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委会星期天下午召集会议。当帕夏走进营帐,军队的要员们都已经坐在坐垫上围成半圈。帕夏脸色阴沉,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
文书把笔浸在墨水里,然后提起笔停在铺在他面前的纸张上方。他为了让自己更舒适,轻轻地挪了一下身子,结果胳膊肘碰到膝盖,一滴黑色的墨水滴落在纸上。为了避免有人注意到,他飞快地用衣袖擦掉了这个污渍,因为这个黑色的污迹可能会被理解成命运有意在纸上昭示的不祥预兆。
“我想听听你们对攻城最佳时机的看法。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虽然我很理解你们大家——他用手指了指阿斯朗罕和军队的穆夫提——对我人身安全的担忧。但是,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听从给自己找个替身的建议……替身也好,或是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化身也罢。”
他的眼神在他刚刚指出的两个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好似在寻找他们的阴谋诡计,但是他又突然想到,这两人没有一点头脑,他们有找替身这个主意,也是随大流之举。
帕夏觉察到他的将领们面露愠色。我不认为他们愿意为我鞠躬尽瘁,他暗自思忖。说到底,他也没有什么可懊恼的。他自己曾经也做过军官,很清楚军官们都会草草敷衍统帅的替身。他们会对他很不屑,甚至低声辱骂他也不会受到处罚。但这些将领没有想过的是,蔑视统帅的替身会让他们不知不觉地养成习惯,哪天统帅亲自现身,遭受这样的对待就不应该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想到,某天早晨,将领们可能宣称图尔桑帕夏是另一个人……也就是说一个幽灵……而这时他的尸首,已经被深埋在地下……
统帅用手掌心摩挲着额头。他夜里睡得很糟,辗转难眠,现在头疼得厉害。
“继续谈攻城,”他坚定地说道,“发言!”
他不喜欢冗长的会议,对此他丝毫不掩饰。他双手交叉在胸口,等待着。一片肃静中,只听见文书的笔在纸上记录发出的沙沙声。
萨鲁加第一个发言。没有约定俗成的礼仪性的开场白——军委会的成员早已习惯了他言行不羁的风格——他说道:
“我的大炮明天能准备就绪,但是射石炮得等到星期二。到了那天,我就能开始炮攻。我需要一整天时间轰倒城墙。”
“下一个!”
轮到了穆夫提。他向占星官咨询过了天象:
“加齐 图尔桑帕夏!”他边说边夸张地低头致意,“在询问过了占梦人和占星官后,”他用手指着神情猥琐、蹲在角落的占星官,“我认为围攻应该从明天开始。”
“真是蠢货!”工程师低声抱怨道。
“明天,众星相对于月亮的位置排列将十分有利,”穆夫提接着说,“而到了星期二,形势将变坏。另外,昨天晚上,安拉给我托了一个梦:月色下,我看见一只鳄鱼咬住了一头黑色水牛,吞食了它的心脏。黑水牛无疑指的是城池,而且,众所周知,明天会是满月。”
“蠢驴!”萨鲁加又嘟囔了一句,军需总管不得不拉了拉他的衣袖。
“下一个!”帕夏命令道。
“我真是搞不懂,”工程师打断了发言,像是在自言自语,“穆夫提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在攻城之前还是攻城之后去炮轰堡垒?”
军需总管差点扯烂他的袖子。
穆夫提甚至不屑于回应。他和萨鲁加狠狠地对视了一眼。帕夏阴沉的眼神掠过两人,很快便盯住了阿拉贝伊。他也想听听他的意见。阿拉贝伊在军委会没有决议性的发言权,他正式的编制比其他几个成员低,但他是苏丹委任的特派员,这个头衔令他让所有人畏惧。他猜想帕夏意欲平息内讧,便不失圆滑地说道:
“说到炮轰,我认为不必像萨鲁加建议的持续那么久。如果我们的炮弹一上午都不能轰倒城墙,那下午它们也不会强到哪儿去。如果清晨开始炮轰,我认为几个小时后,轰炸一结束,攻城就可以开始,这样做为的是不给敌人时间喘息,不让他们从我们的新型武器制造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阿拉贝伊含糊其词的回答并没有明确表明支持前面所说的任何一种观点。图尔桑帕夏觉得他的立场也颇有道理,但是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是明确攻城的时间。
“下一位!”他说。
“我的加尼沙里新军团等得不耐烦了,”老塔伏加嚷嚷道,“应该明天就开战。”
“明天!”居尔蒂基尖声抗议道。
比起他的声音,他那涨红的脸更显出他的恼怒。他对图尔桑帕夏还未允许阿金基轻骑兵在附近掠夺财物已经大为不满。但是,帕夏根据经验得知,如果阿金基轻骑兵在攻城之前忙着去打家劫舍,那么这些被掠来的财物便会激发他们闲谈的本能,削弱他们战斗的意志。帕夏希望那座城池是一只待猎杀的巨兽,是每个人觊觎的战利品。
军需总管请求发言。
他深深地鞠躬示意,然后,他言辞讲究,论证严密,先是一一列出在他之前发言的人的观点,再依次反驳,除了工程师的意见。他叹息人们不再遵从安拉的指示行事,这并不是人们有意为之,而是因为圣灵的旨意通常是人们可怜的头脑所不能企及的,更不要说他们的眼睛和被堵塞的耳朵了。
帕夏注意到穆夫提不时朝发言者投去憎恶的眼神,而居尔蒂基和老塔伏加则瞪大眼睛,竭力想要抓住可能隐藏在这精心编排的话语背后的诡计。
帕夏意识到,军委会里两派对立的局面已经形成。对立双方之间的仇恨、蔑视或是讥讽都到了直言不讳的地步。他觉得工程师跟军需总管说得有理,但是尽管他信任这两人的智慧,却怀疑他们的忠诚;对那些将领,正好相反,他更看重他们的勇猛,而不是头脑。他认同工程师一方是正确的也无济于事,让自己归附于这一方,也就是意味着与穆夫提和他的两员大将对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易事。他现在在等待他的第三名大将卡拉-穆克比尔表态,建筑师加乌尔也可以发言。他们的立场不难预测。卡拉-穆克比尔会加入将领们的行列,而建筑师呢,自然是站在他的同行这边。情形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他还是得自己拿主意。至于桑扎克贝伊和埃斯金基民兵团的将领的意见,他通常不予考虑,还有那个装聋作哑的塔汉卡,他凶残的眼神总像是在急不可耐地等着进攻,即使迎接他的很明显是溃败。阿拉贝伊已经巧妙地置身事外,帕夏明白一切最终还得自己定夺。
阿扎普步兵的将领请求发言。令帕夏意想不到的是,卡拉-穆克比尔居然支持工程师的建议。他言简意赅,认为攻城应该在一场耗时足够长的炮轰之后发起,炮战应竭尽所有的炮弹库存,这样可以少牺牲很多人。他最后补充说,冲锋要等到城墙出现大面积的豁口之后。他总结道:
“城墙的豁口越大,士兵们受的损伤越轻。”
“卡拉-穆克比尔,你这么说真是不要脸!”老塔伏加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道。
卡拉-穆克比尔气得满脸通红。他是将领们中最年轻的一个,老塔伏加的话惹恼了他。
“我有什么可耻的?”他愤怒地厉声反驳道,“你,你支持攻城,因为你很清楚,我的阿扎普步兵会是最先上战场厮杀的。他们会像苍蝇一样被拍死,你的加尼沙里新军会踏着他们的尸首去攻城。”
老塔伏加急躁地挥动着他的短手臂。
卡拉-穆克比尔平时不是爱记仇的人,此刻他的眼里却喷出火焰。当他意识到图尔桑帕夏并不打算调停,他提高了嗓门,对塔伏加说道:
“如果顺序倒转过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如果你的加尼沙里新军在最前面冲锋陷阵,我相信你一定会像我这样想,也不会这样大吼大叫了。”
“战事的规矩是无上的皇帝立下的,”塔伏加生硬地回答道,“这还轮不到我们商量。”
卡拉-穆克比尔沉默了。
这时如果建筑师摆出几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来推迟攻城时间,帕夏觉得自己就可以采取工程师一方的建议了。
“听听建筑师的!”他说。
建筑师加乌尔开始说话了,他毫无生气的脸纹丝不动。第一次听他说话的人都会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有发音困难,也不口吃,单调的词语从他嘴里吐出,就像一串项链上打磨光滑、上了釉的珠子:
“大炮,轰炸,主要连接点,第二个塔楼,和,右面城墙,大门,左面城墙,第一个塔楼……”
他指出了城池建筑的薄弱处。这些肉眼无法辨识的构造,在他的一番研究之后,变得像藏在一层玻璃后面一样一目了然。另外,由于他略去了一些词的前缀和后缀,他的话让久经沙场的将士们联想到残缺不全的尸首。
建筑师突然结束了他的发言,干脆得如同斩钉截铁。这一长串了无生气的词语总结起来就是:他不会按常规行事。图尔桑帕夏努力忍住一声叹息,他的军委会正在走弯路。果不其然,桑扎克贝伊选择了“强硬派”的战线,他们清楚这是使自己免责于所有重大过失的唯一出路。帕夏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阿拉贝伊的脸色。显然,尽管此刻观点分歧已经不容置疑,阿拉贝伊还是不打算出面拨动天平的支点。一想到他有可能听命于上面传达的某些秘密指令行事,图尔桑帕夏就不寒而栗。一定是的,有人给过他建议,甚至有意指示过他行事的分寸:出现分歧的时候,不要站在任何一边。
一千五百名甚至两千名士兵的生命就悬在阿拉贝伊的一句话上。难道这些人的命不会让你良心不安吗!图尔桑帕夏思忖着。就在这时,他宣布了他的决定:
“明天天未亮时,大炮开始向城墙发射炮弹。下午,气温升高时,开始攻城。今晚通知所有的军队。军营里要敲响战鼓,教长 要向士兵演讲,要想方设法激发士兵的斗志。到了午夜,军队就歇息整顿。”
停顿了一小会儿后,帕夏总结道:
“就这么定了。”
所有的人都起立,向统帅敬礼,然后鱼贯而出。占星官认为自己对刚才差点爆发的论战难辞其咎,灰溜溜地躲开了。他知道那些强权显贵,尽管经过暂时的挫败,也仍然强过他们的下属。这时,他应该保持谨慎,消失在众人面前,而不是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炫耀自己的预测被采纳。
夜幕降临了。
占星官在军营里游荡了很久,没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军营巨大无比,要在这里偶遇一个熟悉的面孔很不容易。此外,慌乱中开辟的小路如此之多,彼此之间又没什么差别,要在这里找到一个朋友的帐篷,就算之前拜访过,也跟掷色子押宝一样。然而,他急切地想要遇见个什么人,好跟他谈谈“营帐里的最新情况”。但是,事与愿违,他没有遇见任何人。除了军官们的帐篷,入口处用狭长的布带缝合,上面写着帐篷主人的军衔。其他的帐篷都长一个样。当他时不时探头望向帐篷内,他隐约看到,在火把的亮光照耀下的脸似乎都没什么两样。
他听见有人叫他。诗人萨德丹正朝他走来。占星官很高兴。
“你这是要去哪儿?”萨德丹问道。
“我在溜达,盼着能遇见个朋友。你们都躲什么地方去了?”
诗人张嘴准备回答,占星官闻到一股强烈的茴香酒味。
“这么说,你知道了?”萨德丹说,“明天开始攻城。啊!真让人高兴!”
占星官惊愕地站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
“整个军营都传开了,你还不知道?”
“我?”占星官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决议时,我在帕夏的营帐里。事实上,我甚至在这之前就知晓了……通过观察星象!”
“呃……”萨德丹应了一声。
“在营帐里,刚才大家差点闹翻……”
“我有瓶酒,”另一位打断了他,“来吧,我们去喝一杯。”
除了萨德丹,任何人说这番话,这种亲昵都会让占星官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是,跟萨德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完全不设防。
“我们会被人看见的。”
“那又怎样!这是欢庆的夜晚。”
占星官抓起诗人手里的酒瓶,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背过身喝了几口。
远远地,不知从哪传来一面鼓被敲响的声音。然后响起了另一面鼓的鼓声。
“军鼓敲响了,消息传开了。”占星官评论道。
“我早跟你说过。”
此刻,鼓乐声在四处回荡。士兵们成群结队地走出了帐篷。到处燃起一堆堆熊熊篝火。
“这个夜晚会很精彩!”诗人感叹道。
他们穿过军营的中心,然后向右转去,到了加尼沙里新军安营扎寨的地方。一名加尼沙里新兵与他们擦身而过,停住了脚步,然后跟在两人后面走了几步,拽住了诗人的衣袖。
诗人以为是他的老相识,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这名士兵便说道:
“兄弟,给我喝一口吧,你还剩一点。”
诗人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有茴香酒?”
“你的口气,老兄!”对方回答道,“不要害怕,加尼沙里新兵从来不告密。”
“你倒像个好奇心太大的加尼沙里新兵!”诗人高声说道,他的手在胸口摸索着。
“等等,”对方说道,“我们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你再把酒拿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诗人问。
“图兹·奥克恰!”
“这是个好名字,一个真正的战士的名字。”
确信没有人能看见他们后,他把酒瓶递给了陌生人。
萨德丹接着喝,然后又递给占星官。三人一同在越来越闹腾的喧嚣声中继续前行。
月亮在一个风隘口升起了,就像一只黄色猛兽的头部,窥伺着下面山谷发生的一切。它冷冷的光倾泻在成千上万的白帐篷上。
“梅弗拉·切雷比!”诗人突然叫喊道。
他看到了远处的史官。
“你们在散步吗?”史官问道。
“对,我们只是转一转,”萨德丹回答说,“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们刚刚结识的年轻英勇的加尼沙里新兵,他叫图兹·奥克恰。”然后,他转向士兵说:“这位是梅弗拉·切雷比,他是个博学之人,帝国聘请的史官。至于我,我叫萨德丹,是个诗人。我这位朋友是军队的munexhimi,或者说,用人们现在的称呼,是占星官;换句话说,就是跟日月星辰互称‘你我’的人。”
加尼沙里新兵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突然有这些重要人物做伴。
“你从哪里得到的茴香酒?”切雷比追问。
“我带在身上的,”萨德丹回答道,一边用手在胸口摸索,“来,喝上一口。”
“等等,”史官说,“我们先到角落去。”
“我啊,我更喜欢散步时喝酒。”萨德丹说。
切雷比转向占星官,问道:
“你参加了军委会的会议?”
占星官很高兴能向人卖弄自己消息灵通,跟切雷比低声交谈起来。诗人和近卫军走在前面,离他们几步之遥。
月亮此时照亮了整个平原。在它的光辉下,裹着头巾、手捧《古兰经》的教士在四处走来走去。伊斯兰教的苦行僧正准备开始跳舞。
鼓继续敲打着。
“你们嘀嘀咕咕还没完啊,”诗人转向他的两名同伴说道,“唉,我们再喝一杯,你们说怎么样?”
“他真的能跟星星对话吗?”加尼沙里新兵指指占星官的头,战战兢兢地问道。
“可能是真的。”萨德丹回答。
加尼沙里新兵用眼角偷瞄占星官戴在脖子上的铜牌,上面镌刻着三颗星星。
再往前走,他们又一次避开了大路,轮流喝了一回。烈酒的刺激让他们忘乎所以。诗人把手臂搭在近卫军肩上,他现在称呼他“我的士兵兄弟”。教士在篝火旁朗诵《古兰经》经文。士兵们成半圈围坐在他们身旁,静静地聆听着。远处,老兵和教长正在发表激情洋溢的演讲,他们洪亮的声音几乎要盖过隆隆的鼓声。
“瞧瞧他们主塔楼上的旗帜,”一位教长叫道,手臂伸向城池,“你们瞧瞧,它正因恐惧而颤抖!”
士兵们都望向这个方向。尽管旗帜在月色下显得异常暗淡,还离得很远,士兵们都相信他们看到它在颤抖。这段时间,他们看过太多的旗帜迎风招展,以至他们在幻觉中常常看到旗帜。
“我们的旗帜也在颤抖。”半明半暗处有人说道。
教长朝发出声音的方向严厉地瞥了一眼。
“对,”他以雷鸣般的嗓音说道,“我们的旗帜由于迫切登上战场而颤抖,就像狮子的鬃毛在混战前的颤动一样!”
他们回到路上,诗人继续咕哝着。显然,他在构思诗歌。加尼沙里新兵睁大眼睛注视着他。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诗人,更别说正在作诗的诗人了。
“你见过阿尔巴尼亚的年轻姑娘吗?”萨德丹突然问加尼沙里新兵。
“没有,但是我听人谈起过。”
“这些姑娘!”萨德丹用手掌拍了拍额头,“我可以给你描述描述,我,我见过一些。”
“她们怎么样?”图兹·奥克恰问道。
“啊!我忘了你是加尼沙里新兵。我真同情你。苏丹给了你们很多特权,但如果禁止你们亲近女色,这些特权又有什么意思?”
“你说得对。”图兹·奥克恰叹息道。
“可怜的孩子!”诗人叹了口气。
“她们怎么样?”加尼沙里新兵又追问道。
军营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响,现在他们交谈不得不抬高声气,好让对方听见。
“好吧,”萨德丹说,“她们……她们啊……怎么向你描述她们呢,我的兄弟?她们既像云又像牛奶……牛奶上浮现出一个燕巢的黑点……当我躺在上面时,我感觉自己快疯了……寻找鸟巢的时候,我的手颤抖着……在这种情况下,我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体会到了愉悦的高潮……你知道的,近卫军,那感觉就像是在门前就射了!”
“我们夺下城池之后,你会给自己买一个阿尔巴尼亚姑娘吗?”加尼沙里新兵问道。
“当然,不管要价多高。我已经有了积蓄,”萨德丹把手放在了胸口,“所有我用我的诗歌换来的钱。”
“你真走运!”
诗人拿出酒瓶,凑到嘴边。
“别喝了,”占星官对他说,“你走路都不稳当了。”
萨德丹把酒壶重新放回胸口。
“一些事,总是要发生的,在夺下城池的那个夜晚!喧闹!狂欢!男人们欲望得到满足后,将交换他们的女俘。他们享用她们一个小时,然后把她们卖掉,以便重新选购其他的。女俘们从一个帐篷沦落到另一个。会起争吵,也许还会有谋杀!噢,这些都逃不掉的!”
加尼沙里新兵带着愁苦的神情听着。
他们在一条路上走了一会儿,这条路沿线是阿扎普的驻地,他们躺在帐篷最阴暗的角落。
“这些阿扎普,他们厌倦了,”萨德丹说,“我能猜到他们在谈论什么,就像我听见他们说话一样!”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呢?我原以为没人能猜到一个阿扎普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啊,我知道,”萨德丹说,“他们梦想着得到一小块地,或是在这征战得来的土地上种上几棵葡萄树,然后在这里弯腰扶犁,度过余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占星官总结道。
诗人想要反驳,但他更想喝一大口茴香酒。他继续咕哝着构思他的诗句。
人群越来越密集。鼓声在四面八方轰鸣。伊斯兰教苦行僧不停地扑倒在地上,祈祷,叫嚷。
“我们要向这些被诅咒的叛乱者教授《圣古兰经》,”一位教长大叫道,“在他们犹如恶魔后背一样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我们要竖起被安拉祝圣的清真寺尖塔。黄昏时分,从这些尖塔传来穆安津 的声音,会传到他们粗野的头脑里,并像印度大麻一样,征服他们的思想。我们要让这些不忠诚的人每天朝麦加膜拜五次。我们要用伊斯兰镇定温和的头巾,包裹他们生病了的、躁动不安的头颅。”
“这位教长口才真好!”占星官评论道。
“我也是,我想给他们朗诵一首诗,”萨德丹突然激动地说,“我已经想好了。”
他高声嘟囔着几句难以理解的话:“在图兹·奥克恰看来,作诗要比行军作战费劲!……”
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出了一条道。到处都是不同派别的伊斯兰教苦行僧,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瑞法伊的苦行僧开始跳舞了。士兵们为了能更好地看到他们随着鼓乐的节奏不停地跳跃而互相推搡着。这种舞蹈凄凉单调。苦行僧们盘腿而坐,然后摇晃着站立起来,动作迅速,同时发出凄惨的叫声。他们脸色苍白、眼睛微合、眼神迷醉。
“这是最近才有的舞蹈,”萨德丹对加尼沙里新兵解释道,“现在这种舞蹈传到了各地。你喜欢这种舞吗?”
“喜欢,还不错,”加尼沙里新兵回答道,“让人热血沸腾。”
诗人又灌下了一大口烈酒,开始低声嘀咕。
再往前,他们遇到了一群干收集营生的人,他们像在市场上一样热烈交谈着。最近几年,收集花样翻新。这些人根据自己的喜好,收集牙齿、手指、发辫、耳朵、指甲、眉毛。战争一结束,他们扑向被屠杀的敌人,把那些他们觊觎已久的东西塞满袋子,然后再转卖到大城市。最抢手的是耳朵。
通常,他们会在战争前一晚讨论他们的买卖,盘算着、预测着市价的浮动,揣度着那些有钱的收藏家的喜恶有没有变化。他们担心离开城市过久,跟不上时兴玩意儿的潮流。
“你想喝点吗?”萨德丹问加尼沙里新兵。
图兹·奥克恰没有回答,接过诗人递过来的酒壶,喝了几小口。四周异常骚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我们要去哪儿?”史官问道。
“漫无目的,”诗人回答说,“去我们的脚带我们去的地方。”
“酒壶递给我。”
诗人又从胸口摸出酒壶。它几乎空了。
“你有个好名字,”他凑到加尼沙里新兵耳边说道,“我真羡慕你的名字:图兹·奥克恰!我受够我自己的了。所有人都叫我夜莺萨德丹,但是……”
加尼沙里新兵惊讶地听着。
“这场战争结束后,我要换个名字。你知道我想取个什么名字吗?萨佩坎·多克克拉齐·奥尔古索伊。你觉得怎么样?”
“萨佩坎——苦涩的血,嗯,我觉得挺好的。”
不远处,在他们的左方,聚集了一大群人。
“一场争斗,”占星官说,“去瞧瞧。”
他们走过去。
“发生了什么?”萨德丹向边上一名加尼沙里新兵打听道。
这个人耸了耸肩。士兵们看到他们不同寻常的着装,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是两个塞登杰斯特勒敢死队队员跟一小队阿金基轻骑兵发生了口角。
“敢死队队员?”加尼沙里新兵问,“他们在哪儿?”
“就是这两位,”一名阿扎普回答,“他们差点用刀割开对方的喉咙。”
在加尼沙里新军训练营里,图兹·奥克恰经常听说塞登杰斯特勒敢死队队员奋不顾身的事迹。他们上了战场,就没有不胜而归的道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
“这是全军最光荣的队伍,比达基里奇冲锋队更让人敬佩。”
“我觉得他们挺装腔作势的。”占星官反驳道。
“这正是他们作为死士所享有的特权。”萨德丹说。
“他们真的有军规,战败不得归吗?”图兹·奥克恰问道。
“事实上,”萨德丹冷冷地答道,“就算他们战败回来,也会被自己的同伴杀死……我曾经见过一场这样的杀戮。我再也不愿看到同样的场景了……”
“我们最好远离这里,争斗可能会再起。”切雷比说。
人群中响起了几声叫喊:“查乌齐巴齐 ,查乌齐巴齐!”
总务长骑马前来,后面跟着一小队查乌齐。
“他们会把争斗的人停职。”一个坑道兵说。萨德丹猛地转过身去。
“哪个蠢驴觉得自己有能力逮捕一名敢死队队员?”
“我!”坑道兵大声说。
“现在连挖土工都要来发表意见了!”
“我宁可整天挖地洞,也不愿意被割掉蛋蛋!”坑道兵反驳道。显然,因为他们的着装,坑道兵把他们当作太监了。
阴暗中,听到有人在笑。
“来试试我的威力,泥炭渣!”萨德丹高声叫道。
梅弗拉·切雷比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们走,萨德丹,你不会跟一块黏土吵起来吧!”
“你说得对,我们走。”占星官说。
不远,各处又响起了马蹄的嗒嗒声,有人喊道:“闭上你的臭嘴!”
显然,争斗闹得更激烈了。
“我敢打赌,他们被打得很惨!”有人感叹道,“生吞活剥!”
“我们离这里远点。”占星官重复道。
他们走开了,头也没回。
此刻,满月已高悬在空中,熊熊篝火黯然失色。军营里传出的轰鸣伴随着生命的欢腾。来来往往的士兵们互相推搡着。听腻了教士们的祈祷,又去看苦行僧舞蹈,看够了表演,再去听教长演讲。萨德丹在一群人面前停住了,突然,他双手颤抖着,眼睛冒着炭火般的光亮,几乎喊叫着诵读了一首自己的诗。
“你们喜欢吗?”结束后他问同伴们。
“我很喜欢,”近卫军回答,“它让人热血沸腾。”
“振奋士兵们的斗志,正是我追求的,”萨德丹边说,边喝干了茴香酒,“多愁善感的诗人才喜欢整天为小鸟和天堂低吟浅唱。我呢,我想要的,是为伟大的皇帝效力。战争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
他们已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四周被一个人数众多的军团占据,这些人说着各种方言,他们完全听不懂。
“高加索的军队。”切雷比低声说。
“什么?大声点!”萨德丹叫道。
“我们回去吧,”占星官说,“我们这样走得够远了。”
他们往回走,在人群拥挤中艰难地走着。篝火周围,老兵在给年轻的新入伍军人讲述战争片段和丰功伟绩。
在一个大帐篷的昏暗阴影下,几个人躺在地上,完全不理会眼前的一片混沌。他们把头安放在短小的斧头上,唱着同一曲哀伤婉转的旋律。史官第二次听到这首曲子了。显然,这曲子是新近谱成的,最先出现在帝国的边境,那里盛产最悲伤的歌调。他转向这首民歌传来的方向,但是士兵们的脸深陷在阴影里。鼓声隆隆,人声鼎沸,他听不清唱词。离去时,他却抓住了一些零散的音符:
“噢,命运,命运,被诅咒的命运……”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喧闹声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各怀心事。
“你听!好像是祭司在谈论那个地区的女人。”近卫军拉着诗人说。他们放慢了脚步。他说对了,一名教长正讲到阿尔巴尼亚女人,声震如雷。此人正是他们不久之前听到谈论旗帜的那位。
“我们要把这些女人和女孩身上下流的白衣服脱掉,让她们穿上尊贵的被安拉祝圣的黑色斗篷。我们要用面纱遮住她们的脸,以及她们充满邪恶的眼睛,那眼睛放肆地盯着男人,厚颜无耻地回应着男人们的注目。”
图兹·奥克恰心头还萦绕着萨德丹对这些女人腹部的描述。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炽热的情欲。显然,比起其他任何事物,战争的临近激起了他对感官愉悦的渴望。
“眼睛,就像毛发一样,是女人身上最淫荡、最令人销魂的东西,”教长嘶哑着声音补充道,“女人暴露的眼睛比光着的身子更让人想入非非……”
不知道为什么,图兹·奥克恰觉得自己几乎快要落下泪来。他长这么大,还没像在这场集会中一样,听到过这么多色情的话。但是,萨德丹的话对他的触动最深。
“……清除她们的野蛮陋习,将我们伟大的习俗授予她们,她们走上邪路的灵魂就能被引向正道,然后,就轮到她们的身体了……”
加尼沙里新兵又一次想要哭泣。他几乎扑倒在萨德丹的手臂上,问道:“燕巢会变成什么样?”这个微曲的黑色旋涡,此刻吸噬着他的所有思想。
“无动于衷。”萨德丹嘴贴着加尼沙里新兵的耳朵说道。
“什么?”
“习俗的替换……慢慢地,年复一年,他们的传统会像苹果树的花一样凋落。他们会适应我们的习俗,他们如此习惯,如果哪一天,真主不允许了,我们离开了这些地方,他们也会很难与这些习俗割裂。”
诗人一直在自言自语。他声音洪亮动听,但是,由于喧闹和军鼓的轰隆,图兹·奥克恰听得不是很真切。苦行僧们的脸时明时暗。士兵们跟着了魔似的,随着鼓乐的节奏拍打着双手,同时附和着舞者的尖叫。
数不清的舞者扑倒在地上,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直起上半身,然后喘息着拖拽着臀部前行。其他人像强直性昏厥发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些士兵汗流浃背,低声抽泣。其他士兵则四处乱窜。
“多么美妙的夜晚!”萨德丹说,心醉神迷,最后一次把空酒壶凑到了嘴边,然后把它扔在了人群脚边。
袭击前晚,我们被迫面对的一切,比任何战争,甚至所有的屠杀都更令人胆战心惊。夜暮时分,听到他们的军鼓敲响的时候,我们以为他们会不顾当时的战争公约,发起一场夜袭。但很快,我们明白,攻城事宜准备就绪后,他们就开始费尽心机鼓舞士气了。
一阵鼓点之后,我们面前的表演变得难以忍受了。无论是代代流传的旧时的酒神节欢宴,还是我们自己村落狂欢节的夜晚,都不能跟眼前的荒唐相比。尖叫、吵嚷、祷告、舞蹈、献祭,还有我们后来得知的表演:被砍下的人头发疯似的咒骂、士兵们模仿猫头鹰的叫声、鼓声隆隆,所有这些,都像毒气一样朝我们扑来。
月光既使他们不快,又让他们迷醉。亚洲盘踞在我们脚下,它的神秘和野蛮、壕沟和黑暗正准备把我们全部吞没。
城墙脚下吹来一阵恶臭。我们感到心灰意冷,在圣母像前的祈祷无济于事。教堂顶上立着的十字架在我们看来,也因恐惧而显得苍白。但是,恐惧丝毫没有削弱我们战斗到底的决心。相反,我们更加坚信,死亡比我们脚下的阴暗和险恶来得更温和。
我们忧虑重重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人数众多。把他们比作沙滩上的沙粒都不为过。而他们还在竭力扩张帝国的疆土,好让太阳永远不落。也就是说,日夜能永久地同时出现在它的疆域里。他们认为当这成为现实的时候(当他们“把黄雌虎和黑母狼拴在同一条铁链上时”),他们也就统治了时间。
那就会是真正的世界末日了。诚如我们所说的,上帝是不会愿意看到这一天到来的。
快到午夜时,喧闹声停止了,接着是一片死寂。
天还未亮明,东塔楼发出了警报。哨兵觉察到了炮口处的可疑动静,以及火把的亮光。按照指令,我们的士兵匆忙地离开了住所,聚集到地下防空壕。在那里,我们极尽虔诚地祈祷着耶稣基督和圣母,直到一声可怖的轰隆声,震得天地欲裂。不久,一阵猛烈的爆炸晃动了大地。有人喊道:“新式武器!”回应他的是一片叫嚷声。接着,我们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天晓得是哪个地方奔去。
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