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赤脚走在花园里。
她的长长的裙裾拖过湿粘的青草,沾染得污迹斑斑,那柔弱而痛楚的三寸金莲被尖利的石子割伤,血渗过袜子染在青草上,终究不知是人沾了草的气味,还是草吸了人的精髓。
然而人与草之间,自然有一种和谐,就像疼痛与割伤之间的和谐一样,草青和血腥混在一处,弥漫了整个园林。
卢家的园林是非常出名的,假山亭台,暖阁绣墩,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单是院与院房与房之间的连接,就有月洞门,垂花门,菱角门等十几种样式,各个不同。园里半埋着青花瓷的圆口缸,缸里有金鱼,池里有荷花。林间铺着石子儿路,路两旁种着各色花树,如今正是梅开季节,一团团逐队成球,风一吹便飘洒下来,满园里榆荚芳菲,寒香四溢。
冬天过去了。那么漫长而痛楚的一个冬天。
小蛇在一株老梅树下停下来,有些不辨悲喜的感慨。她想起大少爷卢长衫走之前跟她说的那句话:“你是不该属于这园子的。”
她一时听不懂。他便又解释给她听:“这园子里只能养花,不能养鸟;花自开自败,可以认命,鸟却应该自由自在,要飞出去的。”她更加听不懂。他便叹息又叹息,说:“多说也是无益,等我替你想周详了,你再自己想想吧。”她越发不解,莫非她自己想不通的事,他倒要替她思想么?但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好的,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怜惜的意思,是卢四爷和二少爷的眼里所没有的。
四爷也喜欢盯着她看,看的时候眼睛里又爱又恨,让她害怕,因为她知道那看下去的结果便是他对她的摧残和折磨。洞房的夜里,四爷没能成事。以后一连三个晚上,也都没有成。以后都没有成过。但是四爷仍然每天晚上都要折腾她,把她压在身底下翻过来覆过去,摸她,拧她,咬她,使她呻吟哀叫。如果她不叫,他就更加下死劲地拧她,直到她叫出来为止。也许从嫁进卢府起,她的命运便注定要与疼痛结缘而密不可分了。与四爷的蹂躏相比,石子的割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少爷则喜欢偷看她,吃饭的时候看,开会的时候看,洗澡的时候也看。她一想起二少爷偷看她洗澡的事就打哆嗦,又不敢告诉四爷,只好每次进澡房前都四处查看严谨,把所有的门窗关严实,而且动作总是急匆匆的,一次也没有洗舒畅。
但是最让小蛇害怕的,还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条大黑狗的注视。大黑狗是四爷新近养的,身形高大,毛皮光亮,舌头永远吐在外面,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而且只看女人。四爷常带着它走进各房太太姨娘的房间,也进过小蛇的屋子,小蛇被吓得尖叫起来,连连挥手让四爷带它走,四爷阴阴笑着,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那样笑眯眯看着小蛇闪躲,尖叫,求饶,至于哭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狗走了,那神情,倒好像自己终于成功地完成了一次高潮似的。
从此小蛇就对大黑狗避如蛇蝎,比闪避大太太卢胡氏还厉害。
说来奇怪,那卢胡氏硬是对大黑狗偏爱得很,大黑狗也是见了卢胡氏最亲热,见了面就往上蹭,不住地舔她的腿。有一次卢胡氏招呼小蛇一起在园子里挖蚯蚓喂鱼,大黑狗不知怎么溜了进来,冷不防从后面猛地两脚搭上卢胡氏的背,卢胡氏被吓了一跳,小蛇则手脚都软了,大叫起来。园丁忙进来把狗牵了出去。卢胡氏脸上冷冷地,斥责道:“一条狗,自家养的,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还不快起来呢,让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二姨娘慧慈告诉小蛇:老葫芦有三个爱好——告状,念经,喂鱼。如今又多了一条,养狗。说这话的时候,二姨娘眼神闪闪烁烁的,笑得十分诡异,那笑容后面的暗示让小蛇一阵作呕。
小蛇觉得这府里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时而像刀子,时而像绳子,能伤人也能缠人的。早在进门第一天,在她穿着全绣褂裙站在影壁下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些眼神给刺穿了。那些敌意的警觉的猥亵的贪婪的目光在瞬间穿过她的层层装裹,穿过她锦绣的袍服,绫缎的夹袄,细麻的裙撑,软绸的亵衣,直抵心脏。
重重的眼神网罗下,唯一的一点善意就来自大少爷卢长衫。那双眼睛,是湖水一般的,清澈,平静,带着一点点怜惜。那怜惜,是卢府里仅有的温暖,因为稀罕,而格外庞大。
可惜大少爷不久就回省城了,要一年后才回来。小蛇想和大少爷说说那条狗也来不及。那条狗,是大少爷走后才来的。不知怎么,小蛇有种混沌的自信,觉得只要自己跟大少爷说起那条狗,大少爷就一定会想办法把狗弄走的。
小蛇有一点想念大少爷。这是她愿意和二姨娘慧慈走近的原因。她愿意听慧慈讲讲大少爷小时候的事。
卢家是一部有着烫金封面官印题款的硬壳巨著,每一页翻开来都写着祖上的功勋业绩,历代的贤德贞烈,以及对后辈的谆导教诲,那些都是真的,一点儿假不掺的,凭血与肉咬牙切齿挣出来的,是锋利耀眼的斧刃,是装饰华美的剑鞘,是打磨锃亮的铜镜,是镶金嵌玉的峨冠,辉煌而堂皇,摆到哪里都不容置疑的。
不能看的,只是插图,那些线条贲张肉欲横流的插图不是工笔,不是泼墨,不是油彩,也不是素描,而是实实在在的版画,笔力雄健,每一刀每一刻都用尽了力气,深勾出世间最阴郁角落的邪恶与淫秽,那些是常年见不到阳光的,是在臭水沟和最卑贱的心灵底层滋养孕育传播壮大的,平时收藏得极隐秘谨慎,只有在没有人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才敢拿出来在昏暗的灯烛下把玩欣赏,嘴边噙着淫邪的笑,眼睛一闪一闪,把声音压得极低,身子缩至最小,并发出只有动物才会有的“咻咻”声。
这样的插图,是在卢家每一代当家人挺括华美的袍服下都私藏携带过的,并且不时玩票上演,一代比一代更花样翻新,一代比一代更不留痕迹,那些版画的笔划并不是留在书页上的,而是留在刻画人的心中,淌在血液里,并不动声色地传给下一代。
邪恶在他们的骨子里传宗接代,不需要任何明确的文字或语言的表述。下一代禀承了上辈人的血,也就收藏了那些隐形的版画插图,同时拥有了照眼的烫金封面。
然而到了长短衫这一代,收藏的形式改变了,兄弟俩仿佛在各自的娘胎里打了一架,提前做了一次家产均分,结果哥哥撕去了那金封面,弟弟却得到了插图版。
哥哥卢长杉,英俊挺拔,气宇轩昂,读书过目不忘,待人和气友善,是个毫无瑕疵的完美青年,因为长年穿着一件湖水蓝的竹布长衫,愈发显得风度翩翩,儒雅可亲,故而人送绰号“卢长衫”,他是卢家的太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阳光普照,所有的姨娘都喜欢让他陪着逛街,所有的下人都喜欢同他开玩笑,所有的女孩子无论来客中的大家闺秀还是自己家的婢女丫环,见了他,再大方的人也忍不住低头一笑略含羞涩,再腼腆的也会对他的礼貌报以和颜悦色。
弟弟为人却是截然相反,一则是同哥哥相对,二则他又最喜欢穿西装,所以大家举一反三,称他“卢短衫”。短衫于穿着上最是讲究时髦,民国元年七月参议院公布了礼服样式,他当时还小,对时政改革一无所知,却独独对服装令大感兴趣,马上照裁了四套大礼服和常礼服,而且昼晚两种绝不相同;北伐后,政府对服制重新规定,他又立即赶制了中山装和西装;他大哥去上学,他不去,学生装却又是日式又是欧式地做了好几套,直立领儿,胸前一个口袋,下面两个口袋,七个扣子,好像穿身衣裳就相当于进了学堂似的。尽管这般讲究,他的西装却穿得着实窝囊,烫得再笔挺熨整的西服穿到他身上也只如一块抹布,总是全身起皱,哪儿哪儿都不妥贴,任凭多出色的裁缝也无法帮他剪裁一件合体的西服,再细的工艺穿戴起来都像是偷来的。而且他的性格中又带着那么一种天然的阴郁,两只眼睛邪邪的,看到哪儿,哪儿就黯然失色,卢家一家子都是园艺爱好者,唯独短衫的房里却是一盆仙人掌也养不活,就仿佛花儿也禁不住他的注视似的。
然而这对兄弟的感情倒是好的,大家都说这是因为长衫不计较的缘故。因为长衫已经一早表明,他毕了业,不要家里一分一文,要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去。短衫却是相反,早从六岁起,已经学会大模大样地到账房里支钱,有人说,他可以两只手打算盘,同时算十万块以上的两盘数,而纹丝不乱;十二岁开始进出妓院,什么聚花楼攒花楼万花楼,都是他的温柔去处,常让那些花花子弟们苦思猜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妓院里到底能干些什么;十七岁便成了当地流氓的头头儿,带着十几个地痞横行乡里,整个青桐县只要是不学好的富家子弟或是有几个钱的黑道头目,没有不和他沾边儿的。一次为了轮奸民女致死人命,头晌被锁进局子,后晌便又放了出来,苦主不服上告,一个知内幕的小警察偷偷透给他:“告什么告?我们局长这会儿正跟卢会长喝酒呢,肯赔钱已经是好的了,你还指望赔命不成?告下去,说不定反告你个诬蔑,还不知赔谁的命呢。”吓得苦主掉头就走,连钱都不敢要了。从此卢短衫更加胡天胡地,肆无忌惮。有人说,给他杆枪,他连亲娘老子都敢崩;给他个梯子,他非上月亮把嫦娥抢了不可。这可天下,就没有二少爷不敢想不敢干的坏事儿。
小蛇见着长衫的时间不长,大少爷有多么好,其实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但是二少爷有多么可恶,却是早已体会了的。每每受二少爷纠缠,她就会想起大少爷,想着家人们所说的大少爷的好,想着他说过的要帮自己想周详的事,便十分遗憾为什么是短衫留在家里,而长衫却走得远远的。
想着这些,小蛇无缘故地站在老梅树下叹了一口气,便听到身后有人邪邪地笑起来:“好好的,新姨娘叹什么气呢?”
小蛇吃惊回头,暗暗叫苦——来的人,正是卢短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