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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个来自阿尔巴尼亚王国驻华盛顿公使馆的外交邮袋,在一个阴郁的冬日送抵,这般自然气候在这类落后的蕞尔小国的首都相当常见。邮袋里有两份已在纽约定居的爱尔兰人的签证申请,还附有一纸简要说明,其中提到申请人先是称作“民俗学家”,后面又说“据称是民俗学家”。关于他们的一切介绍都显得粗略不详。看起来,他们似乎会一点阿尔巴尼亚语,他们想来这个国家旅行,搜集阿尔巴尼亚的古代英雄史诗,他们将携带一批有关北部地区的档案卡片和地图,根据他们自己的陈述主要将在那一地区展开活动。他们将随身携带记录语音和歌曲的机器——那是一种古怪的、闻所未闻的奇妙玩意儿,被称为录音机,公使馆的官员解释说,这种机器刚刚发明出来,而且已投入使用。说明最后写道:“不能完全排除这两个来访者是间谍的可能性。”

华盛顿的邮袋送抵两周之后,也就是两个爱尔兰人预计抵达的一周之前,内务部长在给N城总督的信中,大致准确地重述了公使馆人员写来的内容,除了最后那句“不能完全排除……可能性”没有原样转录,他在信中写道:“这两个来访者显然是间谍。”部长用同样的语气写下去,对这两个人的监控应该谨慎有加,丝毫不能让他们有所觉察。总而言之,N当局应该使外来者有宾至如归之感。

部长想象着总督读到信中最后一句话的诧异模样,不禁莞尔一笑。“你这傻帽!”他自言自语道,“待在那种穷山僻壤的兔子洞里,国家大事你能懂个屁?”从部长办公室的窗口可以眺望外交部的屋顶。他知道隔壁那个部门的外交特使们正在欧洲各国首都四处活动,寻找雇佣写手或是伪历史学家来为国王撰写传记。“当然,当然,”他痴痴地嘟囔道,“外交部里都是一些教育背景出色的家伙。所以他们能得到这样的美差,搜寻传记作者什么的,但是真要办成一些正经事,比如为国王搞到巴黎食品柜里的高档馅饼,或是给议长找一个娈童,或是所有这类脏活,他们得找谁去干呢?哼,找我,内务部长!”虽说是满腹怨诽,可他不打算继续给外交部那些娘娘腔打分了。如果是他,而不是他们,想方设法替国王找到预期中的传记写手,那就能够让他们永远闭上臭嘴!每次有外国人来到阿尔巴尼亚,他都惦记着这事儿,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真正有希望的机会。不过,那两个爱尔兰学者似乎有可能为这份工作出点力气,尤其在他们被怀疑是间谍的情况下。他会让他们不受打扰地独自活动一段时间,做自己的事情,然后呢,如果运气不错,他就把他们逮个现行(“现行”这个词唤起了某个想象中的场景:其中一个外国人被发现在一张大床上正要跟女人激情媾合)。然后,就轮到他出面和他们打交道了。“这边来吧,我的羔羊。先把那些英雄史诗、录音机什么的扔到一边去,行不行?坐下,我们来谈谈别的事儿。你可得为你的朋友做些什么。你不愿意?噢,我敢发誓,你这样会逼着我让你领教一下你的朋友有多么恼火。哦,我看出来了,你还是懂点识时务的道理。那就好!现在我们来谈谈吧。你的朋友要你做的事情,对你来说并不困难。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不是吗?你的签证表上说你毕业于哈……哈……哈佛。是吗?不错啊!坐下,请坐下。你的朋友会给你纸和笔,他会给你糖果,给你美女,什么都会给你。不过可得小心!你一定不能惹他生气!你得写写他的人生——他的传记,就像人们现在常说的那样——国王的传记。这就是你的朋友要你做的事情。”

部长踌躇满志地封上了寄给N城总督的信函,然后敲上封蜡,手势过重使得封印弹跳了一下,盖成了两个印戳。两天后的上午十点,总督收到了信件。打开前,他朝封蜡瞥了一眼。经验告诉他,盖上这种印记的那只手,不是出于恐惧,就是带着一股怒气。

看了夹在里面的便条,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对自己说,然后拿起电话向他妻子报告了这个消息。

正在郁闷之中的女人拿起电话,这铃声已经让她失望几十遍了,每次满怀希望扑过去接电话,她都期待有什么新闻能刺激一下自己单调的生活,而从带孔的贝克莱特 听筒里传来的总是她丈夫无聊的询问——“你这会儿干吗呢?”“午饭做好了吗?”——要不,更糟的是邮政局长老婆打来的电话,那娘们能扯的话题就是能让人腻歪死的家长里短,打听诸如怎么做果酱的蠢事。

这个电话却大不一样。她丈夫说的事情真是让她难以置信,简直让她惊呆了,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听错了,她大声嚷了两遍,“两个爱尔兰人,来我们这儿?你是这样说的?”

“是啊,是啊。他们还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哩。”

“太有趣了!”她说,简直没法掩饰自己的兴奋,“这可是个好消息!我真是闷得慌……”

她一上午都沉浸在无以言表的落寞之中。雨水在窗上挂起一道道条纹,从昨天开始雨就下个不停。从湿淋淋的窗格看出去,对面街上的烟囱都是歪歪扭扭的。上帝啊,又是像昨天一样的日子,她这么想着,躺在床上叹气。脑子里转悠着并不清晰的思绪:看来这一天确实又被证明是无聊透顶的日子,又是让她闷闷不乐的一天。这当儿她在想这样的日子对世上任何人来说都可能觉得百无聊赖,不过,突然她又换了一种想法,因为她意识到成千上万的女人,在辛苦劳作一周之后,或者经历了一场家庭龃龉,或者哪怕是得了一场感冒,都会对她这般安逸的生活心生嫉妒。

不会有多少人能理解她的想法,像她这样丰裕的物质条件,身为N城总督美貌的妻子,居然在这个小城过得如此凄凄惨惨。可是突然间电话铃响了,这一天,就像这根卷曲的电话线,刹那间在铃声中绷直了——成了充满惊奇和神秘的一天。

“两个爱尔兰人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她喃喃地重复着丈夫的话,“真是太妙了!这个冬天就不同于往常了!”她丈夫要她明白,他接到上峰指令要让那两个外国人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那还用说,她想象着打桥牌的情形,壁炉里燃着火,水晶玻璃上反射着闪闪烁烁的炉火。总督说过那两个爱尔兰人会带来一些奇妙的设备,类似留声机那路玩意儿,不过要时髦得多,她想象着自己投入其中一人怀里,然后又转向另一个,跟着“妒忌”舞曲大跳探戈。他们必定相当年轻,这样才能符合所有的预设。

她又扑向电话机,可是刚拿起话筒却又愣住了。在把这个惊人的消息转述给邮政局长老婆之前,她觉得有必要稍稍延宕这段独自品味的时间。

他们是两个人,她想,很可能两人都是小伙子。她丈夫甚至把他们的名字都告诉了她:一个是马克斯·罗斯,另一个是比尔·诺顿。他肯定也知道他们的年龄。午餐时她得找机会从他嘴里套出这些信息,不能让他有所觉察。

她不由自主地朝浴室走去,在冰冷发亮的浴缸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向热水龙头。她慢吞吞而性感地脱了衣服。伸出两根手指探进水里试试水温,刚放到半浴缸热水,她马上就跨了进去。她脑子里想着什么事情,往往就让自己浸泡在浴缸里,一任思绪飞扬。

她半闭着眼睛舒展身子躺下,看着水面渐渐上来漫过自己的身体。这就是埋葬的样子了,她发觉自己想着这种念头,马上把它甩掉,她脑子里一旦钻进可怕的甚至只是一丝恼人的念头就会立刻打消它。“别这样,别这样!”她对自己说。没有必要过早地沉浸在这种想象中。她还年轻,只有三十二岁。她不是在等待一场奇妙的艳遇吗,等那两个外国人到来?她大声念着他们的名字:“马克斯·罗斯。比尔·诺顿。”这是常见的欧洲人的名字。她很了解这个,几年前,因为自己的名字莫卡德兹念起来很像东方人,她把它改成了戴茜。很多人都忘了这事儿,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她还有过别的名字,可是只要有人还记得她原来的名字并用来称呼她,不管说话时是否心不在焉或根本没有恶意,她马上就会把这人归入敌对阵营。戴茜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棒。如果那两个小伙子知道戴茜在浴缸里如此思念他们,谁知道人家会有什么感觉?她经常试着根据人名音节去想象那人的模样。这会儿她就要这样来揣摩那两个外国人了。

马克斯·罗斯,她想象着,应该是一头红发,而且头发非常茂密(也许是因为字母x和r,再说甚至还有两个s) ,另外那个比尔呢,她觉得应该是头发平顺地往下梳,那模样少了点男子气概,但危险系数未必就小。多年来她一直就想遇上这么个名字的人,名字有点缥缈,稍稍有些雾里看花的意思,因为很难理出头绪,那就更有一种吸引力。

热水已经完全漫过她的身体,这时她才想到,自己忘带肥皂进来了。管它呢!她干脆就这样躺在浴缸里。也许没有肥皂还更舒适些。她曾注意到,在相似的情况下,肥皂泡沫不但会搅浑洗澡水,也会影响她的遐思。

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瞥见浸在水下白色的躯体,三角区的阴毛在水流折射下出现了叠影。注意力转换之际,她坠入了一种渐渐袭来的梦境,这使得所有的事物都变得影影绰绰和暧昧不清。尽管她自己不想承认,可她知道,对偏远地区的厌倦使得自己渴望情感上的冒险。自相矛盾的是,几分钟前热水刚刚漫到腰际时,她还试图打消这种萦绕于怀的匪夷所思的念头。她曾在一部罗曼蒂克的电影里领略过这种催生自己想象力的情愫,这种情愫就好像铺设了一条路径。各种各样的形象在她眼前闪过,她感觉越来越难以控制它们。这种情愫来自她在电影院里看过的爱情电影,那些镜头刺激了她的想象,可以这么说,为这种绮思做了铺垫。那些形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觉得越来越难压抑下去。混乱,无逻辑,无次序的思绪,先是纠缠于茂密的一头红发,马克斯·罗斯,并非因为她真的被他所吸引,而是这事情顺理成章就该如此;或者说,在欲望驱使她全身心投入另外那个比尔的怀抱之前,她需要邂逅全部的复杂情感(竞争、挑起妒忌心,等等)。“噢,我的天哪!”她突然大叫一声,不再去看水下自己的身子,好像是因为盯着自己赤裸的躯体才把这些乱糟糟的思绪带进了脑子。只是因为她的情人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名字,她不可能不受孕啊!

她在浴缸里尴尬地挪换了身姿,像是熟睡的人在床上翻了个身。水流汩汩地发出声儿,水下的身子在水流折射下变形了,这让她又生出了种种绮思。她看见自己面如死灰,模样非常可怕,踏上爬满常青藤的两层小楼的前门台阶。门上钉着一块黄铜铭牌,上面镌刻着N城唯一的医生的姓名——名字下面则是“妇产科”的字样。

多年犹豫之后,戴茜的丈夫终于同意接受检查,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子女是他的责任。自那以后,戴茜在筹划自己的艳遇之前,必须先考虑一下在妇产科医生那儿做人流手术的善后事宜。

因为那么一来,她就不得不出现在那个带有小城阴森气质的男人面前,那人扮演着,或似乎扮演着让她幻想破灭的医生的角色(那就是电影里这类人物的共同模样,在俄罗斯作家笔下,他的名字应该是契诃夫)。“是意外吗?”他会这样问,一边转动着好色的眼珠子瞧遍她身体的那些部位,那些部位不久前还在欢爱的剧情中折腾得七窍生烟,而现在却冷冰冰的,就像医生候诊室的大理石贴面。然后她就会想:你这乡巴佬庸医!你怎么能理解所有这些悲剧性的奇迹?

她又变换一下身姿,洗澡水翻腾了几分钟后恢复了平静,她再一次打量自己通体白皙的身子,心中郁闷便烟消云散。为什么要生出那种倒霉念头?兼有感官享受、好奇心和神秘感的艳遇才是真正的欢乐——它即将来临,在这之前她不想让那些内心失衡的恶念来压抑自己。一手桥牌,一杯酒,一室温暖的炉火——这些期望把她从想象中的悲剧性场景中拽了回来。所有这些事物几乎活生生地呈现在她眼前,而且,几天后就将真正实现。突然一阵冲动,她爬出浴缸披上浴袍,回到卧室里穿衣服。

外边,似乎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铅块一样沉重的云层底下仍然是湿漉漉的冬天,雨水就像这缓慢的生活节奏淅淅沥沥四下飘洒。电话线穿过滴滴答答的雨水很快就将新闻传播开去,先是打给邮政局长老婆,然后是N城另一位女士:隔空引起了一阵轰动。

过了半小时,打过几个电话之后,戴茜又走到前窗,站在这儿几乎可以眺望整个小城。外边虽说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她知道在那些呆板的屋顶下面,那桩耸人听闻的新闻已经扯住了N城各家各户的神经。 KmnfrHClWzvuCsApKH9/S/G8aB5so4Ui3GfxWFMnR3aF//+JetDEmrIf1wvsio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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