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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海市蜃楼

“结婚有罪吗?”我学着琳娜的口气反问。

“当然没有。只不过……”琳娜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据我所知,中国有老婆有孩子却没钱没地位的已婚男子多半应该是形容邋遢,大腹便便,言语迟钝,目光呆滞……”

“喂,喂!”我没好气地打断她。

琳娜看着我,忽然一笑:“可是这些特征你却一样都没有。”

我气极反笑:“真不知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好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车钥匙物归原主,我得回家陪老婆了。人生三件乐事,‘老婆孩子热炕头’。”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说慢一点,让我记清楚,老婆、孩子、热……热什么?”

大概她没有听说过“炕”。我笑了,“原来还真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告诉你,别以为学了几年唐宋诗词就算明白中国人了,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好了,我走了。”

“你不守信用!”琳娜抗议!

“不守信用?”我愣住,“我怎么不守信用了?”

“你不遵守合同。刚才我们说好要做一场交易的,你陪我玩一天,我给你找工作。可现在你只陪我玩了半天。”

“那就算我单方面违约好了。这半天我义务劳动好不好?”我想起娇妻拂廊,宝贝儿子乔北和侄子乔南,忽然间归心似箭。

但是琳娜不肯放过我,认真地坚持:“不行。你不守信,我不能不守信。”她沉吟一下,取出纸笔写了一行什么:“这样吧,你算完成了一半合同,我也只要照酬劳的一半回报你就好了。”

“就是说,你给我一半工作?”我笑起来,这女孩的古怪念头还真是多。

“可以这样说吧。”琳娜将纸条递给我,“这个地址是法国especial aroma 也就是‘天香’化妆品公司在苏州设的分公司,目前正在招聘,你可以去试试。机会我给你,抓不抓得住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所以说,只是一半酬劳。”

“谢谢!”我接过纸条,行了个夸张的欧式大礼。

我当然不相信她真会给我找什么工作,也并不是迷于美色,我眼中的天下第一美人从来都是娇妻叶拂廊。可是看看琳娜那依依不舍又楚楚可怜的样子,告辞的话便不那么容易出口。

于是又陪她多逛了一会儿,买了一大堆零食,什么采芝斋的松糖、稻香村的月饼、陆稿荐的酱肉、还有好几袋椒盐的玫瑰的薄荷的奶油的葵花子和西瓜子儿,一式两份,一份留给老婆孩子,一份送给琳娜,终于哄得她又喜笑颜开了,这才再次提出告辞。

琳娜不再留我,但还是叮嘱着:“那个地址,你最好去试一试,就说是我——嘉塔琳娜介绍你去的。以你的条件,说不定会成功的。”

“好,我一定去。”我答应着,目送她的车子驶远。

天上一弯新月,清华如水,我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只觉心情愉快。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再没有见过琳娜。

我想,我同那个萍水相逢的异国女郎,不过是半日的陌路之缘罢了。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生命轨迹完全不同,就好像南辕北辙的两列火车,偶然的交错只是为了分离得更远。

至于她给我的那张字条,我倒是没有扔,同西园寺的门票一起,被我夹在陆文夫先生的《老苏州》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想留做纪念吧。

也许到我很老的时候,有一天我会坐在摇椅上想起:年轻时的一个夏天,我曾邂逅一位法国女郎,她有着真正的金色卷发,碧蓝的眼睛会变色,她会背《枫桥夜泊》,对玄妙观的寺塔顶礼膜拜……

但是现在,现在我的特长是忘记。

早晨还没起床,电话铃响了,朦胧地听到拂廊在客厅接听,接着她轻巧的脚步一直响到床前:“电话,找你的。”

我回应:“叫他过两小时打来。”翻个身,把被子蒙了头继续睡。

有什么理由接听呢?人走背字的时候,是不会有什么好运气从天而降的,我已经不再侍候老厂长,而老婆儿子侄子这几位生命中的至亲都还呆在家里没出门,除此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人要我牺牲难得的早觉去同一根电线嘻嘻哈哈喂你好再见呢?

拂廊不慌不忙,声音也不扬起,只平平淡淡地说:“是丹青找你!”

“噢,就来!”就这一句话,我立刻醒了。

是的,除了家里这三位真命天神,在苏州还有一个人是我不能疏忽的,就是娇滴滴又火辣辣的天才画家贺丹青。

我趿着拖鞋一边系睡袍带子一边问:“画家,你怎么会舍得这么早起床?”

“小乔,你这只猪!”丹青略带沙哑的嗓音从电话彼端嘶嘶拉拉地传过来。

“嘿!”我佯怒,“没大没小,我揪你辫子!”

“嘻嘻,所以我一早把辫子剪了。倒是你,你的头发现在快比我还长了,是不是打算留辫子呀?”

“没错儿,这两天我正跟你嫂子学打蝴蝶结儿呢。”我说,一边向拂廊眨眨眼睛。

拂廊皱眉:“两个人都没一点正经。”

我正想反驳,丹青已经在电话那头听到了,率先抗议:“拂廊姐是不是骂我了?谁说我没正经?我现在就有件正经事跟你谈——你想工作不?”

“废话。你有什么好建议?”

“‘凌云楼’饭庄新开了分店,请我帮他们画路牌广告,包设计包制作一共5000 ,一个星期交货。你来帮我吧,咱俩五五分帐,一人一个二百五加零。”

我看一眼挂在门边的温度计,好家伙,室内温度都高达摄氏21 度。我沉吟一下,回答:“你起稿子,我上色,我不过是打个下手,和你对分没道理。这样吧,你4000 ,我1000 。行就行,不行就算。什么时候开工?”

拂廊听见,忙冲我摆手,我只装看不见,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下午虎丘见。”不等拂廊说话,赶紧收线。

拂廊已经化好了妆,穿上高跟鞋准备出门,这时却又坐下来秀眉微蹙:“大太阳底下,别说登高作业,干站俩小时也化成水了。让她找个民工算了,你又何必去做邱少云?”

“民工就不是人?我以前又不是没干过。上次百货商场一溜七个广告牌还不就我跟丹青两个人一个月给突击完了?”我当然明白高温作业的艰难,但也正是因为知道,就越发不能让丹青一个人做。可是这话不能对拂廊说,不然她又要抱怨我对丹青好过对自己。

我只有哄她:“我要为了老婆的钻戒而奋斗呀。不吃苦,怎么能赚钱?不赚钱,怎么能买钻石?不买钻石,怎么能逗我老婆开心?”

“说得我好像见钱眼开似的。”拂廊嘀咕。

我笑着,一边拉开防盗门,一边替她把背包从衣架上取下来塞在她手中:“好了好了,走了走了,要迟到了。记住:过马路左右看,遇到不认识的人同你搭讪别理他,更不要随便接受陌生人的食物……”嘴里胡乱说着,手口并用一口气将拂廊塞出门去。

除老婆儿子外,在苏州我最关心的两个人就是大哥乔风留下来的这两个甜蜜包袱——我的侄子乔南,和贺二小姐贺丹青。

丹青是我大嫂贺广陵的小妹,今年23 岁,大学毕业不久,不服从分配,以给厂家画广告和设计杂志封面为生,时髦词儿叫“自由职业者”,再时髦点则叫“在家工作的人”,英文名称是“SOHO ”一族。

其实丹青并不是一个热衷社交的人,可是奇怪的很,也不知她怎么会认识那么多三教九流的人,接的各种活儿倒是一直不断,过得十分惬意潇洒,绝不至像我这样为了三餐不继而烦恼。也许,这只能归结为她是一个天才吧。

下午三点整我同丹青在虎丘路口见面,递给她一盒冰淇淋,又替她扣上草帽,问:“现在开始吗?”

她嘴里塞满了冰淇淋,只冲我扬扬下巴。我望过去,广告牌上底稿已经起了小半,原来她上午已经先开工了。

我称赞她:“先飞的鸟儿有虫吃,小姑娘,很勤力嘛!”

丹青揶揄我:“小乔,你越来越懒了,不到30 岁就会长出小肚子来。”

“我警告你不许再喊我小乔,否则揪你辫子。”明知她没辫子,我还是向她脑后虚张声势地抓一把。

其实我姓乔,尚还年轻,被称做“小乔”好象也没什么不对。以前的老厂长就是这样叫我,一眼看不到就满办公楼上上下下地喊:“小乔,小乔哪里去了?”

但是丹青口中的“小乔”却是别有含意,乃是“铜雀春深锁二乔”“小乔初嫁了”的那个“小乔”,实为颠倒阴阳的至大恶毒攻击是也。

丹青是遗腹子,比姐姐贺广陵足足小了7 岁,在大哥婚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年她只有15 ,还是辫子细细的黄毛丫头,一转眼8 年过去,她成熟得快得就像无良果农偷偷放在暖炉里焐熟的柿子,常常令我怀疑是时间老人偷梁换柱,此丹青根本不是彼丹青。

说来可气,我同乔风一样是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儿,年龄差了仅只两岁,站在一起不细看根本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可是从认识那天起,丹青对我们两兄弟的态度就截然不同。

丹青十岁母亲病逝,在祖父母家长大,一直视姐如母,敬爱多于亲昵,对我大哥也是礼貌有加,毕恭毕敬地称为姐夫。可是对我,就没那么客气,人前人后,一直“小乔小乔”地叫,好像我们是从小一块玩泥长大的幼儿园老友似的。

但是我们这对冒牌兄妹的感情硬是好,好得拂廊常常说:“王母娘娘下令未必支使得动你的事儿,只要丹青咧一下嘴,你也就抢着做了。”

拂廊哪点都好,就是在丹青的事上有些小心眼。其实我一向不觉得拂廊有理由计较丹青,我对丹青再好也不过像护花一样,定时培土浇水,并无过分关爱。对拂廊则不同,拂廊是名贵瓷器,要小心轻放,妥善保存。好像《红楼梦》中的薛林二女,旁边人轻易不得喘气儿,怕“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

当下我对丹青说:“我也是快30 的人了,跟你比已经半截子入土,行行好你叫我一声‘老乔’可不可以?”

“好说,只要你答应等下请我喝茶。”

于是我开始干活。丹青已经事先将油漆调好,我有些心疼:“几大桶漆,你自己怎么搬得动?”

“让出租车司机搭把手嘛。”丹青不在乎地说,“你先刷这半边,我接着起底子。”

“休息会儿吧。这半边已经够我刷一下午了,上漆的活儿我包了,你只管起了底子就好,慢慢来,不着急。”

但是丹青坚持要与我同甘共苦。

正午的高温加上油漆味,她撑不住一会儿就满脸涨红了。我虎下脸来,强令她先到茶馆避避暑歇一会儿,丹青想想说:“那我到对面树底下坐会儿,等下我们一起去茶馆。”

苏州的热是一种湿热,油漆的微尘粘搭搭地贴住人,只觉口鼻都要被封住了。别说丹青,连我都觉得呼吸困难。等我终于画好两只红酒杯和一盘大虾时,广告牌上的色彩已经渐渐混沌起来,那张牙舞爪的醉虾在黄昏的夕照里竟显得有些面目狰狞。

丹青催我:“天黑了,收工吧,我也真是要喝点东西了。”

我们在附近一家叫做“海市蜃楼”的咖啡茶馆坐下来,我只觉手重腿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丹青挑剔着:“什么极品桂花,没一点香味儿,八成是过期花瓣。”

我想起丹青以前对我提过,桂花花期只有半月时间,极品桂花乃是采摘花期第七至九天的桂花焙制而成。因为在此之前的桂花花色不够鲜艳,香味不够醇厚;而到了后期花呈凋谢状,也就色衰香竭。

记得当时丹青感慨:“多像少女的豆蔻年华,刚才还青涩未开,一转眼倒又老了。真正青春快乐不过那三两年,其余时间都是在等死罢了。想想真令人心灰。”

但是我看看那花色,倒也还新鲜娇艳,想是一下午在油漆里泡久了,闻到什么都有一股子异味儿。

我忍不住教训丹青:“大哥来信,又问起你出国进修的事儿。丹青,你到底有没有计划?如果你肯把研究吃喝玩乐品茶看花的时间匀一半到画画上,也许早已成为著名画家开画展了。”

“只要仍能赚得到面包牛奶又有什么分别?”丹青对答如流,“我宁可做好吃懒做的画广告的贺丹青,也不想做穷困潦倒的名画家梵高。”

也是,她的收入何止可以买到面包牛奶?我闭上尊嘴。

丹青更加得意:“你知道吗?有些名画家画一辈子的所得还不如我一张酒店效果图。”

“你怎么能拿效果图同大师的画作比?”这丫头真是越来越狂妄,我有些不悦,“听说梵高的《向日葵》拍卖价以天文数字计,现被一个神秘客秘密珍藏,别说你画几辈子效果图广告牌都比不上,只怕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哪里是什么神秘客?商业炒作罢了。是被一个日本商人买下来的,就放在办公大厦顶楼贵宾室,自抬身价,早就不是新闻了,大连书法家于植元访日时就亲眼见过,有什么了不起?”丹青不屑,“再说《向日葵》的姹紫嫣红都是梵高死后的事儿,在他生前,那张画板可是被人用来盖鸡房的,身价还不如我的广告牌呢。”

丹青说着大动作挥手,不料刚好碰到给邻座送茶上来的服务小姐,整壶热茶都翻倒在丹青身上,她裸露在牛仔短裤外的大腿立刻一片红肿。

丹青疼得跳了起来,我忙忙用纸巾给她擦,忽然醒起不方便又赶紧停住,整个店里的客人一齐回头向我们行注目礼,场面混乱不堪。丹青一边擦着衣服上的茶叶沫儿一边忍痛安慰那可怜的服务小姐——这是丹青的至可爱处,永远先想到别人。

那小姐早吓得傻了,一叠连声地说着“对不起”,神态惶恐至极。看样子像是新上班的,一套工装簇新平展,明显是第一次上身。刚上班就遇到这样的事儿,运气也实在不好。

正热闹着,经理已闻声走了出来,抱歉地说:“我办公室里有烫伤药,要不要进来包扎一下?”

丹青好奇:“你们是不是常常烫伤客人,所以连伤药都有备无患?”

那经理的脸噌地红了,嗫嚅着不知以对。我暗暗诧异,经营服务业而腼腆如斯,他实在不像个老板。看他举止斯文,年纪轻轻,神态倒像个在校大学生。

见我打量他,他更加羞涩,诚惶诚恐地说:“我办公室里有许多女装,都还没有人穿过的,如果小姐不介意,可以先进里边换上,我们马上把衣服送去干洗店,洗完送到您家里去,您看这样行吗?”

丹青更加惊奇:“你们连衣服都备下了?”

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那害羞经理连脖子都已经红了,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在丹青已经皇恩浩荡地挥一挥手:“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好衣裳。我自己处理好了。”

我不忍见那经理的窘态,也在一边打圆场:“反正她在布上做画惯了,别人在她衣服上画几笔也算一种创新。”

那经理见我们两个都言笑晏晏,放下心来,吩咐服务员重新倒两杯茶过来,又放下一张名片便走开了。

丹青拿起名片研究:“经理赫爽,这可名不副实了。”

我摇头:“我倒觉得他为人虽然木讷一点,可是真性情。你看他走过来既不道歉也不寒暄,只是不住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又要你上药又要你换衣服给他干洗,态度很诚恳,没一点虚头,真是挺豪爽的。”

丹青笑:“惺惺相惜?你不是拐着弯儿夸自己吧?”嘴里这样说着,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经理室。

然而直到我们离开,赫爽再没出来过,只是吩咐服务员为我们免单。

我又一次感慨:“这是个只做不说的人。在现在这个宣传至上崇尚表面功夫的时代,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这次丹青没有同我争,眼中若有所思。

因为天气实在太热,我们画广告牌的工程进行得很艰难。丹青中了暑,底稿没打完就进医院打点滴了。剩下的工作只好由我一个人逐日完成,每晚到家都好像刚打完仗回来,而且是败仗。

拂廊做了苦瓜炒肉给我去热,心疼地抱怨:“说过别接的。又不是一日不赚钱就要饿肚子,何必这样拼命?”

可是话不是这样说。固然拂廊从不肯给我一点压力,但是我一个大男人成天坐在家里等老婆拿钱回来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对拂廊说。拂廊的性格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有时比画家贺丹青还更加名士派,总觉得钱财身外物,散尽还复来。至于我已经下岗,而两个孩子的生活费日益拮据这些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她是不要知道的,就算知道,只要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她也仍有本事视而不见,照旧有闲情到处搜集雪白名贵珊瑚,以及将蕾丝窗帘编成各式中国结,或在新买的布裙上绣些笨笨的红花绿草以自娱。丹青有一次看中了拂廊手绣的一条牛仔短裙,说尽了好话向她讨要,拂廊只是不肯,敝帚自珍仿佛乔南乔北宝贝他们的变形金钢或是水浒亮卡。

我常常觉得,拂廊同南南北北在一起,就好像三姐弟,一样地天真执著,也一样地不问世事。他们是我平生至大幸福,却也是最大负担。我常常慨叹:“我乔楚大好人生,就毁在这一双小儿女手上了。”

我的“大好人生”毁在许多事情上,包括我那平庸的学历,不对口的分配,不死不活的秘书工作,还有厂里的所谓优化组合……不过我为人有一项大优点,就是天生乐观,什么事抱怨归抱怨,说过便算,从不往心里去。我的人生信条是,得过且过,难得糊涂,及时行乐,从善如流,还有,忍三分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知足者常乐,吃亏便是便宜……难得的是老婆儿子对我都很满意,没什么大要求,我下岗失业,拂廊自始至终没有抱怨过一句。在这一点上,无论怎么说我都算是一个幸运的男人,而拂廊是一个识大体的贤妻。

为了要继续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依然咬着牙每天提了漆桶在太阳底下做油炸泥鳅。

等到广告牌交货时,我的样子也就像是一只黑而油亮的炸泥鳅。

饶是这样,货主还以拖期为由扣了1000 元人工。丹青赌气,扬言要通告广告界永不许再接“凌云楼”的活计。

她用信封装了2000 元现金亲自送到我家里来,简简单单地说:“大部分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只付一半工钱,已经很少了,再推辞就没意思。”

我不再推拒,对着人民币狠狠亲了一口,感慨说:“我视金钱如粪土——可是我多么想做一个不辞劳苦的掏‘粪’工人啊!”

丹青笑得弯腰:“小乔,我最爱的就是你的坦率真实!”

我教训她:“大姑娘了,爱不爱的不能再随口乱说……对了,你也到年龄谈恋爱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你都已经这么大了,我又怎么能不老?”

我做势在下巴摸一下。北北看见了,也凑过来要摸。天热,胡子长得也快,我便将胡茬在他粉白小脸上揉搓着,揉得小鬼头又要躲又要笑。南南吃了醋,摇着丹青胳膊问:“小阿姨,你最近跟我妈打电话了吗?我妈妈想我吗?”

“想!当然想!你妈妈想南南想得睡不着觉呢!”丹青一把抄起南南,举得老高,终于将小家伙逗得咯咯笑了。

北北便叫起来:“爸爸,你也举我,举高点!”

丹青一笑,换了花样,双手叉在南南腋下打秋千。北北气我花样少,溜下来不再要我抱,也猴着丹青喊:“我也要荡秋千,我也要荡秋千!”

南南护着丹青不许:“这是我的小阿姨,你有爸爸有妈妈,不许再抢我小阿姨!”

丹青同他讲理:“可是他爸爸妈妈是你叔叔婶婶,你一点不吃亏啊。”

南南想了半晌,严肃地点点头:“也好,就把我小阿姨借给你抱一下,不许时间太长!”

我同丹青相视大笑起来。又嘻闹半晌,才一人脖子上吊着一个小猴子,拖拖拉拉地送丹青出门,在门口碰上刚刚下班的拂廊,丹青笑着叫一声:“拂廊姐。”

拂廊淡淡点头,眼睛看向别处。但是丹青眼尖,已经叫出来:“拂廊姐,你眼睛红红的,你哭了?” Igxs6mNByTPEIr5tTBoT3l6XT+Zj79nL4jmbCCu9q6GLwTnzPrFG4d7kyftvEa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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