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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张脸

一连多日,拂廊都显得懒懒的,同我说话时眼神飘忽,总像是大梦初醒似的。问她,却总是回答没什么。

我当然知道肯定有什么,但是她不说,我便也不问。

我们夫妻两个,亲昵管亲昵,却一直有点相敬如宾。拂廊是标准的江南女子,水一样相貌,水一样性格,是烟雾苍茫的雨西湖,你只看得到湖上飘逸迷离的轻烟,却永远不知道烟后的湖里到底有些什么,好容易等到雨散云开了,然而波平如镜,已经换了一个她,看得越明白便觉得越迷糊,好像晴西湖同雨西湖已经不是同一个湖,你白白守了半晌。就像现在,我明知道拂廊有心事,可是她不愿意说出口的事,就是我问破嘴唇也是没用。结婚5 年,我早已训练有素,只要她不想说,我便守口如瓶,绝不打听半句。

而且这段日子丹青又接了一家酒吧室内壁画,四面墙,全部画成煽情的印象派,毕加索女人五官一样不少全长在半边脸上那种,包工包料一万元整。说好我同丹青三七开,照例她起底子我上色,因为是室内,活儿要舒服一些。而且丹青神通广大地弄来了照明,我们每天的工作时间可以长达十小时。每晚我回家的时候,拂廊同两个孩子都早已入睡。而她上班的时候,我又多半没起床。这样子,两夫妻一个星期连碰面也难,自然更没时间好好交谈。

拂廊在公司是做营销主管的,算是写字楼白领,做得不好也不坏,工资不高也不低。在工作上她是个福将,虽不敷衍,也不用心,胜在人长得实在漂亮出色,出外应酬诸多方便,有点小小挂漏人家也多半不与她为难,竟得以在最讲究钻营取巧的营销职位上一路顺风地做上去,还稀里糊涂升了总管,也算是一个异数。

按理她这样一个人大抵是不会为了工作上的事烦心的,可是若说是为了家事呢,她娘家就在阊门,隔三差五地通一个电话,前天南南北北才去串过门的,并没说过有什么事发生。

想得头疼,我也就干脆不想,照旧每天埋在漆桶里过得昏昏噩噩,唯一娱乐便是累极了便到“海市蜃楼”喝杯茶提一提神。

自从丹青在“海市蜃楼”上演了一回水深火热之后,我们就成了那里的常客。

经理赫爽照例很少出来应酬,但是始终吩咐收银台给我们打五折。

我戏弄丹青:“超优惠得没道理。这小子不会是别有用心,看上你了吧?”

“小乔,你说话恁地粗俗!”丹青斥我,但是眼中闪闪烁烁,分明信了一半。

我还想就着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丹青已顾左右而言他:“看那个美女。”

“天下第一美女乃是我妻叶拂廊!”我正气凛然地表明旗帜,一边朝着丹青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禁愣住。

那女子金发披肩,面白如玉,一双眼睛深邃碧蓝,正是在西园寺与我有过同游之缘的嘉塔琳娜。

丹青嘘我:“还扮专一呢。看到美女眼就直了。”

“胡说!这女人我认识。”

“唔,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丹青故意拖长了腔调,“宝黛重逢乎?”

“我真的认识。”我瞪她一眼,“她叫嘉塔琳娜,法国人,是个中国通。”

“真的?那你介绍我认识。”

“干嘛?”

“让她给我做模特儿啊。很少见到这么正点的金发美女呢!瞧那双眼睛,那脖子,那胸脯的弧线,还有,她喝咖啡的姿势多棒!”

我笑:“你说话的腔调就像玻璃圈里的小色猫。”

但是丹青已经率自走过去,大大咧咧地在琳娜对面坐下了:“嘉塔琳娜小姐,你好。”

琳娜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抬头看到尾随在后的我,立刻笑容如花开,“乔,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落花时节又逢君’啊。”

丹青大笑:“难怪小乔说你是中国通!你的中文好棒!”

“我学过唐宋诗词。”

又来了。我不禁会心而笑。只听琳娜问丹青:“你是谁?”

“唉,同是天下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丹青学着琳娜乱调书袋,差点没将我忍笑忍得憋死。

但是琳娜宛如遇到知音般兴高采烈,拍手说:“你也这么喜欢唐诗,有时间我们可以多多切磋。”

“好说,好说。”丹青老气横秋地应着,居然还像模像样地拱一拱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琳娜望向我:“好像我每次最不开心的时候都会遇到你,你会不会就是老和尚跟我说的那个贵人?”

“我连工作都没了,一介贱民,何贵之有?”我自嘲。

琳娜抱怨:“说过让你到‘天香’去找我的,你又不去。真不守信用!”

“天香?”丹青来了精神,“是法国化妆品名牌的那个‘天香’吗?”

“你又知道?”我奇怪,“你不是从来不化妆的吗?”

“你真粗心!拂廊姐化妆啊!她最心爱的香水的牌子就是‘天香’系列的ambergris ,你天天闻着都没注意?”

“就是那种味道清新有些像雨后清草的?”我想起来,“很特别,没有通常香水的甜腻刺鼻。”

“那当然。Ambergris 是我们的主打产品呢!”琳娜得意非凡,“ambergris 译成中文就是‘龙涎香’。宋代词人王易简、王沂孙等都专门做词吟咏龙涎香,而词牌名就叫做‘天香’。”

“你对中国诗词还真的是如数家珍哦!”丹青恭维,似乎想起什么,忽然问,“你刚才说贵人,什么贵人?”

听到西园寺求签,丹青笑:“哪有那么麻烦,还专程去找老和尚算命。想问什么,让我给你算算不就得了?”

“你会?你怎么算?”

“就用你这杯咖啡算。”丹青不由分说,将琳娜的咖啡杯移开,煞有其事地盯着托盘底的咖啡渍运了半天功,说:“我这是土耳其咖啡推算法加上中国气功:你这咖啡渍形状极不规范,俗称‘三日月’形。代表你最近的确有很多不顺心的事儿发生,不过不要紧,只要你放松心情,按部就班,自然‘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琳娜大为佩服:“你说得真好!哎,你刚才说的后面那一句‘柳暗花明’的我知道,可是那个什么‘车’什么‘路’的我没听说过,是哪首诗里的。”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丹青笑,“看来老和尚说得倒也有道理,你命中的确注定会有贵人相助,说不定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这句成语我知道。”琳娜拍手,又问,“你说的这个人就是乔楚吧?我总是能遇到他。”

“有缘喽。”丹青轻描淡写的。

琳娜已经当了真:“遇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乔楚,我们有过交易的,你给我快乐,我给你工作。这样吧,你明天就到这个地址报到,待遇和职位我们面谈。”

她取出名片来。这时候我已经有所预感,但是看到名头还是微微吃了一惊——这个看起来年纪绝对不超过25 岁的洋妞儿居然便是‘天香’在法国驻中国办事处的总经理,而苏州,不过是她的一个分公司。如此看来,将品牌的中文名字译作“天香”,自然是琳娜的杰作了。可是我一个大男人,到女人专用的化妆品公司里能做些什么呢?

丹青怂恿我:“明天去试试吧,试试总是好的。”

我点点头,对琳娜道声谢收起名片。丹青已经换了话题,在教训琳娜:“喝咖啡当然没什么不对,但是难得到中国茶馆来,就应该好好欣赏一下中国茶。”

“我在法国也有喝下午茶的。”琳娜分辩。

但丹青已经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那是英式下午茶,不算真正的喝茶。我们中国喝茶讲究是很多的,那简直就是一项艺术。这样吧,我请你喝‘功夫茶’,算是谢谢你给小乔找工作。”

丹青说着按铃叫来小姐让上一壶祈门红茶,并要求换上全套功夫茶茶具。小姐问:“需不需要茶艺表演?”

“怎么收费?”

“加收五十元服务费。”

“太便宜了。”丹青笑,“焚琴煮鹤,辱没斯文。不如我自己来。”

“五十元也不肯给人家赚,你这吝啬鬼。”我笑骂她,不明白好好喝着茶怎么会突然上演起这一出来。

但是丹青就是有这种本事,天生对周围人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影响力。说她鲁莽吧,又不觉她无礼;说她霸道吧,可是很喜欢随着她胡来。只为,她总能令身边的人感到快乐。

就好像她每天拉着我到处画广告,拂廊总以为是我在帮丹青忙,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丹青是为了我。她完全可以多接几份杂志版式设计来做的,以她的能力,根本没必要为了两千块在太阳底下曝晒一礼拜。但是她要替我找工作,又不肯明说让我难堪,于是便到处画广告,美其名曰找我帮忙。

就像刚才她给琳娜算命,扯上那一大堆胡言乱语,为的也不过是想让我得到“天香”的那份工作。但是为了我的面子,故意对琳娜说我便是那个会助她一臂之力的“贵人”,好让她反过来求我加盟。可爱的,可爱的丹青!

这时服务小姐将全套茶具送了上来,丹青拉开架式,有板有眼地操演起来。先拿起紫砂壶来数说陶器七大特性,接着一一指点茶具告诉我们这叫茶船,这叫茶盏,这叫茶则,这叫…琳娜快语接上:“这个我知道,这是茶杯。”

丹青笑:“茶杯和茶杯也不同呢。这是‘公道杯’,这是‘闻香杯’,这个才是用来品茶的茶杯,叫‘品茗杯’。”

琳娜喜得眉开眼笑:“这样多讲究。”拿起闻香杯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又放到鼻边去嗅。

丹青摇头:“还没斟茶,你闻不到香味的。”

茶馆服务员被惊动了,都挤过来看丹青表演。丹青得意,动作越发优雅,她先将茶壶茶杯一一置于托盘内,将沸水缓缓浇过,一边解说这叫“温壶烫盏”,免得沸水直接冲入冷壶再斟入冷杯,使热度降低,茶味不易发散。然后放进茶叶,重新注水,高举茶壶,让茶汤成线流下,一一斟入杯中,叮咚如高山流水,美不胜收。

琳娜拍手叫好,正要取过杯来喝,丹青却又把茶水翻手倒掉了,取笑她:“法国土狍子,真正会品茶的人,这第一轮茶是不喝的,用来清洗茶叶,叫做‘玉液回壶’、‘重洗仙颜’。”

琳娜捱了骂,却毫不生气,只是不断点着头说:“中国人喝茶的学问真多。”

这一刻我发现琳娜的可爱之处,只不知是法国女孩都有这样的胸襟呢,还是这一位格外大度。

丹青命令:“你们现在再闻闻那杯子,双手来回搓动,让掌温催动茶香,这叫‘闻香品茗’。”

我同琳娜领命照做,果然隐隐有玫瑰香味,初尔轻淡,继尔香浓,不久便渐渐散了,宛如余音袅袅,断而不绝。丹青解说:“玫瑰香是祈门红茶特有的香味,又称‘祈门香’。祈门红茶的妙处不仅在品,还在嗅,在看,它汤色红亮,香味馥郁,醇而不淡,浓而不苦,真正色、香、味俱全。”

丹青不是美女,可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她脸容上有永恒光泽,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艺术家的洒脱之气,表演茶艺的时候,我会忘记她是一个画家,而当她本人就是一幅绝美图画。

反观琳娜,虽然娇艳明媚,但洋人毕竟是洋人,白念了一肚子唐诗宋词在腹中,身上却始终没有那种中国读书人特有的书卷韵味,尽管满口之乎者也,却总有着那么点儿格格不入。

一转眼,我发现赫爽也出来了,正躲在人群后沉默地看着,眼神中分明写满了激赏与震撼。我本想站起打个招呼,可是看到他根本眼角也不瞟向我,也就做罢。

丹青浑然不觉,重新把杯子放回茶船内,手执茶壶,来回游走,边演边说:“游山玩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春风拂面。”她将茶壶底在托盘沿上轻轻拂过,滤掉汁水淋漓,动作轻柔随意,恰如春风拂面,润物无声。然后将杯子夹至琳娜面前,以茶水连点三下,莞尔一笑:“这叫‘凤凰三点头’,招呼贵宾的,表示三叩首。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余情。点茶和做人一样,都不可太满太尽。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含英咀华’,领略茶韵了。”

丹青边说边演,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服务员们一齐鼓起掌来,丹青笑着做明星状向四面鞠躬谢幕,一转眼看到赫爽,不禁呆住,整张脸忽然间通红通红地烧灼起来。我仿佛清楚地听到两个人眼中放出的电火花在空中“哔剥”交会的声音,再蠢的人也明白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服务员已经在窃窃私语,我赶紧拉一下丹青,打着哈哈:“听你这一回解说,我觉得自己这30 年茶叶算是白喝了。《红楼梦》里妙玉笑不懂喝茶的人,说一杯为品,二杯便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现在看,我同笨牛蠢驴也就差不多了。”

“我知道《红楼梦》。”琳娜又瞎起劲起来,“林黛玉的故乡不就是苏州吗?我还会背林黛玉的《葬花词》。”

丹青坐下来,脸上犹自红得透明,好像擦根火柴就可以燃烧起来,那种热力隔着三米远都感觉如炉炽烤。我好人做到底,邀请赫爽:“赫经理,一起坐坐吧。”

“啊,你们坐你们坐。”不料这傻子不领情,眼见我搬来那么大一架梯子,他倒不肯下来,反而一转身火烧火燎地走了。我不禁气得骂,“这小子不识数。丹青,以后不要理他。丹青……”

我回头看一眼丹青,却发现丹青在这转瞬间已同刚才判若两人,脸上惨白地毫无血色,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连我叫她也听不到。

我愣住,心中洞若观火,原来小妮子已经动了春心。

可是,可是爱上一个人原来是这样子的吗?可以在一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完全没有自己。我不禁想起拂廊,拂廊曾经为我脸红过吗?为我害过相思吗?为我患得患失坐立不宁过吗?

思潮不受控制地飞回去,飞到年轻时一个花红柳绿的四月天,飞到水光潋滟的西湖边,飞到初遇拂廊的那个正午。

西湖上一丝风也没有,水波却偏偏起伏荡漾地舞个不停,像姑娘的绿褶裙儿,摇摇摆摆,风姿楚楚。我趁着周末一个人跑到杭州散心,却不料在著名的白娘子遇许仙的断桥之上,遇上了五百年后还魂再世的白素贞。

不关借伞,非干伤春,叶拂廊画中人一般精致绝美的眉眼与我一打照面,我的三魂已空了两窍。

那天下午,她走到哪里,我也走到哪里,从花港观鱼到三潭印月,痴痴地跟了半个西湖。结果鱼没看到月也没看到,满眼里只是她长发长裙的背影,一面旗帜似鲜明于我的脑海。

那晚我失魂落魄回到宾馆,满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叶拂廊无疑是一位明眸皓齿的窈窕淑女,可是,究竟是谁的好逑?而我,可算一个君子?

我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孩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出了门,赶场似一个景点一个景点地扫瞄,从岳飞庙到雷峰塔,从植物园到飞来峰,然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不知何方。眼见着天黑下来,我只有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却没想到竟在回苏州的火车上再度与拂廊不期而遇,而且无巧不巧,她的座位号就在我正对面。

那一刻,我这不信上帝的人差点当头跪下来高喊“感谢主”,惊喜得瞪着她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是拂廊身边的女友一下子叫破天机:“咦,怎么又是你?跟到火车上来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不,是天大的福份!

信是有缘,我勉强回过神来,却仍然不知所云,竟起劲地翻起行李来,把工作证、身份证、名片……摆了一桌子,结结巴巴地,半晌憋出一句话:“我,我不是坏人!”

这件糗事,直到时隔6 年的今天仍常常被拂廊的那位女友闻莺拿来取笑。每每想要调侃我了,闻莺便开始惟妙惟肖地擦汗,翻口袋,然后夸张十倍地结巴着:“我,我不是坏人!”

每到这时,拂廊总是静静地笑着,似乎仍在为我当年的真挚疯狂所感动。

拂廊后来终于成为我的妻子,的确是被我真情感动的结果。

我并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但是追求拂廊那段时间,把一生的绝事儿都做尽了。曾经不问她需不需要只要下雨我便拿了把伞等在她单位门口包接包送,也曾为她无意的一句话跑七八条街去买那种味道很怪的香草冰淇淋,就更不要说大清早捧了玫瑰花站在人家门口守候,天天打电话问想不想看电影或者要不要去新开的沪菜馆试餐了。

甚至有一度,因为听说拂廊酷爱白色珊瑚,我专门报名学习潜海,并且做好一切准备要亲自到南海珊瑚礁去大展身手,扬言要亲手采来世界最大最美的珊瑚向拂廊求婚。

虽然我的南海之行最终由于拂廊的亲自劝阻而未能实现,但是拂廊终于正式答应与我开始定期约会。

而进入恋爱角色以后,过程倒是极其简单了,无非看戏、喝茶、跳舞、吃饭、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宛如司机考驾照,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又过了半年,我们便结婚了,婚后一直相亲相爱,举案齐眉。

做了女人的叶拂廊同做姑娘时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仍然温柔沉默,也仍然多愁善感。甚至每年丁香花开的时候,她也仍然会像大一女学生似,埋头在“百头千头万头”的紫云间寻寻觅觅。我问过闻莺,知道那是一个普遍流行于大学女生间的浪漫传说:谁在丁香花开的季节寻到一枚五瓣丁香,谁就会在这个春天得到幸福。

其实我本来并不喜欢女孩子这些蝎蝎虎虎的事儿,但是什么事也要看什么人做。比如拂廊,寻花问香的事由她做出来,就显得相得益彰,妙不可言。每当看到她一张比花犹娇的俏脸藏在花树里,若隐若现,我就觉得恍惚,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画中人儿会是我现实中的妻。

这也是我性格上的一大缺陷,对于完美的事情总觉得不可信,怀有敬畏之意。拂廊的两株白色珊瑚,蹲踞在我家客厅最显著的位置已经整整5 年,我每次经过都恭敬地行以注目礼,从来不敢动一下,生怕我这肉体凡胎一旦触及海底仙物,那珊瑚就会化水流失。有一次南南北北在客厅打闹碰掉了珊瑚一个角,拂廊捧着哭了足有半天,我心疼地抓来北北痛打三十记屁股,以至于北北到现在都心有余悸,经过客厅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放轻手脚,小心翼翼绕开那株珊瑚树。

连拂廊的母亲都说,我对拂廊的宠爱未免太过,比人家宠孩子还过份。我自己有时也遗憾,觉得为什么不可以像别的夫妻那样,同拂廊平等相处,万事有商有量。可是,拂廊的美丽与出尘让我无法做到与她真正平等,我们结婚5 年,儿子也已3 岁,有时早晨起来看到拂廊娇艳欲滴的睡态,我仍会觉得陌生。都说再美的女人睡觉时也往往是丑的,可拂廊偏偏是个十足十的睡美人,横看竖看都可入画,让我常常觉得,她的下嫁根本就是误堕红尘。

拂廊不是很会做家务,也不大愿意为柴米油盐操心,常常不是忘了买天然气卡就是电话欠费停机。但是我从来没有对她不满过,我觉得她这样一个人就该是这样子,不太精明,不通世事,活该当画儿一样供在墙上。她嫁给我已经是委屈了,又怎能再要求她面面俱到呢?

但是今夜我忽然不足起来,我眼前不断晃动着丹青与赫爽无语相望魂倾梦与的样子,一遍遍问自己:拂廊有为我这样失态过吗?我们相处5 年,有过这样无言的了解吗?

答案是没有。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如电光石火般灿烂而短暂的回荡在空气中的丹青与赫爽间的片刻了解,已经超过了我与拂廊整整6 年的日日夜夜。在茶香氤氲间浮生交汇的,是丹青与赫爽赤裸的平等的灵魂,他们不必说一句话,已经可以做到人与人之间最彻底的交流与激赏。

而我同拂廊,我敬她6 年,爱她6 年,可是我今天才发现,我们肌肤相亲,胼手胝足,但是我们的灵魂,却始终各自为政,同床异梦。

玫瑰与海誓,都不过是驾校考试的一道必答题罢了。拂廊对我,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激情。婚姻使她合法地接受了我所有的青春梦想与年少冲动,然后将彼此的情感渐渐定格为亲情,波澜不兴,也风雨不侵。她就像被鲜花清水供奉在佛龛上的观音塑像,不必说一句话,不必做任何事,只要接受凡夫俗子的膜拜便已足够,她甚至不需要像虎丘“千人坐”旁白莲池里的顽石,听尽了千句万句善祝善祷,却连头也不肯点一下。

6 年了,6 年中,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我早已把爱拂廊敬拂廊当成我的责任,我的必修课。但是今天我才发觉,其实我错了,我不该把妻子当菩萨,不该把她供着供着供成了一块石头。

我决定要在今夜好好同拂廊谈一次话,同她谈谈丹青与赫爽,谈谈关于真正的爱与了解的问题。

我的心中忽然浮起一种初恋时才有的羞怯与激动。就在今夜吧,就在今夜。 qcrFkKQchvLuDE1P+4H5vOaKy4IWIoA6UfmW8Wa3j9Dx+MwE5oJCcvvbgGoZ03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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