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星 |
|
纪天池终于见到沉睡的吴舟时,并没有像琛儿所担心的那样突然晕倒,甚至没有哭泣流泪。
她只是轻轻地把带来的鲜花放到吴舟的床头,深深凝视他一眼,然后望着吴妈妈说:“吴妈妈,我回来了。让我陪你一起照顾吴舟哥哥,好吗?”
吴妈妈在这几天里仿佛忽然老去十年,皱纹横生,一头黑发也变得斑白了。该守在儿子身边的媳妇儿玲珑还是坐上飞机飞走了,远在广州的干女儿天池却千里迢迢地飞来了,不禁让她有种“该留下的没留,不该来的倒来了”的感慨。她摩挲着天池的手,不待说话,又流下泪来。
这几天里,她几乎已经变成一具流泪的机器。眼泪,便是她唯一的语言了。
病床上的吴舟苍白而沉寂,魂灵在另一个世界遨游。连梦也没有一个。
当人类的科技已经发展到可以轻而易举地以一枚原子弹毁灭整个地球,翻天覆地易如反掌的时候,对于人类的生死以及灵魂的出没这一领域的研究,却依然近乎空白。
如果那些科学家们肯少用一点时间去研究什么核战争,隐形体,而全力以赴去设法挽救人类的生命而不是毁灭,那该有多大的成绩啊。谁能相信,人可以消灭比他强大一百倍的地球,却不能够挽救自身呢?
真不明白那些研究是为了什么,劳民伤财、大动干戈的目的,是他们真地想发射一枚核弹让天翻地覆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不就此罢手?人类已经够强大的了,可是人类又实在渺小,连野兽受了伤也懂得滚在泥潭里自己疗伤,而人类却至今连个小小的伤风感冒也对付不了。
这里,有一位人类的母亲在仰天祈祷:让奇迹出现,让我儿子醒来吧!那呼声,上达天庭了吗?
如果没有,那么至少,科学家们总该听到的罢?大家说的都是人类的语言,为什么就这样难以沟通呢?
琛儿看一眼天池,知道她必定有许多话要对吴舟说,于是体贴地走到吴妈妈身边说:“吴妈妈,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吧?去花园里稍微走一走,活动一下吧,不然,只怕对身体不好。”
屋子里终于又只剩下天池和吴舟两个人。
或者,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和一株植物。尽管,在天池心里,是怎么也不肯承认她的吴哥哥真的已成植物的。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羞涩地,生怕惊动了他。
“吴哥哥!”
她的眼泪在这时候终于毫无障碍地流下来。十几年了,她一直希望,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他,陪着他,守着他。而今终于做到了,却是在这种境况下。这个沉睡不醒的吴舟,怎么会是她倜傥风流、放浪不羁的吴哥哥呢?
没见他以前,她便听说了,吴家有位哥哥大她八岁,属马。
见面后,她知道那是一匹真正的野马,神俊而疏狂。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她从没有问过,他替她涂的口红的真正主人是谁,左不过是他众多女友中的一个罢了。
她后来养成了收集口红的癖好,大红,粉红,淡红,无色的,变色的,粉质的,莹光的,珠光的,银粉的……每一管里都藏着一个娇媚的女性的精灵。
然而她最钟爱的,还是初次搽的紫色的“雅诗兰黛”。
后来她悄悄偷走了那管口红。吴舟并没有问起,许是不在乎,也许是压根儿忘了。
她还“偷”过他的许多东西,比如烟头。
他嗜烟成瘾,她便一直细心地收集起他所有的烟头当作宝贝,开始是“箭”,后来是“骆驼”,再后来便是“唇”。
对着镜子,她细细地将紫色的雅诗兰黛涂在唇上,然后含住烟头,在上面印一个圆圆的唇印。
那真是初恋岁月里的黄金时代。
画有长翅膀的安琪儿的糖果盒里的烟头后来发了霉,她拿到阳光下去晒。
八月天,大好的阳光,今人晒被子,古人晒书,而她,晒烟头。
阳光里飞舞的,不是尘埃,是闪光的记忆。
那么苦涩而无言的初恋哦。
十多年过去,不是没有试过被别人追求。
可是,大概是因为对吴舟说了太多的“是”,她对别的男生一直说“不”、“不”、“不”。
“不,我今天有功课要做。”“不,英语老师约了我下午去补习对话。”“不,我星期天不能同你去效游。”
后来则是“不,我不会跳舞。”“不,我不需要烛光晚餐。”“不,这部片子我已经看过。”
她不是美女,却的的确确是个才女,而且小有妆奁——在大连,凡有住房陪嫁的本地女孩皆属抢手货。尤其近年来,大连人均生活水平提高,愈来愈讲究享受,且受香港眼光影响,以前认为居地位于市中心才最方便,近年则抱怨市声嘈吵,推出海景套房新概念,认为住房临海才够矜贵,是以临海地段房价与日看涨——天池不算没有家底的小孤女,加之气质高华,举止斯文,不知道她底细、没见过她流泪的人,甚至会以为她是衣食无忧的佼佼者。
只为,虽然在人海中苦苦地独自挣扎十数载,可是母亲赋予她的天生贵族的气质,却是不可湮灭,分分钟自举止言谈中挥发出来,令旁边的人觉得肃然起敬。
唯一的缺点,是过于冷淡。
在广州时,她服务的制版公司的女波士曾经批评:“迦利那人如此古板保守,可是涂的口红偏偏那般触目,好不突兀。乍见面,一张脸就只看到两片紫色嘴唇。”迦利是她的英文名字,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和《飘》的主人公“斯嘉丽特”的缩写。
夸张了,但也是实情。
然而这些都没什么,最令她伤心的,却是有一次吴舟远游回来,初见面,哈哈一笑:“天池小妹的口红好不特别,怎么想到会涂紫色?”
全然忘了这是他替她定的造型。
天池如棒击顶,一整天都闷闷不乐,虽然后来吴舟也说了这紫色很适合你之类,她仍然衷心伤痛,仿佛被戳了一刀似。
吴舟喜欢远行,一年里总有大半年不在家,足迹踏遍大江南北。而且他认为要想真正认识一个地方,必须在那个地方真正住下来,工作,生活,而不只是走马观花,这样才可以有最真实的感受。
他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流浪,工作,暂居,仿佛城市里的游牧民族。
工作很杂,唱歌、搬运、汽车修理、酒店服务生、临时导游、甚至倒卖服装、批发电子零件……都干过。
天池从没有看见过比吴舟哥哥更聪明的人,学什么会什么,会什么精什么,只是不肯专于一事。
就像交女朋友,同样不肯专一。
所以更要佩服裴玲珑。
想到裴玲珑,天池的泪又流了下来。离开大连前,一日吴舟特地约她去海边野炊。她去了,坐在海浪和篝火间看吴舟与玲珑亲热,心如刀绞。
篝火很旺,有蚊蝇细密地飞来,扑进火中,顷刻魂飞烟灭。
她,也不过是一只扑火的蛾。
义无反顾,自寻死路。
死得无声无息,且无价值。
天池于那一刻警省,如果不想做一只扑火的蛾,就唯有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去一个根本见不到火的地方,便不必纵火自焚。
她走了,一走便走到广州去。无法再在大连多停留一分一秒。甚至接到他结婚的请帖,也不肯回来,只托琛儿代送贺礼。
可是现在,她宁可看到他结婚,看他把戒指戴在新娘的手上,甚至看着他微笑地给自己敬酒,她绝对不会推辞,哪怕他手上拿的是一杯毒药,她也会含笑喝下,只要,不必看到他像现在这样沉睡不醒,无知无觉。
“吴哥哥,醒来,你还要睡多久啊?你不是就要做新郎了吗?为什么看不到你笑?”
吴舟不语。他的灵魂徘徊往复,留连于医室之中,倾听天池的倾诉:“告诉我,生命可不可以交易?如果可以,请允许我来替你。”
没有人可以抗拒得了这样的真情。没有人可以面对这种表白而无动于衷。可是吴舟的魂儿飘浮着,游移不定。
他不能回应。
他也不能感动。
“说话”与“思维”,都是需要“力气”的。离魂的他,是真真正正的“无力”。
天池流着泪,轻轻在吴舟的床边跪下来,握着他的手,虔诚地祈祷,一字一句:“天地神明,请帮助我,帮助我唤醒吴舟哥哥。只要他能重新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难。”
只要,他能醒来。
“只要他能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难。”
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夜里两点多钟,天池仍在祈祷。
今天下午陆医生给吴舟做过例行检查后,说他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继续留院观察也是徒劳,那笔庞大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建议不妨暂且回家,反而方便照顾,只每隔一段时间回院复诊一次即可。
吴妈妈问:“那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好起来呢?”
陆医生为难:“这可说不准,也许他身体渐渐康复后,脑积血慢慢自行吸收,再过个十天半月就会自动醒转;也许三年五年,更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大家都已经明白了。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醒,就这样睡着,直到终于有一天停止呼吸,永远不再醒来。
吴妈妈又哭起来:“我这辈子都听不到他再喊我妈了。”
天池扶起她:“不,我们必能等到那一天。”
陆医生讶异地看她一眼。因为病人实在年轻,故而陆医生对他家人难免多所留意,知道这位小姐并非患者未婚妻,然而一直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及他家人的却偏偏是她,而那位打扮得体口口声声与他永不分开的小姐却芳踪已杳。人与人,同样有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心性却有多大的不同。
因为这份感动,陆医生忽然破例写下自己家中的电话号码,交待天池可以随时请教他各种问题。
接着钟楚博出面结清所有住院费用,吴伯伯留下陪住最后一夜,天池便同吴妈妈先回家来收拾房间,迎接吴舟明天出院。
吴舟的房间被清理出来,隔壁便是天池的客房。她已经决定搬回吴家来住。
窗外,月明星稀,涛声隐约,整个景山小区都安睡了。天池跪在小窗前,对着月亮一遍遍祈祷。
我愿将心托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思绪乘月归去,飞回到九岁那年。
她穿着一件白色有泡泡袖的绉纱洋装,板着脸,气鼓鼓地站在吴家客厅里,随着义父的指点叫:“吴伯伯好,吴妈妈好,吴舟哥哥好。”此外再没有一句话。
吴舟拉起她的手:“哪里来的小公主?来,让我打扮你。”随手取过一管口红涂在她的唇上。
她偷眼望去,镜子里,是一个妖媚的紫色精灵。
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抗拒得了那样的成人的诱惑。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人。整个下午,拉住吴舟哥哥的手再不肯放松。
那是第一次去吴家做客。从那以后,吴家就成了她的天堂。
吴伯父伯母早已听说这小女孩的身世,本身姓田,名田池,父母离异后,父亲再娶,后母十分嫌恶她,同时也是为了图谋叔叔家产,便将她过继给由于多病而一直未娶的叔叔做养女,改姓纪,叫纪田池。
纪天池的名字,还是吴伯伯给改的。当时吴妈妈说:“天池这名字好。搁在100年前,这女孩子本来可以做格格的,格格,可不就是天之骄女?”
“嘘。”吴伯伯阻止老伴讲下去,“100年前的事,还讲它做什么?这女孩生下来才不过9年,竟要背上那样沉重的历史包袱过日子。她又没享受过做格格的风光。”
是的,100年后的今天,她非但做不成格格,且连普通女孩子也不如。她不过是个孤女,被人一弃再弃,自出生至今,从不曾受到欢迎。
因为同情,吴家一直对她照顾有加。
天池十三岁时,义父去逝,吴伯伯提出要领养她,而她的亲生父亲和后母也自旅顺赶来,为了承继纪氏的遗产而要认回她,甚至不惜对吴家恶言相向,大打出手。也是在吴家客厅,天池看到了人类最丑恶的面孔,小小年纪已经看破红尘,也厌倦了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的命运,坚决地说:“我什么地方也不去,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是吴伯伯帮她打赢了官司。
从此,她视吴伯伯一家如亲人,相处甚睦。
义父生前患有肺病,成日咳嗽。直至死后,夜深之时仍然常常听到他咳嗽声,偶尔还会艰难地唤:“池儿,倒杯水来。”
付家庄两套房子,一套放出去收房租,另一套是义父与天池的住处,如今只剩下天池一个人,伴着义父的亡魂。时时午夜梦回,惊恐哭泣,只觉得再也等不到天明。对于一个13岁的小女孩来说,那不啻于是人间地狱。
幸有吴伯伯吴伯母安慰解劝。
后来,吴伯伯搬了家,可是没有忘记在新家里为她布置一个房间,接她长期来住。
可以说,没有吴家,她未必活得到今天。吴家对她,恩情大过天。
也正因为如此,她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不肯轻言妄动,更不敢轻易向吴舟表白。为的是一旦遭到拒绝,彼此连见面的余地也不留下。
然而她一天天长大,他虽然多情且又处处留情,却独独看不到身边的小女孩已经长大,始终视她为邻家小妹。
他的女朋友频频更换,个个都比她漂亮妩媚,风情万种。使她在一旁如坐针毡。
后来裴玲珑出现。她更加觉得自己的多余,于是只有离去。
事实上,从出生那一天起,她便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多余的人,根本来到这世上也是错误。
风从窗子里吹进,带来海的腥气。风中,似乎有一个小男孩细细的哭声:“姐姐,回来呀,姐姐,不要走……”
她捂住耳朵,不敢再想下去。泪水流了一脸,却不仅仅是为了吴舟了。
吴舟的病使吴家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可是天池却有办法驱散阴霾。
每天早晨天刚亮,她便起床推开屋里所有的窗子,放新鲜的空气进来,放明媚的阳光进来,放鸟儿的啼叫和带露的花香进来。
然后为吴舟洗脸,喂饭,然后带他出门散步,然后才去上班。
回大连的第二个月,她便已经找到工作——中美合资“彩视电脑制版公司”的业务经理——薪水虽同在广州无法相比,但也已经不菲。
尽管钟楚博答应承担吴家所有损失,然而家中少了一个壮丁,却添了一个病人,其中苦楚不是一笔医药费便可以解决。这段日子,吴伯伯吴妈妈已经几次流露出放弃的意思,可是天池不肯,始终坚信吴舟总有一天会醒过来。
她几乎担下了他所有的生活起居。定期理发,修面,更换四季新衣,一早一晚的散步更是风雨不误。
琛儿取笑:“你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举重冠军。”
天池深以为然。
开始时,她需要同吴伯伯两个人才可以将吴舟自床上换到轮椅上,然而三个月过去,她已经可以将他轻松托抱如婴儿。
幸亏高层建筑里都有电梯。
整个景山小区的人都不陌生那样一幅情景:
一个白衣的女孩,用轮椅推着一个沉睡的英俊男子,一路慢慢散步至海边。
两个人的神态都安详沉静,仿佛可以这样天荒地老而毫不介意。
在海滩上,他们会稍做停留,听潮,聊天。
当然,只有她说,他听。
她相信他听得到。
每天晚上,也要抽出相当时间陪他说话,给他读报,或者弹吉它唱歌:
“冷清清的两行泪,
寂寞寞的一段情,
独自站在黑夜里,
望着最远的那一颗星。
又一次又一次无语重逢,
几分喜几分悲几分惶恐,
求你求你这次是真莫假,
泪水打湿了永恒的梦。”
这首歌的题目叫做《孤星》,是天池去广州后为了思念吴舟而做,也是她在酒店驻唱时的主打歌之一。
那时她以为今生今世,与他都只能在梦中重逢了。
琛儿说:“如果世上果真有上帝,一定会为你感动,让吴舟重新醒来。”
为了她的祝福,天池深深感激。
但是接下来琛儿又问:“我老哥是否仍然没有希望?”
天池低头,微喟:“你是他妹妹,为什么不劝他迷途知返?”
琛儿道:“我是你好友,也不知道多少次劝你别太痴心,你会听我吗?”
天池无奈。这世上,每个人都欠了每个人一笔债,偏偏负债的和还债的不是同一个人,于是彼此纠缠纷争,终成一笔糊涂帐。
琛儿回家后向老哥复命:“天池要我劝你迷途知返。”
卢越毫不气馁:“只有过不了的坎儿,没有爬不过的山。”
“天池可不是一座山。”
“我说错了。”卢越立即更正,“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琛儿更气:“天池更不是一只鳖。”
卢越哈哈大笑,随手弹着吉它。“冷清清的两行泪,寂寞寞的一段情……”却是天池的《孤星》。早被琛儿演绎得全家烂熟。
“独自站在黑夜里,望着最远的那一颗星……”琛儿给他接下去,她的脑海里,忽然浮起一双眼睛,一双夜空寒星一般冷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属于许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