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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阳间:看不见的爱人

瑞秋和令正恋爱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点失控。

当瑞秋走进咖啡馆,冷着脸提出分手的时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虑这个建议似的。时间一下子就停滞了,瑞秋几乎要哭出来,后悔莫及,真怕令正思索之后当真说一句“那好吧”。

那只是几秒钟的停顿,可是于瑞秋就好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她和令正从相识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过完了,曾经那么充实而真实的往事因为这几秒钟的空白而变得毫无价值。

爱情就像练功,辛苦经营为的是持之以恒修成正果,然而一旦走火入魔,元气大伤,还不如从未练过。

最终令正毕竟没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紧张,忙不迭地去哄她劝她,而只是表现出倦怠和茫然,昏昏噩噩地说了句:“瑞秋,别闹了。”

他这样说了,瑞秋更加恼火,却也真的不敢再闹。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有些小脾气,却不会胡乱冲动,她看得出来,如果自己再火上浇油,很可能和令正这一次就真的完了。而她还没有想好。虽然她嘴里说“令正我们分手吧”,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给他一个坦白和忏悔的机会,从而结束他们之间看不见的恩怨,停止这段日子里的冷战。

所有的恋人在拍拖时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误会、闹意见、赔罪求和、和好如初,这个吵架的过程其实是个好好交流和沟通的捷径,如果两个人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那么吵一吵也是好的。两个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时只想着求同存异,未免遮掩矫饰,而有时候闹点小小的矛盾,却可能会见出真心。如果可以将吵架的时间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会因为闹一点小意见而疏远,反而会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调整吵架的时间表和热度计,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和对方温柔谈判,而在什么时候则要放下身段去大吵一架,给自己一个发泄的理由,也给对方一个表现宽容和大度的机会——大丈夫就是这样炼成的。都说“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决定的,只有松松紧紧,才可以把那个丈量的地盘不断开疆拓土。

然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的疆土在寸寸流失,为着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不仅是无颜的眼睛看不见他们,他们现在也看不见无颜了,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们却在为了她冷战,疏远,甚至面临分手。

多么荒谬!

瑞秋决定去探访钟爷爷。

小时候,钟爷爷曾经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个博学的教授,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从不犯错的正人君子,一个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扭转乾坤、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者。

钟自鸣之前,瑞秋从没见过比他更高尚、更高贵、更高权威和层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户区,上学时要经过一个菜市场,去无颜的家则要经过一个肉市场。她穿着干净的毛衣披着干净的头发从那里经过,染上一身暧昧混浊的气味。

她常常带着这样的气味来到钟家,无颜总是先闻到味道再听到瑞秋的脚步声。瑞秋的脚步很轻,笑容很开朗,但总是略显疲惫——肉市场的气味不仅染在她的毛衣和头发上,也往往染坏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钟自鸣有些怜惜这个女孩子,而且感谢她对外孙女儿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气味沾染到自己清纯如出水芙蓉的小公主,于是婉转地提出她可以住在这里,和无颜做伴。他的措词温和而婉转,即使对着一个小姑娘也彬彬有礼,就像是对着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应了,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过再回答。

她回家说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也很欣喜——在钟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么理由拒绝?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占一点吃的穿的便宜,但是钟家是名门大户,同钟家小姐交朋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女儿一天天长大起来,姐弟俩再挤在一个房间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铺可以让给弟弟睡,弟弟的上铺可以堆杂务。

瑞秋有一点惊愕:那么我回来的时候住哪里?

母亲答:还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厅沙发。

那就是没打算让她回来长住了,如果是歇脚还可以。

他们在那一瞬间已经做出了长远的打算,打算将她就此永永久久地送门出。如此迫不及待,如此高瞻远瞩。

瑞秋明白了父母的意思,什么都没说,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当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过肉市场,带着一身一头的生肉气味来到钟家。

钟自鸣听她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为总要考虑几天再准备几天,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搬来,但是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意思,而是很欢迎地请她进来,带她参观新房间,亲切地说还没有好好布置,因为要等她来了以后,按照她的意思再添置用品。她有什么意见,尽可以说给管家吴奶奶听,吴奶奶会帮她办齐需要的一切的。

钟家非常体贴,瑞秋在那一刻差点落泪。忽然觉得有点落难的味道。

那以后她便把钟自鸣当成爷爷一般来信赖。钟爷爷安排她和无颜一起升学,总是念最好的学校,选最好的班级,她们坐同桌,上学放学都一起,形影不离。

瑞秋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坐着钟家的汽车出出进进,自觉也像是钟家的二小姐了;可是跟在无颜身边指指点点,又觉得自己有些像丫环——伴读丫环。

说起来无颜是有些鸽子的身段麻雀舌的,因为渴望表达与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叽叽喳喳;瑞秋却是麻雀的姿势鸽子的眼,小家子气里透着一股温柔。两人在人前的时候,总是无颜在说瑞秋在笑;背着人,却都是瑞秋说给无颜听,教她世道与人际。

瑞秋是那种看上去温顺随和,骨子里争强好胜的女孩子;无颜却是表面上执拗孤傲,芯子里却全是委曲求全。两个人一个是低眉顺眼有问必答不管给什么都说好都说谢谢,另一个则是喜得良伴满心感恩无论对方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是心怀大志不达目的不罢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处看,另一个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断也要挣一个曲高和寡,万事不肯将就。

虽然两个人的随和不是同一种随和,傲气也不是同一种傲气,然而歪打正着,殊途同归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对严丝合缝的好朋友,便是亲姐妹也没有她们亲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她们的友谊看上去牢不可破,即使有了令正这件事也仍不受影响。这出于她们两方面的努力:无颜是压抑着自己的心事佯装无情,瑞秋则是藏着这秘密扮作无知——两人又一次殊途同归歪打正着地合了拍,将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给齐心协力地挽救了。

细想起来,她们之间几乎没吵过架,这一点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为女孩子的友谊总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来做插曲的。可是她们两个人都那么随和又那么骄傲,都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苛求完美,竟然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给过对方。

也许有一次——

大四的时候瑞秋找了份兼职,第一次拿到工资就说要请无颜吃饭。无颜笑,说赚钱那么辛苦也不省着点花,干嘛要浪费在吃饭上。瑞秋却认真地说我早就想要请你吃饭,不但请吃饭,还要帮你买衣裳送礼物呢,这钱怎么花都是浪费就是请你吃饭不浪费,做什么都可以省惟独给你买衣服不能省,谁叫我吃你穿你这么多年呢。

无颜先还笑嘻嘻听着,以为瑞秋是在说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们的友谊有多珍贵,但是听到末一句就笑不出来了。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里其实是有委屈的。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无颜收起来很少穿,那以后有一段日子她们疏远了许多,说笑都有点僵,假假的,透着客气。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

与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计划中的,但是单选这个时候去做,多少有点做给无颜看,是报复也是炫耀的意思。

后来她们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对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没发生过、或者发生了也不记得一样。

那是她们惟一的一次闹别扭,不知算不算,因为甚至没有过一句彼此攻击的话。

是瑞秋先低的头,瑞秋先回学校去找无颜的。她原以为无颜没了她一定会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不料最后却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经不习惯没有无颜这样一个人让她来包办一切,她发现原来自己很喜欢照顾别人、也控制别人。而且无颜没了她的陪护也能生活如常,这多少让她觉得失落和不自在。

但是毕竟再回不到从前了。无颜早就熟愁了校园的生活,同宿舍的姐妹也都迁就着她会把所有物事放在固定的位置,上饭堂时帮她打饭,去教室时喊她做伴。

即使没有瑞秋,无颜也还是从前的无颜;但是没了无颜,瑞秋便不再是那个众目睽睽下永远陪着个瞎子宛如守护天使般的瑞秋了,她变得平凡、普通,迅速湮没在芸芸学子之中。

后来就毕业了。

开始两个人还保持着每周通一次电话的习惯,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许瑞秋在话里话外是有他的影子的,但是她不说穿,无颜便也不问起。

又过一年,就连电话也断了,无颜这个人渐渐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柠檬黄的树叶,被夹在岁月的书里,压在记忆的底层。

对于无颜的暗恋令正,瑞秋一直是有点胜利的窃喜的,但是并没有恶意。她知道无颜不开心,却没想过她会有多伤心,并且因为无颜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开始是装着不知道,后来便习惯成自然,真的忽略了。她想她们两个都知道,她早晚会同令正结婚的,而无颜,将会做她的伴娘。

她想将来无颜还会遇上别的爱人,并且终将嫁人,到那时她们两个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亲,还是好朋友,会聚在一起说说往事,到那时也许会从头来说这件事,当成一件笑话来讲,顺便感慨青春的易逝。

她从没有想到无颜会爱令正这样深。瑞秋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不懂得感情,谁对谁有意思,她们总是最早的洞觉者,观察入微,并且颇会玩弄一些恋爱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们多半不会懂得太过深刻和强烈的感情,尤其是隐忍的爱情,以为那只是小说和电影里的事,如果发生在身边,则会视而不见,以为平常。

暗恋这回事,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发生一两次的吧?但是怎么会有人暗恋另一个人长达六年之久?

瑞秋自己是不会的,便认定别人也不会。

但是无颜竟会为了令正去死!

死亡。这是怎样的代价。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另一个人到如此义无反顾?

瑞秋眼见无颜倒在令正怀中阖上眼睛的时候就在想,完了,无颜死了,无颜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尽管她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那怎么行……

她这样纷繁杂乱地想着,脑子里乱轰轰的,从小到大和无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时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头。从念幼儿园起她们就认识了,她第一次和一个瞎子做同学,充满好奇,开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她,善良的心地则让她愿意帮助她,后来她们做了朋友,她听说她住在那个著名的钟家花园里,又惊讶又羡慕,因此常常去找她玩,后来便住了进去。

她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了钟爷爷,才住进了钟家的别墅,坐上了钟家的汽车,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轿车,后来她一路顺风地升中学,上大学,念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毕业后顺利地分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都是因为无颜,她甚至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令正的……

都说人在临死之前会在瞬间里回忆起一生里所有最重要的片断,然而瑞秋不过是看着无颜撞车,倒仿佛自己也从生到死走了一回似的,电光石火间,把从小到大的事情全翻了出来。每一个片断里,都有无颜。

原来无颜在她生命中占据的分量有这样重,重到无以承载。她不能不时时刻刻地想着她,怀念她。

她是真的伤心,简直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可是她却无人诉说。

瑞秋想着钟无颜,令正也想着钟无颜。

可是他不对她说出来,她也便不同他提起。

两个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倾诉也许就是一个安慰,但是两人都忍着,那就不仅是两份想念和伤感,还会同时滋生别的情绪,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

悲伤来临时,倘若最相爱的人不能互相依偎,就会比陌生人更加遥远。

瑞秋开始想自己是不是爱错了令正。其实她和令正的结合也许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完美。在大学时,裴令正是公认的白马王子,品学兼优,女生眼中的头号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颇有面子,一心只想抓紧他;然而毕了业,两个人真在一起了,都有种尘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觉,又加之双方父母都见了面,令正父母对她的态度毕恭毕敬,很明显自认为两家结亲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觉是屈就了,是下嫁,不知不觉开始挑剔起来,时时指责令正生活细节上的弱智之处,诸如领带和衬衫的配色不谐调、皮鞋保养不适当、点菜不懂得经济可口荤素搭配等,兴致来时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语来取笑他,说他“明明是农民出身,倒有些小开脾气,真是戚门陆氏”。

令正知道“小开”指的老板的儿子,瑞秋的意思是说他乱花钱,至于“戚门陆氏”当为何解,却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说:“戚和七谐音,陆和六谐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点吗?这是咱们老上海的切口,你哪里会晓得?”令正并不恼她说自己“十三点”,然而瑞秋说起老上海时的那种自矜的口吻,却令他颇觉不快。他讨厌瑞秋总是有意无意地使用旧上海切口,动辙便甩些诸如“三点水”、“飞机头”、“老克腊”、“搀侬瞎子”这些莫明其妙的词语来打趣他,明欺他听不懂,故意同他“摆华容道”。

说起来令正在生活习惯上其实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则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并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却是不自知,并且有意无意地张扬的,因为她有一些时下年轻人共有的概念混淆,以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们从来都分不清时髦与时尚一样。

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里的长女,都是天生的经济学家和美食家,对于生活的质量有种本能的亲近与熟稔,对于流行则有着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澜的本领,她们过日子不是靠经验而是靠直觉,那一种精明和巧妙,是外乡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与学习也要望尘莫及的。

瑞秋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但毕竟是土长土长的上海本地人,颇有些上海人特有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城市优越感,眼睛长在额头上,根基踩在脚底下,行动说话总觉得隐隐的得意,却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而且她想自己毕竟是在钟家花园里长大的女孩子,即使不是正牌的钟小姐,可她的眼界是不同的,她见识过真正的世面,参与过真正的上流社会。

她那些旧时代的上海切口与典故,就是来自钟自鸣的真传。钟自鸣和老仆人吴奶奶对话时,常常会用到一些上海老切口,比如评价某人来路不正,他就会简短地说:“这个人是邱路角。”骂学生不听话,就说“这些小抖乱,又懒又脱滑,全是一只袜。”又比如他要对吴奶奶很认真地讲话了,开场白就会是“闲话一句”。

瑞秋打小儿耳濡目染惯了的,知道在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时髦青年都喜欢在讲闲话时夹上一两句切口,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在中文里夹英文单词一样,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她很喜欢听钟爷爷说切口,觉得那里有一种简截爽利的味道。她还很喜欢听钟爷爷讲的那些旧上海的风情和典故,像“小霸王庄”的来历和“吃讲茶”的习俗啦,老当铺老钱庄老裁缝的笑话啦,甚至舞场里的“火山”轶事。

怀旧风刮起来的时候,她敏感地意识到,与上海的风花雪月同时流行的,应当还不仅仅是“红房子西餐厅”、“双妹唛香烟”这些个简单标签,还应该会有些更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角落山姆”、“邱路角”、“一只袜”这些有趣又有鲜明时代背景特色的词语就是其中的一种。而她对这些俚语的掌握,使她明显地领先于同侪,赢得了更多艳羡的眼光。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她的源头,正是钟家花园。

钟家花园于她来说就好像是精神家园一样,有种宗教的味道,是她的底气,她的信仰,以及她信仰的支撑。同时,还是她悲伤时的避风港,和软弱时的加油站。

她避开令正,托言回娘家看看,其实是去了钟家花园。

十几年过去,钟家花园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样子,说是花园,可是不见一朵花,全是草和树,郁郁葱葱,因为要方便无颜踩踏散步。花都是从外面买了来,栽在盆里,插在瓶里,甚至吊在半空的,满室生香。花园里有水池也有喷泉,最醒目的是喷泉中央的塑像,据说那是照着无颜外婆的样子塑的,是钟爷爷的亲手杰作。

无颜的外婆因此在瑞秋心中留下一个冷美人的概念,石膏般完美而神秘。花匠为喷泉换水的时候,瑞秋曾经带无颜近距离地欣赏过那尊石膏像。无颜踮起脚细细地抚摸着塑像的眉眼口鼻,神态沉静而肃然,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又或是与外婆进行一次长谈,最后,她把头久久地俯在塑像的胸前,仿佛倾听石膏的心跳。

瑞秋忍不住取笑:“你听到了什么?”无颜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石膏里对我说话,可是听不清楚。”从那以后,每次经过那水池,瑞秋都有种奇怪的欲望,想拿一把锤将它砸碎,看看石膏的心里有什么。

后来上兴趣班的时候,无颜选择了石膏雕塑,瑞秋自然陪着报名。那些石膏泥黏稠,湿重,阴郁,然而一旦拍在塑型基胎上,便化为绕指柔,随时变成少女,飞鸟,瓶花,及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栩栩多姿,脉脉含情——没有比石膏更善体人意,易于塑造的了。

它们细腻,多情,柔顺,沉默,宛如处子——难怪石膏少女是最常见的雕塑作品。

瑞秋始终不喜欢这工艺,总说石膏泥有种寒凉的腥味。无颜却不同意,她说那里面有青草香。她着迷地摆弄着那些石膏泥,捏塑成各种物事的形状,尤其喜欢捏娃娃。她总是问瑞秋哪一个娃娃最漂亮,并且兴致勃勃地给每个大阿福一样的石膏娃娃取了不同的名字。

那些作品真是不敢恭维,瑞秋就玩笑说何须取名,他们现成儿的有个共同的名字就是“四不像”。无颜不服,捧了那些石膏娃娃找外公评理,钟自鸣忽然大发雷霆,把那些怪模怪样的大阿福摔碎了一地。

那是瑞秋惟一的一次看到钟爷爷发火。她在无颜流下眼泪前就把她拉离了现场,两个女孩儿躲在房间里拥抱着抖成一团。但是很快的吴奶奶就来敲门了,说钟爷爷让送糕点来……

瑞秋想着这些,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怀里也空空的,忍不住停下来抱住了花径旁的一棵树,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搂得树干上沁出的凝脂沾污了衣裳,一股带着尘土的松香味儿。可是树又怎么及得上无颜柔软的身子?那是她最亲密的姐妹啊,她从小到大耳鬓厮磨的手帕交,她们两个曾经手牵着手一起多少次走过这小径,走过这棵树。这树记得么?

忽然小楼的门打开来,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门边喊:“是瑞小姐吗?”是个面生的女人,大概是钟家新请的保姆,之前瑞秋打过电话来的,所以来迎。

瑞秋不好意思地掸一下衣裳,进来客厅坐下,女人客气地问了要花茶还是红茶,又说钟先生就下来,便离开了。瑞秋感慨地打量着四周,这房子是她熟悉的——客厅后面是下人的房间,楼上则住着钟爷爷和无颜,还有客房——自己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几乎成为钟家一分子。

或许是为着无颜的眼睛,小楼里的布置很少改变,每件东西都各有其位,按部就班。但也许是因为钟爷爷本性严谨,因为这里就连时间也停滞,即使是为着无颜,也犯不着让他一年四季不改装扮吧?钟自鸣根本是讨厌生活中的一切变化的,他习惯了秩序,习惯了规律,做人做事都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如果可能的话,他大概恨不得一年四季都不要有寒暑枯荣,而永远只拥有同样的节气吧?他是如何来面对无颜撞车这一意外的呢?

想着,只听一声轻咳,瑞秋连忙站起身,回头时,见钟自鸣已经打楼上一步步下来了,步子不急不徐,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悲伤,因为他的表情也是难得改变的,永远是那么慈爱,那么威严,那么彬彬有礼——可以将这样三种情绪同时表现在态度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钟自鸣一直控制得很好。就好比现在,他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瑞秋,一如十多年前第一次看着外孙女的小伙伴、那个扎小辫的黄毛丫头,温和地问:“小瑞秋啊,好久不来了,过得好吗?”

他是一个这样可敬可信的长者,瑞秋的心里一软,几乎流下泪来,叫一声“钟爷爷”,哽咽难言。她是在父母面前也难得哭泣的,最近因为跟令正斗心机更是不肯在他面前哭,现在却忽然软弱下来,泪水涟涟地挂了一面。

保姆见了这阵仗,猜到这位瑞小姐身份特殊,态度更加殷勤,绞了热毛巾来给她擦脸,又倒一杯热茶放在手边案上,便静悄悄退了下去。这一点和以前那位吴奶奶不同,那一位最是多话,总是把自己看成钟家的半个主子,把无颜看成孙女儿,而瑞秋则是要占自家孙女儿便宜的“小赤佬”,看她的眼神如防贼,虽然奉东家命也小心服侍着,可是动作永远慢半拍,沏的茶也总是半温不凉,漂着茶叶末子的。

因为这样一想,思路被岔开去,瑞秋便忘了哭,反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以前那位吴奶奶哪里去了?”

“无颜的事叫她很伤心,病了,我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回乡下了。这位陈姐,刚来两个月,所以你没见过。”钟爷爷很温和地说,“其实吴奶奶这么老了,早就服侍不动了,可她看着钟家两辈人长大,很有感情。尤其颜儿又是那么个情形,她老是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说什么都要做到颜儿嫁人,原先还老是说笑等颜儿嫁了人,她要跟着去做陪嫁老妈子呢,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钟爷爷,无颜现在,在哪里?”

“怎么你不知道么?”

“自从无颜被送进医院,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钟伯母说是要接她去美国治疗,是真的吗?”

钟自鸣盯着瑞秋的眼睛,看得很深:“瑞秋,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说呢?”

瑞秋身上一阵发凉,直觉告诉她无颜是死了。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知道钟自鸣已经不会说得更多,而自己则无法承受更多。

无颜大概是死了。那么钟伯母为什么要撒谎说带她回美国了呢?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无颜在临死前留了话,不许他们泄露她死的真相,因为怕令正自责——无颜,直到咽气的一刻都在替令正着想。

这样的爱不是瑞秋可以理解、可以付出、可以承当的,那么,令正可以吗?

如果令正知道无颜这样地爱他,他还会像从前那样爱自己吗?

瑞秋又抽泣起来。这个时候,哭泣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比任何语言都更能包罗万象。

钟爷爷亲自送她出花园。经过水池时,瑞秋又看见了那尊石膏雕像,忽然脱口问出:“钟爷爷,你这样怀念钟奶奶,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问得相当无理,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钟自鸣却听懂了,并没有跟这个小姑娘计较,他站下来,深情地注视着水池中的爱人,他亲手完成的杰作,很认真地回答:“这不仅是一尊塑像,这就是她。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陪了我一辈子,并将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

瑞秋低下头,感到绝望——这就是死亡的力量了。没有人可以与死人竞争。

活色生香固然好,可是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与不足,一旦化为雕像,却可以成神成佛,叫人顶礼膜拜。

无颜就像那尊塑像,以不容忽视的姿态伫立在令正的心里。他不可能忘记她的,谁会忘记一个爱自己爱到死去的女子呢?

“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倘若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瑞秋觉得颤栗。无颜用灵魂来爱,于是她终将得到令正的灵魂;而自己与令正同床共枕,却只得到他的身体。

她好像与无颜在打一场裴令正争夺战,她得到令正的身体,而无颜赢得了令正的灵魂。倘使两个令正不可分,那么她也便和无颜不可分。今生今世,只要她一直和令正在一起,也就是永远和无颜在一起。

她注定要输给无颜了。无颜是连生命都做了抵押来背水一战,以全面退出的姿势来入场,用化为无形来弥天盖地,她有什么机会赢她?

同一个死人竞争,让瑞秋觉得有种绝望的寒意。

越是因为无颜不在,天地间越是充满了无颜的影子。那时候她喜欢替无颜买黄色的衣裳,深深浅浅,或明或暗,或绸或缎,或流苏或皱褶,都是黄色。

屋子的四壁是白色的,家俱也是白色,但无颜是鲜艳的黄;客厅的壁纸是暗红深紫的,红木和紫檀的家具都深沉凝重,但无颜的衣裳是明快清甜的柠檬黄;花园的树是绿的,草也是绿的,无颜穿行其间,却是一身流丽的黄……

林子中忽然黄影一闪,瑞秋脱口呼出:“无颜!”再一定睛,却仍然是连绵苍翠的绿,哪里有无颜呢?

瑞秋的泪涌出来,不禁捂住了脸。她对无颜的思念,远远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还要深。

那么,令正呢?令正对于无颜的爱,是否也比他们三个了解的要强烈?

钟自鸣轻轻叹息,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温和地说:“思念让人充实,可是也让人哀伤,所以我每年都会给自己一个假,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到处去走走、看看,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知道。”瑞秋擦干眼泪,“小时候,我和无颜住在这里,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旅游,每次走的时候都会跟我说:‘瑞秋,照顾无颜。’而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礼物……钟爷爷,谢谢您从小到大这样照顾我。”

“最近我又要走了,瑞士那边有所学院邀请我过去讲学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还是会给你带礼物的。”钟自鸣温和地笑,“瑞秋,我看待你就像无颜一样,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孙女儿了。别给自己太多压力,该放假的时候,就让自己走开一阵子。”

“走开……”瑞秋有些茫然,也有些醒悟。

放假,走开,瑞秋若有所思,她是为了寻找答案才来钟家花园的,不仅是寻找无颜生死的真相,也是寻找自己和令正的感情结局。然而这次探访却叫她觉得更加迷茫了,觉得一切都是这么不确定,或者说,是这么地不敢确定。其实爱与不爱又有什么所谓呢?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呢?自己和令正在不在一起又能怎样呢?

无颜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成为她与令正的困扰,如今她很可能是死了,却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他们中间,就好像家中客厅里一样重要的摆设似的,卧室里最醒目的一面壁挂似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注意她,怀念她,思索她,而忽略了就在身边肌肤可亲的彼此。也许她真应该离开令正,至少是离开一段日子,给自己放个假。

钟爷爷的话里仿佛有深意,钟爷爷每一句话都是智慧而且深刻的。瑞秋点点头,轻轻说:“钟爷爷,谢谢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您什么时候动身,走之前,我来给您送行吧,就像以前我和无颜为您做的那样。”

“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不只是送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没想到钟自鸣的回答会是这样。瑞秋有些怔忡,一时仿佛听不清楚,仰起头看着钟自鸣,神情略略发呆。

钟自鸣笑了。一直以来,他为了给外孙女儿寻找陪伴而善待瑞秋,但是不知不觉中,他也在享受着瑞秋的陪伴。在他们这个有条不紊得近乎刻板的家里,瑞秋是最有生活气息的一个人,她的出现,使钟家花园有了新的颜色,新的芳香。瑞秋的乖巧,瑞秋的体贴,瑞秋对他的崇拜和信赖,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瑞秋比无颜,更像是他的亲孙女儿。此刻,看着瑞秋泪眼不干的小脸,他情不自禁地要帮帮她,宠宠她,不禁拍拍瑞秋的头发,哄孩子似地说:“瑞秋,瑞士,还挺有缘的呢。瑞士的邀请函上注明是可以带一名助手的,如果你不嫌照顾老头子太麻烦,我们不妨一起走,说不定我还有力气再滑最后一次雪。” CfieIx0WrVEy2FlW2gAL3Td3SBxVhruXMlSgYBCBK2JtYLmPhbDY6xCs1+yD5R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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