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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建筑师加乌尔膝盖上铺着城池的地图,手指着某一处确切的所在。

“应该再轰炸左边的城墙,主城门,希望,大缺口,在这边。”

帕夏转向他的营地副官,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建筑师的说话方式平时就已经让他头痛不已,在轰隆隆的炮声中,更是让他难以忍受。

“他认为,应该再轰炸主城门左边的城墙,”营地副官低声翻译道,“他希望几发精确的轰击能打开一个大缺口。”

“把工程师叫过来。”帕夏命令道。

他的一个副官飞奔而去。

帕夏神情严肃地观察着城墙。多处雉堞已经被摧毁了。城墙上的大裂缝也清晰可见,但是他对此并不满意。他对这几门大炮寄予厚望。他又一次从建筑师手中接过地图,检查用红笔标出的点。实际上,圆炮弹已经精确地打在了目标地点。每次爆炸过后,帕夏都仰头注视着被击中的城墙,期盼着能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缺口。已经下午了。攻城应该在几个小时后进行。

他把地图还给建筑师,一边示意自己不想听任何评论。他怀疑建筑师是否计算有误,此外他还怀疑他是异教徒 的卧底。这种猜疑,甚至毫无来由,而仅仅是由他的名字引起的。事实上,他为此曾被逮捕过三次,但是,显然,人们随随便便就把他无罪释放了,就像之前随随便便抓了他一样。这和那些挖空心思拼凑出来的指控不一样,一旦罪名成立,就很难洗脱。他那三次则不然,他不仅洗清了罪名,还在重获自由后地位陡升。

几位军委会成员站在帕夏和建筑师身后,他们一言不发,都望向他们首领视线的方向。

工程师到了,嘴里嘟嘟囔囔地咒骂着,来的还有他的助手。他走近后,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前额的头发烧焦了。他的助手则印堂发黑。

“工程师,”图尔桑帕夏问道,甚至没有转过头看他一眼,“我们从早上开始等的缺口在哪儿?”

“在那边啊。”萨鲁加边说边伸出手指向城墙。

站在被桑扎克贝伊们簇拥着的统帅身后,军需总管咬着嘴唇,忍住不笑。帕夏猛地转过他那棱角分明的脸。

“我看不到!”他吼叫道。

萨鲁加擦了擦额头。

“我是按照指令射击的,”他激烈地反驳道,“我的大炮都打在了该打的位置。我们整整四天四夜没合眼了。我搞不懂您还要我做什么,帕夏。”

帕夏的视线在铸炮师及其助手疲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注意到了萨鲁加额头前烧焦的头发。

“我等着破城。”他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

“您不能光指望我,帕夏,您也可以问问他啊。”他指着建筑师反驳道。

建筑师看着这两人,神情冷漠,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应该再轰炸左边城墙门……”他用单调的语调絮叨着。

“够了,”帕夏打断道,“你们自己解决。我只要看到城墙上的缺口。”

军需总管向前一步。

“帕夏,”他用谄媚的声调说道,眼角留意着统帅手中地图在微微颤抖,“您不要忘记,最大的缺口,就是今天我们的大炮在这些不幸的反抗者心里打开的缺口。”

帕夏长叹了一口气。他疲惫的眼睛无数次凝视着辽阔的平原,不计其数的将士在那里摆好了攻城的阵势。信使们骑着马来来往往。到处是成堆的粗绳、云梯、笨重的铁杆、盔甲、藤编的栅栏和羊头撞锤。卡拉-穆克比尔骑着马赶到,向帕夏报完信后,又匆忙离开了。萨鲁加和助手与建筑师短暂交谈后也离开了。

“为什么听不到第二门大炮的声音了?”帕夏问道,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耸耸肩。一名待命的随从骑上马,向炮台飞奔而去。

云团状的尘土在城墙上方飘浮着。雉堞上空无一人。据一位专治神经官能症的医生预测,这轮疯狂的轰炸后,被围困在城墙里的人就像受了脑震荡。每一声炮响,帕夏都仿佛看到投降的白旗从尘土中升起。虽然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却不愿放弃这个念头。

打听消息的随从回来了。

“第二门大炮三次没击中目标,炮兵们正在想办法搞清原因。”他报告说,还未及下马。

“那门炮肯定中邪了!”穆夫提凑到帕夏耳旁,大声说道。

也就是说,按历来的军事传统,那门中邪的大炮应受鞭刑。帕夏觉得这刑法并不高明,但他还是下令惩处大炮鞭刑。

随从急忙去传达命令。

商定好的攻城时间就要到了。帕夏一言不发,默默走进营帐稍事休息。

军需总管趁此空隙,从那群桑扎克贝伊中抽身出来,向炮台走去。他走几步,便发现了切雷比,此人照例候在帕夏的营帐旁,满心希望为自己的史书搜罗资料。

“我们去看看工程师吧,梅弗拉。”军需总管对史官说。

史官显得很高兴,他跟在军需总管身后,没有说话。军需总管很担心他的朋友萨鲁加,帕夏的命令肯定会惹恼建筑师,他应该尽快赶过去劝解。

“我今天无事可做,”军需总管说,“可我想上战场。我猜你也是,对吗?成败就在今天了:‘名垂青史的日子’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史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尽力张嘴笑着。长时间的僵笑后,他的嘴更像是做出了一副痛苦的怪相,可他对此无能为力。

当他们到达哨兵看守的炮台时,大炮已经开始受鞭刑了。两名力大无比的黑奴,光着上身,抽打还在冒烟的巨大炮筒。萨鲁加的助手和一些副炮手躺在炮架下,敲敲打打,修理一个出故障的部件。铸炮师站在几步开外,嘟嘟囔囔地咒骂着。

“你们看到了吧?”他指着大炮吼道,怒气冲冲,“不要忘了在你的史书上记下这荒唐至极的刑罚。”他又转向切雷比说。

“冷静点,”军需总管对他说道,“这种事谁也躲不掉。”

萨鲁加发疯似的大笑起来。

“总有一天,这些蠢货会把我逼疯的。”他叹息着,手按住额头,然后又自言自语,“我这是栽在什么地方了啊,妈啊?真倒霉,我该怎么对付这帮傻蛋啊?”

军需总管满怀关切地注视着他:

“冷静!”他重复道,用手拍了拍工程师的肩膀,然后又补充道,“我们离这儿远点。待在这里危险。”

他们往外走了几步。向炮台栅栏外望去,史官注意到两名年轻的志愿军团士兵躺在草地上。他们专注地观察着炮口,交谈着,还不时地用尖石子儿在地上画着一些符号。其中一个士兵长着一头红棕色头发。

“这两个士兵好奇心很强,”萨鲁加注意到军需总管疑惑的神情,解释道,“他们几乎每天都过来,待在同一个地方,盯着这些大炮看个没完。或许他们梦想着有一天也能铸造这样的大炮吧。”

“你什么时候把头发烧着了?”军需总管问他。

“第一次开炮的时候,”工程师回答道,一只手不自觉地摁在发黑的额头上,“我没有及时远离炮口。”

“你要当心啊!”

就在这时,大炮发射了一枚最大的炮弹。大地晃动得像地震一般。军需总管和史官捂住耳朵,萨鲁加眼里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连天空和大地都为之震动。”他说。

“是的,”军需总管慢悠悠地回答道,“萨鲁加,你所做的事是伟大的,后人会记得你的名字。”

“记起我的好还是我的坏?”萨鲁加带着一丝狡黠追问道。

军需总管笑着。

“管它呢,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好与坏。”

萨鲁加的助手和主瞄准手朝他们走来。

“大炮修好了。”瞄准手从远处喊道。

“那就开炮。”萨鲁加命令道。

助手往回走,慢慢地移动着他那细长的双腿。

“他天资过人,”萨鲁加语调疲乏地说,“有些事他甚至比我还在行。我相信他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发明家。”

“萨鲁加,你心胸广阔,”军需总管说道,“从来没有嫉妒之心。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些摧毁地平线的武器是你的杰作。”

大炮轰鸣。他们又一次捂住耳朵。工程师视线追随着炮弹的轨迹,炮弹打在了城门左边的位置,石块和尘土立刻崩裂开来。

“你想过怎么描写这大炮的轰鸣声吗?”他问切雷比,史官感到一时词穷。

“我正在琢磨呢。我要极尽忠实地描写这声音,但是要表现如此可怖的炮弹爆裂的巨响,语言是苍白无力的。”

铸炮师笑了。

“当然,”他说,“大炮跟诗歌搭不上边。”

突然,隆隆的军鼓声四起。

“攻城的时间就要到了。”

“我们先走了,”军需总管说道,“你肯定有很多事要做。”

“现在最危险的工作开始了,”铸炮师说,“我们要用射石炮射击了。发出的圆炮弹必须击中雉堞。如果出现一点点计算失误,炮弹都可能落在我们自己人身上。”

“一会儿见,萨鲁加!”

“一会儿见!”

他们很快走开了。

“跟我来,”军需总管对切雷比说,“我们去帕夏的营帐观战。”

“我不敢进帕夏的营帐。”

“你待在我身边,没人会说你的。”

大鼓不停地被击打着。大炮停止了射击,单调的鼓声显得庄严肃穆。它向四周传开,好像要淹没所有人。在营帐附近,他们看到了帕夏的白马,以及佩带武器的随从。这些随从身后,站着没有攻城任务的军委会成员。其中有阿拉贝伊和居尔蒂基。远处,一大群副官和传令官在马背上待命。帕夏盯着城墙的高处,那里空无一人。他又转过身来,望向太阳。太阳刚开始下山。

“帕夏,”身后传来一个谄媚的声音,“时间到了。”

图尔桑帕夏举起右手。穆夫提撇开随行人员,独自往前走了几步。他手里捧着一本烫金封面的《古兰经》,低声说:“以真主的名义!”然后,他打开书,头俯在圣书上。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后,又突然抬起头来,这时,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感谢真主安拉!我刚刚翻到了这一页:‘胜利必属伊斯兰士兵。’”

“把这个好兆头传开去。”军队统帅冷冷地说道。

信使们向四面八方散开去。

军鼓沉默了。接着是一片死寂,仿佛营地顷刻沉睡了。

帕夏再次举起手。他无名指上的大红宝石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在他身后,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先是听见一面军旗飒飒作响,突然间,数以百计的军鼓和铜锣一齐轰鸣,夹杂着风笛、号角和小号刺耳的声音,以及向安拉和皇帝祈祷、鼓舞士气和指挥作战的声音。志愿军团打头阵,士兵们在风中挥舞着标枪和军旗。弓箭手们紧随其后,他们的任务是在进攻期间袭击城墙上守卫的敌人。接着,一望无际的特遣兵纵队开始行进,他们的斧头和盾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绳索、云梯、栅栏、盾牌、长柄叉、插桩、各种名字与公山羊和蝎子有关的器具,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在士兵们形成的人海中漂浮着,犹如沉船的残骸一样。

埃斯金基兵团缓慢地行进,到达了特遣兵纵队腾出的位置,等待着轮到他们进攻的时刻。他们背上的箭筒向四面反射着太阳光。远处,威严而庞大的加尼沙里新军按兵不动。志愿军正向城墙大门前的壕沟靠近。帕夏继续死死地盯住看似空无一人的雉堞。他仍在期望着城墙射击口没有防卫兵把守,尽管他明白这个念头荒谬至极。此时,志愿军已经到达了护城河。第一批蜂拥渡河的士兵,化成一波激流,填满了护城河。他们像被卷进了漩涡。从远处看,这情景胜似一场梦魇。突然,帕夏觉得前线静下来了,士兵们行进速度放慢了,照他说,甚至是慢得有点离谱。他们此时要攀爬上对面的河堤斜坡,但是他们举步维艰,始终没能到达对岸。终于有一名士兵翻过了河堤,接着是第二个。突然,帕夏听到一声响动,就像一阵远处传来的微风拂动下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弓箭手们向雉堞发起了第一轮攻击。他们比帕夏早觉察到敌人的出现。帕夏双眼紧闭,静立了好一会儿,太阳穴的跳动让他感到头晕目眩。睁开眼,他看到成功到达对岸的志愿军向城墙冲去。这时,四枚射石炮轮流轰鸣着,圆炮弹落在了城墙的内侧。“攻城!攻城”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计其数的阿扎普步兵朝前线涌去。壕沟瞬时被填满了,抹平了。士兵又蜂拥而出,举着盾牌向城墙冲去。一部分冲向大门,另一部分则冲向大门左边的巨大缺口。圆炮弹又开始轰鸣了。军鼓、铜锣和小号的嘈杂声震耳欲聋。在壕沟所在位置,准备进攻的士兵扛着摇摇晃晃的云梯。他们已经把第一架云梯架在了城墙上。这架梯子很短。士兵们又搬来另一架高大的云梯,它慢慢地升起,垂直地悬在空中,仿佛被士兵酣战的场面惊呆了,它直立着停了好一会儿,才被架在墙上。城墙脚下,阿扎普步兵们调整着云梯,手忙脚乱,梯子失去平衡,打滑了,它先是微微倾斜,最终翻倒在了挤挤挨挨的士兵身上。此时,许多城墙缺口处都被架上了云梯。那架高大的云梯又一次被竖了起来,看似某个庞然大物瘦长的脖子。这一次,它被成功地架在了墙上。成百上千的弓箭手不停地向云梯顶端附近射击。一群阿扎普步兵开始爬云梯,一些士兵摔了下来,大多数继续攀爬。第二架高大的云梯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架了起来,还有一群人伸直手臂抬着另两架云梯。第一批进攻的士兵到达了城墙高处。成千上万的箭从他们头上飞过,射向被围困在城中的敌人。一名士兵冲在最前面,紧紧抓住一方雉堞的棱角。他往上爬着,然后胸口贴在石块上,不动弹了,他就像突然晕倒了一样。

“他双手被砍断了。”军需总管低声说道,视线没有离开在空中坠落的躯体。

第二个士兵还没来得及伸出手臂,就被劈成了两半。跟在他身后的士兵跨过尸体,动作灵活得像一只猫,越过城墙。

一名土耳其士兵终于爬上了堡垒。图尔桑帕夏闭上眼睛。不要退后啊,战士!他在心里默念着。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应该向安拉祈祷。尽管如此,他脑子里还是机械地重复着:坚持住,战士!千万不要退后!

当他再睁开眼时,又有两名士兵翻过了雉堞。其中一个被打退了,另一个从城墙上坠落,拉下了一名防卫兵。此时,为防止伤到自己人,弓箭手们不再射击。而守城者则趁机突然出现,十多人一群。图尔桑帕夏觉得他们的长枪比一般的要长。换了其他时候,他可能会询问这件新式武器叫什么,在哪儿铸造的,但此刻他的好奇心烟消云散。

“快,叫埃斯金基民兵团进攻!”他大声命令道。

接着,他目送传达军令的信使骑着马离去。

埃斯金基民兵团的喧闹声不断地从东塔楼传来。一开始帕夏以为自己从中听出了塔汉卡的叫嚷,可他随后便意识到是自己耳鸣了。

此时,搭好的十多架云梯上或密或疏地爬满了人。一些阵亡的士兵尸体还悬在梯子上,姿势很奇怪。

“看看这些悬着的尸体,”军需总管对史官说,“木匠们做工太马虎,很多钉子都没有钉好。”

切雷比听着,吓得目瞪口呆。

士兵们在东塔楼的进攻越发激烈。或许头盔上装饰的蝙蝠翅膀有助于他们攀爬。一架爬满士兵的云梯翻倒了,人们立刻在原来的位置竖起另一架。

“听过塔汉卡在战场叫嚷的人都说,世上没有比他的叫嚷更恐怖的了。”军需总管补充道。

“啊!这些恶魔!”有人附和道,帕夏则一言不发。

这时,从城墙飞下几个发光的物体,形似彗星,一个接一个地落在攻城的士兵身上。

“恶魔燃烧弹!”有人低声说道。切雷比心想,这个说法值得载入史册。“恶魔燃烧弹!”他一遍遍重复着,生怕忘记。

这些看似彗星的东西不断从雉堞上飞落,城墙脚下,成群的士兵骚动着,就像翻滚的海浪。

“这东西是烂布条扎成的球状物,它们浸透了混合着硫、蜡和油的树脂,”军需主管向史官解释道,“被这东西烧伤,疤痕一辈子都消不掉。”

史官对此很了解,很多其他的事他也了如指掌,他经常装作不知情,是为了不扫军需主管的兴,他这位杰出的朋友总是乐意充当解说员。

“一辈子。”他重重地皱着眉头,重复道。

军需总管捋起左手的宽大衣袖,露出前臂。史官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此时,一些梯子上空无一人。其他的梯子上,将士们继续攀爬着,他们晃动着举在头顶的盾牌。墙脚下,士兵们冲进巨大的藤栅栏躲避,等待轮到他们进攻的时刻。城墙上方,到处都在混战。两架大云梯多处着火,另一架被拦腰折断。然而,梯子的数量却在不断地增加。

一名信使骑马疾驰而至。

“布尔卓巴阵亡了!”他从远处喊道。

没人说话。

射石炮发射的圆炮弹不停地在敌人头顶轰鸣。炮弹继续打在了城池内部,但至关重要的是轰炸雉堞。

“如果萨鲁加能击中雉堞,他就是个天才,”军需总管说道,“但是他十分谨慎,他有他的道理。一两米的失误,都会让我们的士兵被炸成肉酱。”

一发圆炮弹正好击中了雉堞。一队准备迎战新一轮进攻者的护城兵,被炸得片甲不留。他们碎裂的尸体和炸飞的大石块四处散落。

“干得好!”有人在帕夏身后欢呼。

被圆炮弹击中的雉堞,几乎被夷为平地,好一会儿无人防守。阿扎普步兵们趁机加速前进,迅速占领了巡逻线路。其中有一人挥舞着军旗。欢呼声在一片喧闹中升起。旗帜飘扬了一会儿,但是紧接着周围有了动静,长长的黑色标枪突然冒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场混战,军旗就这样消失了,像被卷进了一阵旋涡。

其间,城墙大门左边,不计其数的士兵向大缺口涌去。一些人爬上高大的云梯,其他人为了躲避滚烫的柏油和树脂火球,朝栅栏奔去。数不清的阿扎普步兵身上着了火,双手举在空中,奔跑着,像极了大火把。其中一些在地上打滚,想要扑灭吞噬他们的火焰。还有人像疯子一样在人群中蹿动,吓得人们避之不及。这些人匍匐着爬一小段路,又站立起来,然后又摔倒在地,再爬一段路。他们呻吟着,最终只留下一声惨叫。烟雾在这些尸体上萦绕,好似魂灵与肉体难以分离。

切雷比正冥思苦想怎样形象地表现士兵们被火吞噬的场景。他想把他们比作围着火堆打转的飞蛾。可又觉得“蛾”不合适,它无法展现战士们的激情和英勇。但是,他脑中只有飞蛾扑火的画面,而且,如果用伊斯兰蜡烛象征神圣的战争之火——这种比喻是有据可考的——那么,“蛾”也许是恰当的。他可以称呼这些士兵为“圣烛之蛾”。

突然,一声可怕的轰鸣震得大地微颤,他的思绪猛然被打断了。帕夏和他的随从都转向了轰鸣声传来的方向。炮台附近出了意外,一阵黑烟从那里升起。一名军官骑马朝炮台疾驰而去。

帕夏身后,众人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交谈着。

没过多久,打探消息的军官回来了。

“一门射石炮爆炸了,”他报告说,“数人死亡,多人受伤。”

“铸炮师呢?”

“他没事。”

帕夏又转过身来,望向城池。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帕夏下令让新军团参战。他注视着波斯人和高加索人军团向城墙进发,看到最前线的阿扎普步兵团和埃斯金基民兵团(志愿军多数还未到达那里),他认为此时命令精英达基里奇冲锋队出征还为时过早,他通常让冲锋队跟在加尼沙里新军后面。

城墙上的混战在持续。架在雉堞或城墙缺口上的大小云梯已经数以百计了。脚下熙熙攘攘的士兵,其中一部分被云梯吸住,向顶端爬去。这些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士兵,一翻过护墙,或是一冲进缺口,就把盾牌扔掉,那盾牌上流着滚烫的柏油和蜡,士兵们开始挥舞手中的斧子和剑,盾牌砸落在别的士兵头上,他们叫嚷着躲闪。

“他们还在爬墙,”军需总管说,神情若有所思,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他们翻过城墙又有什么用呢”,“我觉得我们完全是在吃败仗。”他低声补充道。

“吃败仗。”史官默念着。这三个字真让人毛骨悚然,让人感觉卡在喉咙里。

埃斯金基民兵团仍在城墙边奋力顽抗。他们中很多人从翻倒的云梯上摔下,但这并未削减其他人冲锋陷阵的气势。他们的红色头巾看似在战前就沾满血迹了。

城墙大门附近,正在进行最激烈的进攻。将士们聚集在此,一阵可怕的喧嚣中,一间木质的防火棚迅速被搭建起来。阿扎普步兵们向屋顶扔湿透的公山羊皮,以防木棚着火。士兵们立即在木棚下集结,他们推动一个巨大的羊头撞锤,企图把门撞开,同时,坑道兵和工程兵拿起笨重的金属棍棒,敲打着大门铰链。

又一名信使骑马从战场赶来,风尘仆仆。

“贝格贝伊博泽库托格鲁死了!”他大声叫道。

没有人作任何评论,尽管所有的人都惊讶信使用了“死”这个词而不是“阵亡”。这显然是个土耳其语很蹩脚的卡尔梅克人。

“等等!”信使掉转马头后,图尔桑帕夏叫住了他,“再说一遍。”

“贝格贝伊博泽库托格鲁死了!”信使用尽全力喊道,“中风……”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

“心脏骤停,”军需总管低声说,“愿他安息!”

三门射石炮一直不停地发射,圆炮弹继续打在城墙内部,但此时,受伤和着火的士兵的呼喊声如此惨烈,甚至观战平台处都听得清楚。太阳已经开始倾斜了。帕夏盯着他庞大却杂乱无章的军队。这支军队像一个活生生跳动着的器官,城池则是血淋淋的肉体。被烧焦的人肉的气味令人心生畏惧。

一名骑士朝他们飞奔而来。百米开外,帕夏就认出了来人。他是卡拉-穆克比尔。他一只手勒住缰绳,一只手压住血流不止的脸颊。

“我的阿扎普步兵大半战死了,”他叫道,并未下马,“加尼沙里新军在干什么?”他声音嘶哑而生硬。

图尔桑帕夏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他,伸手指向城墙。

“你应该在那里,卡拉-穆克比尔。”他说。

卡拉-穆克比尔差点开口反驳,他拉紧缰绳,重新用手按住受伤的脸,猛地,他拉住马猛地打了个转,朝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他的随从紧跟其后。

帕夏做了个手势。一名营地副官上前听令。

“下令加尼沙里新军出击。”他说道,一动不动。

不久,这支精英编队向城墙进发。开始,行军速度很慢,然后越来越快。他们高声呼叫。靠近壕沟时,士兵们跑步冲向前方,一边挥舞着他们的标枪和各种武器。

军鼓和定音鼓的喧嚣达到了极致。加尼沙里新军迅速越过了护城河,此时,河里已填满了阿扎普步兵和志愿军的尸体。上岸后的加尼沙里新军就像一大块铁石裂成两半,一半向城墙冲去,另一半向大门拥去。他们向安拉和皇帝的祈祷有一阵盖过了战场的喧嚣。他们没有在城墙前停留,直接穿过阿扎普步兵的编队,毫不畏惧箭雨和火势逼人的树脂圆球,熊熊的火光落在将士们的肩膀和头盔上,就像一场火雨。加尼沙里新军开始迅速地攀爬云梯,云梯此时已空了大半,蒙上了黑色的炭灰和柏油。所有观战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加尼沙里新军到达雉堞的那一刻。第一批加尼沙里新军像野猫一样灵活地行动着。这时,门洞旁的卫兵突然增加了不少。加尼沙里新军有序地、不停地往上爬。有几架梯子着了火,将士们加速攀爬,赶在云梯被火势吞没之前,到达城墙高处。一些阿扎普步兵迅速地把烧毁的云梯换成新的,刚搭好的云梯瞬间爬满了加尼沙里新军。搭建在大门前的防火棚屋顶不时有燃烧的尸体落下,另一部分阿扎普步兵则负责清理这些尸体。尽管已被浸湿的兽皮盖住,防火棚还是多次着火,阿扎普步兵们成功地把火扑灭了。四处响起了“大门!大门”的呼喊声。昏暗的大门上柏油不住地往下流淌,仿佛城门淌下了黑色的泪水。吊诡的是,尽管撞锤看似无法抵挡,城门依然顽强抵抗着这个妖魔的攻击。士兵们奋力敲打着铰链,一片嘈杂。铁羊头撞锤巨大的冲击声和士兵们的吆喝此起彼伏。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响动,城门被撼动了。还未等城门被撞毁,最前线的加尼沙里新军就穿过城门裂口,其他士兵紧随其后,向城内拥去,他们意气风发,行进之勇猛,好似笨重的城门被瞬间推倒,就像一张薄薄的铁皮一样。

帕夏身后,所有的人都在低声祈祷。他们本意显露出高涨的情绪,但统帅肃穆的身影像是在警告他们压低声音。只有建筑师绝望地叫着:

“不要越过那边城门,危险陷阱,不要进城门,快,撤回!”

“他在叫嚷些什么啊,这个乌鸦嘴。”有人说道。

帕夏懂他在说什么。他知道正门后有一片狭窄的、呈梯形状的空地,空地尽头是第二扇城门,它比起正门稍小,却同样坚固。他还知道他的部下会在那儿成为瓮中之鳖,他们会全军覆没。但眼前近卫军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拥向城门,帕夏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加尼沙里新军能创造奇迹。成百上千的加尼沙里新军不断地拥入空地。没有人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人们只听见从城内升起的惨叫和惨叫沉闷的回响,这些喊叫的回声异常诡谲,或许得归咎于空地四周的围墙。

又一位信使骑马而至,扬起漫天尘土。

“哈塔伊阵亡了!”他说道,说完便跟其他的信使一样,掉转马头,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图尔桑帕夏明白,一决胜负的时刻到了。他必须加紧对整条城墙线上的进攻,好使更多在瓮城防守的敌军分散出来应战。在那里奋战的加尼沙里新军就像被捕鼠器夹住的老鼠,这是唯一能帮加尼沙里新军摆脱困境的方法。

“时间到了。”他几乎高声喊出这句话。每场战争都有这样的时刻,军队统帅的谋略,就在于他能否在混战中觉察出这个时刻。不能早,也不能晚,他默念道。他觉得自己头脑既清醒又模糊,这让他不寒而栗。

帕夏一口气下了数道军令。鞑靼人的精英部队向城墙进发,紧随其后的,是蒙古人和卡尔梅克人军团。这些军人只要看到石块就会怒气冲天,战争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帐篷和城墙的交锋罢了。

有一段时间,刚加入混战的军团就像汇入大海的溪流,被战场吞没不见了。但没过多久,他们的军旗就飘舞在云梯高处了。

达基里奇冲锋队!帕夏感到话已到嘴边。他很清楚:只要他一声令下,达基里奇冲锋队就会像决堤之水,气势汹涌,横扫一切。在他眼里,战争有时就像一个建筑的结构,楼层连着楼屋、房梁、屋顶,直至屋脊。所有的事都不例外,最要紧的是遵守一定的顺序,兼顾进展和速度。

“达基里奇冲锋队!”他叫道,又在心里默念,愿圣书上所写成真!

达基里奇冲锋队参战后,帕夏修屋脊的材料就所剩无几了。战事工程结束了。

达基里奇冲锋队向左右两边塔楼进发,他们的旗帜镶着厚厚的流苏,显得格外有分量,这也喻示着他们在军队里的地位。

帕夏望向落日。此时太阳在他正对面。他想到,不计其数的垂死者正盯着这凄凉的落日,去往另一个世界。

发黄的背甲,像极了虎皮,在城墙顶上浮现。再进一步,图尔桑帕夏默念道,再进一小步,噢,命运!

冲锋队之后,帕夏仅剩下一小队士兵待命——敢死队。他们是最后的希望:屋脊,封顶。

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呢?他思忖着。然后,他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愿安拉保佑他们!最后,他语气低沉地发出命令:“塞登杰斯特勒敢死队!第一和第二分队!”

随军史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帕夏身后的人群一阵骚动。他们瞪大眼睛,就像见到外星生物一样,注视着在蓝色军旗下跑步前进的塞登杰斯特勒敢死队士兵。士兵们盾牌的饰章,和及膝的羽毛装饰都是天空的颜色。

切雷比哽咽了。塞登杰斯特勒敢死队成员已佩戴好圣物,好让万能的神在芸芸众生中不费劲就能挑中他们,带他们上天堂。

图尔桑帕夏觉得战场的喧嚣减弱了,而塞登杰斯特勒敢死队的军号异常响亮。他一直注视着敢死队前进,直到他们消失在等待援助的士兵中间。帕夏想象着一些士兵恭敬地为敢死队让路,另一些则不以为然:“不过是徒有虚名!”

敢死队军团已经到达城墙脚下,开始爬云梯。“现在你该见识一下奥斯曼士兵的真本事了!”帕夏这话是对脑海里一个长着两个头的半人半鹰的怪物说的。帕夏情绪低落时,总觉得它就是阿尔巴尼亚的象征。

太阳下山了。人们感到攻城的硝烟在一阵阵激战之后,开始熄灭。城墙上方,防卫兵增加了不少。他们是从瓮城转移过来的,加尼沙里新军此时应付敌军会容易许多。老塔伏加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以后,他也不能再指责他偏袒军队的大公们了。

敢死队到达右边塔楼时,帕夏暗中注视着他们。他开始疑虑敢死队是否出征过早,但他还未有定论。他的视线转向城池正门。士兵们还在不断地拥入。人群上方浮着云梯、绳索和羊头撞锤。城墙脚下的士兵都应该知道敢死队到达了城墙上方。整个城池,从地基到屋脊,都被他的军队包围了。

帕夏精神高度紧张,期盼着不久能听见宣告第二扇城门被攻破的欢呼声。但是从瓮城传来的声音一成不变,单调乏味,就像一阵持久的雷声隆隆。他知道他的军队每分钟要损失上百人。他想象着幸存的士兵拖着战友的尸体,摆放在道路上,血淋淋的肉体铺成了地毯。尽管如此,他还期望着听到胜利的欢呼。涌进正门的巨浪多少给了他一丝希望。对,一定是这样。

帕夏开始观察城墙。此时,落日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在城墙上奋战的士兵越来越像幽灵。

他的视线又转移到正门处。

塞登杰斯特勒敢死队大部分士兵此时都已离开了人世。好啊,看到他们战死沙场,你们现在都满意了吧?帕夏暗自抱怨道。他已不知道当初让敢死队参战是出于必要,还是为了平息众人的妒意。

夜晚降临了,推倒的城门像极了火炉口。

“现在,那里就是地狱啊。”军需主管低声对史官说道。

切雷比早已吓得不轻。一阵阵风不时吹来燃烧的肉体的气味。

“得等过好几天,士兵们才愿意再吃肉,”军需主管接着说,“像这样的屠杀过后,总要经历这样的事。”

“安拉!”史官惊叫道。他暗自思索,军需主管如此关心军需供应,竟认为这场苦战有利于节省军需开支。

图尔桑帕夏双臂交叉,注视着平原。一名信使正在赶来,他帽檐压得很低,像是来宣布一则新的讣告,也许是塔伏加阵亡了。他身后又来了一名信使,没人知道他带来什么消息。但帕夏不需要任何消息,他知道进攻大势已去,再也不能发动新的进攻了。他感到战争最悲壮的时刻到了,云梯被烧焦,上面几乎空无一人,倒塌在四处,折断了,像是被截去了双腿。他不再看城墙废墟。院子里不停地传来低沉的响声,就像一口盛满沸水的大锅在翻腾。在帕夏看来,这扇通红的城门不仅通向城池、城墙和塔楼,整个世界都在此聚集。他的命运被挡在门外,一会儿蒙上阴沉的黑影,一会儿映照出血迹斑斑。

“天啊!”他自言自语道,“一片废墟,一场灾难!”

他就这样待了很久。

终于,他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再徒抱幻想了,他下令撤军。

骑上马背,他感到自己的焦虑已被死寂般的麻木取代了。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径直朝自己的营帐骑去。

军号吹响了撤退的乐调,号声拉得悠长,不时有简短的停顿,仿佛它们的喉咙被突然割开了。

“该死的堡垒!”一名桑扎克贝伊吼道,嗓音嘶哑。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攻。天知道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命运是什么。

在一场可怕的炮轰之后,他们像是地震引起的海啸一样涌向城墙。尽管几个月来我们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但看到他们像熔化的铁水一样翻滚着涌过来,咆哮着,挥舞着武器、徽章和长期威胁我们的利器时,我们都觉得此生不会再看到太阳了。

在另一边,他们肯定认为这些可怕的轰鸣声会让我们的许多将士发疯。而事实上,我们头脑呆滞,处在半聋状态。就这样,我们登上城墙防守,他们则开始往上攀爬。第一个用剑去和土耳其弯刀交锋的是基翁·巴尔德齐,他的灵魂已经在圣母身旁安息。在附近看到这场决斗的人报告说两种兵器碰撞发出的声音不同寻常,好像钟声一样。然后是杀戮,有好几次,我们都以为我们要完蛋了,而我们的溃败会葬送整支军队,甚至整座城邦。

当敌人吹响撤退的军号时,我们双膝跪下,感谢拯救我们的上帝和好心的仙女。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教堂已经被毁了一半,十字架倒在地上,好像是为我们挡了一劫。尽管如此,在废墟当中,虽然我们刚经历了战火、洒了热血,我们还是做了一场TeDeum ,为阵亡的将士祈祷,愿他们安息。

夜幕已经降临了,那些离天地最近的人在忏悔和领圣体。因为我们没有地方安葬死者,明天我们将把他们的尸体火化,把骨灰装在瓮里,就像我们祖先所做的那样。

乔治王子在山顶上点了火给我们报信,但因为有云雾的遮挡,我们看到的信号并不真切。总之,今夜,我们已经不再是今晨的自己,对我们而言,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我们用武器对付武器,用残酷对付残酷,用死亡对付死亡。他们喷射的鲜血常常溅在我们脸上,我们的鲜血也洒在敌人的身上。很多事情都无法用语言去表达、去形容,尤其是那些敢死队的死士,奋不顾身,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唯有一死,打起仗来像恶狼一样凶猛。但他们最终也倒在我们的刀刃下。

现在,他们的营地沉浸在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只听到他们板车的咕隆声,一直推到我们的瓮城来运尸体和伤员。第一辆板车上竖着一面白旗,不过就算没有这面白旗,我们也不会攻击这些板车;他们把尸体和伤员运走对我们有好处,这样腐烂产生的疫气就不会让我们感到窒息,也不会招来一群乌鸦搅得我们心神不宁。明天,我们或许会交换尸首,用他们还留在城墙上的士兵的尸体去换我们摔到城墙下的士兵的尸体。不过明天就已经是另一天了。今天,黑夜还没过去,打破寂静的只有四周不时传来的嘶哑的喘气声和烧毁的云梯倒塌的声音。 1EJq7N30QxhqU++ZBn0HrL8huR5f3al1pdnJnpO9SiTigf/IB+ghWci7MxRPW8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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