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晋陶渊明《桃花源记》原文
那一年的桃花开得特别烂熳,虽然只有两三株,连在一起,却也颇成气候,远望去,绯粉如云,走近了,旖旎似梦。
她在桃花树下遇见他──她丢了锦袋,回头去找,恰巧是他拾到了──很俗套的开头,可发生在年轻男女身上,便注定了会结一段桃花缘。
他看着锦袋上绣的「陶」字,问:「小姐可是姓陶?」
她点点头,反问:「公子贵姓?」
他笑:「我不是什么公子,一介草民罢了。姓柳,名观风。」
她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他诧异,「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她羞红了脸,低头捻着衣带,半晌不语。
那一种女儿羞态落在他眼中,不由心中一动,却故意说:「大概是我名字太土,让小姐见笑了。」
她摇摇头,声音又低又柔,宛如一唱三叹:「我叫陶听雨。」
他心里的桃花一下子就开了。
柳观风,陶听雨,连名字都是成双成对的,这简直就是老天爷刻意安排的一场姻缘。太奇巧太震荡,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生怕说重了,惹她生厌,说轻了,又嫌敷衍。
然而越是沉默,他们两人之间的那股凭空而起的异样风声便越觉缠绵呼啸,鼓得两个人的袖子都满满的,心也满满的。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我该回去了。」然后故作随意地说了自家住址,「很远的,回去晚了爹会骂。」
他含笑点头,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她走出很远才敢回头,他仍然站在桃花树下,长衫被风吹起来,啪啪地扬着。看不清面目,但她却觉得两个人的目光已经在桃花的上空相遇,迸出电光石火。
从此便害了相思。
她成日坐在窗前,说是刺绣,眼睛却一直望着窗外,手上一动,指尖滴出了血,染在绣绷上,让她愣了很久,然后,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她在那血渍处绣了桃花,想他为什么还不来。是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没听清没记住她家的住址,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她?
母亲看出了她有心事,半夜里同父亲商议,女大不中留,该是给女儿找婆家的日子了。陶老爷笑笑说:女大当嫁,倒也是正理。
话风放出去,第二天媒婆就排着队登门了,这个说城南李家庄绸缎庄李少爷德才兼备,那个说城北杨家堡粮油铺杨少爷品貌双全。
陶老夫人拿了庚帖,左掂量,右比较,再三拿不定主意,索性去问闺女:你觉得哪家好?
问一句不答,问两句,姑娘的眼泪下来了,问了百十来句,听雨小姐终于吞吞吐吐地透露了心事:若不能再见柳公子一面,问个明白,再不甘心的。
陶老爷听说了,呵呵一笑:柳观风,这名字取得倒也雅致,想来是有些根基的。遂找了媒婆来细打听:这武陵方圆十里,可有一户姓柳的人家?可有一位公子尊名柳观风?
媒婆去了半日方回来,眼风唇角全是不屑:这叫柳观风的年轻人倒是有一个,却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而是江上一个打渔的穷户。
陶老爷苦笑,听他名字雅致,还只当是什么饱学之士,却原来是从营生上取的大实话,一个打渔郎,可不是要观风向看天气的么?遂找了女儿来,亲自劝道:老父虽然辞官归隐,淡泊名利,眼中也没什么门户之念,不过我陶潜的女儿出嫁,总要找一户书香门第才好,嫁个打渔郎,岂不辜负你满腹诗书,绮年玉貌?
陶小姐听了,也有些心灰,然而再回思那日桃花树下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心里只是放不下,婉言回道:他虽家贫,未必德才见亏。父亲「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不也是一介花农么?花农同渔郎,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吧?
陶老爷哈哈大笑:既然你有这番见识,我便专程去拜访那渔郎一回,当面问明了志向心意,再来商议。
黄昏苍茫,江上渔归,来买鱼的主妇们早早拐了篮子站在岸边抢购最新鲜的出水鱼虾,一身青布儒袍的陶老爷杂在人群中,特别醒目。
柳观风泊了船,直奔了陶老爷来,迎面便拜:「晚生参见陶逸士。」
陶潜听他自称晚生,倒也欢喜,笑道:「你认得我?」
柳观风道:「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四海学子慕名而敬之,天下谁人不识君?」
陶潜大喜,挽了渔郎的手笑道:「你知道我是陶渊明,可知道我女儿是谁么?」
柳观风赧颜道:「日前曾同陶小姐有一面之缘。」说到这里便咽住了。
陶潜察言观色,已然明白,这柳后生既然在见了听雨一面后,便仔细打听了她的出身来历,自然也是对女儿有意的。只是自惭形秽,不敢高攀,这才销声匿迹。如此想来,这年轻人倒也知大体,识进退,且听女儿说他拾金不昧,可见为人良善,又是一表人材,谈吐不俗,便做个乘龙快婿,也不算辱没了。遂笑道:「你既然自称学生,想来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这便给你出个上联,请你对上一对,如何?」遂念道:
一面良缘,桃花树下陶听雨。
柳观风又惊又喜,心想哪有人出对子将自己女儿芳名嵌进去的?这分明就是给自己架个梯子,暗存提亲之意么。连忙对道:
百年好合,柳叶舟上柳观风。
陶老爷哈哈大笑,拍拍柳观风的肩道:「还记得我家住在何处吧?后会有期。」
婚事便这样订了下来。
柳观风父母双亡,陶家又只有一女,遂议定招婿入赘,傍两老一起生活。柳观风倒也愿意,私下里同小姐说:「不知为什么,我见了老师便亲,有这样的父母,真是我几生修得的。」
陶听雨故作娇嗔:「那日我特地同你说了我家住址,你却不肯来提亲,直到我父亲去江边找你,这才找了媒人。敢情你是看上了我爹娘,才肯娶我的?」
柳观风忙施礼不迭:「那天我在桃花树下见了你,觉得像是云中仙人,哪敢存痴心妄想?见了你爹,只觉亲切随和,这才敢乍起胆子来提亲呢;再见了你娘,更觉得有了生活气,有了真实感,像个家了。」
听雨说:「等我们成了家,你不要再打渔了,风里来浪里去的,太不安全了。就像你对子里说的:柳叶舟上柳叶风,我听着好担心。」
观风道:「好,等我们成了家,我就不打渔了,跟你爹一样,改种花。种桃花。到时候,这山坡上全是桃花,我们就在桃花林里安家,养鸡,养鸭,养一群孩子,不问世事,不慕功名,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你说好不好?」
两个年轻人为了自己的梦想痴迷着,彷佛已经见到了那梦里的情景。那天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依依不舍,还是陶老夫人再三催促:「就要成亲的人了,少见一时都不行?过了这个月就是一家人了,到时候有多少话说不得?」这才把准女婿送出了门。
谁也没有想到,柳观风这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江上的人说那天同他一起出船打渔,他一时兴起,说要往上流去转转,还说等成了亲,就再不打渔了,到时候想想还一次都没见识过上流风光,会心存遗憾的。都说上流有大鱼,也有急流,莫不是翻了船?
陶老爷请人往上流寻找,又花了不少钱雇人下水打捞,然而那些钱都打了水漂,柳观风的影儿也没见着,真像是化在风里了一般。
渐渐的,众人都相信柳观风是死了,就算不死,也必是有了什么奇遇,甚或是惹了什么大祸,跑了。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沸沸扬扬的。陶老爷心烦不已,只庆幸婚事未成,还来得及收拾残局,给女儿另寻人家。
然而陶小姐却说什么也不答应,她坚信柳郎不会死,更不会背信失约,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自己、娶自己的。母亲再三劝她:你年纪轻轻,莫不成要守望门寡?这可不屈死人?
陶小姐却只咬牙不肯,发誓要等渔郎回来,他一日不回,我等他一日;他一辈子不归,我等他一辈子。
陶老爷认了命,叹道:古有信人尾生抱柱而亡,今有义女陶听雨望夫成石,罢了,罢了。
在那无数个关于等待关于希望的日子里,陶小姐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绣花,绣桃花。那桃花林里,有一户人家,养了鸡,养了鸭,还有一群欢天喜地的小孩子。
那些孩子的脸上都带着笑,可是绣绷上却溅满了陶小姐的血与泪。陶小姐得了咳血症,常常绣着花,就一口血喷在绣绷上,染红了桃花梦。然而她仍然在等,等她的柳郎归来,同她一起种花,绣花,养鸡,养鸭,还要再养一群孩子,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她相信,这梦境早晚有一天会成真。
人们都说陶小姐疯了,提起来就啧啧叹息,说可惜了貌美如花聪明伶俐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就得了失心疯呢。自古以来痴心女子负心汉,那姓柳的若非短命死了,就必是变了卦,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乐不思蜀呢。
陶老爷夫妇也都老了,眼看着女儿红颜渐槁,沉痾难愈,都是又怜又痛,不禁怨恨起那生死未卜的柳观风来。
然而这天一早,却有个年轻人匆匆上门,口称「岳父在上」,纳头便拜。陶潜定睛一看,明明就是柳观风,可是,三十年过去,他如何相貌不改,竟还就是三十年前被岳母笑呵呵送出门去的模样儿?
正想细问究竟,夫人却从后院跑进来,张惶地喊道:「老爷,快去看看吧,咱们的女儿不行了。」
柳观风听了,心下大惊,也顾不得礼,抢在陶老爷前便直奔了小姐的闺房。
当年艳若桃花的陶小姐已经瘦得只剩一个影子,头发早早地白了,只有眼睛里还有一丝亮光不熄,看见柳观风,那丝亮光忽然就燃烧起来,几乎是拚了性命喊出一声:「柳郎,你可来了!」
柳观风一步抢前,跪在小姐榻边哭道:「我来了,我一天也没敢耽搁就赶了来,谁想到,还是来晚了。」
他哭诉着这番打渔奇遇──那天早上顺水顺风,他一时兴起,便要去上游见识一番,谁想到中途遇到急流,不知怎么的就漂到了一个地方,只见桃花夹岸,露出一个山洞来。遂系了缆下船,寻洞而入,豁然开朗,只见良田千顷,鸡鸭成群,有无数穿着秦朝服饰的人在其中穿行,自称是在秦时避乱来此,已与世隔绝,定居多年。谈论起来,他们甚至不知道有汉朝的存在,就更不知道魏与晋了。
他们难得见到外界的人到来,迎接柳观风十分热情,轮流宴请他到家中做客,杀鸡宰牛招待。有户人家,住着岳父母和一对小夫妻,那女婿是入赘岳家的,同妻子十分恩爱。奇的是,两人的相貌像极了柳观风同陶听雨,他们养了一群鸡鸭,生了一群孩子,一家人和睦逍遥,相待观风就像自家子侄一般。
柳观风不禁想起自己和陶听雨的梦来,觉得那对小夫妻简直就是自己同听雨小姐么,一时思乡情切,便想接了听雨和岳父母一同来桃花源居住。于是匆匆告辞,顺流而下。没想到回到武陵,却见物是人非,一问才知道,他不过在桃花源待了三天,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他竟然就这样辜负了陶小姐。
陶老夫人听见女婿这番话,又惊又疑,然而看着女婿一如往初的英俊相貌,却又无法不相信,哭道:「人人都笑我女儿痴,说你若不是死了,就是变了心。只有听雨坚持说你不会死,也不会变,一定会回来找她。原来,竟是真的,可惜,还是晚了,太晚了,我女儿的一辈子啊……」
听见母亲的哭声,陶听雨的眼角沁出了两行泪,微微笑道:「娘,何必伤心呢。柳郎他没有负我,女儿也没有白等。桃花源的那对夫妻,说不定就是我们两个呢。那样,我的一辈子,不是很幸福吗?」
陶听雨说完这番话就死了。
柳观风后来将她葬在了初相识的那株桃花树下,碑上写着:「柳观风发妻之墓。」旁边写着那幅对联:
一面良缘,桃花树下陶听雨。
百年好合,柳叶舟上柳观风。
陶老爷说,女儿说得对,既然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十年,虽然女儿在这世上孤独地守了一辈子,但在桃花源里,也许另有一个她,正过着幸福的生活呢。
陶老爷后来随女婿去找过那个桃花源,可惜没有找到。不久,柳观风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场重病,很快便死了。桃花源的故事,就更没有人能说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