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到达时天色已晚。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踪影皆无,雾霭和夜色笼罩住它,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这座大城堡来。K久久伫立在从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桥上,仰视这看似空荡荡的一片。
然后他去找住处;酒店里的人还没睡,老板虽然无房出租,但在对这位晚来的客人表示惊讶和惶惑之余,还是愿意让K睡在店堂里的一个草垫子上,K同意这一安排。几个农民还在坐着喝啤酒,但是他无意同任何人交谈,自己到阁楼上拿来草垫子并在炉子附近躺下,农民们寂静无声,他还用疲倦的双眼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就睡着了。
然而没多久他就被叫醒。一个年轻男子,城里人装束,长着一张演员似的脸,细眼睛,浓眉毛,和老板一起站在他身旁。农民们也还在这儿,有几个已把他们的椅子转过来,以便看得清楚听得清楚一些。小伙子为叫醒了K而彬彬有礼地向他道歉,自我介绍说他是城堡总管的儿子,然后说道:“这村子是城堡的产业,谁在这里居住或过夜,谁就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在城堡里居住或过夜。没有伯爵的许可谁也不可以这样做。而您却没有获得这样的许可证,或者至少不曾出示这样的许可证。”
K半坐起身子,捋了捋头发,抬头看着他们,说道:“我迷路摸到哪个村子来了?这儿有一座城堡?”
“当然啦,”小伙子慢条斯理地说,这时店堂里有人对K直摇头,“西西伯爵老爷的城堡。”
“在这儿过夜一定要有许可证吗?”K问,似乎他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做梦听到了刚才这一番话。
“是要有许可证,”回答的话音刚落,小伙子便向老板和客人伸出胳臂,“难道竟不要有许可证吗?”话音中带着对K的一种强烈讥讽。
“那我就得去要一张许可证来啦。”K打着哈欠说,并推开身上的被子,仿佛想站起来。
“向谁去讨要呀?”小伙子问。
“向伯爵老爷呗,”K说,“没有别的法子。”
“现在深更半夜地去向伯爵老爷要许可证?”小伙子嚷嚷,倒退了一步。
“这不行吗?”K不以为然地问,“那您为什么叫醒我呀?”
这时年轻小伙子憋不住火了,“流浪汉习气!”他大声说,“我要求您对伯爵的官府放尊重些!我之所以叫醒您,是为了通知您:您必须立刻离开伯爵的领地。”
“别再演戏啦,”K特别小声地说,并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年轻人,您有点儿过分了,明天我还会来谈谈您的这种态度。那儿的老板和诸位先生都可以替我作证,如果我需要什么证人的话。现在请您听清楚:我是伯爵请来的土地丈量员。我的几个助手带着各种器件明天乘车随后就到。我不想失去这个踏雪觅途的好机会,但可惜几次迷路,所以这么晚才到达。现在到城堡里去报到已为时太晚,这一点我自己知道,用不着您来赐教。所以我也就将就在草垫上凑合过夜,而您竟然——客气点说吧——举止失礼,打搅我休息。我的话已经说完。晚安,诸位先生。”说罢,K就向炉子转过身去。
“土地丈量员?”他还听见自己背后有人将信将疑地问,然后就是一片寂静。但是小伙子很快便定了定神,用一种压得低到足以可以被认为为了照顾K的睡眠、高到足以能让他听清楚的声音对老板说道:“我去打电话问一下。”噢,在这家乡村小酒店里居然还有电话?设备不错呀!这些事一件一件听起来使K感到惊奇,不过总合起来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发现,电话机几乎就装在他的头顶上,刚才他睡眼惺忪没看到它。如果这个年轻人现在一定要打电话,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打搅K的睡眠,问题只在于K让不让他打这个电话,K决定让他打。不过这样一来装睡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他就又恢复了仰卧的姿势。他看见农民们怯怯地靠拢到一起并互相交谈着,一个土地丈量员的到来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厨房的门已经开了,老板娘的庞大身躯站在那里几乎堵住了门。老板踮着脚尖走到她跟前,向她报告。这时开始通话了。城堡总管在睡觉,但是一个副总管,副总管们中的一个,一位叫弗里茨的先生在呢。年轻人自报姓名,说是叫施瓦尔策,说是他发现了K,这K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衣衫相当褴褛,安静地睡在一个草垫子上,用一个小背囊当枕头,手边放着一根多节的手杖。说是他自然觉得此人形迹可疑,而由于老板显然玩忽职守,所以他施瓦尔策就责无旁贷地要过问这件事。说是对于被叫醒,对于受到查问,对于要按惯例逐出伯爵领地的威胁,K表现得很不耐烦,此外如情况最终表明的那样,K的这种表现也许不无道理,因为他自称是伯爵大人聘来的土地丈量员。说是当然至少要例行公事核实他的这种说法,所以他施瓦尔策就请弗里茨先生在城堡总办公厅询问一下,是否确有一位这样的土地丈量员要来,并立刻将答复电话告知。
然后就一片寂静,弗里茨在那边查问,这边人仍在等回音,K神态依旧,连身子也没转一转,似乎满不在乎,看着前面出神。施瓦尔策的这一番掺和着恶意和谨慎的话使他产生城堡里连施瓦尔策这样的小人物也拥有几分外交修养这样的印象。而且那边的人也勤于职守,总办公厅有值夜班的。显然很快就来了回音,因为弗里茨已经打电话来了。不过这回话似乎很简短,因为施瓦尔策立刻又气呼呼地扔下听筒。“我早就说了嘛!”他大声叫喊,“什么土地丈量员,一个卑鄙的、信口雌黄的流浪汉,说不定还更糟。”K顿时暗想,所有的人,施瓦尔策、农民们、老板和老板娘,说不定马上就要向他猛扑过来。为了至少避一避这个凶猛的势头,他便全身钻进被窝里。过后——他又慢慢地探出头来——电话铃又响起来,而且K觉得声音特别响亮。虽然电话不大可能又涉及到K,但是所有的人还是稳住身形,而施瓦尔策则回到电话机旁去。他在那儿听完了一番较长的解释,然后小声说道:“那么是弄错了?这真叫我为难。办公室主任亲自打来电话?真是怪事,真是怪事。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向土地丈量员先生解释才好呢?”
K竖起耳朵听着。如此说来,城堡已经任命他为土地丈量员了。这一方面对他不利,因为情况表明,城堡里的人了解他的底细,反复掂量了双方的力量对比并欣然揭开这场斗争的序幕。但是另一方面情况又对他有利,因为在他看来这证明人们低估他,他将会有更多的自由,超过他一开始所能希冀的。如果他们以为用承认他的土地丈量员身份这种确实棋高一着的做法能永远使他诚惶诚恐,那么他们就错了,这使他略微吃了一惊,也不过如此而已。
K挥了挥手要怯生生向他走来的施瓦尔策走开;人们敦促他搬到老板的房间里去住,他拒绝了,只接受了老板递给的一杯催眠饮料,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一盆水、肥皂和毛巾,并且根本用不着开口叫人离开店堂,因为这时所有的人都转过脸争先恐后往外走,为了不至于明天被他认出来吧。灯熄了,他终于可以安睡了。他酣睡到第二天早晨,连老鼠一两次在他身边一溜烟地跑过也没怎么惊醒他。
早饭后——这顿早饭以及K的全部膳食据老板说都由城堡支付——他想立刻进村。但是由于老板,他迄今记着其人昨天的表现只与之说了几句最必要的话,由于这老板带着默默请求的目光老是围着他转,所以他便怜悯起此人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小坐一会儿。
“我还不认识伯爵,”K说,“据说活儿干得好他付的报酬也好,这是真的吗?如果人们像我这样扔下妻子儿女远走他乡,那么人们也会愿意往家捎回去点什么的。”
“在这方面先生大可不必担什么心,我们没听谁抱怨报酬低。”
“唔,”K说,“我可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就是对一位伯爵我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过同这里的老爷们当然还是心平气和地打交道要好得多。”
老板坐在K对面窗台的边沿上,他不敢坐得更舒适些,并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瞪大着他那双棕色的眼睛战战兢兢地望着K。先前他向K身边凑近过来,现在似乎他巴不得走开呢。他害怕K向他打听伯爵的情况?他害怕他认为是“老爷”的K不可靠?K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看了看钟说道:“我的助手们就要到了,你能在这里给他们安排住处吗?”
“当然可以,先生,”他说,“可是他们不跟你一起住在城堡里?”
他就这么轻松愉快地放走客人,尤其是放走K,他非要打发K到城堡去住不可?
“这还不一定,”K说,“我先得弄清楚给我安排了什么工作。譬如要是我在这下面干活,那么住在这下面也就更明智些。我也担心上面城堡里的生活会不合我心意。我愿意总是自由自在的。”
“你不了解城堡。”老板轻声说。
“是呀,”K说,“人们不该过早下断语。目前我所知道的城堡的情况仅仅是他们那儿懂得物色合适的土地丈量员。也许那儿还有别的长处吧。”说罢他站起身,以便摆脱这位心神不定咬着自己的嘴唇的老板。不容易赢得此人的信任。
离去时,墙上一个深色相框里的一幅黑乎乎的肖像画引起了K的注意。他在铺位上时就已经看见它了,可是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还以为框里的原画像已被拿走,看见的只是一层黑色的衬板而已,但现在看上去那确是一张画像,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的半身像。他的头低垂到胸前,低得让人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又高又大的前额和大鹰勾鼻子似乎重得使头抬不起来。他的络腮胡子由于脑袋的姿势而被下巴压扁了,在下面翘起来。左手五指叉开伸进浓密的头发里,但是无法再把脑袋撑起。“这是谁,”K问,“是伯爵吗?”K站在画像前,根本不回头看老板一眼。“不是,”老板说,“这是总管。”“城堡里有一位相貌堂堂的总管,真的,”K说,“可惜他有一个这么缺乏教养的儿子。”“不是的,”老板一边说,一边将K往自己身边拉近一点并对他附耳悄悄说,“施瓦尔策昨天言过其实,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副总管,而且还是职位最低的副总管中的一个。”此刻K觉得老板像个孩子。“这个混账东西!”K笑着说,但是老板没跟着笑,而是说道:“他的父亲也有权有势。”“去你的吧!”K说,“你认为谁都有权有势。是不是我也有权有势?”“你嘛,”他胆怯而又认真地说,“我不认为你有权有势。”“你还挺会看人嘛,”K说,“说实话,我确实不是有权有势的人。所以我对有权势的人不比你少有敬意,只不过就是我没有你那么老实,我并不总是愿意承认这一点。”说罢,K轻轻拍了拍老板的面颊,算是安抚他并使自己显得亲切一些。于是老板笑了笑。他确实是个年轻后生,柔滑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胡子。他怎么会娶了这个胖乎乎、上了年纪的女人的,从旁边一个窥视孔里人们看见她正伸着胳膊肘在厨房里干活。但是现在K不想再追问他什么,不想把这终于引出来的笑意吓跑,他只是示意老板给他开门,并走进外面冬日一片美丽的晨曦之中。
这时他在明澈的天空中看清了上面城堡的轮廓,而且由于那把一切形状都勾勒出来的、处处皆是的薄薄的积雪层而令人把它看得分外清晰。此外,上面山上的积雪似乎比这村里少得多,K此时在村里踏雪前进并不比昨天在大路上省力。这里的积雪一直积到与茅舍的窗户齐高并稍往上一点又沉甸甸压在低矮的屋顶上,但是上面山上一切都自由自在,轻松愉快地挺立着,至少从这里看上去是这样。
在这里往远处看,城堡大体上符合K的预想。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骑士城堡,也不是一幢新的豪华建筑,而是一个开阔的建筑群,其中两层楼房不多,但倒是有大量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倘若不知道这是一座城堡,人们会以为这是一座小城镇。K只看见一座尖塔,它属于一所住宅还是属于一所教堂,这就无法断定了。一群群乌鸦在绕着尖塔盘旋。
K两眼盯着城堡,继续朝前走,他心无旁骛。可是当他走近时,城堡却令他失望了,那确实只是一个相当寒酸的小城镇,由村舍汇集而成,惟一的特色就是,也许所有的房屋全是用石头建造的,但是墙上的泥灰早已剥落,砌墙的石块似乎就要碎裂。K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小镇,它同这座所谓的城堡相比几乎毫不逊色,如果K只是来观光的,那么这趟长途跋涉就太不值得了,他还不如重访自己多年未归的故里呢。他在心里拿故乡教堂尖塔同这个山上的尖塔作比较。家乡那座尖塔线条挺拔,由下而上逐渐变细,宽塔顶上红瓦覆盖,一座尘世的建筑——我们还能造出什么别的来呀?——但是比这低矮的房屋群有着更崇高的目标,比人间晦暗的劳碌更具明朗的意态。这个山上的尖塔——这是此地惟一可见的尖塔——一所住宅的尖塔,现在可以看出,也许是城堡主楼的尖塔,是一幢单调的圆形建筑,部分被常春藤垂青覆盖,有小窗户,此时在阳光下发出亮光——这有点儿疯癫的模样——塔顶像个平台,上面的雉堞像被胆战心惊或马马虎虎的孩童手画出的那般晃晃悠悠、杂乱无章、残颓破败地戳向蓝天。这就犹如某个忧郁的住在房屋中的居民,原本理应把自己关在屋中最偏僻的房间里,现在居然冲破屋顶,探出身来向世人亮相了。
K又停下脚步,似乎站住了他就更有判断力。但是他受到了干扰。他站住的地方离村教堂——其实这只是个小礼拜堂,扩建得像座谷仓,以便能容纳全体教徒——不远,在这村教堂后面是学校。一所又长又矮的房屋,它奇异地给人以既具临时性又很古老的印象,坐落在一座围了栅栏的花园的后面,这花园现在为一片白雪覆盖。儿童们正好同老师一起出来。他们密匝匝地把老师团团围住,每双眼睛都盯着他,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喋喋不休,K一点儿也听不懂他们那连珠炮似的话。这位老师,年轻、小个子、窄肩膀,不过样子并不可笑,直挺挺的身子,他远远地就已经盯住了K,除了他这一群人以外K就是周围一带惟一的一个人了。K作为外地人首先打招呼,招呼一个如此有权威的小个子男人。“您好,老师先生。”他说。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这突然出现的寂静作为他开口说话的先导可能正合这位教师的心意。“您在看城堡?”他问,态度比K所预料的温和,但听那语气仿佛他对K所做的这件事不以为然。“是呀,”K说,“我不是本地人,昨天晚上才到此地。”“您不喜欢这城堡?”教师紧接着问。“怎么?”K反问,有点儿惊愕,并用较温和的方式又问了一遍:“我是不是喜欢这城堡?为什么您会以为我不喜欢这城堡?”“没有一个外地人喜欢它。”教师说。为了避免在这里说什么不中听的话,K改变话题问:“您认识伯爵吧?”“不认识,”教师说着准备扭头走开,但是K并不罢休,再次问道:“怎么?您不认识伯爵?”“我怎么会认识他?”教师小声说,并用法语大声添上一句:“您要顾及到这儿有天真无邪的儿童。”K一听此话便不失时机地问道:“我可以拜访一下教师先生吗?我将在这里待较长时间,现在我就感到有点儿孤单,我跟农民合不来,跟城堡里的人大概也合不来。”“农民和城堡之间没有区别。”教师说。“也许吧,”K说,“这一点儿也改变不了我的处境。我可以拜访拜访您吗?”“我住在天鹅巷肉铺附近。”他虽然只是说出住址,不是发出邀请,K却还是说道:“好的,我会来的。”教师点点头,同立刻又叫嚷起来的这群儿童走了。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一条地势陡然下倾的小巷里。
然而K精神涣散,这次谈话使他恼火。来到这里后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疲乏。长途跋涉来到此地,原先似乎根本没损伤他的身体——那些日子他是怎么从容不迫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可是现在过度劳累的后果却显现出来了,当然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强烈冲动,要结识一些人,可是每结识一个新人就会增添一分倦意。 [1] 如果在他今天的这种状况下他打起精神,咬咬牙至少一直走到城堡大门口,那就很不错了。
于是他又继续前行,但是这段路长着呢。原来这条街,村子的这条主街,不通往城堡山,它只通到那儿附近,但是随后它便像是故意似的一拐弯,即便没离开城堡,可也没挨近这城堡。K总是期盼着这条街终于要拐进城堡,也仅仅因为他抱有这一期望,他才继续向前行走;显然由于感到疲倦他才迟迟疑疑没离开这条街,他对这村子之长也感到惊诧不已,它长得没尽头,老是小房子、结了冰的玻璃窗和雪,阒无一人——最后他终于挣脱这条缠磨人的街道,一条狭窄的小巷将他接纳,积雪更深了,拔出陷进雪里的脚是一桩艰难的事,他直冒汗,他突然站住,再也走不动了。
还好,他并不孤单,左右两旁都有农舍,他捏了一个雪球并将它扔向一扇窗户。门应声开启——这是在村里走了这一大段路遇到的第一道开启的门——一个老农,身穿棕色皮袄,头歪向一边,友善和虚弱地站在那儿。“我可以到您屋里歇一会儿吗?”K说,“我很累。”他根本没听见老人说什么,他感激地踏上老人给他推过来的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当即把他从雪中搭救出来,他走了几步就进了屋。
朦胧光线中的一个大房间。这个从外面进来的人起先根本什么也看不见。K踉跄地向一个洗衣盆走去,一只女人的手拉住了他。从房间的一角传来阵阵孩子的叫喊声。从另一角涌来滚滚雾气,使本来就半明半暗的房间变得一片黑暗,K就像站在云雾中。“他喝醉了。”有人说。“您是谁?”一个声音厉声喝问,然后大概是冲着老人问:“你为什么让他进来?能把在巷子里四处转悠的人都让进来吗?”“我是伯爵的土地丈量员。”K说,并试图在这些还一直看不见的人的面前将自己的行为解释清楚。“啊,是土地丈量员,”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随后便是一片寂静。“您认识我?”K问。“当然认识。”同一个声音还简短地说了声。有人认识他,这似乎并不是在抬举他。
雾气终于散去了一点,K渐渐看清房间里的情形了。今天似乎是个大清洗的日子。房门附近有人在洗衣服。但是雾气是从左边角落里来的,那儿放着一只大木盆,K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木盆,它有两张床那么大,两个男人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洗澡。然而更加令人惊奇、可又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令人惊奇的,是右边的角落。透过一扇大天窗,透过这后墙上惟一的一扇窗户,从那里,大概是从院子吧,射进来苍白的雪光并使一个疲惫得几乎是躺卧在角落深处一把高靠背椅里的女人的衣服蒙上一层如丝绸般的光亮。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四周有几个孩子在玩耍,看得出是农民的孩子,但是她似乎不是他们一伙的,当然啦,疾病和疲倦也会使农民显得文雅。
“坐吧!”男人中的一个说,这人一脸络腮胡,而且还蓄着一大撮髭须,他总是张着髭须下的嘴喘气,模样可笑地用手伸出木盆边沿指向一只大木箱并甩了K一脸热水。那个把K让进来的老头儿已然坐在那木箱上打盹儿。K对自己终于可以坐下来心怀感激。这时再也没有什么人理会他。洗衣盆旁边的女人,金黄色头发,年轻丰满,边洗衣边小声哼唱着,洗澡的男人们踢腿蹬脚并转动身子,孩子们想向他们走近过去,但是一再被使K也不能幸免的大量泼水挡回,靠背椅里的女人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连怀里的孩子她也不低头看一看,只是望着空中出神。
K大概盯着她,盯着这幅凝滞不动、美丽哀伤的画像看了很久,后来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他听到有人大声喊叫他而猛然惊醒时,他的头枕在身旁老人的肩上。两个男人已洗完澡,穿好衣服站在K面前,澡盆里现在是孩子们在金发女人的看管下扑腾了。现在看得出来,两个男人中那个大嗓门大胡子身份较低。另外那个,个头不比大胡子高,胡须少得多,是个少言寡语、从容思考的人,身材宽大,脸盘也大,他低垂着头。“土地丈量员先生,”他说,“您不能留在这儿。请原谅我们的失礼。”“我也不想待在这儿,”K说,“我只想稍稍休息一下。我已经休息过了,我这就走。”“您大概奇怪我们不好客,”那个男人说,“可是我们这里没有好客的习俗,我们不需要客人。”K小寐以后觉得精神好了些,注意力也比先前集中了些,听到这些直率的话很高兴。他行动更自在了,用手杖一会儿拄拄这儿,一会儿拄拄那儿,向靠背椅里的女人走近过去。而且他也是房间里身材最高的人。
“不错,”K说,“你们要客人干什么。可是有时还是需要一个的,譬如我,我这个土地丈量员。”“这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慢吞吞地说,“既然叫您来,那么大概是需要您,这大概是个例外,但是我们,我们小人物,我们按常规办事,这一点您不能怪我们。”“哪里,哪里,”K说,“我只有感激你们的份儿,感激你们和这里所有的人。”这时K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嗖地一跳转过身去,站在了那个女人的面前。她用疲倦的蓝眼睛看着K,一条透明的真丝头巾一直向下垂到她额头的中央,婴儿睡在她的怀里。“你是谁?”K问。她轻蔑地说:“城堡里的女用人。”不清楚这种轻蔑的态度是对K还是对她自己的回答。
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这时K已经左右各有一个男人,仿佛没有别的沟通办法似的被一声不响、但用尽全力地拽到门口。老头儿不知在乐什么,竟拍起手来了。洗衣女人也在突然发疯似的大吵大闹起来的孩子们身旁哈哈大笑。
可是K很快就到了小巷里,男人们站在门口注视着他,又下起雪来,尽管如此天色却似乎亮了一些。大胡子不耐烦地叫喊:“您要去哪儿?这边通城堡,这边通村子。”K不搭理他,但是他对另外那个,对在他看来虽地位优越却较随和的那个说道:“您是谁?我该感谢谁接待了我?”“我是鞣皮匠拉泽曼,”他答道,“可是您不用感谢谁。”“好吧,”K说,“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我看不会了。”那人说。这时大胡子举起手来叫喊:“你好,阿图尔,你好,耶里米亚斯!”K转过身去,这个村子的巷子里确实还有人!从城堡方向来了两个中等个子的年轻小伙子,两个身材都很修长,穿着紧身衣服,两人的脸也很相像,面色是一种深褐色,一把特别黑的山羊胡子却还是显得鲜明突出。就现在这种路况而言他们走得快得惊人,有节奏地甩动着细长腿。“你们有什么事?”大胡子嚷嚷。同他们交谈只能大声嚷嚷,他们走得这么快,又不停步。“公事。”他们笑着回头叫道。“哪儿?”“小酒店。”“我也去那儿。”K突然用比别人更大的嗓门大喊,他很想与他们结伴同行;虽然他觉得认识这两个人并不是很有用处,但是他们显然是可以消除路途寂寞的好伴侣。可是他们听见了K的话,却只是点点头,就走过去了。
K还一直站在雪地里,不想把脚从雪里拔出来,然后再把脚向前一步插入厚厚的雪中;鞣皮匠和他的同伴,对终于已将K打发出去颇感满意。一面一直回头看着K,一面慢慢从只是稍稍开着的屋门走进屋去,于是K就孤零零地站在笼罩着他的雪中。“确实有点儿山穷水尽了,”他蓦地寻思,“倘若我只是偶然,不是有意地站在这里的话。”
这时左手边小屋里一扇小窗户打开了。窗户关着时看上去是深蓝色,也许是由于雪的反光吧,它极小,以致现在打开了也不能看见往外窥视者的整个脸庞,而只能瞥见眼睛,老人的棕色眼睛。“他站在那儿呢。”K听见一个颤抖的女人声音在说。“那是土地丈量员。”一个男人声音说。说罢那男人便走到窗前并非不友好、但却像是很在意自家门前街上一切正常似的问道:“您在等谁?”“等一辆雪橇把我带走。”K说。“这里不会有雪橇来,”那男人说,“这里没有车辆来往。”“可是这是通城堡的街道呀。”K提出异议。“尽管如此,”那人带着某种毫不退让的口气说,“这里还是没有车辆来往。”然后两人都沉默不语。但是那人显然在考虑什么,因为他还一直让那涌出雾气的窗户开着。“这条路真差劲。”K说,想引他开口。但是他只说了句:“是呀,是差劲。”可过了一会儿他却又说:“如果您愿意,我就用我的雪橇送您吧。”“那太好了,”K喜不自胜地说,“您要多少钱?”“分文不取。”那人说。K惊讶不已。“您是土地丈量员,”那人解释说,“是城堡的人嘛。您要去哪儿?”“进城堡。”K急忙说。“那我不去。”那人立刻说。“我是城堡的人呀。”K重复那人自己的话说。“也许是呀。”那人冷冷地说。“那就送我去小酒店。”K说。“好吧,”那人说,“我这就去取雪橇。”整个儿这件事给人留下的与其说是特别友善,倒不如说是一种很自私、胆怯,近乎迂腐的图谋的印象:把K从自家屋前弄走。
院子大门开启,一辆没有任何座位的平板轻便雪橇由一匹瘦弱小马拉着出来,那男人紧随其后,年纪不大但身体虚弱,弯腰,瘸腿,一张又瘦又红、伤风鼻塞的脸,因一条紧紧围住脖子的羊毛围巾而显得特别的小。那人显然有病,仅仅为了能把K弄走而勉为其难地出门。K说了几句过意不去的话,但是那人摆摆手叫他别说。K仅仅得知他是车夫盖尔斯泰克,还有就是他之所以套这辆不方便乘坐的雪橇,是因为它正好放在那儿没人用,而如果去拉另一辆出来就太费时间了。“您坐下吧。”他用鞭子指着雪橇后面说。“我坐在您身边吧。”K说。“我步行。”盖尔斯泰克说。“为什么呀?”K问。“我步行。”盖尔斯泰克又说了一遍,说完突然大声咳嗽起来,震得他只好叉开两腿支撑在雪地里并用双手紧紧扶住雪橇的边沿。K不再说什么,坐到雪橇后部,咳嗽渐渐平息下来,他们上路了。
奇怪,山上的城堡这时已暗了。K曾希望今天就到达那里的,城堡又渐渐远去,仿佛还要向他作出一个暂时告别的表示。那里响起一阵钟声,欢快急速,一种钟声,它至少使他的心悸动一刹那之久,就好像他心中不安地渴望的那种东西就要降临到他头上,因为那钟声让人心痛。但是不久这大钟的钟声便停止,紧接着就响起一阵微弱单调的铃铛声,也许还在上面,也许已在村里。不过这铃铛声倒与他们缓慢的雪地行进以及那可怜而又无情的车夫显得更为协调。
“喂,”K突然叫道——他们已经在教堂附近,离酒店已经不远,K的胆子可以大一点了,“我很奇怪,你竟敢自作主张用雪橇拉着我到处跑。难道你可以这样做?”盖尔斯泰克不理这茬儿,平心静气地继续在小马旁边行走。“嗨,”K嚷嚷着,从雪橇上团了一个雪球扔向盖尔斯泰克的耳朵。于是他站住,转过身来;但是当K这时挨得这么近看见他时——雪橇又滑行了一点儿,看到这副弯腰弓背、有几分受虐待的身形时,看到这张红彤彤、疲倦、瘦削、有着不知怎么不一样的面颊、一边扁平另一边凹陷的脸时,看到这张只有几颗稀稀拉拉的牙齿、张开着喘气的嘴巴时,他不得不将他刚才出于恶意说过的话出于同情又再说一遍,问盖尔斯泰克是否会由于送了他而受到处罚。“你要干吗?”盖尔斯泰克大惑不解地问,但也不期望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向小马吆喝一声他们又继续行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