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季节的某天早上,新登基的法老胡夫在位才数月,即诏令天下他兴许打算放弃为自己修建一座金字塔。听闻他金口出此圣旨的那帮臣子,宫廷的星相学家,文武百官中的某些重臣,老丞相乌赛卡夫,还有既身为大祭司,同时也统领着全埃及建筑师队伍的赫米乌努,全都一下子沉下脸来,仿佛惊闻了一场大灾难的发生。
一时间,他们面面相觑,不禁瞪大了眼珠,仔细盯住君王的脸,希望能从法老的表情中找出哪怕一丝丝的幽默来,然后,由于还得一个接一个地讲述出其后文来,他们便竭力回想着法老从牙缝里吐出的兴许那个词,试图互相鼓劲,重振勇气。但是,胡夫的表情始终冷漠得叫人根本无从猜测,他们原本还希望这些词语只是从他嘴角随意漏出来的而已,是年轻的君王尝点心时开玩笑脱口而出的而已,当不得真,但渐渐地,这一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早在几星期前,他不就已经下令关闭了埃及最古老的两座庙宇,并在此后立即颁布敕令,从此严禁埃及人再进行燔祭活动了吗?
法老胡夫也在探测众臣的面部表情。一丝讥讽的微光从他的眼中透出,似乎在告诉他们:这竟然就让你们悲痛到了如此地步吗?仿佛这话说的不是我的金字塔,反倒是你们的金字塔啦!哦,瑞神哪,瞧瞧他们那已被奴性扭曲的面容!再晚些时候,等我上了年纪,变得腿僵胳膊硬的时候,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啊?
他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朝他们投去一瞥,就站起身,扬长而去。
法老一离开,众臣便面面相觑,满脸焦虑的神色。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喃喃道。降临到我们头上的到底是一种何等的大不幸啊?顷刻之间,有一位大臣身体不适,不得不赶紧扶住了平台上的墙。大祭司则早已泪流满面了。
宫外,被风儿吹成螺旋线的沙尘一扭一扭地动弹着。他们神情茫然地注视着那些一面旋转一面向天空蔓延开来的尘埃之柱。他们默不作声,只有眼睛仿佛在说:“哦,吾王啊,你要通过什么样的阶梯登上天去呢?当那一天来临时,你将如何攀登上苍穹,等待轮到由你也成为星星在那里移动,就像所有其他的法老那样,你将怎样照亮吾等?”
他们彼此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就各自散去,离开了宫殿。其中两人前去求见老太后肯特卡乌斯一面;另有一个逃去借酒浇愁了;最爱深思熟虑的那几位大臣进入了保存历代文献的地宫中,希望能在那里找到独眼老书吏伊普尔。
整整一个秋季,人们不再说起金字塔,甚至在胡夫召见外国使节时也不提,他会喝得醉醺醺的,脱口乱说一些一位君主当着外邦人的面本不该说的极不得体的话。
其他人已经从他的金口中听说了他的计划,却隐约抱定了一丝希望,希望它不过只是一句笑话。他们有时甚至还想,兴许最好还是不要再去影射它,仿佛只要大家都不再去碰触它,这想法就会自行埋葬了。但相反的假设却是如此可怕,以至于他们夜以继日地根本不想别的,只想着该准备采取什么方法来对付这一切。
一些人把希望寄托在老太后身上,然而从她那里并没传来丝毫令人鼓舞的消息,与此同时,大多数人却在文献故纸堆中继续着他们的研究。
越是投身其中,他们的寻找就越是显得艰难。数量众多的纸莎草纸已经丢失,另一些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甚至连现存的文件中都包含着一些被涂抹或被剪除的段落,边缘处常常写有来自上界之令的批语,而且居然不带丝毫的注释。
然而,即便已经断章截句,纸莎草纸还是提供了有关他们调查对象的各种各样的情况。人们几乎能从中找到关于金字塔的一切:原先的坟茔,作为金字塔原始形象的马斯塔巴 ,第一座金字塔的故事,从第二座到第五座,它们的连续变化,它们基座的增宽,它们高度的增加,涂尸膏油的秘密配方,盗墓的最初尝试,专门用来防止此类破坏的计划,多种多样关于运输石头、堵塞入口的花岗岩方石的记录,提升领班们等级地位的法令,一些账目的遗迹,死刑判决书,无法理解的或故意涂改掉以免清晰显示的草图,等等。
这一切或多或少还算清楚,但他们孜孜不倦地调查的对象从他们面前固执地逃逸,消失在乱七八糟的纸莎草纸堆中,微微显露了一下身影之后马上就隐遁无形,就像是一只蝎子匆匆逃走了。他们追逐着曾经主宰了金字塔建造的理念,它之所以存在的秘密理由,但这一理由总是不断地从他们眼前逃逸。它基本上隐藏在被涂抹掉的纸莎草纸断片中,即便偶尔露面一下,也仅仅只是闪电般的一瞬间。
他们从来就没有被迫付出过如此大的精力,不禁搞了个头晕脑涨,天昏地暗。然而,尽管研究对象持续不断地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他们最终还是渐渐圈定了它的范围。就算不是它本身,至少也是它的影子。
他们久久地论述那里头报告的一切,而让他们大为惊讶的是,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早已十分完备地了解了正在寻找的一切。他们始终就把握着金字塔的关键,它的基本概念,它的存在理由,除了一点,即金字塔安躺在他们的头脑中,局限于话语表达中,甚至还局限于他们的思想中。纸莎草纸上的文献档案只是为它披上了词语和含义的外衣,以至于一个幽灵可以由它来装点。
这一切再明晰不过了,大祭司在前去面见法老之前的最后一次密谈时说,我们已经认识到问题的本质,不然,当君王说出那些我根本不想在此重复的话时,我们也就不会如此受到惊吓了。
两天后,他们受到胡夫的召见,一个个神情严肃,因失眠而形容憔悴。法老的模样也不比他们强多少。不一会儿,怀疑就掠过他们的脑际,君王很可能已经忘记了整件事,而他们将无谓地一个劲地鼓风吹气,要让死灰复燃。但是,大祭司开口说出如下这番话:“吾等听从陛下召见,前来商议建造陛下的金字塔的事宜。”这时,胡夫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显现出迷惑,甚至都没有问他们一句:“就是说?”
他满足于微微点头示意,意思是:我正听着各位爱卿呢!于是他们就开始说了起来,先是大祭司,随后众人轮流开口讲说一番。
久久地,滔滔不绝地,他们汇报了通过查阅纸莎草纸文献所了解的一切,同时不断地为该说到何种程度而苦恼不已,真不知道自己是说多了还是说少了,是言重了还是言轻了。他们回顾了由法老左塞建立起来的第一座金字塔,它只有二十五肘 高,还回忆了法老荷鲁斯 萨克海姆-克海特的愤怒,他曾鞭挞了他的建筑师,因为法老认定,他所呈递的建造计划中金字塔的高度太低。随后他们总结评论了由建筑师伊姆荷太普所制订的最后计划的种种变动,通廊、棺椁厅、秘密通道,以及他们用花岗岩方石堵塞的办法做成的密门。法老斯奈夫鲁下令建造的三座金字塔中,最大的一座有一根长约五百肘、高达三百肘的脊线,真的会令人头晕目眩。
引用完每个数字之后,他们便稍稍等待一会儿,期待会被打断——这些细节于我又有何重要!——他们是如此期望被法老打断。然而,看到竟没有被打断,大祭司便用沙哑的嗓音补充了一句:陛下兴许会想,我又能拿所有这些细节来做什么?陛下想得很有道理……兴许,它们对陛下来说确实有些虚无缥缈,但这只是开场白,我们接着就要进入到话题的关键了。
仿佛受到了君王沉默不语的鼓励,他们展开了问题的中心议题,比早先预计的还更长久。他们没有出现丝毫口误,清楚地解释说,根据他们的研究,尽管金字塔本是一个巨大的棺椁,这一建筑的概念最初却跟坟墓以及亡故没有丝毫关系。它是另外派生的,换句话说,它完全独立于这两个概念,而它跟这两者的联系只是偶然的巧合。
胡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颤抖,呈现出一种生命的符号。令他们欢欣鼓舞的是,他点了点头,喃喃说道:“好奇怪!”
“确实,”大祭司添枝加叶道,“我们要对陛下说的很多东西都将显得很奇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让他因年老而开始贫血的肺略感疼痛。
“建造金字塔的想法,陛下,是在危机阶段开始出现的。”
大祭司清楚地意识到,句子间的停顿是多么重要,它们能加强思想的分量和张力,这就像女人眼皮上画的眼影会加大她们目光的神秘性一样。
“那确实是一个危机阶段。”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重复道,“法老的权力,如同编年史所证实的那样,当时被削弱了。这无疑不是一个新现象。古老的纸莎草纸上写满了同样的变迁。这里头的新东西是别的,前所未有的,奇怪的,甚至令人震惊的,是这一危机的原因。一个凶险的原因,没有先例:危机并不如同以往的情况那样,是由灾荒,由尼罗河洪水的一种推迟泛滥,由鼠疫所催生;正相反,这一次,它是由丰收带来的。”
“由丰收,”赫米乌努重复道,“换句话说,是由财富。”
胡夫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呈十二度的角,总建筑师证实。十五度……愿上苍保佑我们!
“一开始,人们实在很难辨清这一原因。”他又说道,“最初试图对它做出解释的很多知识渊博的智慧之人或法老的心腹,都为自己可怕的发现而丢了脑袋,或者被流放他乡。但是,他们给出的解释是财富会使人变得独立,使人的精神更自由,同时也对普遍的权威态度更为倔强,尤其是对法老的权力,尽管人们一开始对这一解释提出了很多的反驳,它还是渐渐赢得了地盘。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到后来所有的人全都坚信,这一新的危机要比此前的所有危机都更严重。仅剩下一个问题有待澄清:如何才能找到出路?
巫师星相家索伯克霍泰普被法老打发去了撒哈拉沙漠,在一种彻底的孤独中思索这一问题,四十天之后返回时,他已面目全非,就像绝大多数如此前去跟广漠交流并且带回信息的人那样。这一信息比人们能期待的更可怕:必须消除财富。”
法老以及满朝大臣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消灭财富,谈何容易,如何消灭呢?洪水、地震、尼罗河的临时干涸,种种想法一一掠过他们的脑际,但是这一切根本就不在他们权力所及的范围内。战争吗?那可是一把双刃剑,尤其是处在一种微妙的情境中。但是,总归应该做些什么吧?人们面对如此的威胁毕竟不能够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不管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手法,无论如何都得到荒野中去倾听一下沙漠之音,要不然那就根本无法避免灾难了。
有消息传来说,这一想法是后宫的守卫官雷内菲莱夫传播的,很奇怪,是他要寻找某种办法来消除埃及的一部分财富。派驻东方国家使节们的报告回顾了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一些宏大的水利工程,按照传言,其建造规模跟人们从中汲取的经济成果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假如情况果真如此,这兴许不失为一条出路,埃及应当也能找到某种办法,来消耗其居民多余的精力。从事一项超乎常人想象的工程,其效果对他们的居民来说将会多么令人消沉,多么容易导致贫血,尤其因为它是那般的庞大浩繁。总之,某种大伤元气的毁坏性的东西,无论对肉体还是对精神,都是绝对无用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这是对臣民而言毫无用处的,但对国家来说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一项工程。
当时,法老接受过大臣们的不少建议:在地上挖他一个无底深洞,一直通向地狱的大门;修筑一道环绕整个帝国的城墙;建造一处人工的瀑布……但是,尽管它们都服从于一个高尚的、爱国的或者说神秘的理想,他还是把它们统统否决了。修城墙,人们最后总有一天会看到尽头;地下挖洞,最终必将激怒人民,因为它是无底的。必须找到别的东西,找到某种东西,人们将夜以继日、全力以赴地去对付它,以至于会把他们自己也全都忘掉。那得是一项如此宏大的工程,从其性质来说,既是可以完成的,同时又是永远不能完成的。总之,它能够永远不断地重新开始。另外,它还必须是显而易见的。
就这样,君王和他的群臣渐渐达成了一致,恰如纸莎草纸上的文件所证实的那样,他们转向了建造一种宏大的葬仪纪念物的想法——一座最高级的坟墓。
法老因这一想法而兴奋不已。埃及的标志性建筑将不再是一座神庙或者一座王室宫殿,而是一座陵墓。逐渐地,埃及将和它合二为一,它将与埃及融为一体。
测绘家们呈递上众多的草图,展现出各种不同的模型,到后来,那些模型越来越像是金字塔的形体。
这个金字塔汇集了人们所需的所有条件。它建立在一个至崇至高的想法之上:法老与死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法老的升天。它是看得见的,同时却很遥远。第三个论据是决定性的,对它有利——从本质上来说,它是有限的,却又是无限的。每一个法老都将有他自己的金字塔,以至于在一代人还没有从自身的疲惫以及愚钝中恢复过来之前,另一位法老又来了,带来了他自己新的金字塔,让他们重又折服屈从。以此类推,循环往复,连绵不断,直至时光的终结……
大祭司赫米乌努注意到了一阵沉默,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漫长。
“因此,陛下,我的法老,”他接着说,“金字塔,在最终通向另一种生命之前,在这一种生命中自然有其功能。换成别的说法,在为灵魂而构思孕育之前,它已经为肉体而构思孕育了。”
他又一次闭上嘴,喘息了一下,然后,为他的演说印刻上一种更为缓慢的调子:
“对第一位首领来说,它是权力,陛下。它是压制、力量、金钱,但它同时也是人群神志的模糊、精神的紧缩、意志的软化、能量的消耗、概念的单调。我的法老啊,它是你最可靠的护卫神,你最秘密的侍卫、军队、舰队、后宫。它越是高大,你的臣子在它阴影下就越是显得渺小。而你的臣子越显得渺小,陛下啊,你就越能挺立在你的崇高中。”
赫米乌努还在降低他的声调,但他的内心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嗓音在变得越来越弱的同时,也变得更为清晰,更具威胁性了。
“金字塔就是支撑权力的支柱。假如连它都动摇了,那么一切也就坍塌了。”
他两手比画着一个神秘的动作,两眼渐渐空茫起来,仿佛它们当真盯住了一片废墟。
“因此,我的法老,不要梦想着去改变传统……你会坍塌的,并且把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带入你的坠落中。”
赫米乌努又含糊地做了一个手势,并最终闭上了眼睛,让众人明白他不再说话了。
其他人都以一种同样悲怆的语调,纷纷说了或多或少相同的意思。其中有一位重又回顾了美索不达米亚的运河,还说,要是没有那些运河,苏美尔人的王国恐怕早就落到了女人们的手里。这位老兄还补充说,金字塔同时还是这一国家的深刻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有那么一天,一切全都归于迷雾中。纸莎草纸和日常生活用品全都会变老,战争、饥馑、自然灾难、尼罗河洪水期的推迟、联姻结亲、法令的颁布、宫中的丑闻,一切都将被忘却;只有它,这高傲的金字塔将留传下来,没有任何东西、任何力量、任何持续的时间能把它埋葬,能毁灭或分解它,它将始终挺立在荒漠中,永远保持原先的模样,直到时光的终结。“陛下,事情原本就是如此,也应该永远都将如此。它的形式也一样并不是偶然的结果。那是一种神圣的形式,是天命本身启迪给古老的测绘家们的。陛下,您完完全全就在那里,在头顶,在峰巅,在梢尖,但同样也在把您支撑起来的所有无名的四四方方的石块中,它们肩膀顶着肩膀,彼此严丝合缝。”
他们每一次提及这工程的面貌时,都会重又影射一种彻底崩溃的可能性。于是胡夫回想起了那个金秋的早上,那一天他想到,他们谈到金字塔时的那种懊丧仅仅只是一种奴性的表现。现在,他衡量着他的差错。他们的被迫无奈明显是真切的。从此,他更加坚信,这座金字塔不仅是他的,同时也是他们的,即便还不能说更是他们的。
他举起了右手,让他们明白,他宣布召见到此结束。
他们的心都揪得紧紧的,竖起耳朵静听他的旨意,只听得他说了不多的几个词,简单明了,干脆有力:“金字塔将被建造。那将是所有金字塔中最高的一座,最宏伟壮观的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