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赞成宝湘联姻说。综合其观点,其推理大致是这样的:
在八十回后,林黛玉含恨而死,于是贾宝玉娶了薛宝钗,后来看破红尘,悬崖撒手——这本是脂批透露的情节,然而红学家们在此基础上自行发挥,再出续集:宝玉出家后,云游四方,半路遇上死了丈夫的史湘云,两人同病相怜,旧梦重温,于是宝玉还俗,与湘云结为夫妻;但后来还是觉得尘世难耐,遂决定出尔反尔,再次出家。
且不论这论调有多么恶俗委琐,只看他们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呢?据红学家们论证:
一、史湘云判词里有“博得个才貌仙郎”的句子,而全书中除宝玉外绝无第二个男子配得上称“仙郎”;
二、黛玉说过宝玉“做了两回和尚了”,所以宝玉一定要出家两次;
三、湘云有金麒麟,所以真正的“金玉良缘”是指湘云与宝玉。
以上三条还算得上是可以强辞夺理的,至于说“绛珠仙草指的是湘云而不是黛玉”,“前来还泪的也是史湘云”等说法,相信哪怕只是看过一遍《红楼梦》的人也知道有多么无稽,遂在这里不废笔赘述了。
让我们一一判断上述理论的可行性:
1、原著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开篇即有脂批云: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
这里明明白白说了“金玉姻缘已定”,可见那个“金”指的并不是史湘云。所谓“湘云揣着个金麒麟就是金玉良缘的正主儿”之说实在牵强。
更何况贾宝玉平生最恨的就是金玉之说,连做梦都要喊出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他努力地打破了金锁配宝玉的“金玉姻缘”,遁世出家,到头来却又媚俗地迁就个金麒麟,来寻找第二段“金玉缘”?究竟是宝玉执迷不悟,还是红学家们“为其所惑”呢?
2、脂批说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所谓“间色”是画中术语,且不论它的真实含义该如何理解,只看脂砚如何去用这个词,便可知其所指。全书除了这一处之外,“间色”两字还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中: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甲戌本在此双行夹批:“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意思是小红和贾芸不是书里的重要人物,写来渲染调济一下而已;
同样是在这一回,后半部写到宝玉与薛蟠庆祝生日。
又一次是写在冯紫英邀请宝玉赴宴后面,脂批“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这个间色,是说男人话题不是书中正文,写来为闺阁文字作个调节。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
这里,先是在“冯紫英一路说笑”后有一句侧批:“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接着又在紫英一番话后,有三段眉批:“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壬午雨窗。”“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可见“润色”也罢,“间色”也罢,都是指此段文字非同正文,乃是写来调济节奏气氛的。全书中三次“间色”都作一样使用,不可谓“孤证”了。可见史湘云之金麒麟,亦是“间色法”,横插枝节添点花絮罢了,而非什么预示宝湘联姻的大关键。脂砚说黛玉偏偏还要起疑心,所以是“情情”,然而我们置身事外,就不必乱起猜疑,枉沽“情情”之名了吧?
倒是那句脂批的“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更应引起我们注意。”这段故事中原无卫若兰其人,然而脂砚偏偏在此处提及,其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卫若兰射圃’一段文字的描写也是英气十足,堪与冯紫英豪饮相对应;二是若兰射圃之时,宝玉、紫英等也都在场。”
3、开篇甄士隐所作《好了歌》注释中,有一句“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这句后面脂批注云“宝钗、湘云一干人”,可见宝钗、湘云是一直活到了“两鬓成霜”的年纪。红楼女儿虽薄命,并非都短命,这两个人的丈夫一个出家,一个早亡,当年他们在蘅芜院夜拟菊花题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老了,还是这样两个女子作伴吧?
脂砚对宝钗和湘云的分别批评还有一句“宝钗为博知所误,湘云为自爱所误”。湘云如此自爱的一个人,倘若死了丈夫,大概是不会另抱琵琶的。要注意在那个年代里,在湘云这样的出身中,改嫁是件很败行的事。湘云未必肯吃宝钗的剩饭,捡了人家的丈夫来嫁。
其实单是想象一下宝玉与湘云重逢的场景,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欢天喜地地庆祝第二春,想想都够发冷的。怎么看都不是我们心目中的宝哥哥云妹妹。这只能是现世俗男人的杜撰罢了,再不可能出现在曹雪芹笔下。
况且,这里有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湘云嫁宝玉时,宝钗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宝钗还活着,宝玉出家又还俗,却停妻另娶,成何体统?而湘云明知使君有妇,还要雀占鸠巢,且还是她最敬爱的宝姐姐的巢,又情何以堪?
而倘若宝钗已经死了(书中并无宝钗早夭的暗示),那也应该是在“两鬓成霜”之后了。宝钗和湘云都活得挺长,而湘云活得比宝钗更长,一直熬到宝钗老了,死了,她还没死,还有机会在满头白发的时候与宝玉重逢,再婚,玩一把“激情燃烧夕阳红”。可是宝玉是“没有脚的小鸟”,都白发苍苍了,再来个二度春风,未免身心有所不济,所以又跑去出家了。
——红学泰斗周汝昌为首的红学家们,是想演绎这样令人不堪的一段老来佳话吗?
红楼梦里改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尤老娘;尤二姐是不等嫁就毁婚跟了贾琏的,所以才会被人说三道四;而尤三姐更是因为柳湘莲毁婚受辱而刎颈自尽——虽然作者对尤家一门的悲剧是持同情态度的,却并不等于同意她们这样做,并且每有讽刺之语,比如令三姐在报梦时说出“丧伦败行”的忏悔之言来,可见还是深受当时礼教之束缚。如何倒会让“自爱”的史湘云青出于蓝,择夫另嫁呢?
红学家们肯,曹雪芹未必肯;即使曹雪芹肯,恐怕湘云也不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