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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1926年10月23日,礼拜六。上海南市区,老西门。

成熟而丰盛的仲秋,尚未到万物凋敝的时节。只是前两日接连下了两场雨,原本宜人的秋风,忽然就变得冰冷刺骨起来,中华路、民国路旁那些枝繁叶茂、盎然如冠的梧桐,便如同约好了似的,一夕之间,纷纷飘零。

吸入肺中的空气,透着寒气,满是肃杀之意。

沈如顺佝偻着背,吃力地扶起扫帚,茫然地仰起头,望了望头顶空空荡荡的树冠,疲惫而无奈地长叹了一声……他穿着破了洞的旧黑布鞋,踩在厚厚的、湿嗒嗒的落叶堆上,身上脏兮兮的工作服又大又脏,像旧纸板箱一样罩在身上,那瘦小的身躯更显得枯槁了……这是一个上海的老清洁工。

可怜他叹息声尚未落地,喉头猛地一痒,便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便再也控制不住,直咳得眼珠子瞪出来,眼泪水溢出来,一张灰暗而粗糙的脸胀得变了形。

终于,在两声嘶哑而急促的呼吸过后,他一把揪住自己胸口,猛地呕出一滩血来。他赶紧伸出衣袖抹抹嘴,又赶紧用双手扶住膝盖,这才勉强没有瘫坐在地。

正自喘得厉害,一偏头,却见一支长长的游行队伍正自方斜路拐弯而来,犹如涨潮般,刹那间便汹涌而至。

他心中一慌,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好几步,终是退得慢了,被脚后跟的台阶绊了一下,一个后踉跄,蹲倒在地,又是止不住地好一阵剧咳。

他听见那些飘逝得比往年都早的、异常短命的落叶被雄壮前进的队伍踩踏得窸窣作响,旋而又被一浪盖过一浪的、整齐划一的口号声湮没了。那些口号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那些与他相似的平凡的面孔,此刻正绽放着正气的、激情的华彩。

沈如顺活了五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浩大的声势。

总是来不及清扫的了。

总是要扣工资的了。

沈如顺震撼地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游行队伍,忽然清清楚楚地看见七八位平日相熟的同行,正昂首阔步、精神饱满地走在队伍中间,似英勇作战的战士般经过他的身旁。他们的脸上写满自尊与自强,与他们往常窝囊、卑微、瑟缩的姿态迥然不同。

沈如顺受到极大的刺激,昏花的老眼陡然一亮。他将心一横,颤颤巍巍站起来,一把扔掉手中那把使了多年的破扫帚,笨拙地握紧了因终日劳作而筋骨根根突出的右手,尝试性地学着前行中的工人们喊出了一句:“反对虐待工人!”

然后,便跌跌撞撞地一脚也迈入了游行队伍。

也不过早上八点,南北相连的中华路、民国路,已被造船厂、纺织厂、面粉厂的工人,以及电车工人、清洁工人、轮船水手等六、七千名各行各业的工人堵得水泄不通。

“反对随便开除工人!”

“打倒孙传芳!”

“推翻军阀统治!”

“响应北伐军!”

令人热血沸腾的异常嘹亮的口号声中,一位身形娇小、眉清目秀的姑娘,正微蹙着眉,在民国路四明公所前那两株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踮起脚东张西望,试图横穿这波澜壮阔、绵延不绝的游行队伍。

可是队伍长得望不见首尾。姑娘的神色中透着一丝焦急。

忽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异常耳熟的声音:“灵妹!灵妹!你怎么在这儿?”

爹爹?!

那姑娘惊疑不定地循声望去,果见自己多年如一日病泱泱的爹爹沈如顺,此刻抬头挺胸大踏步地走在游行队伍中间,还冲她挥着手,咧着嘴笑着。她吓得眉心一跳,一顿足,冲进队伍中,一把搀住沈如顺:“爹,我这会儿刚下夜班,正赶去赛华佗那儿抓药呢!您怎么也在这里?”

“我来参加工人们的示威游行啊!”沈如顺兴高采烈地拉住沈灵妹衣袖,“先别去了,来,咱们一起参加!”

“爹,您疯啦?!”沈灵妹猝不及防,跌了个趔趄,还没站稳,一下子就被人潮推动着往前走,不由得捉急道,“爹!爹!您都啥年纪了,身子又不好,跟着别人瞎凑什么热闹?走走走,跟我一道去惠康药铺!”

说着便慌慌张张去拽爹爹胳膊。

没想到一向沉默温顺的沈如顺此刻却犟得很,一把甩开沈灵妹,理直气壮道:“我不走!我不怕!刚才我听旁边的小哥说了,有上海总工会给咱们做主,撑腰呢!你也算是识俩字的,给你,好好看看这上头写的吧!”

说罢塞过来一张白色的传单。

沈灵妹心神不宁地展开一看,见那传单上印着几行铿锵有力的黑色大字:“北伐军现已战胜!孙传芳战斗力已尽!民众援助反抗军阀运动之时机已至!”

她瞧得头昏眼花,不耐烦地将那纸一揉,随手往地上一扔,见沈如顺怀里还卷着一大叠类似的花花绿绿的传单,一下子气得面色发白。这老头,昨日下班后接连吐了两回血,自己赶着上夜班没能顾得上他,还不知他一晚上是啥情况!自身都难保,不抓紧时间去看病,还有力气在这发传单?!她一咬嘴唇,发起狠来,双手都使上了劲,铁了心要把这个发神经的老头儿给拽走。但今日的沈如顺好像铆足了劲儿准备豁出去似的,任凭沈灵妹使出全力拽了半天,兀自岿然不动。

一个坚决要走,一个坚决要留,一个要往东,一个偏要往西,父女俩拉锯战似的横在队伍中间,周围顿时有些乱套起来。

沈灵妹一发急,大叫一声:“还不快走!”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沈如顺拖出游行队伍。

沈如顺到底年老体弱,摇摇晃晃停在路边,忽然身板一直,面色一变,又是好一阵剧咳。沈灵妹不敢硬来,等他咳得稍停,又拖拖拉拉拽着他走出好一段路,眼看着离那游行队伍足有三四十米远,这才松了手。

这一番争斗下来,沈如顺已是喘得厉害,沈灵妹正拍着他的背絮絮叨叨数落着,忽闻一阵异常尖锐的警哨声响起,直如针刺破耳膜般,沈灵妹吓得浑身一激凌,猛一回头,却见后边弄堂里直冲过来一个膘肥体壮、一脸脓包的警察,口中叼着铜哨,眼中喷出火来,一根半米多长的警棍居然直指着他们父女俩:“就你们这种瘪三,也敢学人家去游行?吃了豹子胆了啊!”

沈灵妹急忙大喊:“爹!快跑!快跑啊!”

话音未落,那脓包脸已高高扬起警棍,朝着沈如顺的后背狠狠打下去。

那沈如顺病秧子一个,一番折腾下来早已去了半条命,哪还经得起这身强力壮的恶警这么一棍子?这一击下去,便趴地上,抽搐两下,一口气上不来,一下子竟昏死过去。

那脓包脸仍欲再打,沈灵妹拼命护在沈如顺身前,大哭着央求道:“警察老爷,警察老爷!我爹他病得很厉害,求求您高抬贵手,不要再打了!”

“病得很厉害?他高举着拳头喊口号的样子当我没瞧见?那拳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力气大得很嘛!这怀里还揣着这么多传单!病得很厉害?蒙撒宁呢?!”

那脓包脸喊罢,一把揪住沈灵妹,从腰间抽出手铐,就欲铐住她双手。

没想到那沈灵妹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骨子里跟她爹一样,并不软弱,见那脓包脸要来捉自己,竟然左躲右闪坚决不肯伏法。那脓包脸一时捉她不住,烦躁起来,怒吼一声,扬起警棍,便如猛虎下山般冲过来。沈灵妹右臂上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棍子,痛得骨头要断掉般,眼见委实躲他不过,情急之下,猛厉地尖叫一声,居然不管不顾扑上去,在他脸上狠狠抓了一把。

那脓包脸本就长着一脸恶心的脓包,被沈灵妹指甲一抓,顿时血脓齐流,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更添五道醒目的血印。

那脓包脸吃痛之下,一双眼猛然瞪得血红,好似要就地取了沈灵妹小命般。沈灵妹到底年轻,从未遇着过如此凶狠之人,一下子又畏惧起来,接连退了好几步。

那脓包脸见她面露怯色,趁机一大步跨上前,双手猛地一推,“砰”地一声,沈灵妹重重摔倒在地,右手掌心、右半边脸上均擦破好大一块皮,渗出血珠来。

“不许打人!”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游行队伍中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随着几声愤怒的吼声,有十几个工人迅速冲过来,将那脓包脸与沈灵妹团团围住。

游行队伍最前方,正高举着红旗带队的南市区工人纠察队队员陈大成,忽听得后方路口传来一阵骚动,便同身旁的陈峰使了个眼色:“我去看看。”

说罢便掉转头跑回去,冲到那簸箩弄弄堂口,扒开围着的工人们一看,却见一名牛高马大、凶神恶煞般的警察正公然欺负一位娇小玲珑、容颜俏丽的姑娘。那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灰不溜秋的土布旗袍,一双藏青色厚布鞋,倒似是新纳的,只是已掉了一只在边上,推推搡搡中不知被谁踩了两脚,扁塌塌地趴在湿漉漉的地上。而它的主人,姑娘的半边麻花辫子已散成一团乱麻,半边俊俏的脸蛋已蹭得鲜血淋漓,仍在地上一边爬一边躲,一边声嘶力竭地解释着:“警察老爷,冤枉啊!我只是想抄个近路去赛华佗处抓药,我不是来参加游行的!不是来参加游行的!”

那恶警充耳不闻,仍对着她高高举起了警棍。

那姑娘吓得双眼一闭,抱住脑袋,凄厉地尖叫起来。

陈大成只瞧一眼,便知那长着一脸恶心脓包的恶警今儿个是柿子拣软的捏,想抓几个好对付的去交差。他忙纵身上前,伸手格开警棍,又飞起一脚直踢那脓包脸胸口,趁着对方一踉跄的间隙,一把拉起那姑娘就跑。

围观的工人们颇有默契地给他俩让道,又故意推推搡搡地拦住了那脓包脸。

游行队伍渐渐朝这边聚拢过来,众人不满情绪愈发高涨,声讨脓包脸、援助沈灵妹之声此起彼伏。

那脓包脸见周围都是年轻力壮、面带忿色的工人,自知寡不敌众,只得捂着胸口高吼了一句:“小赤佬,有种别跑!”说罢,撒腿就溜。

陈大成哪里能停,三下两下蹿出人群。那姑娘拼命挣扎着,陈大成不容分说硬拽着她,极为敏捷地蹿进小弄堂里边,正待松口气,却感觉那姑娘挣扎得愈发厉害,还死命尖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我爹!我要去救我爹!”

陈大成一皱眉、一甩手、一回头,冲着那跑得披头散发的姑娘劈头盖脸吼道:“还没闹够?真想死啊?”

那姑娘正是抓药路过,被沈如顺拉入游行队伍,又被那脓包脸抓了现行,弄得焦头烂额的沈灵妹。

沈灵妹当然清楚眼前这人方才救了自己,但被他这么凶巴巴一吼,胸中那一丝感激之意顿时化为乌有,她猛地住了口,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瞪住他。

陈大成兀自板着脸,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你一个姑娘家就别跑来瞎掺和了行不行?你会坏了我们大事的知道不?!你当我们千辛万苦搞个游行就是为了公然与那么个小警察为敌?!你说你买个药走哪不好,你就是绕得远远的也行啊,你干嘛非得挤到我们游行队伍边上来?!你当这是赶集呢?!”

沈灵妹一听这话,当下将胸前凌乱不堪的麻花辫往后一甩,昂头道:“谁瞎掺和了?这马路是你们开的?许你们走,就不许我走?我干嘛非得绕得远远的?”

陈大成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姑娘可真是不识好歹、蛮不讲理到了极点!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剖析利害给予忠告,她非但不谦虚不领情不道谢,还没事找事同自己杠上了!陈大成恶狠狠逼近她,突然发觉对方即便极力仰起脑袋也仅仅勉强够到自己胸口,这个子,也太矮了吧……他拼命抑制住想要单手拎起她扔一边去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说道:“你自然有权利走,但刚才那个一脸脓包的警察让不让你走啊?”

沈灵妹毫不示弱地踮起脚尖,伶牙俐齿反驳道:“不让我走,还不是因为你们搞什么游行?你们搞游行跟我有什么关系啊?那个脓包脸凭什么打人?还有你,你凭什么这么凶?”

她语速极快,这几句话像连珠炮似的,陈大成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世上竟还有此等黑白不分之人!他指着自己鼻子,结结巴巴道:“哎……哎哟,我凶!我凶?我凶……我凶那也是为你好知道不?刚才要不是我拉着你逃走,搞不好你就被那脓包脸活活打死了知道不?不死也残了知道不?那些恶棍打死个人同打死条狗没区别的知道不?”

说着说着又气愤起来,一指那姑娘鼻子,火大道:“你刚才对着那个差点把你打死的恶棍几乎就要下跪求饶,对着我这个仗义相救的恩人却吹胡子瞪眼睛大呼小叫,你还有没有骨气,你还明不明是非?你说游行跟你没关系?游行成功了就能改变你和你爹的命运知道不?!”

说完调转头就想走,走几步又倏地转回身来。沈灵妹本就急着去救爹爹,刚跟着往前跑了两步,不妨他突然停顿,鼻梁一下狠狠撞到他胸口。

他抖着食指,指着她鼻子怒斥道:“我告诉你,这是正事,是合法的!今天来的几千号人,都是各行各业做工的,都是在为自己的权益做斗争!头发长见识短!”

沈灵妹双手叉腰,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我头发长见识短?就凭你这五大三粗的样儿,你见识又能长到哪去?”

沈灵妹这回算是骂到了“点子”上。他陈大成的确长得丑了点儿,头大,脸扁,脖子短,粗眉小眼,蒜鼻阔唇,一口突出的龅牙,下巴上还飘着几绺脏兮兮的胡须,再加上黑得油光发亮的皮肤,蒲扇般吓人的大手与一米九几高耸的个子,往人前一杵,就跟座沉实的铁塔似的,乍一看还不就是个好事的武夫?

沈灵妹对此人的印象已差到极点,竟然不怕死地一把推开他:“现在我爹还昏倒在那儿,要是被警察抓进牢里去怎么办?还不快让开!”

没想到这姑娘一张嘴竟如此厉害,陈大成气得额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好好好,你去,你去!你尽管去!我要再救你我就是孙子!”

“哈哈!孙子!你还真当自己是好汉啦?可笑之极!”沈灵妹气冲冲地白他一眼,将脚上另一只布鞋奋力一脱,牢牢捏在手里,一扭身,义无反顾地朝着原处跑回去了。跑两步还回过头来,恶狠狠警告道:“别跟着我!”

望着那披头散发、赤着脚跑得飞快的娇小背影,陈大成简直气得要爆炸。无奈对方只是个小姑娘,纵然脾气暴躁些、嘴巴恶毒些,但小姑娘毕竟是小姑娘,无论动口还是动手,赢了她都不光彩。他只得冲着她离去的背影豪气干云地吼了句“好男不跟女斗”,也颠颠地跟着跑了回去。

再说那沈灵妹,不顾一切挤进人群,没瞧见那脓包脸,正自一喜,却听得一阵整齐划一的皮靴声由远及近而来,急忙踮起脚尖一张望,只见马路对面赫然出现一列全副武装的军警。她急忙蹲下来,用力推搡着地上的沈如顺,焦灼地大喊道:“爹!爹!你醒醒呀!快起来呀!”

陈大成挤进去,见那瘦如枯柴、面色萎黄的老人仍趴地上纹丝不动,忙使了个眼色,让工人们帮着抬起那老人,又让人速去路口拦了辆黄包车,悄声吩咐送至赛华佗处。见父女俩在工友们的簇拥中走向黄包车,他又挤到路边梧桐树下、落叶堆中,将从沈灵妹的另一只鞋拾起来,拍拍上面的脏土,嘱咐身旁的工友给她送去。她接过那鞋,先是一愣,接着欢喜一笑,随即麻利地套上脚,又用红头绳将头发随意一绑,简直如同战胜的女王般,雄赳赳气昂昂地扬长而去了。

陈大成翻着白眼呼出一口气,总算把这难缠的小女子给送走了。

待重回队伍前头,陈峰眼尖瞧见他,挤过来低声问道:“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军警?”

“咱们文明游行,志在陈情?”陈大成瞄了一眼路边一字排开的荷枪实弹的军警,凑近陈峰耳朵,压低声音道,“偏有个一脸脓包的警察,估计也是想逮几个好欺负的去邀功领赏,就在那边簸箩弄弄堂口,当街打人、抓人呢!”

“一脸脓包?那人叫什么来着?”陈峰皱眉想了想,“王阿炳?”

“没错,王阿炳!王阿炳!”陈大成一挥拳头,“就是那个无赖!”

“又是他!李宝章的狗!这个地头蛇平日横行霸道、欺压小老百姓欺压惯了,老早引起这一带民众的公愤了!你听说了吗,就这个王阿炳,前两天还把庙前大街摆摊卖雨伞的一对老夫妇给打瘫痪了,非说人家讹了他的钱!还下着雨呢,老夫妻俩躺在泥水地里哭天抢地的,爬都爬不起来,真是悲惨至极!”

陈大成原是个嫉恶如仇的汉子,这一听顿时恼火万分,联想方才王阿炳气焰嚣张、恃强凌弱的嘴脸,顿时怒从心头起:“哼!此人最好别再撞我手里,不然定叫他吃足苦头!”

陈峰忽然想起什么,又急问道:“对了,咱们有没有人受伤?”

“有个老伯被警察打昏了,这会儿已叫人送去赛华佗处。亏得大伙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然肯定还有个人要被打得非死即残……”

陈峰紧张道:“谁?是咱们的带头同志吗?”

陈大成没好气地一翻白眼:“一个小黄毛丫头。”

当晚,闸北,上海火车北站。此处紧靠界路,乃是公认的华界闹市之一。以火车北站为中心,那些老上海的里弄弯弯曲曲旁逸斜出,犹如迷宫般环绕发散出去。

这里边有个冯家弄,弄堂里原本有个清朝的达官贵人住过的旧园子,后来这大户人家家道中落,时过境迁,到民国初年,一所大宅挤进几十户普通居民,还有人利用宅子后面的大花园办了个锡纸厂。没过两年,那小工厂倒闭,厂房就荒废了。大约半年前,有心人慧眼识珠,利用此地办了个工人夜校。

当晚,寒风凛冽,寒意甚浓。还不到九点,白天车水马龙的北站百货商店门口便只余几树梧桐枯影、数位旅人寥寥,瞧着一派幽深寂寞。与此相反,与百货商店仅一墙之隔的冯家弄内,那间残破没落的小工厂门口,却不断有工人进入,看起来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这废弃的工厂深藏陋巷,位置隐蔽,外头瞧着破破烂烂,里头更是一穷二白一无所有。所谓的工人夜校,上课的桌椅都是工人自带的,黑板也是工人们琢磨着自己动手做的,就这么简陋的条件,却依然吸引了不少工人前赴后继赶来听课。

这夜校最初开办时,也只有七零八落十来个人,但先生们可不一般,个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课上得精彩纷呈,又不收费,一传十十传百,工人们便陆陆续续慕名而来,一月后便增至近百人,逢着知名的先生授课,竟还有不少人从浦东、青浦等地远道而来的。

工人们多是穷苦出身,并不讲究,各家高矮长短不一的凳子随意坐,各行各业的见闻轶事敞开了聊,没过几天,便迅速打成一片,形成一股“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强大凝聚力。

工人夜校的课本分两种,明着用的是平民教育课本,暗中用的则是先生们合力编写的马列主义基本知识手册。这夜校硬件设施差得一塌糊涂,但胜就胜在老师一个个胸有成竹、满腹韬略、玉树临风,听说那里边儿都是留洋回来的。课程设置又丰富多彩,什么政治经济学常识、世界史、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国际形势……还有人耐心地讲解近期的“国共合作统一战线”是怎么一回事的,可谓历史、时局、国际、国内全面开花,无一遗漏。先生们还合作编过一首歌,歌词大意是:这个社会上的衣、食、住、行,一切的一切,都是工人阶级创造的。此歌一经问世便在工人间广泛传唱,很多工人五音不全,唱起来荒腔走板却理直气壮——这词写得真好哇,这世上的财富,哪样不是工人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的?!唱着心里就舒坦,真乃大快人心也!

半年下来,闸北区工人夜校已然小有名气。

当晚,各大厂子的工人们兴致勃勃地从上海各个角落赶过来,说说笑笑,一涌而入。

陈峰、陈大成、张安、祝林等几个南市区工人纠察队的积极分子一贯到得较早,几个人扎堆凑一块儿,聊得热火朝天。陈大成正皱着眉听陈峰总结今日游行之经验教训,无意中一抬头,瞥见门口进来几位日商纺织厂的姑娘,其中一人步履轻盈,样貌俏丽,人群中一眼望去,便觉十分醒目。陈大成仔细一瞧,心中不由得一阵别扭:那姑娘肤色细白如瓷,五官明丽姣好,只是右脸上擦破了好大一块皮,这不就是今早救了她却反被她臭骂了一顿的那位主儿吗?这可真是白瞎了这副好模样,那野马般扑腾的犟性子,那振振有词头头是道的蛮劲儿……啧啧……徒有其表、徒有其表。

陈大成不屑地寻思着,见那姑娘兀自扯着一丝心不在焉的笑容,一边听同伴说着什么,一边恹恹地落了座。

他起了好奇心,同陈峰打个招呼,悄无声息地溜到那姑娘斜后方的位子坐了。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正好可以将那姑娘秀美的侧颜一览无余,连她那长而微翘的眼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而她并没有发觉他不怀好意的偷窥,正愁容满面地托着腮,眼神游移不定地飘在前方黑板上,估计思绪早不知飘哪去了。

陈大成有些坐不住了。

那姑娘这般敛容凝眸,静得出奇,莫名便生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来,浑不似她白天那般泼辣凶蛮,倒叫他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她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在担忧她爹?

……白天她同那个坏警察王阿炳拼命辩解,好像急着去找赛华佗,被自己救下之后,还一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样子……

……她爹应该没事吧?

课间休息时,陈大成故意慢吞吞挪到她们那边,同她身后那位四十多岁、一脸热情的顾婉芬大姐熟络地打了声招呼,聊了几句,借机不停地偷瞄她,见她始终秀眉微蹙、郁郁寡欢的样子,丝毫没留意到在她四周鬼鬼祟祟晃来晃去、别有用心、冤家路窄的自己。

连话都搭不上,陈大成有些不服。

陈大成几乎天天跟着陈峰来上课,半年下来早混了个脸熟,这里常来的工人大概有四五十号,他是头一回见着这姑娘。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那位热心的顾大姐介绍过来的。

顾大姐其人,也只是隔三岔五地来,每次来话也不多,但为人真诚善良,言语平和实在,在纺织厂女工中具有一定的威信与影响力。

既是顾大姐带来的人,应该是有一点觉悟的吧?回忆她白天急欲与游行队伍脱离干系的无知表现以及她不甚理解工人游行的无知言辞,陈大成又有些吃不准。

正胡思乱想间,夜校的灵魂人物——樊镜初先生,穿着一袭黑色西服,神色肃穆、步伐沉重地迈上了讲台。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

樊镜初轻轻摘下黑色礼帽,搁在讲台上。然后,缓缓环视现场一周,轻轻叹了口气。

尚未开口,樊镜初的眼圈已然红了。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樊镜初面色凝重道:“工友们,谢谢你们从上海的各个角落赶来听我的课。今天,我们的游行遭到了警备司令李宝章的镇压,尚未完全展开,便噶然收兵。”

“但是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极为成功的示威,已然震颤了封建军阀的胆!我们理当为自身所爆发出来的伟大力量,为我们同仇敌忾凝聚起来的伟大力量,为我们这最可宝贵的幡然觉醒、不甘奴役与奋起反抗的伟大的力量而骄傲!所以工友们!我们无须气馁,我们还会重新再来的!”

“工友们!你们全部来自沪上各大工厂,你们的遭遇基本相似,每天工作时间均超过十小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鸡鸣至夜半,自岁首至年终,无向晨昏,无向寒暑!你们劳动时间如此长,劳动强度如此大,工作环境却极端恶劣,各种保障基本为零,工资之微薄更是令人心痛——多数工人连最低限度的生活都无法维持!多少人像动物一样饱受着折磨!多少人丧失了最基本的为人的尊严!一些人随心所欲地剥夺着另一些人的生命!这,便是我们宁死也要反抗、要斗争、要罢工、要游行、要起义、要革命的原因——为温饱!为衣食!为生存!为平等!为自由!为生命!”

樊镜初紧握的双拳举得高高的,在停顿十几秒后,“砰”地一声,重重砸在讲台上。

教室内静得只剩下樊镜初粗重有力的呼吸声。

谁都看得出来,樊先生的喉头翻滚着,正极力克制着胸腔内汹涌的热泪。

“半年前,我曾暗访过虹口一家织布厂,厂内劳工多因逃荒而涌入上海,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终日劳作不息,每日仅以两餐稀饭果腹,有时连稀饭都吃不上,只能胡乱吃些麸皮、烂菜叶充饥。有一回,饿惨了的劳工们偷偷将沟渠边霉烂的蚕豆挖回来食用,结果引发集体中毒,还有不少人因此丧命!来沪这么多年,他们穿的还是刚进厂时发的那套工服,早已破烂不堪、衣不蔽体,以致有些人不得不跑到医院去捡些死人的衣衫来穿!他们居住的茅棚内,一到夏天,虱子臭虫苍蝇蚊子成群结队,夏秋两季病魔肆疟,有时一天死十几个人也无人过问;一到寒冬,又四壁透风,严寒蚀骨,因无被褥御寒,夜晚辗转难眠,经常有人冻死,甚至死后数日无人知晓!有时为了便于埋葬,收尸的只能将僵硬蜷曲的死尸肢体踩断,用破席一裹,两个一捆,两个一捆,抬到荒郊野外掩埋了事。还常有野狗跑来扒开浮土,撕咬吞食尸体,其状惨不忍睹!

“为了活下去,贫苦人家的小孩被逼着早早出来上工。穷人家的孩子那也是孩子啊,十多岁的身心还是脆弱的,哪里经得起工头们凌厉的面孔和粗暴的皮鞭?厂里时常能听到童工们惨绝人寰的哭嚎!再加上没有口罩、手套等防护,童工们终日遭受噪音、尘土和湿气的侵害,一年半载下来,稚弱的身子就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工友们,不说可怜的孩子们了,大家向四周看一看,便是在你们中间,多少人因忍饥挨饿、日夜劳累而面黄饥瘦、骨瘦如柴、满身疮痍?为了活下去,多少人低下了头、弯下了腰、咬碎了牙,和着血、和着泪默默在负荷、在忍受?你们的汗、你们的血、你们的肉,是被谁年复一年榨干的?!”

樊镜初悲怆的发问引起了台下五十多人深深的沉默。有人唉声叹气面露戚色,有人垂头不语愁眉深锁,有人双目茫然环顾四周,有人翘首以盼若有所待,也有人咬牙切齿怒目圆睁。

陈大成关切地望了望那姑娘,她依旧保持着静静地神态,似一个木雕般的样子,好似周围的一切动静都与她无关。

“工友们,你们可知,就在五卅运动之后,全国各地工人运动遍地开花,工会组织便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各地反动军阀再怎么镇压也镇压不住了!就在我们上海,为了统一各个工会组织,去年,跨区域、跨行业的上海总工会成立了!这是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权威领导机关,这意味着——全上海的工人阶级团结起来了!我们势必将在聚集着全国三分之一工厂的上海,形成一股无比强大的抵抗力量!在座的各位,你们就是这股抵抗力量中的先驱者!上海的革命,要靠你们来推动,乃至中国的革命,都要靠你们来带头!我们誓要推翻混乱的军阀统治,建立一个统一、民主、平等、自由的新中国!”

这番雷霆万钧的讲演至此处,骤然停顿。

樊镜初微微喘着气,缓缓放下了拳头,用充满信任与鼓舞的目光注视着大家。每一个与他眼神接触的聆听者,都感受到了他眼中蕴含着的浓浓深情与殷殷期许,以及那份涌自内心深处的无与伦比的力量。

教室内,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樊镜初。师生双方均沉默着。偌大的教室内,安静得如同空无一人。

只有聚栖在巷外树丛间的数十只麻雀,忽然单调地叫了几声,衬托得这沉默是如此丰富。

在片刻迟滞的空白之后,掌声忽如晴空惊雷,炸响了整间废弃的厂房。围墙外边,那群歇息的麻雀被惊得叽叽喳喳一阵乱叫飞走。

如雷的掌声中,樊镜初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慢慢抬起头时,眼中泪花闪烁,嘴角却是微微一扬,欣慰一笑。他知道,工人们因起义暂败而低落的心,再一次被他鼓舞起来了。

樊镜初,留法归来的青年才俊、申报特约撰稿人、闸北区工人夜校可敬地老师。

此人出身杭州萧山一户书香世家,家境富裕,家风开明,自幼便受到极为扎实的传统文化教育。十八岁时,他留学法国,学成归国后即与一大批学子们来沪谋求出路。在军阀各自为政、连年混战的现状下,这一大批学子没有与当权的军阀政府同流合污,也没有自暴自弃一蹶不振,而是在相同理想的召唤下,聚集到了一起,共同探讨报国、救国之道,预备大展抱负。

在这批人中,樊镜初是佼佼者。

他以笔作刀枪,以报刊作阵地,对反动派口诛笔伐毫不留情。他学识渊博,打笔仗时往往引经据典借古讽今,尖锐、犀利、深刻之中又饱含着一腔爱国深情,因而底气十足、战斗力极强,读来让人又痛快又钦敬。他还喜欢自撰演讲稿,深入工友中发表演说,演讲时每每眉飞色舞舌灿莲花声情并茂乃至声泪俱下。讲到我泱泱大国数十年来竟受列强轮番侵略掠夺欺凌侮辱时,讲到如今军阀各自占山为王霸据一方导致山河破碎民心涣散国不成国时,他常常情不自禁,边哭边讲,语出惊人而又泣不成声,工人们莫不受到强烈感染,常常跟着痛哭流涕。

多少人在听完樊先生的课后,被他深厚的学养与深沉的情感所吸引、所感化,自然而然激发出初始的爱国之情,萌发出大梦初醒般的悲情来。

也因樊先生的课太受工人们欢迎,但凡他上课,教室内往往人满为患。

陈峰与陈大成等积极分子都是樊镜初的崇拜者,逢着樊先生的课,那是不吃不喝也要赶去占位子的。

想想樊先生的课何其珍贵,多少未曾谋面的工友想尽一切办法、排除一切困难赶过来,只为一睹樊先生的风采,可这个姑娘呢?

陈大成一边使劲鼓掌,一边瞄了瞄那姑娘,见她突然受惊般坐直了身子,似是四周骤然响起的掌声也惊动了她。

陈大成的眉头皱紧了。樊先生的讲课居然没有一丝丝打动她?或是她在静静地思考,思考于老师深邃的道理。

下课时已是深夜,陈大成正站弄堂口与众工友道别,一转身就见那姑娘一边将新发下的两本教材塞进随身拎着的碎花布兜里,一边言笑晏晏地同顾婉芬挥了挥手,便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了。

她家应该住南市吧?她这是打算自个儿走回去?她一个姑娘家也敢走这么远的夜路?顾大姐也不陪陪她?

……

我是不是该去送送她?

……

眼瞅着她急匆匆拐个弯不见了,直肠直肚的陈大成竟然思虑万千起来,短短几秒钟脑中已转过十七八个念头。

“管她呢,那么凶,搞不好被她逮着了,还以为我跟踪她是别有居心,她多泼辣多刁蛮啊,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过她!陈大成,男子汉大丈夫,出息点儿,别老干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轻易就说服了自己,掉转头就走。

谁想走了没两步,一双脚便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怎么也迈不出去了,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对那姑娘的担忧与关怀明显占据了上风。

世道这么乱,万一她出点啥岔子……

陈大成一跺脚,重又调转头,急追几步去寻她,没见影儿,又赶紧拐了个弯,这才隐隐望见她蜷缩着身子、双手抱紧自己疾行的背影。这会儿已近夜半,气温比白天又降了不少,冷风嗖嗖刮过,冻得人直打哆嗦。天色幽深,那个寒风中孑然一人孤独远去的影子,也快要看不清了。

陈大成忽然叹了口气,再也来不及多想,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偏偏陈峰特别及时地跑上来,在他背后煞风景地放声大喊:“喂!陈大成!你干嘛去?”

陈大成不得不回过头,憨厚一笑,别别扭扭解释道:“前面那个健步如飞的姑娘,瞧见了吧,就是白天那个……那个……呃……”

陈峰见他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愈发伸长了脖子去眺望那姑娘:“那个什么?”

陈大成的表情不免有些难堪起来:“就是那个同我大吵了一架的小泼妇……”

陈峰将信将疑:“那姑娘是不是顾大姐新带来的同事啊?我好像瞧见顾大姐好几次同她说话来着!就那么个娇娇弱弱的姑娘,还泼妇?喂!你干嘛去?”

陈大成费力地启齿道:“我……我送她回家……”

“……什么?”陈峰还没反应过来,陈大成已一溜烟儿跑远了。

“你送她回家?你送她……送就送呗,你紧张什么?” yfayEuBRZEKEPf3RsEQLxo16r+tlv0Ky/2HGi2rttGuSfjrgwRChq4esF2cAld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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