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游荡在时间的永巷里,紧追着张爱玲的脚步,她穿一件锦绣长袍,踏着软底绣花鞋,轻灵地走在前面,走在曲曲折折的楼廊间,仿佛引路,同我结一场镜花水月的华丽缘。我想借一盏银灯,将脚下的路照得清楚,然而只是一低头,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只有隐微的哭声来自隔壁的老房子。
我一直觉得,老房子是有记忆的,如果墙壁会说话,他们会絮絮不止成宵整夜地告诉我们曾经发生在这房子里的每一桩琐事。即便住在房里的人都做了古,然而房子是不老的,它全都记得。将手按在老房子的墙壁上,会感觉到温度、皮肤的质感、甚至心跳——即使那墙壁是湿濡而冰冷的,也是一段抑郁的往事。
一代代的人在这里死去,一代代的人在这里出生,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唇,然而一年一年地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那最后的一点气息便被吸入老房子的墙壁里去,怯生生的眼睛看着新的生命降临,与那新的明亮的眼睛相对视。明亮的眼睛新崭崭的,可是什么也看不见;老了钝了的眼睛藏在墙壁里,却把一切都看得通透。
我的灵魂追着那幽咽委屈的哭泣声飘进上海淮安路三一三号的老房子里,看到年少的爱玲在哭泣。我心如刀绞,可是无能为力。一个灵魂,可以看,可以听,可以想,可是不能做成任何一件事。
这是一九三七年。一九三七年的这房子已经成了监狱,房主人张廷重成了监狱长。
一九三七年对于整个中国都是一场大悲剧,对于上海尤其如此。“八一三”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进攻闸北,国民党部队从上海连夜撤退,上海沦陷了,成为“孤岛”。
苏州河一带炮声彻夜不断,住在老房子里的人每天就好像睡在战壕里一样。
然而这些对于张爱玲来说仍然不是最悲惨,最切肤相关的。她有她自己的悲剧。
这一年,张爱玲中学毕业了,她在校刊毕业生留言栏里写着:“什么都可以‘忘了’,只别连我也‘忘了’。”结束了自己的中学时代。
——然而谁又会忘记她呢?她以她的奇采异文给整个华人世界都留下了那么深刻隽美的印象,然而她自己,却难得快乐。
母亲黄逸梵为了女儿的学业特地回了一次国,建议她可以去国外留学。经年不见,母子的阔别重逢对于张爱玲来说,无异于过年一样的大事。
她那种喜气洋洋不由自主地在眉梢眼角里流淌出来,即使自己不觉得,父亲张廷重却是察觉了,未免愤愤——这么些年来,是他拿出钱来供她吃穿读书的,怎么这女儿不领情,仍只是向着她母亲?因此黄逸梵托人找他谈关于张爱玲留学的事情时,他故意避而不见。
于是只得由张爱玲自己来提。当她站在父亲的烟榻前吃吃艾艾地说出学费的请求,他立即便发作起来,骂女儿崇洋,听外人的挑唆。后母孙用蕃更是在一旁煽风点火地骂了出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这样刻薄的声气,倒又不像明媒正娶大家千金的凤姐了,倒有些像平丫头扶了正——平儿也还体面些,应该是恃宠而骄的秋桐向尤二发威。
张爱玲在《雷峰塔》里塑造了一个继母荣珠的形象,披露她是庶出,接了自己的生母来住后,说话时总是习惯地带有一种抱怨不耐烦的口气。
“圣人有言:‘嫡庶之别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这套规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继承顺序。照相馆理说一个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却还是分等。荣珠就巴结嫡母,对亲生母亲却严词厉色,呼来叱去。这是孔教的礼法。”
——这样一分析,听上去倒又像探春对赵姨娘的态度了。
到了《易经》里,她形容得更逼切了:
“在她父亲的房子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吸烟室像烟雾弥漫的洞窟,他和鬼魅似的姨太太躺在榻上,在灯上烧大烟,最后沉闷的空气里生出了他的蜘蛛精似的继室。”
——这“蜘蛛精”的比喻,同林黛玉比刘姥姥的“母蝗虫”有一拼,明白写出继母那种权欲贲张的情状。
张爱玲在那张牙舞爪的蜘蛛精面前只有落荒而逃。正好张爱玲的舅舅家刚从芜湖搬回来,住在淮海中路的伟达饭店,爱玲的母亲也住在那里,于是张爱玲便借口炮声终夜不断睡不着觉,和父亲商量要到姑姑那里住些日子。张廷重明知所谓去姑姑处其实便是去妈妈处,然而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不料张爱玲住了两个礼拜回来,遇见后母,孙用蕃劈面便问:“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爱玲呆着脸说:“跟父亲说过了。”
孙用蕃冷笑一声,扬起声音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刷地便打了爱玲一个嘴巴。
张爱玲本能地要还手,孙用蕃已经利落地一转身,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
几乎是转眼间的事,张廷重趿着拖鞋啪达啪达地冲下来,不由分说,抓住爱玲便拳打脚踢起来,紧着问:“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一脚接一脚,把多年的不如意以及对前妻的恨全报在这个眼里只有娘没有爹的女儿身上。
爱玲心里悲哀到极点,无心分辩,只求速死,咬紧了牙关,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她还记得妈妈叮嘱过她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原来,妈妈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妈妈啊,我快被他们打死了,快来救救我我啊!
混乱中,她只觉自己的头一会偏到这一边,一会又偏到那一边,耳朵也震聋了。先还满地滚着,后来便不动了,但仍然大睁着眼睛,仇恨地看着这屋子,那些摆设从来没有如此明晰过——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子,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墙壁上挂着陆小曼的油画……这间屋子充实到拥挤的地步,塞满了金的银的镶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独独没有亲情!
她恨!穿着各色绣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脚在面前杂沓往来,满屋子都是人,可没有人味儿!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可以喷出火来,她希望烧掉这屋子,也烧掉她自己,可是最终她只是无力地闭上眼睛,再也不能动弹。
何干早已吓得傻了。这是亲爹亲闺女呀,如何动起手来竟像前世仇人一般。她扎撒着手,拉不开也拉着,劝着,求着,眼看小姐已经躺着不动了,老爷还不停脚地踢着,这是想要小姐的命啊!别的人也都看着实在不像了,都拥上来劝着,终于拉开了,张廷重犹喘着粗气说:“把她关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谁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
爱玲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到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却被看门的警卫拦住了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因为害怕战乱期间有难民抢劫,张廷重新请了两个溃兵来做门警,他们配着枪,此时越发像监狱的看守。爱玲扑上去,叫闹踢门,希望引起街外警察的注意,终是不行。反把张廷重惹得更加火冒三丈,抄起一只硕大的白瓷花瓶便砸过来——幸好没砸到,摔在墙上爆炸开来,把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他还在咆哮着:“开枪打死她!打死她!”
何干惊得魂飞魄散,她倒不至于以为老爷真会枪杀自己亲生女儿,可也不想爱玲再吃亏又捱一顿打,忙忙拉了她进房,哭着:“你怎么会弄到这样呢?”
爱玲忍到这会儿,这才抱住奶妈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