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上海起飞。系好安全带后,我便翻开华希雅雅娜的《爱经》(Kama Sutra)开始阅读。
每次飞行中遇到气流都会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就这样结束了吗,我的尚未真正开始却已经步步荆棘的短暂人生?我死之后,人们将会在黑匣子里发现所有遇难者的遗书。彼时将是谁启读我的遗言?谁会在意我的生死,并为我流泪?
不敢往深里想,想深了就会感到绝望。因此每次飞行我都会随身带一本书,从起飞的瞬间便把自己抽离这个世界,让灵魂在文字的天空里飞翔,无暇关注生死。
这次,我带的是印度的《爱经》(Kama Sutra),一位两千多年前的瑜珈修行者写给女人的性教科书。书中说,一位淑女要想获得社会的尊重,有64种重要的艺术与科学是她所必须学习的,包括:歌唱、舞蹈,在墙壁、棕榈叶以及光滑的石头上作画,将桦树叶剪成信的形状写情书,在花朵和米粒中雕出图案,用花朵装饰墙壁与地板,在装满水的玻璃杯上弹出曲调,调制春药与奇效草药,调配冰果子露、水果酒及鸡尾酒,裁缝及刺绣,熟悉诗的韵律,适当地引用史诗和戏剧,园艺及植物医药,掷骰子与下棋……当然,还有瑜珈与体操,私处保养秘诀,和怎样挑选一个好伴侣。
我忍不住笑起来——古印度人对于女子的教育,似乎比神的修炼还更加苛刻。这样千锤百炼的一个绝代佳人,只为了嫁给一个平庸的男人做他众多妻子之一,真是暴殄天物。
印度女人的性爱生活总是让人感到神秘,或许是因为瑜珈术的关系吧,那些不可思议的姿势让骨骼僵硬的现代白领们望尘莫及,仿佛可以随时将身体折叠成任意形态,取悦她心仪的男人。女人的爱情里需要崇拜,她才愿意“委曲”自己俯仰承欢,只要她的男人快乐。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古印度实行一夫多妻制,才让那些女人不得不精益求精以求独擅专宠吧?
邻座探头过来,问我看的什么书。我给他看封皮,然后问他在看什么。他说:“《大唐西域记》。”
我微微发愣,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佛珠。跟一位佛学爱好者谈论《爱经》只怕是不敬的吧,于是后半程我们再没有交谈过。
后来我想那可能是一个暗示,从上机后我翻开书的那一刻起,我的印度之行就已经注定了某种经历。《爱经》与《大唐西域记》,来自冥冥的信息,早已包含在这两个书名中。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偶然的。当上帝降临某种命运时,总会先给出一些暗示。然而即使我们读出了那些暗示,也常常无法做出判断,于是唯有交回给上帝抉择,所谓“听天由命”。
久之,人类便失去了预知的智慧与抉择的能力,剩下的,惟有承受。
睡意袭来,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耳边呼唤:“娜兰。娜兰。”
我在梦中辗转反侧,而且很清楚我是在做梦。因为我是那样迫切地想听清那声音。那声音如此熟悉,仿佛这样呼唤了我一千一万次。然而,我却并不能分辨出那把声音属于谁。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还在很小的时候,我便听过这声音。他有时离我很近,有时离我很远,有时凄楚,有时温柔,仿佛万语千言,欲诉还休,最终只得那两个字:娜兰。
梦里,我总是在寻找,山长水远,宇宙洪荒,我好像从混沌初开时已在进行这寻找,却并不知道自己找寻的是什么。梦里有时细雨霏微,有时霰雪如纱,偶尔会有月亮,幽黯地拉长我的影子。影子比我还更加孤独、迷茫。有凉风携着细细的音乐从宇宙彼端传来,却难分辨。
到了近几年,我在梦里渐渐看清那些石窟断碣,长河细沙,奇怪的是,河水是从南向北流的,宛若流金。早在中学时我们已经学过,世界上惟一一条从南向北流的河是尼罗河,于是我利用暑假去了一趟埃及,但却一无所获;后来我查到,印度的恒河虽然像一切河流一样,本来也是从北向南流,可是到了瓦拉纳西,却忽然打了个转儿,改为从南向北流。而这时候我也渐渐弄清楚,梦里的音乐,原是印度的梵乐。
虽然我不知道古老的印度梵乐和恒河水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然而我想,如果我来了印度,也许就能找到答案。就算白跑一趟也无妨,反正我是这样的喜欢古老文化。作为一个中学英语老师,行万里路绝对胜过读万卷书,也会使我的教学显得更加权威。
或者,这些都是我在为了自己的到处游走找一个理由。不然,漫漫长假,春节佳夕,我又能去哪儿?
七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新德里。我揉揉酸痛的眼,和同样酸痛的腿,随人流走下舷梯。没有托运行李,填写入境卡后,便可以出关了。清晨的大厅清冷而简陋,接站口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展眼望去,没有见到写着我名字的牌子,也并不觉得焦虑,决定先到银行柜台换钱。
印度卢比与美金的当日汇兑是1:43.3,我兑了1000美元,却只拿到35000卢比,说是代扣税了。我迅速地做了一番心算,有些不满地问:“是不是算错了?请问汇兑税率是多少?”然而对方更加不满:“差不多啦。”说着又推给我一百卢比,再次说:“差不多啦。”
之前早就听说印度人的做事宗旨是“差不多”,但是连最官方的机场汇兑也是这样大而化之,还是令我意外。不过,反正也差不多啦,我只得收起钱放进手袋。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是个黑皮肤长手长脚的少年,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和很长很卷曲的睫毛,轻轻说:“Scarlet?”
我连忙答应,问:“你是辛哈?”他点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温情脉脉,有点像……我还来不及想清楚到底像什么,他已经伸出长手来,将一串黄色的清香素馨花环戴在我的脖子上,含笑说:“你真人比照片上更漂亮。”不等我说谢谢,又变魔术般取出一只嵌着莲花的银戒指戴在我手指上。
我大惊,夸张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做害羞状:“这么快便求婚?可是我们才刚刚认识!”
小辛哈哈大笑,这才轻轻拥抱我,用印度语说“欢迎”,接着用中文说:“过年好。你比想象中更可爱。”
这次我是真的有点害羞了,真没想到,印度男人恭维起女人来,比法国男人更肉麻。
辛哈是我的网友,正是他在MSN上邀请我来印度旅游的。他说自己有两个月的假期,可以陪我到处玩玩走走。我们的计划是,我来印度过春节,由他安排行程;一个月后,他随我回中国度假,由我负责接待。
这种交换旅游在网络上很流行,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即使不为了寻找梦中的答案,印度风情于我也有着神秘妖冶的吸引:明艳的纱丽,古老的石头城堡,香精油与催情术,《爱经》,瑜珈,还有浓郁的咖哩……我一向喜欢华丽的东西,同时迷恋古老的文化。而当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简直就是我的信仰。
我夸张地大力呼吸,笑着说:“好像没什么不同,我以为一下飞机,就会闻到很浓的咖喱味呢。”
“有人家的地方才有咖哩。这里是机场,人烟稀少,车子却多,当然只有汽油味。”
小辛的车子开得很好,这让我在彻夜飞行后的昏昏沉沉中,几乎感受不到自己已经来了印度。他絮絮地告诉我,他如今在尼克鲁大学中文系读三年级,成绩在全班排名第三,再过一年毕业,如果成绩好,政府就会送他去中国北京大学进修。但是他等不及了,想在那之前就先到中国看看,他太喜欢中国了。
其实这些话,他早在MSN上都已经跟我说过的,不过当面听他用流利而发音不准的中文亲口说一遍,感觉又自不同。他的中文很不错,可是常常把形容词的意思说反,比如“你刚下飞机,一定很饱吧?到了家,就可以吃中餐了。”或者,“今天天气很凉,等下出门时,不要穿太多衣裳,只穿一件衬衫就够了。”
我问他:“你们家也吃中餐吗?我倒想试试印度咖哩呢。”
他惊讶地说:“当然有咖哩,我妈妈做的蕉叶咖哩是很甜的。人人都要吃中餐的吧?中国人不是这样吗?”
“中国人当然是吃中餐。可是我以为印度人……”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午餐’吧?”
“就是中午的饭啊,不该叫中餐吗?早餐,中餐,晚餐。我们上课就是这样学的,错了吗?”
我忍俊不禁:“没错,没错,只不过我还以为……算了,你刚才说天气很凉,意思指的是‘COOL’?”
“当然不是,‘COOL’的意思是冷,我是说凉,就是不冷,穿衬衫就好了。中国话不是叫凉快吗?”
我不禁笑了。
车子驶入市区,道路宽敞干净,两旁高楼鳞比,街树葱茏,酒吧、网吧、银行、服装店一间挨着一间,就像任何一个中国城市。
我摇下车窗,大口呼吸印度城市的气味,然后憋气片刻才重新吐出。遥远的印度风情在我的胃里打了个转儿,便有了亲密的味道。
小辛奇怪地看看我,问:“你在做瑜珈么?”
我笑:“我可不会瑜珈。是在……你知道‘回肠荡气’这个成语吗?”
“知道,可是……回肠荡气是这样用吗?”
我再次大笑起来。
在陌生人面前,我轻易就会变得活泼,口才便给。与小辛相处半小时,说的话比我和同事整个学期的对话更多。
或许是教师的职业决定了在上课的时候必须滔滔不绝,我在生活中便难免惜字如金。一则是觉得所有的话都在课堂上预支了,二则也是害怕祸从口出,说多错多。
小时候最常听到的斥责就是:“少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于是我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倘若不能确定自己的话有人倾听,便决不浪费口舌。
然而,小辛是这样的单纯、热情,而且妙语如珠,让人觉得交谈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情,很难沉静下来。
小辛的家在新德里中心公园附近,楼下是店铺,楼上是居屋。小辛家里是经营香料生意的,店面虽小,却姹紫嫣红,充满诱惑,气味和色彩一般丰盈馥郁。干花、肉桂、精油、香薰蜡烛、食物调料,都安静而喧嚣、拥挤而有序地窝在自己的瓶瓶罐罐里,探头探脑地窥视着我这个异乡人的到来。
穿过店面,帘后有一道窄窄的楼梯,通往二楼。地方宽敞,装修簇新,如果不是门上悬挂的象头神像及客厅里色彩炫丽的手织地毯,看起来也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北京中等之家。
辛妈穿着的也不是纱丽,而是长衬衫纱笼裤,就像是北京街头打太极练功的时髦老太太。她不会说中文,英语也马虎,跟我的对话全要靠小辛做翻译,但这仍不影响她的谈兴,话又多又快,且伴以极夸张的手势。一见面时就给了我一个强力的拥抱,等我放下礼物,她夸张地发出惊喜的赞叹,并为了表示感谢之情,又给了我一个更加窒息的熊抱。
之后的整个一顿饭功夫,我的耳朵都在同时接收着辛妈与小辛两种语言的交错播放,因为回应不及,在最初的寒暄之后,我便只剩下点头如捣蒜地表示听进去了,是真的吗,非常感谢,咖哩真好吃……种种意思。
辛妈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多大了?25?比我们小辛还大三岁,已经是老师了?完全看不出嘛。中国的女孩子看上去真是年轻。”
我点头,意思是谢谢夸奖。
辛妈又说:“咖哩好吃吗?其实新德里人也不是顿顿吃咖哩的,而且也是用盘子,不用蕉叶了。但是小辛说你大概想吃到正宗的印度咖哩,特地买了新鲜芭蕉叶回来。你喜欢吗?”
我点头,意思是非常可口。
辛妈说:“我一直都想有个女儿。女儿好啊,漂亮,乖巧,跟妈妈贴心。可是我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还出家做了比丘……”
这下子我不点头了,含着一口咖哩抬起头来,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我用力将那口饭咽下去,问小辛:“你们家不是拜湿婆神的吗?怎么出了位佛门弟子?”
小辛很谨慎地回答:“我们是刹帝利家庭,当然是信奉印度教的。不过我大哥……不知怎么忽然迷恋上佛教,大学也念的佛学院,他偷偷改学科,不给家里人知道。毕业后就做了比丘,到处挂单,中国词是叫做‘云游’吧,真的很形象,就像一片云彩,飘来荡去,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此前我做过功课,知道在印度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印度教徒。印度教是一个多神崇拜的宗教,能力最强大的神有三位:创造神梵天,保护神毗湿奴,和破坏神湿婆。
传说造物主梵天在水上醒来,看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伤心地哭泣起来,空气、土地、植物从他的眼泪中产生,混沌为开,天地始生。
在创造了诸神、思想、时间等等实与虚的概念之后,梵天决定创造最像神而非神的人类,于是就有了四种姓:从他头脑中产生的就是婆罗门,会成为诗人或者僧侣,世代从事服侍神的崇高职业;从他肩膀上产生的是刹帝利,是尊贵的王族或武士;用他双手创造的是吠舍,成为有钱有能力的商人和手工业者;而他脚下产生的便是首陀罗,是最吃苦的农民、牧民和奴隶,注定要为另外三种较为高贵的种姓所践踏。
除了这四种姓之外,印度历史上还有一个被称为“不可接触者”的贱民阶层,其血统是来自种姓杂交者所生的孩子。由于含了道德层面的原因,其地位更加低卑,而且是“不洁的”。
在今天的印度,虽然种姓制度早已名存实亡,种姓间的通婚成为一件正常的事情。然而真正的婆罗门或刹帝利仍然会为自己的种姓骄傲,而没有什么人会主动承认他来自首陀罗家庭,至于“不可接触者”更像是从来不曾存在的一个阶级,完全在新印度字典中消失了,人们就像避讳丑闻那样避免提起这个话题。
初到印度,我还不清楚关于种姓与宗教的种种禁忌,担心在一个崇拜湿婆的家庭里谈论佛教是否会失于莽撞,尽管满心好奇,还是识趣地低了头,将嘴巴功能还原至最基本作用——咀嚼和吞咽。
咖哩真的很美味,盛咖哩的蕉叶也很新鲜,亮晶晶的泛着绿色的油光,上面一小组一小组地分别摊放着羊肉、鸡肉、青椒、洋葱、胡萝卜、土豆、乳酪、腌水果丁、甜辣酱和薄饼等,那形式有点像我国很多工厂里吃盒饭时的托盘,荤素杂陈,但颜色配得很好看。吃法是直接手抓,或是用饼卷裹食物来吃,甚至托着蕉叶直接舔食。
印度人的吃饭习惯是连汤汁也不会浪费的,总会留下最后一块饼来将底料擦得干干净净,但是蕉叶用过即弃,并不会循环使用。因为印度人对于“清洁”和“不洁”的概念非常强烈,比如右手是清洁的,左手是不洁的;恒河的右岸是圣洁的,左岸是不洁的,等等。
虽然我不大适应用手抓饭,不过小辛说得很动听:“洗手,洗筷子,都是去掉污渍,为什么筷子会比手干净呢?况且在饭店里的刀叉,还是很多不认识的人用过的。再说,用手抓饭吃是对妈妈的尊敬,手指感觉饭的温度与美味,美味才会更加真实。当你的手指与饭菜相接触的时候,妈妈的爱便透过指尖传到了你的心里。”
他说得这样感性,让我不禁觉得手抓饭几乎像是一种仪式了,无比崇高温柔。而当我抓着饼蘸羊肉送进口中的时候,也的确感觉到了辛妈那博大温存的母爱——她的眼光始终慈爱地笼罩着我,并且一刻不停地边比划着手势边讲说印度。即使后来小辛已经不肯逐句翻译,辛妈也仍然将自说自话坚持到我们午餐的最后一刻。
说话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有的人说每句话之前都要深思熟虑,有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有一些人,就像辛妈这样,如此热衷于说话,甚至不需要倾听,而只是为了诉说本身。
于是我猜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辛妈很热情,小辛也很阳光,然而我仍然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在不完整家庭长大的孩子,无论怎么开朗也好,身上总会打下一种烙印,并散发出炮烙之刑后留下的忧伤气味,永不消散。
我猜想这间房子里缺席的不仅是一个大哥,还应该有一个父亲。不知道那位父亲因着什么缘故离开了小辛母子。那里必然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因为我自小辛身上嗅到了那种悲伤的气息,知道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们就像某种小兽穿梭在丛林里,凭着本能来分辨自己的同类。也许这解释了我们为什么会那样容易熟悉起来。
吃过饭,小辛问我要不要睡一会儿,我摇头,实话实说:“直到现在我还没觉得自己是真的到印度了。感觉上,倒好像是在中国拜访了一个印度家庭。”
“你想感受真实的印度?”小辛长而卷曲的黑睫毛忽闪着,“你的意思是,印度的湿热、脏乱、贫穷、落后……是这样吗?”
我有些羞窘,却仍倔犟地问:“难道不是这样?”
小辛垂下睫毛,认真地想了一想,居然很诚实地回答:“大部分是的。好,我载你去旧德里。让你看到你心目中的印度。”
“我不是……”我想解释,但害怕越描越黑,最后只得报以歉意的一笑放弃自辩。
跟辛妈说再见的时候,她极其不舍,尽管小辛一直保证我们去去就回,晚上我要住在这里,单是打扫房间就够辛妈很充实地忙碌一下午的了,辛妈仍然一再说:“你们要在一小时内回来,知道吗?一个小时,不要超过。”
为了表示强调,“一小时”她是用英语说的,确保我也可以听得懂。
我有些犹疑,但是小辛已经拉着我出了门。我担心地问:“一个小时,怎么够往返呢?”
辛哈笑着说:“当然不够,谁说要在一小时内回来?”
“可是你答应了妈妈……”
“教你一个词:印度时间。”
“你是说,时差?我知道印度和北京的时差是两个半小时。”
“不。‘印度时间’的意思就是,说一小时,可能实际指的是两小时,三小时,甚至七八个小时。一小时,只是告诉你要尽快,并不真的是一个小时。所以,如果印度人约你下午两点钟见面,你就要做好准备,他可能五点钟才来;而当你坐火车时,如果车票是三点起程,你必须要在一点钟就赶到车站,但有可能六点钟还没有起程。”
“那可真要谢谢你准点来机场接我了。”我耸耸肩,庆幸地说,“不过我的飞机,倒是准点到达的。”
“呵,你那可是上海航班。等你从印度回中国的时候,再看看会不会准时起飞吧。”
透过车窗,可以远远看到宏伟的印度门,广场上满是穿着鲜艳纱丽的印度妇女在照相,随着车子越驶越近,可以清楚地看见小孩子用食物逗弄猴子和小松鼠。
小辛很自豪地说:“觉不觉得新德里像北京?我们正在建地铁,等建好后就更像了。”
“不过,北京的广场上可不会有猴子。”
“哈哈,很多人都说印度像个天然动物园:骆驼、猴子、鸽子、松鼠、孔雀,甚至大象满街走。”辛哈笑着告诉我,印度教崇尚自然崇拜,人和动物是平等互敬的关系。所以,人和动物不但可以和平相处,共同生活,甚至还可以彼此做爱。克朱拉霍的性庙壁刻上,就有很多关于人兽交的雕塑。
我有些脸红,幸亏小辛的这番话是用英语说的,否则我更不知道如何接腔了。就在这时,窗外走过一头牛。典型的印度牛。瘦而耸起的脊背,温驯的眼神,悠闲的步伐。我兴奋地尖叫起来:“牛,看啊,牛!”
“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辛哈不以为然,“中国没有牛吗?”
“中国的牛不会在大街上散步。”我继续大叫着,“这才是印度啊!我想象的印度就是这样的,神牛满街走,不怕车子,不躲行人,到处都是牛粪,和咖哩一样多。”
辛哈皱起了眉头,我忽然想到自己刚刚吃过饭,真不应该把辛妈的咖哩和牛粪相提并论,连忙道歉不迭:“我不是说咖哩和牛粪一样,我是说……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男一女流落荒岛,又冷又饿,男人巡查了一圈后,回来告诉女人:‘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喏,你想先听哪个呢?”
小辛很认真地想了想:“中国人常说‘先苦后甜’。那就先说坏消息吧。”
我忍住笑,说:“坏消息是:这岛上除了牛粪,什么吃的也没有。”
“啊?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牛粪多得是。”
小辛大笑起来,不知道是褒是贬地说:“Chinesegirl。”
我立即惶愧起来,生怕给“中国女孩”带来坏影响,正想解释说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女孩都像我这样,忽然看到对面有几个印度女孩说笑而来,穿着鲜艳轻薄的纱质衫裤,那身姿可真是曼妙,并不见得怎样扭动腰肢或举手投足,只是迤逦而行,已如舞蹈。我不觉噤声,印度女孩,的确具有中国女孩所没有的柔美婉约。
“美女。”我赞叹,看着那些印度女子额上的吉祥痣与鼻上的钻环,忽然想明白小辛的眼睛像什么了。不只是小辛,还有那些美女,他们都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又大又温柔,分明就像是温顺的神牛的眼神啊。
我问小辛:“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
“可是在印度,像你这样的年纪,不是应该已经可以成亲了吗?”
“但是我不想一直留在印度。我大学毕业后,是要去北京的,还可能留在中国,娶一个中国女孩做老婆。嗯,你们中国人管妻子,是不是叫‘老婆’的?很可爱。”
跟一个半陌生的异国少年讨论“老婆”的问题让我有些羞涩,这时候忽然发觉,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差异还不仅是宗教、文化、习惯、口味这些,还有最细微的无法准确界定的一些话题。比如他不能接受我将“咖哩”和“牛粪”共提,而我无法与他畅谈“老婆”和“人兽交”。
进入老德里,街面上的牛多起来,同汽车争着道,对它按喇叭也听若不闻。据说这是因为在神话传说里,牛是湿婆神的坐骑,所以被恭称为“神牛”,地位尊贵。
但是小辛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流浪牛都叫“神牛”。牛就是牛,就和这路上寻常出没的流浪狗、猴子、骆驼一样,是与人类并行共存于这世上的一种生物而已。人们对牛的尊重,是因为牛供给人类牛奶、肉、牛粪等多种财富,是印度人民视为母亲的五种动物之一。至于神牛,则特指湿婆的坐骑牛“南迪”。
我趁机提出困惑已久的疑问:“湿婆不是破坏之神吗?为什么印度教徒会这样崇拜湿婆,难道是崇尚破坏?”
“当然不是,破坏神是诸神中法力最强的,信徒也最多,但他并不是破坏一切,而只是破坏掉不好的、不对的事物,这样才可以重新建立更好的、对的、新的世界。这就和你们的盘古开天辟地一样,盘古打破了混沌,才开辟天地。”
我想了想,说:“其实,创造神梵天才更像是盘古的角色,破坏神的作为,倒像是中国人常说的‘破旧立新’、‘不破不立’。”
这真是一个微妙的循环,创造——保护——破坏——再创造——再保护——再破坏,周而复始。也许这就是一种轮回与平衡吧?我有些理解为什么印度教徒那样崇拜破坏了,因为破坏的内核,是渴望创造。
我忽然又想起辛哈大哥出家的事,不禁问:“我听说佛教起源于印度教,那么你大哥放弃湿婆神而转信佛陀,岂不也很符合湿婆的精神吗?”
小辛又开始皱眉,我不理他,继续追问:“跟我说说你大哥的事嘛。他怎么会想到要学佛的呢?”
“他说自己听到佛的召唤。”
“什么意思?”
“强德尼丘克大街到了。”小辛答非所问:“要不要下车逛逛?”
强德尼丘克大街可以说是最有旧德里特色的印度街市了,虽然只是一街之隔,然而新旧德里就好像两个国度,一个整洁文明如任何一个中国开放城市,正配得上首都的名号;而另一个则混乱拥挤,仿佛时空倒退五十年,比我国最落后的乡镇集市还要污糟混乱。
难得的是,热闹,泼辣,有生活气。车多、人多、垃圾更多,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三轮摩托,喇叭吵得震天响,却既不能挥赶人群,也不能驱散牲畜,只会使本已混乱的秩序与喧嚣变得更加逼挤。然而流浪牛与流浪狗一起在垃圾堆里怡然地翻检食物,流浪汉则躺在不远处歇凉,都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早已与这尖锐的鸣笛声、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浑然一体。
我说想与真正的印度交手,现在强德尼丘克大街以它的喧嚣和拥挤给了我迎面一击,整条街道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道,是遮也遮不住的贫穷。赤脚的小孩子成群地拥上来讨钱,手心向上一直伸到人的眼皮子底下,口里嚷着:“ONE DOLLER!ONE DOLLER!”有的还不住地指指嘴又拍拍胳膊再连连点头作揖,意思是口无食,身无衣,请大爷可怜可怜吧。整套动作连贯纯熟,自成体系。小辛警告我千万不能给钱,不然会招来更多的乞丐。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本能地取出零钞分给眼前的几个小孩子。
就仿佛听到一声无声的口令,呼啦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那么多小乞丐,拥上来牵手扯衣,更大声地喊着“ONE DOLLER!”而且大有越来越多之势。我连声说着“SORRY”,试图用力分开挡在身前的孩子,但是他们不依不饶地拉手扯臂,有的竟然自己扯住我衣襟开始掏摸,还有的甚至抱住我大腿,而且我明显感觉到那个抱腿的男孩子在轻轻抚摸我,不由又窘又怕。
幸亏小辛冲上来,一边用印地语大声喝斥,一边拖着我加快几步,迅速走进商业街。商铺门前好像是乞丐们的禁地,他们跟到街口就本能地止步了,好像看到一道无形的屏障。
然而小贩们也同样会嚷着“ONE DOLLER”拥上来,手里拿着一条丝巾或是一件首饰。
“一美元这么便宜?”我停下脚步,真打算好好光顾的时候,小贩已经改了口,“TEN DOLLER!”
“可你刚才明明说一美元的。”
“9美元!”小贩就像听不见我的话,好脾气地举着丝巾一直伸到我眼前来,顾自报着价:“8.5美元,8美元!”
“三美元!行就成交。”我试图还价。
“7美元!”
我转身便走。小贩忙招呼:“OK,OK!”然而待我一转身,他又立刻改口中:“7美元!6.5美元!”
“6美元两条。”我远远地站着,一副不行就走的架势。
这一招在国内屡试不爽,在印度似乎也管用。那小贩很痛快地说:“OK!OK!”并不断朝我招手。
我已经边走边掏钱了,却又听那小贩很简截地说:“六美元一条,两条12美元!”
这样的软磨硬泡和出而反而简直令人抓狂,我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走开,任凭他在身后大声“OK!”甚至“ONEDOLLER!”地乱喊,也再不回头。
小辛一直笑嘻嘻地作壁上观,这时候才追上来说:“你不了解印度时间,也不习惯印度价格。讲价不可以这样,下次你喜欢什么,让我替你还价。还有,如果不是确实想要,最好不要有好奇心去询价,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不过今天例外,今天是你光临第一天,需要多多练习,这样以后才会学聪明。但明天,后天,再后天,我不能总是帮你。在印度,本地人可以不理睬乞丐,但是拦着游客不让施舍就不对了。”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看着那些小孩子纠缠我也不帮忙,直到见我实在狼狈才现身相救。一则因为身份不便,二则大概也是有意让我吃个小亏,受点教训。我诚心诚意地致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小辛立即瞪大了眼睛:“什么话?什么书?你说慢一点,好好教我。”
我不禁又笑起来。
在后来我一个人的游历中,小辛的这番教诲令我受益匪浅。在印度讨价还价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因为完全不知道底线在哪里。在国内虽然也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但总有个限度,是照着一半砍还是三分之一;印度不同,开价一万卢比的裙子你可以还价八百,完全没有必要理会小贩的报价,而只要遵照你自己心目中对商品开出的价格,或者说你愿意付出的价格就好了。
最开始没经验,总是胆颤心惊地还一个数目,然后展开拉锯站,五十卢比五十卢比地软磨硬泡,直至最后成交。后来有经验了,只大概问个价钱,便果断地还出一个心目中的最底限,然后最多抬至一倍成交。买一件东西前,要先问问自己:希望用多少人民币买下它?然后迅速换算成卢比,再开出一半的价格开始舌战。
一定要对印度人的缠功有耐心,中国的小贩再饶舌,报价一千的东西也会一百一百地上落,最底限也是五十。而在印度,价值上万的商品他们也会三十五十地跟你蘑菇,简直让人满头冒火。即使你已经很坚决地说:“要么两百,要么不买!”他仍然会好脾气地用计算器按一个“1850”跟你慢慢往下谈。你气得转身走了,他拉住你,直说“Noproblem”极力挽留,你以为他答应了,转过身来,他却举着显示“1800”的计算器向你憨厚地笑……
然而说印度人精明吧,他们又好像不大会算账,买一件衬衫,还到六百还下不来。四件两千,他却会很痛快地答应。我最开始逛店总是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地问价、砍价,后来学精了,把自己相中的货品一齐堆在柜台上,一一指点着,“一、二、三、四、五,一共多少?”这样子算下来的价格,总会比一件一件买便宜得多。
这样一路走一路练习,只逛了半条街,我已经挤出一身汗来。市场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巷子本来不算窄,但是因为店铺林立,且家家都将摊位摆出街面来,越往深处走,人群越拥挤,几乎摩肩擦踵。人与人之间距离太近总是令我不适,况且即便是“印度时间”,离辛妈的一小时规定也超出太多了。
于是我们决定收兵,但因为我实在好奇小辛的讲价功夫,遂在一家手工饰品店里挑了条镶着宝石莲花的银手链,好配搭小辛送我的银莲花戒指。
小辛与店主用本地语交流,也没见他怎么费口舌,就达成了交易。我望尘莫及,却并不服气,笑着说:“不算,你是本地人,他们报价会老实得多。”
“也是。”小辛并不居功,反问我:“你也喜欢莲花吗?”
“谁会不喜欢呢?”我改用中文说,“你念中文,知道我们的《爱莲说》吗?”
“《爱莲说》?是一种经文吗?”
“不是,是古文,专门描写莲花的。”我轻轻背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你念得很好听,不过,是什么意思呢?”
我微笑,虽然辛哈的中文了得,不过我国古文化博大精深,岂是一个印度少年上几年中文学校就可以体会的。我岔开话题,问他:“你刚才问我‘也喜欢莲花’吗?是不是你自己很喜欢莲花?”
“谁会不喜欢呢?”小辛学着我的口气答,“莲花可是印度教的象征啊。”
“哦,不是佛教的象征吗?”
“跟印度教学的。”小辛简截地回答,语气里多少有些自得,“释迦牟尼生下来,也是刹帝利。”
也许这就是佛教与佛祖最可亲的地方。
我们知道耶酥是上帝之子,可是上帝是谁的儿子呢?我们知道梵天制造了人类,可是梵天由谁制造?至于中国的女娲抟土造人,盘古开天辟地,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信仰,而仅仅是传说,连孩子也知道那不是事实。
但佛教是不同的,佛祖释迦牟尼不但有父有母,还有名有姓。
他的本名叫作乔达摩悉达多,出生于公元前六世纪的蓝毗尼花园,父亲是迦毗罗卫国释迦族族长净饭王,母亲是拘利族王国的摩耶公主。
那必然是一个阳光明媚花香馥郁的春天,临近生产的皇后摩耶夫人按照风俗回娘家待产,路过蓝毗尼花园时,看到一株鲜花盛开的无忧树。当她伸出手来摘取头顶最美的一朵花时,王子自她的腋下诞生了。
他一生下来就会走路,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走七步,步步生莲,霞光万丈。他站下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地之间,惟我独尊。
——这当然是传说。真相是,纵然贵为王子,他的种姓却从出生那天起,已经注定是刹帝利,并不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而改变。也许,这在他小时候曾经引起过他的不快与深思吧?他无疑是智慧慈悲充满了人格魅力的,也无疑受到臣民的景仰,可是,他仍要对婆罗门低声下气,以次等种姓之礼相待。在当时,难道不会使他思考,使他质疑,为什么同为人类,却生而不平等吗?
尤其是,在他出生第七天,摩耶夫人便不幸去逝,虽然姨母给予了他充分的疼爱,却仍不能让王子觉得满足。他总是问父亲与老师们:为什么花开了要谢?为什么美好的时光不能常驻?为什么人生下来要分为四种姓?
净饭王为了安慰儿子,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建筑了一座美丽的四时宫殿,并在宫中堆满了奇珍异宝,以此来抵御春去秋来。但是这些都不能使王子觉得快乐,他娶了邻国美丽的公主为妻,还生下一个可爱的王孙,却只觉更加困惑:生老病死,究竟意味着什么?爱憎痴欲,怎么样才能真正解脱?他能让这座华丽的宫殿永远不朽吗?能让美艳的妻子永远不老,让可爱的儿子永远不死吗?此时愈快乐,彼时便越悲伤;今日再美丽,他日也难永恒;要想战胜这一切,需要怎样的修为?
现有的宗教与知识不能解答他的疑问,于是他决意离家苦修,并最终在菩提树下顿悟,参透真谛,提出“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四姓出家,同为释氏”的主张,建立了佛教。
与其说佛陀是一位创造者,勿宁说是一位革命家,勇于反抗婆罗门教的压迫束缚,而大胆地提出“众生平等”。在根本上,这与农民起义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一样的,都具有振臂一呼,群起响应的力量。是被压迫者奋起反抗压迫者的一种声音。事实上,印度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改教活动,正是发生于社会地位最低卑的“不可接触者”阶层中,充分显示出佛教对于心灵的安抚作用。
只是,陈胜、吴广为的是一己之欲,为的是称王称相,富贵荣华,终究是凡人贪念;而释迦牟尼却为的是千秋百姓,为的是度万众脱苦海,永生极乐。他要战胜的,不只是强权和压迫,还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贪嗔痴欲循环不已的小我私欲,所以,他成了佛。
后世尊称这位释迦族的智者为释迦牟尼,而将佛门弟子称为“释子”,印度人惯称作“比丘”,而中国人称之为“和尚”。
但是小辛的哥哥大辛,又是受到什么样的触动,才决定断发出家,投身佛门做一名释子的呢?
晚上,我睡在辛哈大哥的房间。据说,自从五年前大辛出家,这房间就一直空着,但始终保持原样,因为辛妈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还俗归来。
大辛品位不俗,房间布置得雅洁明朗,既没有印度家庭惯有的描金细密画,也没有佛门子弟供奉的佛龛香炉,只是架上累累的佛教书籍才可以透露出房间主人的信仰。最特别的,是其中还有很多中文书,包括唐僧玄奘主持编写的《大唐西域记》,赵朴初的《佛教知识问答》,以及中英文对照的《六度集经》,《大正藏》,《菩萨本缘经》等,还有几本笔记。
我随手抽出,翻开,发现竟是一本手绘册子,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满满的都是莲花。
原来,这个家里最喜欢莲花的人是大辛。
我着迷地看着那些莲花,有些是水彩,有些只是简单的素描,然而了了几笔,已经临摩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仿佛吹口气,就可以迎风摇摆。它们或者一枝独秀,或者成群连袂,或者顺流而下,或者只是供在水盆里,或粉或白,甚至还有几幅蓝莲花,但是,都那么艳而不骄,风骨清扬。
有些页码上,除了莲花外,偶尔还会有些简单的句子,是英文,语法并不准确,表达的情绪却极特别而且浓烈,似乎绘画人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看懂它们,而只是随意地记下自己当时的心情——
“世事如河水沉浮,莲花飘在水上,是不沉的思想,或许,这便是佛性吧。”
“人生短暂,苦难如汪洋无边,曼殊莎华在彼岸开放。莲花在这里,莲花不语,莲花是谁的知己?”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莲花笑了。莲花是无忧亦无怖的——是因为莲花无根吗?”
……
我有些好奇,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将莲花画得这样传神?他明明出生于传统的印度家庭,自幼接受湿婆教的灌输,家里四壁挂满了象头神和印度神话故事的描金画,为什么,他却会与世隔绝般地独立生长,将自己变成一株佛台的莲花?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在茫茫原野中踽踽独行,天地寂廖无垠,远处却有一株高大的菩提树傲然独立,我走过去,看到一个和尚身披袈裟,在树下打坐——那是佛祖,还是大辛?
然后,我又听到那声音轻轻呼唤:娜兰。
梦在这时候醒了,静夜里,仿佛有清风送来花香,我睁开眼睛,看见墙上奇迹般地绽放着一朵巨大的白莲花,倩影轻盈,暗香浮动。
白天我打量过这个房间的,明明记得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怎么会突然多出这朵晶莹的白莲花?
我疑心自己是幻觉,忍不住走近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墙面有轻微的凸起,看来是某种特殊的荧光涂料,可以在黑暗中发光并且有极轻微的香味。这朵花,也是大辛的杰作么?
远处,依稀有钟声长鸣,悠远沉静,直抵人的内心。
我不觉一动:这是大辛的房间,莫非,当年,他也是常常在夜里醒来,听到这样的钟声的召唤,所以才会离开自己的家庭,投入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