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读张爱玲作品的人,大多应该同我一样,先看到《对照记》,隔了许多年才知道有《小团圆》,并且为了它的真伪好一阵子扰攘;再过几年,才看到《雷峰塔》与《易经》。
然而从张爱玲写给宋淇夫妇的书信看来,这几本书的写作顺序却恰恰是反过来的。
早在一九六一年二月,她已经决定了要使用《易经》的书名,而且九月的时候已经打完了字,只是有许多地方待改。到了第二年,已经在考虑译成中文的事。
六三年六月二十日的信中,她写:“《易经》决定译,至少译上半部《雷峰塔倒了》,已够长,或有十万字……下半部叫《易经》……把它东投西投,一致回说没有销路。”
最后一次提及则是一九六四年五月六日的信:“《易经》始终卖不掉,使我很灰心。”
但是已经决定了译成中文,为什么一直没有译或者没有译完它呢?从六四年两稿英文版完成至九五年张爱玲过世,中间整整过去了三十年,这期间张爱玲已经再度火遍海峡两岸,如果有人知道她手上有这样两部书稿,绝不至于“卖不掉”。
但或许是因为之前有《私语》,后来又写了《小团圆》(从信上看是一九七五、七六两年间写的),题材相类,不犯着再译一次。她自己也说过《小团圆》其实就是《易经》的一小部分再加上爱情故事。
然而我始终以为《雷峰塔》和《易经》比《小团圆》要好,虽然是英文写作,然而那种温柔敦厚的老中国味道十分浓郁,虽然不能像《金锁记》那样精致幽细,张氏的味道却是足的,仿佛听大家族的人聚在一起戚戚察察地咬耳朵,有着鸦片的冷香。
相较之下,《小团圆》开篇即写港大,写战争,罗列了许多异国风情的名字与人物,简直就是一本点名簿,却又都没了下文,看起来倒反而有一种异乡的“隔”的感觉。那些学生的形象更加单薄而突兀,还不等记住名字这人物倒已经不再出现了,完全不符合小说写作的基本原理。
《雷峰塔》和《易经》的人物也多,但分成上下部后,各有偏重,气氛和谐,就并不显得冲突。而且人物是随着情节出场的,并不是单纯地列表,于是他们的身上就有了种生活气,即使记不住谁是谁,但他们站在一起,轻言细语,就集体构结了一种气氛,一种大家族的意味,显得和谐糜丽,仿佛看电影。
《雷峰塔》写的是张爱玲去香港念书之前的故事,背景是天津和上海,永远困在某一座房子里,永远是类似的面孔在私语。父母,弟弟,姑姑,舅舅,众多的表兄妹们,秦干,何干,王发,志远,父亲的姨太太,甚至继母,继母的母亲与陪房……所有的人物都是琐碎、稔熟而亲切的。即便是凉薄自私的父亲,她也一边借着主人公的口说“我要报仇”,一边又忍不住要代他找理由:“学校里三四百个女孩子,差不多人人都跟父亲闹别扭,不然就是为鸦片,不然就是为姨太太,不然就是又为鸦片又为姨太太吵。”
主人公叫琵琶,很明显是张爱玲自己的影子。写她四岁到十八岁的经历。十八岁的张爱玲还没有遇见胡兰成,所以书里只有人事没有爱情,可以想象不会多么吸引人。
文中絮絮地记述着佣人何干秦干等带着孩子们在月夜里讲白蛇传奇,男佣人们在房里打麻将,父亲新娶的姨太太带她去餐厅里吃饭,蛋糕上的奶油齐着鼻子高,还有,过年时去二大爷家拜年,每次背“商女不知亡国恨”,二大爷就拭泪……
整个故事说穿了就是加长版的《私语》,人物多,情节细,没有太强的故事性,只是记录生活的真实,或者说,回忆的真实。整个前七章都讲的是在天津的故事。七章过去了,一家子才动身到上海,再之后才是我这部《张爱玲传奇》的开篇。
熟悉张爱玲作品的读者,在她早期的散文和小说里都早已读过这些人物和故事,重看时会觉得亲切,仿佛读故人笔记。然而对于新读者,尤其是外国的读者,却只怕没有多少吸引力,难怪张爱玲一直抱怨“卖不掉”。
但文字是好的。看似随意的对白也极有趣味,比如写何干带着琵琶和陵姐弟两个去给亲戚老太太拜年时的一段:
琵琶每回见老太太总见她坐在床沿上,床帘向两旁分开,就跟她的中分的黑锦缎头带一样。她在雕花黄檀木神龛里伛偻着身体,面皮沉甸甸的,眼睛也沉甸甸的,说话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过来让我看看。嗳呀,老何,这两个孩子比我自己的还让人欢喜。多大啦?都吃些什么?”
“没大变,老太太,蒸鸡蛋,豆腐,鸭舌汤。”
“鸭子现在不当时了。”
“是啊,老太太。这一向就只吃蒸鸡蛋,豆腐,冬瓜汤。”
“要厨房给他们做这些菜。”老太太吩咐一个老妈子。
乍一看觉得没什么,细一想却令人忍俊不禁——老太太问起孩子的食单,何干本是照直答的。然而老太太家早已穷了,备不起鸭舌汤,便冠冕堂皇地说“鸭子不当时了”。难得何干也知机得快,立刻识趣地改口说吃冬瓜汤了,老太太便有了底气,派头十足地吩咐老妈子去备菜了——真真写活了一个没落贵族老太太又窘迫又要摆排场的微妙心理。不是经过的,编也编不出。
书里的每个人物,哪怕只出场一两次,或者早早就走掉了的,也仍然形象鲜明。比如弟弟的保姆秦干,只在天津的故事里出现过,可是已经给整本书尤其是弟弟的身上打了烙印。
秦干是女主人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仗着自己服侍的是少爷,总觉得高人一等似的,一直代这嫡子对琵琶发号施令,理由永远是“他比你小”,让琵琶生了不少闷气。然而当她辞工离去时,叮嘱了陵少爷一大番话后,又转向琵琶说:“我走了,小姐。你要照应弟弟,他比你小。”
这是她说给琵琶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寂灭无声。然而这一句却无疑将她的形象照到了极亮处,仿如烟花窜起,照亮黑夜。书中写:“泪水刺痛了琵琶的眼睛,洪水似的滚滚落下,因为发现无论什么事都有完的时候。”
那时候的琵琶也就是爱玲不过才七八岁,却已经深谙一个“完”字了。这一章“完”后,他们一家子上了船,经过黑海洋绿海洋,一路到了上海,而我这部《张爱玲传奇》也才刚刚开始。
再后来,在上海,又是不同的亲戚,亲戚家的姨太太,满堂的儿女,新的人物新的故事,看着却只是周而复始。故事的最后一章,弟弟死了,而她送别了陪伴她整个童年与少女时代的保姆何干,这回是真的“完了”——《雷峰塔》便在那里倒掉,而《易经》则从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