的棉絮、发霉的木板与生硬的砖头。想必这么个狭窄得可怜的“卧室”,就是属于她的生存空间了。

陈大成将沈灵妹轻轻放到她的小床上,给她脱了鞋,拉过床脚唯一的一件薄袄子给她盖上,再从外边一口小水缸里舀了点水,沾湿了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净额边、脸上、脖子里大片干涸的血渍,转身又去那张瘸了一条腿的四四方方的矮桌上找了一只破陶碗,给她倒了半碗水。

如此寒冷的夜,忙前忙后的陈大成内衣却早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发出难闻的酸臭味。

沈灵妹昏昏沉沉间睁开眼,见陈大成正蹲在她床前,用蒲扇般大的双手端着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想不到这个铁塔似的糙汉做起这等伺候人的活来却是如此细致、耐心,她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感动来。他一抬眼见她已然醒了,四目相对,她眼泪汪汪地扯出一丝虚弱的微笑来。

“别哭了,你没事。来,先喝点水。”陈大成拿汤匙舀了水,慢慢地喂她。

沈灵妹想起白天对他的恶语冲撞,见他全然不计前嫌地照顾自己,心中愧疚更甚,呜咽着喝了几口水,咽下去,憋了半日,终于吐出一句:“原来……你这人也不太坏……”

陈大成顿时叫屈道:“敢情我救了你两次,你一直以为我是坏人?”

“你……我……唉……对不起,今早我一时心急冲撞了你,你……你别怨我……”

陈大成重又咧嘴一笑:“不怨,一点也不怨,非但不怨,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还挺受用的。”

“今早我……我只是急着去给爹爹抓药,我爹他……病得很重……我只想着抄个近路能快一点,不想竟有这么巧的事,我竟在游行队伍中撞见了他老人家……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爹都这把年纪了,还生着重病呢,还敢挤在一堆青年中间喊口号……当时我就使出浑身的劲儿,抓住爹爹就跑,可不知怎地就被那个脓包脸给盯上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冲上来就打我们……”说到此处,沈灵妹只觉右额上的伤口疼痛欲裂,忍不住就扶着脑袋抽泣起来,“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一大早撞见这个脓包脸,大晚上的又撞见这个脓包脸……”

“今天早上我们有那么多的工人兄弟保护你和你爹,你倒是着急个什么劲啊?”

“是啊,今天幸亏有你们帮忙,不然我和爹爹肯定要被那脓包脸抓走了……呜呜……那脓包脸可真坏啊!哎哟,痛死我了……”沈灵妹摸了摸伤口,哭得愈发厉害了,“我怎么就这么霉气啊……呜呜呜呜呜……我……”

“原来今早你是偶遇你爹啊?”陈大成猛地一拍大腿,及时打断沈灵妹的自怨自艾,“那你爹觉悟比你高啊!他老人家能拖着病体加入游行,那是对不公平命运的公然反抗啊!你不得好好学学?你看看你们都被欺负成啥样了,你还不知道反抗?!哭哭哭!哭有屁用!给我擦干眼泪,站起来斗争!”

沈灵妹被训得噎住了,傻愣愣瞪了陈大成半晌,嚷嚷道:“可是,都跑去作斗争了,我爹的病怎么办……我还要不要上工养活全家……还要不要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爹买药……为了省下钱来给爹治病,我一天只吃一顿,就那一顿,还吃不饱……我跟着你们搞罢工、搞游行,然后全家等着喝西北风……”

她此刻身受重伤,气虚得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兀自喘个不停,全然没了早上的气势。完了又补充道:“水……”

“那你怎么又有工夫跑去闸北的工人夜校上课呢?去了又不好好学习,从头到尾都在走神,”陈大成一边喂她喝水,一边毫不客气地批评着,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是碍于顾大姐的面子,不得不去?”

沈灵妹一脸无奈,有气无力道:“不,同顾大姐无关,是我爹。”

陈大成讶异道:“你爹?”

“对,是我爹……唉……我都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一整个黄昏,他都在竭力劝我去闸北区工人夜校听……听那位樊先生讲课。我急着上夜班,自然不情愿,就说这假不好请,工厂的傅工头肯定不同意……我才说了两句,爹就拍着床沿怒吼,丫头!你可别像我一样,拼命干了一辈子,最后干不动了,工头连个病假都不批!’我愣住了,心里寻思着老头子今儿是中了什么邪了,他往常可从不这么执拗呀!他又语重心长道,‘爹吃了一辈子苦,老了还要拖累子女,恐怕这辈子是再无出头之日了!你和水生还小,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改变命运,不能重蹈我的覆辙啊!’我拗不过他边咳边劝、边劝边咳,最后还以不吃药威胁我,没法子,只得顺了他的意,去了夜校!”

“还是你爹通事理!你看,你爹要改变命运,还知道了怎么做才能改变!你爹可不像你这么稀里糊涂的,他心里可跟明镜似的!那路在哪里,你爹可瞧得一清二楚!”

沈灵妹苦笑一声。

“你别笑,你信不信你不反抗、不游行、不斗争,下次他们能信手把你打死,尸体就往荒郊野外一扔,甚至都不需要任何理由?你需要理由?这帮恶棍能即兴编一堆来,以证明你该打、你该死!你还上什么工、挣什么钱、看什么病?命都没了!”陈大成霍地站起身来,把那只豁了好几个口子的破碗往床边粗糙的石块上重重一放,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她,嗓音变得低哑而凝重,“咱们穷苦人的性命,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眼里,一文不值!一文不值,你懂不懂?你不拼尽全力替自己出头,还指望谁来替你出头?坏警察,资本家吗?”

沈灵妹抬头仰视他,面颊上那一串凝固的泪珠便倏地滑落下去。她迅速抬起手,迅速擦干面庞,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用一双湿漉漉的泪眼望着他。

陈大成与她对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我该走了,你好好想想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翌日,10月24日。周日。

下午两点半,昨天还苦哈哈呻吟着的沈灵妹,今天刚能起床,就被陈大成从床上架了起来,拖去樊镜初先生位于法租界的家中。

樊先生家位于新修的赵主教路东段一栋豪华公寓的三楼,空间极大,客厅尤其宽敞。每逢周日的下午三点,樊先生从杭州乡下带来的老佣人便买了糕团、洗了水果、泡了绿茶,预备好茶话会的召开。樊镜初很喜欢以这种形式听取工人们的意见。陈峰、陈大成作为南市区工人纠察队的代表人物,自然是樊家茶话会的常客。

陈大成非要捎带上沈灵妹,沈灵妹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实在不好拒绝,再说他力气多大啊,一把拎起她就走,她一个小女子哪能挣得过?

樊镜初见到脑袋缠满纱布、左眼眶青紫、面色苍白、一脸哀怨之气的沈灵妹,微微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陈大成扶沈灵妹在沙发上坐下,将她的脑袋轻轻搁在靠背上:“昨天晚上,她从咱们夜校下课回家,路上遇到南市警署那个一脸脓包的警察王阿炳,那坏蛋喝醉了,满口嚷嚷着要逮几个搞游行的去交差,不由分说就把她打成这样!”

略一停顿又补充道:“幸而没打坏脑子!”

沈灵妹左眼肿得睁不开,只得瞪大右眼,狠狠白了他一眼。

樊镜初眉头一皱:“看来李宝章已经部署下去了,要抓人。最近大伙儿都得小心点。”

转而又面向沈灵妹,朗声道:“你不要怕,他们横行不了多久了!”

说罢,掏出皮夹子,将里头一叠纸钞尽数取出来,亲切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看伤买药吧。”

沈灵妹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微张着嘴,瞧着樊先生。说实在的,前天晚上樊先生讲了些什么,她听的是那么新鲜,入耳,樊先生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今天她算是领略到了。

陈大成推推她胳膊:“傻愣着干啥?快拿着。”

沈灵妹回过神来,忙摆手道:“樊先生,这钱我不能要。”

樊镜初微笑道:“你在下课路上遭那恶警欺负,又参加游行受了伤……这钱,你得拿着。”

陈大成一把拿过那钱,径直往沈灵妹手里塞:“拿着。”

陈峰也劝道:“樊先生给的,你就拿着吧。我们这里很多人都受过樊先生的恩惠,都是工友,自己人,别见外。对了,听说你爹爹也因为参加游行挨了那王阿炳的打,现在老人家情况怎么样了?”

樊镜初转向陈峰,眉头拧紧了:“王阿炳还打了她爹?”

陈峰点点头。

“这是什么人哪,这么嚣张?”

陈大成道:“这人是南市地面有名的恶霸!平日里仗着自己是警察,无法无天惯了,普通老百姓谁也不敢惹他!昨天我们游行至民国路时,刚好碰到这恶霸挥着警棍在弄堂口打他们父女俩,这姑娘只是路过民国路,竟也挨了打!”

樊镜初怒道:“李宝章一伙儿行恶!如狼似虎,他们如今连老人家和小姑娘都下得去这般狠手了!”

陈峰冷冷道:“这帮所谓的警察仗势欺人惯了,不扳倒他们,咱们老百姓哪会有好日子过?”

陈大成忍不住又大骂道:“那帮混帐东西,算什么狗屁警察!我看还不如街上那些个地痞流氓,有些个地痞流氓还讲究个江湖道义!”

樊镜初转向沈灵妹,和颜悦色道:“你和你爹爹受苦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帮沈灵妹说话的,替沈灵妹不平的,安慰沈灵妹的,沈灵妹从未被如此关怀过,只觉如沐春风,周身暖融融的,那些挨打的委屈和痛苦竟然一扫而空。

樊镜初微笑地盯着沈灵妹的眼睛,真诚地劝道:“现在虽有了上海总工会撑腰,但咱们工人也要提高自身的政治和文化水平,要醒悟过来,不能再任人宰割了。”

沈灵妹下意识地点点头。

樊镜初的语气愈发温和:“我们工人阶级要开创全新的生活,就要提高,多读书,多听道理……”

沈灵妹不由自主又点了点头,她愿意听他说话,他说话时婉转、亲切的语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感同身受、替人着想的气息,让她觉着心悦诚服。至于那些道理她在慢慢地咀嚼着……

自此,沈灵妹被沈如顺逼着,被陈大成催着,几乎天天去闸北区工人夜校报到。

夜校的其他先生们也同樊镜初一样,皆为饱学之士,文化素养高、人品端正、思维活跃,上课时往往因势利导,循循善诱,将独立、平等、自由、民主等进步思想讲得精彩绝伦。而且先生们有问必答,不厌其烦,那些解答问题的视野与角度,于她而言是博大的、广阔的、新鲜的、这辈子闻所未闻的,最重要的,是勇敢的、自强的。

沈灵妹还常被陈大成拖去樊镜初家中,听那些志同道合的革命志士探讨时局。樊镜初时常关切地询问她一些纺织女工的工作内容、工作量、环境、待遇之类的问题,她便如实相告,樊先生总是认真地记着笔记。其他革命志士还纷纷为她剖析纺织女工们目前的生存现状,巧妙地教导她和女工们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反抗,只有这样才能过上幸福与自由的生活。

一个月下来,随着左随着眼伤的逐渐恢复、脑袋上伤口逐渐愈合,沈灵妹眼界大开,识见大长。这些年她家里家外劳碌操持,上夜班时日夜不休连轴转更是常事,这种贫贱而窘迫的生活早已压迫得她连抬头望一眼天空的工夫都没有,哪还有闲暇顾及自身以外的世界?可这一个月,她却像长期被关押在密闭的牢笼里的重刑犯,头顶忽然打开了一扇窗。从此清风徐来,花香萦绕,日月星辰,轮番闪耀,真乃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她已有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想法,抽空就去参加夜校的学习。

为了沈灵妹能安心学习,沈如顺动用年幼的沈水生包揽了家里的所有活计。

“你姐立志要参加活动,求翻身,你也得争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人家小小年纪就出去上工,你也得挑起家里的担子!不会?谁天生会?学呗!”

因病重而被辞退的沈如顺,躺床上一个月,将儿子使唤得团团转。

不满十岁的沈水生挑水、劈柴、生火、洗衣、扫地……样样都干的起来了。

所谓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又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一个月下来,沈灵妹与夜校师生们越走越近,受他们启发、引导和推荐,她开始加强各种文化学习,阅读各种书籍。她到底生性敏利,糊涂之处,稍经先生点拨,便能幡然醒悟,待读出些意味来,渐渐便有些如饥似渴起来。

一个月后已是初冬,大晚上的,破旧的教室里寒风刺骨。陈大成心里却燃着一团火。他早已成功地蹭到沈灵妹身旁,并以辅导、帮助她为由,长期霸占离她最近的位子。

课间自由讨论时,陈大成故意挨得离沈灵妹更近些,探索的目光在她俊俏的脸上流连忘返。不必再像从前那么偷偷摸摸,如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捕捉她的每一丝表情——有时困惑,有时震惊,有时严肃,有时又死不服输。有时陈大成无意中说了一句话,她会定定地凝视他,然后,目光中便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想,她那滞纳的灵魂似乎正在被唤醒。

但他的灵魂,似乎正在沉沦,沉沦在对她的不由自主的过分的关心之中。

两人渐渐无话不谈。

言谈间,沈灵妹得知陈大成同陈峰是远房堂兄弟,同吃同住,又同在虹口耶松船厂上班。陈峰还有个年方十五的妹子,唤作陈雪的,上个月刚找着工作,也是无巧不成书,陈雪进的厂子,正是沈灵妹、顾婉芬她们所在的那家日商纺织厂。

由此,几个年轻人的关系,愈发亲近起来。

1927年2月25日,那是一个异常冷酷的一个夜晚。寒风犹如利刃一般,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往人骨髓里刮。

自从上次工人游行以来,陈大成与沈灵妹已平安无事地相处了整整四个月。这天晚上,两人照例凑一块小声说着话,才说一小会,陈大成率先察觉不对劲:“怎么今日樊先生还没来?”

此时该到的学员早已到齐了。上海二次工人武装起义发生后,李宝章一伙儿继续疯狂屠杀工人,全城一直笼罩在白色恐怖中。然而,在樊镜初的盛名之下,今天的教室内依然挤了不少人。

樊镜初往日总是提前半个钟头到场,问东问西,了解工人的工作、生活情况,实在没什么事,他宁愿微笑着站在教室门口迎候大家,也不愿让大家等他。可是今夜,谦和可亲的樊先生却迟迟未至。

樊镜初是工人们崇拜的老师,再晚,大家也愿意等。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工人们三五成群围坐着,有人盯着空空荡荡的讲台,有人盯着教室门口,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焦急地来回走动,还有人按捺不住跑去校门口张望,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种望眼欲穿的不安的气息。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学员忽然开口道:“近来李宝章像疯狗一样四处咬人,大家可都得小心点!”

坐在他身旁的学员略微年长些,立即点头道:“四个月前,李宝章一伙儿残酷地镇压了咱们的第一次起义,孙传芳大喜,认为‘上海警备司令李宝章戡乱有功’,将他升任为第九师师长!这回镇压咱们的第二次起义,岂不又是李宝章升官发财的大好机会?”

边上一人立马道:“嘿!还升官发财?你们还不知道吧?北伐军已占领了杭州、嘉兴,孙传芳已转而投靠宿敌张作霖,他的部队已撤出上海,现已让张宗昌的奉鲁联军前来接防了!你们知道新派来的联军头子是谁吗?毕庶澄!”

有人接口道:“毕庶澄?杀人魔王。”

有人骂道:“妈的!听说还是个好色之徒!没一个好东西!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甭管谁登场,最后遭罪的都是咱们老百姓!”

“就是!这么多官老爷轮流着作威作福,可真够咱们受的了!更何况孙传芳走了,他的旧部李宝章还在!”

“李宝章那个狗日的,简直丧心病狂,竟然指挥军警对咱们的游行队伍进行疯狂扫射!算一算,这一回咱们又伤亡了三百多人,被捕了五百多人!死了这么多人,李宝章还不罢休,还在指挥他手下的刽子手们肆意捕杀工人学生,甚至不惜滥杀无辜百姓!”

听工人们七嘴八舌怒气冲冲,沈灵妹悄悄向陈大成道:“这个李宝章是个什么角色?咱们就这么好欺负?他想抓就抓,想杀就杀?”

陈大成一直心神不宁地瞟着门口,听她发怒,斜她一眼,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你刚有这份觉悟?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罢工游行,你是什么态度?”

“那会儿我啥都不懂,不知者无罪嘛!这些日子听多了樊先生的课,我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要还有下回,你叫上我!”

陈大成正待回答,忽听先前那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学友道:“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半夜,李宝章手下的大刀队埋伏在外白渡桥边,逮捕了不少秘密聚会的革命志士!”

一人马上接话道:“没错,今天一大早我就听人说了,参加聚会的人全被抓走了,一个都没逃脱……”

那年轻学员道:“我姨妈家就住在外白渡桥旁边,昨夜她亲眼目睹了杀人的场面……”

学员们纷纷围上前去:“哦?”

“昨天夜里十一点多,街上一点人声都没有,我姨妈睡得正沉,对面弄堂里突然响起一连串尖锐的警哨声,我姨妈一惊之下从床上弹起来,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她哆哆嗦嗦掀开窗帘去看,却见一大群全副武装的警察正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从对面弄堂的一所房子里走出来的六七个戴着礼帽的男人。那几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众多警察死死地扣住了手腕!他们挣扎着想跑,却惨遭警察的毒打!我姨妈不明白革命不革命的事儿,只抹着眼泪说,那些个警察可真够心狠手辣的,能有啥深仇大恨啊,都把人往死里打!那几个人无一不被打得头破血、流,被推搡着带走时,却一个个都从容不迫昂首挺胸,没一个缩头缩脑,更没一个讨饶的,脊梁骨都硬得很!还有个机灵神勇的,居然趁乱逃出了警察的包围,拼命朝弄堂深处跑去。楼下有个披衣而起的老大爷,还站门口给他助威:‘跑!跑!年轻人快跑啊!’但就在此时,‘砰’一声,枪响了,那个快要逃出生天的神勇青年应声倒地。”

“他妈的!那帮王八蛋!”众学员纷纷大骂。

先前那年轻工人道:“今天下了工,我去姨妈家,就听她瘫在椅子上不停地喃喃自语,‘真是作孽啊,那人才二十来岁啊……那些警察怕他不死,又冲上去,一边骂一边补了几枪……那人流了好多血啊,真是好多血啊……那弄堂的地上都淌满了血,直流到那边上的小水沟里……’我姨妈没见过杀戮,又惊又怕又惋惜,扑簌簌直掉眼泪,我怎么劝也劝不住。”

工人们正听得悲愤交集,忽见夜校校长吕柏寒老先生神色仓皇地疾步而来。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一夕之间,吕柏寒似乎苍老了许多,几绺凌乱的白发在鬓间颤抖着,更添憔悴之色。他几步奔到讲台前,仿佛站不稳似的,身子摇了摇。

众学员皆惊愕而起,纷纷涌上前去。

吕柏寒勉力扶住讲台一角,望着大家,尚未启齿,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就在昨晚,我们夜校的樊镜初先生,在外白渡桥附近的秘密会所的大门外,惨遭李宝章手下的大刀队杀害!同行的六位革命志士,皆遭逮捕!”

学员们顿时哗然。先前那位讲述姨妈见闻的年轻学员顿时“呜”一声哭了出来:“原来我姨妈亲眼见到的遇害者,竟是……竟是樊先生和同仁!”

有人开始小声地抽泣。紧接着,哭的人便越来越多。很快,学员们开始放声大哭,废弃的老车间瞬间就被汹涌的哭声湮没了。

樊镜初是个留洋归来的知名学者,十分平易近人,半点大人物的架子都没有,让人自然而然产生亲近、追随之心。他天天在报纸上为穷人呼吁、呐喊,拳拳之心令人动容。除了传道、授业、解惑,他对大家的生活也是关怀倍至,常常嘘寒问暖,还不时自掏腰包扶贫济困。在场的众人大多得过樊先生的好处、受过他的恩惠,此番突闻他遇害的噩耗,当真犹如晴天霹雳般,念及樊先生平日的诸般好来,大伙儿哪还止得住,教室内一时一片嚎啕之声。

吕柏寒欲待劝止,才开了个头,劝不下去,自己反而老泪纵横:“……参加此次秘密聚会的革命志士,多系青年子弟,不过为着热心爱国而聚首议事,并无一人携带武器,亦无威胁他人安全之举!无论他们的聚会性质如何,警察们断不能以暴徒待之!我倒想当面问问李宝章,他们凭什么打人,凭什么抓人,凭什么杀人?凭什么?!”

问到最后,已是悲愤之极,一把摘掉眼镜,一拳狠狠砸在讲台上。

陈大成红着眼眶凑近沈灵妹,哑声道:“樊先生被那群魔鬼杀害了,他们不会罢休的,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你刚才说话算话?”沈灵妹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什么说话算话?哪句啊?”

“下回起义你跟我们一道啊!”

沈灵妹顿时怒道:“肯定!我还会和你们一道扛枪!”

“扛枪?!”陈大成吓一跳,“你一个女流之辈,又长这么矮……”

沈灵妹猛地一扭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凶巴巴地瞪住他:“你又瞧不起人?!”

“哪……哪敢!”

沈灵妹见他眨巴着眼打量自己,分明一脸不信任的神色,霎时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来,杀气腾腾道:“下回起事什么时候?!” R86K1AaCnCO4ZgbTnskdCM8Yz7C6RmwlVnqB+oqTAcQdo8RsEqjfQVvpvzROVq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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