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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子静带着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来探望母亲和姐姐,期待地说:“我想跟你们住在一起。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妈妈,你也收下我吧。”他看着母亲,满眼热望。

黄逸梵看着豆芽菜一般高而瘦的小儿子,心如刀绞,却只能理性地解释给他听,说:“你父亲不肯拿钱出来,我的能力最多只能负担你姐姐一个人的教养费,再也没办法收留你了。”

子静哭了,眼泪毫无遮拦地流过苍白瘦削的脸,像一尊希腊雕像。

爱玲也躲进厨房里哭起来,胸闷得简直喘不上气来。母亲进来看见,向她说:“哭解决不了问题的。”她脱口而出:“我希望能把他救出来。我想——我想要——把他救出来——”她抽泣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言在这个时候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呀。

她从那格撕掉了一张手帕的窗户里看出去,看见她的弟弟踽踽地走在街道上,头低着,影子拉得长长的,他怀里还抱着那双篮球鞋。

那影像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帮不了她的弟弟,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爱他。爱一个人而不能帮助他,便连这爱也显得羞耻且伪饰起来。

并且,由于母亲对弟弟的拒绝,使她不得不想到她自己。她的升学问题迫切地摆在眼前。

当时有一种惯例,女子中学毕业了要继续上大学,不一定立刻就读,可以找个婆家先结婚,由丈夫拿一笔钱出来资助就学,毕业回来再考虑生儿育女,看看当时报纸上那些打着“愿助学费”字样的征婚广告就知道了;要不先工作着,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后才继续升学。

——然而这两种选择都不适合张爱玲。

早在圣玛利亚中学上学的时候,她有一个女同学叫张如瑾,跟她比写作,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若馨》,教授汪宏声先生也很器重,曾经推荐给《良友》发表,但是因为战争爆发而未能出版,她自己出钱印了几百本,张爱玲还特地写了一篇《若馨评》。然而她后来嫁了人,再没写过字,就这样沉寂下来。从那时起,张爱玲便坚信世上最大的悲剧,就是一个天才的女子无端搅进了婚姻。她在毕业留言“最怕”一栏里填着“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了婚”,也是因为这件事。

或者是先工作——那时候中学毕业的人或者可以去做女书记员,女招待员,或是女店员,都是些不很操心却需要细心的工作。然而口头禅“我又忘啦”的张爱玲虽然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在生活上却是弱智,不会做家务,不会女红,甚至不会削苹果;在一个房间里住了两年,却不知道电铃在哪里;永远不记得路,即使是那么酷爱看电影,可是每次都要家里的车夫送去,看完后再站在路口像巡捕房招领的孩子一般,乖乖地等车夫来认领回去——她无法自己去找司机,因为非但不记得路,甚至也记不得家里汽车的号码;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的卧室总是最凌乱的一间,学校规定鞋子要放在鞋柜里,而她总是把自己的皮鞋随意地抛尸于床下,以至屡屡被惩罚性地展示出来,而她依然如故,逼得紧了,便说一句:“哎呀,我忘了。”

不愿嫁人,也不适合工作,那便只有升学了。可是这是一笔相当不菲的学费,父亲张廷重是不肯拿出来的——后来听说何干因为犯了和她同谋的嫌疑,大大被连累了一通。继母孙用蕃把她的一切东西分着送了人,同人说就当这个女儿死了,家里再没有过这个人。何干偷偷把爱玲小时候的一些玩具拿来给她做纪念,其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色鸵鸟毛折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就掉毛,漫天飞着,是迷茫的儿时记忆。然而爱玲如获至宝,一边轻轻扇着一边呛咳落泪。

何干告诉爱玲,她继母在背地里笑话黄逸梵收留她是件笨事,已经自顾不暇,还要把这样一个大包袱扛上身,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爱玲益发不安,收养已经是这样沉重的一个大包袱,她如何忍心雪上加霜,再伸手向母亲要一笔学费。

这时候她已经知道母亲回国的真正原因:冰清玉洁的姑姑与表侄发生了不伦之恋,明知道是不可能有结局的,却还是一头栽进去,并且为了帮他打官司花光了所有的钱,就连母亲存在她那里的钱也都取出来用掉了。

“根本就是偷!”母亲悄悄向她抱怨着,因为没了钱,被困在中国走不了——她的男朋友还在国外等她回去,可是她对着两个债主,寸步难行。一个是她亲密的女伴,多少年来她们两个互相支持,然而这一次她伤害她比谁都狠都严重,她却不能拿她怎么样;另一个是她的女儿,虽然她对这个女儿的前景完全没有信心,却仍然肯拿钱出来请犹太裔英国老师为她补习数学,让她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

补习老师是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考的监考人,当然学费贵得吓死人。爱玲用得心惊肉跳,一边补习一边忍不住要偷偷看钟,计算着这一分钟又花掉了母亲多少钱,并且同时偷偷怀疑着,母亲是不是也在这样想。因为怕向母亲拿公共汽车钱,她宁可每天徒步走过半个城,从越界筑路走到西青会补课。

姑姑做股票蚀了钱,出去找工作,每月五十元的薪水。汽车卖了,厨子也辞了,只雇着一个男仆,每周来两三次,帮着采购些伙食用品,境况大不如前。有一天难得有兴致,听爱玲说想吃包子,便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只有四只,皱皱的皮,看得人的心也皱了起来,喉咙也哽住了。

没钱的感觉是这样地鲜明而具体——不至于穷困到一无所有,然而的确是拮据,令人窘迫。张爱玲看着那四只愁眉苦脸的小包子,忽然间就明白了“咽泪装欢”的意思——那包子真是难以下咽,吃在口里像吃的是贫穷,可是她还得装出笑脸说:“好吃,真是好吃!”

“我补书预备考伦敦大学。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私语》)

“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向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童言无忌》) jnzpWqLoGXyPCyX1dIrqtwTqQbAmFXbQVtrLeilgCHXXnuhkRnovTrt1kKk4Ox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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