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祖籍姑苏。苏绣驰名天下,姑苏女子大都擅长女红,未懂事时已晓得拿剪刀绣针,大家闺秀的林黛玉也不例外。尽管袭人背后讽刺说:“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然而书中关于黛玉做针线的描写其实并不少,而且黛玉是小姐又不是女工,活计在精不在多,“巧”是第一位。
那么黛玉的手巧不巧呢?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宝玉难得地受了回父亲夸奖,一高兴,就把身上配的戴的任由小厮们解了个干净,黛玉听说了,便疑惑他将自己送的荷包也给了人,气得转身回房,将宝玉前日烦他做的香袋儿径自剪了。
书中说,“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足见黛玉手工之精巧。
而且不仅是宝玉的香囊、荷包,就连他命根子通灵宝玉上穿的穗子,也是由黛玉所做。两人口角时,袭人劝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
那穗子是穿在通灵玉上,每天宝玉不离身的,老太太、太太等几十双眼睛盯着的,若是活计不精致细巧,哪能入得了几位老人家的眼?
后来宝玉烦莺儿打络子,宝钗热心地怂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可见对这事儿有多耿耿于怀。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
此处可见,黛玉不但要做自己的活计,有时还要负责园里其他人的裁剪,故而宝玉才会问“这是谁叫裁的?”
会是谁呢?左不过老太太、王夫人、凤姐几个人,别的人也指使不着黛玉。
而在这一段之前,刚刚写道王熙凤让宝玉帮忙记个帐,“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这个无头账,到最后也没有揭晓,于是读者就和宝玉一样都装在闷葫芦里了。然而联系上下文看,很可能这个账和黛玉做的活计有关,或是给什么大人物备的礼吧。黛玉的手若不巧,活如不精,又怎么会接受这样的派使呢?虽说不至于让黛玉做满四十匹大红妆缎什么的,但其中几件门面活儿求得着黛玉的裁剪功夫,却是极有可能的。而这些礼物又极重要,所以连老太太也默许凤姐指使黛玉来做。因为这会儿黛玉并不是在潇湘馆,而是在贾母的房里。所以宝玉才会问:“这是谁叫裁的?”
凤姐送茶给黛玉时曾说过:“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可见凤姐是经常求黛玉做事的。而无所不能的当家人王熙凤能求得着孤女林黛玉的事,想想实在有限,况且还要“打发人送来”,九成是布料活计之类,总不见得会求黛玉帮忙写诗吧?
有专家猜测是凤姐不识字,所以求黛玉帮自己做些笔墨学问上的事。非也,通常的小事,凤姐手下有个彩明是识字的,专门用于点花名册签到之类的差使;事情再重大些,她或许会去烦贾琏、宝玉,甚至三姑娘探春,但不至于找不理俗务的黛玉。这个表嫂能求到家中表小姐的,最多只是针线上的事,而且也只有针线事,才会当着众人面毫不在意地说出来,因为本来就是闺中本份,不以为忤。
黛玉在梨香院外听小戏子们演练《牡丹亭》,香菱碰了来,两人一道回潇湘馆闲坐片时,“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可见黛玉和所有女孩儿一样,话题离不开绣活儿,是常用的开场。
第五十七回说薛姨妈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既然敢以针线为贺礼,可见黛玉对自己的手工是自得的。
众所周知,晴雯是黛玉的第一个替身儿,也是书中手工最精的一个,“病补雀金裘”之举是她的华彩乐章,这其也实是侧面对黛玉精工的一个烘托。
毕竟,黛玉是书中第一女主角,是精灵的化身,所以书中对其才艺的烘托只表现在诗词上,而针黹女红是人人都会她独精的,所以只轻描淡写几笔,让人们朦胧地得出一个黛玉擅针黹但并不以此为意的概念罢了。
除了晴雯这个明显的替身之外,黛玉在书里还有一个暗出的影儿,就是“针神”慧娘,乃是贾母至爱璎珞的旧主人。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这段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文字十分独立生硬,因此程高本中多将此删去。但是慧娘这个人却深可玩味:姑苏女子,书香宦门之家,精于书画,命薄早夭——这说的是慧娘,还是黛玉?
有专家考据这“慧绣”的原型取自“顾绣”——源于明代富绅顾名世家。其女眷于露香园建绣阁,革新绣工,不以实用为目的,而以画入绣,陶冶情操,是观赏性的画绣艺术品。成就一幅绣精品,不仅要有时间有手艺,更要有眼光有品位,必须是知书达礼有艺术修养的女子方能完成,故而名动天下。传至清时,已经成为珍贵的珍品收藏,价值高昂。
曹家原任江宁织造,精通纺织刺绣等学问,家中若曾收藏一两件顾绣,是极有可能的。但是曹雪芹为何在此如此郑重地插入一段传奇,大书特书之后,又前不见引文,后不见续传,则十分可惊。若是此璎珞于后文另有故事,则未免生硬,不似以往伏脉时轻淡随意之笔法;若是后文不见再提,则这一段又似突兀。况且,百般解释“慧绣”更名“慧纹”之故,亦似有所隐,话外有音。
故而又有专家疑此为“晦文”,提醒读者故事多有隐晦之处。但是也太露形迹了些。这样蹩脚的提醒,倒不如明白直书了。
“慧纹”,是曹雪芹给我们布下的又一谜面。谜底或不可解,但是我却认为,她的命运对于黛玉的映照,却是相当刻意的。
晴雯因其“风流夭巧招人怨”,慧娘之绣工独步天下而被世人仿迹获利,黛玉呢?她最终的泪尽早夭,故然是因为不能与宝玉遂其终身,但也多半是因为自己的才貌过人,而怀璧其罪吧?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必黛玉是太聪明过人以至才名远播,反令其适得其害了。
综上所述,黛玉虽然不提针黹,却不代表不会、不做。她在咏白海棠诗中曾有句“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这正是她的自我写照。
宝钗曾对湘云说:“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因此这两个人都是女红不离手的。
但黛玉是嫦娥,不是织女,不会视纺绩为本等要事,却也是一样的精于缝缟啊。
宝钗和黛玉一直都是“宝二奶奶”的两大热门人选,在她们的评分表上,除了要计算宝玉的心,贾母、王夫人和元春的支持之外,宝玉身边丫头对她们的观感也很重要。
而在怡红丫头中分量最重的,自然要属袭人。众所周知,袭人对宝钗一直是赞不绝口、信赖有加的,而宝钗对袭人也似乎很看重,不但把湘云送给自己的绛纹戒指转赠袭人,还抽空儿帮她做手工,以至于后来宝钗越界到替宝玉绣肚兜这么私密的事,袭人都非但不介意,还特意避出去给他二人独处空间。
而另一面,袭人对黛玉却是明里暗里抱怨不迭,醋妒有加的。宝玉大清早去黛玉房中探湘云,没有回来梳洗,袭人便摔摔打打地给尽了脸子瞧,直到第二天早晨还不依不饶地排揎:“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撒娇撒痴,软硬兼施,足要宝玉折了一根簪子,大清早的赌咒发誓的才算完。
湘云曾经向宝玉发脾气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这一番话,本身就够“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人”的了,偏偏湘云说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想想她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
而看袭人嗔宝玉的几次表现,每每以退为进,一会儿说母兄要赎了自己出府,一会儿又整夜不理不睬,逼得宝玉说尽各种“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就更适合这番话了。但她同样地从来不会揽镜自照,反和湘云打伙儿在背后一起说黛玉坏话。
然而黛玉对袭人怎么样呢?从头细看,我们会发现黛玉对袭人真是诚心实意,比宝钗更加亲密。
早在第二十回开篇,宝玉、宝钗正在黛玉房中调笑,忽听见宝玉房中一片嚷声——此时众人还未迁入大观园,宝玉、黛玉两个都跟着贾母住,是紧邻,所以听得见——大家侧耳细听了一回,听明白是宝玉奶母李嬷嬷在找袭人麻烦。
林黛玉先就向宝玉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坚决地站在袭人立场上,一片回护之心。
而宝钗的表现却是拉住宝玉说:“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端庄周到,但也极客观淡然,对袭人并无特别关切。
而在宝玉心目中,也一直想当然地以为黛玉同袭人很亲近,所以才会在上学前叮嘱袭人:“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
宝玉是最知道黛玉心意的,倘若黛玉不喜欢袭人,宝玉断不至做如此建议去惹黛玉生烦。他可不知道,袭人的心里对黛玉可没那么满意,只不过还未敢露在面上就是了。
但是翻过来第二十一回,湘云来了,宝玉一大早去黛玉房中探望,袭人可就再也忍不住气,到底发作起来了。恰值宝钗一大早来宝玉房中探看,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
这是书中关于宝钗与袭人交往的第一次正面描写。袭人这句“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将宝钗也牵连在内了,相当无礼。这如果是黛玉听见,少不得又要多心回避;然而以宝钗之老到,却立刻明白了袭人的态度为人,身份地位,非但不恼,反而坐下来同袭人攀谈起来,慢慢地套问袭人家底,刻意拉拢。接着宝玉回来了,宝钗原本明明是寻他的,此时却急急避了出去,免得袭人吃醋。
宝钗对袭人的重视,从这一次才正式开始的。而这时候,袭人心中对钗、黛尚且无分彼此,宝玉问她:“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袭人顶一句“我那里知道你们的缘故”,这是将钗、黛一网打尽了。然而其后,宝钗频施手段,着意拢络,终于使袭人越来越感激信服,成为死忠钗粉的。
端午节时,宝玉同晴雯拌嘴,袭人也哭了,黛玉进来看见,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忙说:“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
一口一个“嫂子”,虽是顽笑之言,却足见亲昵不防之意。袭人同宝玉之亲密,尽人皆知,鸳鸯因宝玉讨她嘴上胭脂吃,叫袭人道:“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怡红院的丫头们私下议论时也说:“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都知是坐定了姨娘身份的。
宝钗、黛玉自然也都深知。宝钗因此早早开始外交政策,而黛玉则直接称袭人作嫂子,一派天然,亲热有加。
有些读者觉得这很难理解,因黛玉是深爱宝玉的,又向来小性儿,如何倒对袭人这样呢?
其实很简单,古人三妻四妾是常理,黛玉再专情,却并非不知理,她一心爱着宝玉,在内心早已笃定要跟他一生一世,绝无他想。所以她非常害怕宝玉娶别人为妻,自己痴心错投;但这不等于她反对宝玉纳妾,因为妾对于她是没有伤害性的。
她对宝玉的心理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是将宝玉的利益置于自己之前的。所以,正因为她深爱宝玉,就会将宝玉的妾看成是自己人,在心理上有一种“亲”。袭人回家时,黛玉会一直惦记着,向宝玉询问“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足见她对袭人的真心。
固然,她关心袭人几时回来并不是为了袭人,而是担心宝玉没人照顾,但这同时也看出她对袭人的信任和倚重,巴不得袭人在宝玉身边,替自己好好照顾他。
但是袭人对黛玉却是越来越不满——倒也有情可原,宝玉为黛玉两次摔玉,闹得尽人皆知,下人们也跟着不得清净。
到了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时,袭人已经公然当着宝玉的面褒贬起黛玉来了。起因是湘云夸赞宝钗,宝玉说:“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立刻发作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
袭人听见这话,分明大觉遂心如意,立刻推波助澜说:“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意思说我不好意思说的话,你说出来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这下子她找到了同盟,于是胆子大起来,再说到黛玉的针线事时,便摆明车马讽刺道:“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又提起宝钗来作比,“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这种抬一个贬一个的作法,标准的三姑六婆行径,也是仗着有湘云撑腰,所以才这般大胆,连主仆之分都忘了,一惯的装贤良扮小心也顾不上了,可见有多憎恶黛玉。
偏偏儿的宝玉又错把她当作黛玉,倾吐心声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这是全书里宝玉最大胆的一次告白,却被袭人听见了。那袭人当下就立了主意,“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她以己度人,认定了宝黛间“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于是立刻打定主意,“暗度如何处治”,这是已经狠了心要向黛玉宣战了。
就在袭人暗暗忖度的当儿,宝钗来了,说起针线的事上,再一次施展笼络手段,主动提出帮袭人代作手工。袭人自是感激不尽。
也就是同一天里,宝玉捱打,袭人被王夫人传唤。其实婆子只是召唤怡红院里任意一个人去回话,但袭人听见,“想了一想”,决定亲自去回话——这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趁机进言,“处治”宝黛二人了。
见了王夫人,先特地回说宝姑娘送了药来,给宝玉敷上便好些了——这就不动声色地把宝钗夸了一句,让王夫人深感其情。然后再层层铺垫,说出让宝玉搬出园子的话来,明白提出“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
——故意将宝林提在一起,貌似一视同仁,但是此前已经先说了宝钗好话,况且宝钗又是王夫人亲侄女,出名稳重,自然可以先排除了。那剩下来,就只一个林姑娘是众矢之的,真正的枪靶子了。
“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说得冠冕堂皇,但分明暗示宝黛二人有“叫人悬心、看着不象”之事。尤其袭人这番话是说在听宝玉诉肺腑的当晚,动机明确,绝非无意之语。
这番话深得王夫人之心,脱口叫出“我的儿”,且说“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自此,花袭人踩着林黛玉,成功上位了。
到了这时候,宝玉虽不知道袭人背后之言,但也已经明白袭人同黛玉不是一条心,不再像未进园前那样动不动劝她闲了往林姑娘处去顽笑,而是有所防避。给黛玉送条手帕也要特意先支开袭人,使她往宝钗那里去借书,然后才悄命晴雯去看黛玉。其小心体贴,正如多情丈夫之内惧妒妻。
可叹的是,黛玉仍然毫不防备,且从不记仇,仍然视湘云为知己,视袭人为嫂子,听说王夫人给袭人加了月银,还特地约湘云来给袭人道喜,真心为她高兴。
而袭人呢,这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坚决站在宝钗一边,甚至在宝玉午睡时,宝钗毫不避防地走进来,袭人还主动闪出给他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可悲可叹啊,袭人与黛玉同一天生日,两个人本该是一个人。所以黛玉在心理上把袭人当成自己人,偏偏袭人却喜钗厌黛,口口声声林姑娘“不是咱家的人”。
黛玉光风霁月如是,天真烂漫如是,人们却偏偏说她小心眼,倒以湘云为豪爽、袭人为贤德,真真冤煞人也!
宝玉和黛玉这对木石前盟,在初次相见时已经倾盖如故,一个在心里想:“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一个则直白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真是最最朴实明白的心有灵犀。
然而他们虽然有着那么深的前世渊源,有着三生石畔的还泪之盟,在今世里红尘相逢时,感情路却并不顺畅,而是一波三折,历尽坎坷,最终也不能遂心如愿。
也许,要怪她在离恨天时许错了愿,本该报恩而来,却偏偏说要还泪。那眼泪,岂是流得完的?而当泪尽之时,缘分也就尽了,他与她,注定是不能在一起。
很多读者将宝黛的悲剧归结于黛玉的小心眼,爱吃醋。然而黛玉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小心眼的,也并不是一直吃醋到底。宝黛的情感在前八十回里是有发展有深入有调整有平衡的,是高鹗的续书混淆了人物性情,把黛玉又打回到十二岁前不懂事的小孩子去了。
在前八十回里,宝黛的情感有四个发展阶段,并以三十二回为分水岭,达成真正心心相印的恋爱同盟。
第一个阶段,是黛玉初进贾府而宝钗还没来之前。宝黛两人是耳鬓厮磨,言和意顺。
虽然由于书中第三回末的大窟窿——“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造成了一个黛玉刚进京,宝钗跟脚儿就来了的错觉。然而事实上,两人的进府时间至少隔了三四年。
这三四年间,便是宝黛相处的第一阶段。
他们相处的细节在书中并没有正面写足,但是通过后文里宝黛二人争辩时的回忆,却每每提及旧时情景,让我们多少了解到那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时光。
最集中的一次描写是在黛玉葬花后,宝玉慨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由不得要问:“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于是宝玉长篇大套地回忆起来:
“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这清楚见出,黛玉初来时,与宝玉的关系是“和气”的,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当真亲密无间。直到宝钗进了贾府,这种亲密才受到冲击,生出许多嫌隙来。
第五回开篇,书中有段文字特地将宝、黛、钗三人的微妙矛盾囫囵总结了一番,十分提纲契领: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这是摔玉之后第一次写黛玉垂泪,虽然文中两次说“又”,可见流泪本黛玉常态,但在宝钗来之前,黛玉之泪非因吃醋而流,理由不够强大,伤心程度也不深,所以书中也就不做深写。
直到宝钗带着她的金锁以及“金玉姻缘”的大命题旗帜高张地住进了贾府来,林黛玉深深地觉得受到了威胁,大为忧戚,这才泪流不断,把吃醋当主食、把猜疑当佐料的。但是宝玉却有点懵懂懂,虽然对黛玉远较诸人亲密,却只是欣赏怜惜,并没有别的想法,便在游太虚做春梦时,见了秦可卿,也把她看成是钗、黛的结合体。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是宝黛钗的第一次斗法,这回里宝玉和宝钗互换了金锁片、通灵玉来看,莺儿又点破上面的字“是一对儿”,这些话显然被刚刚走来的黛玉听见了,从此就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连开玩笑时也会对宝玉说:“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但到这时候也仍然停留在小孩子口角的阶段,湘云来时住在黛玉房里,为拿戏子比黛玉的事闹了别扭,宝玉赌气写了篇佛偈,黛玉看见了,立刻忘了昨天吵嘴的事,拿着字帖儿去与湘云、宝钗同看,再一同来找宝玉,辩得他哑口无言,打消执念。四个人的表现,到此都还一派天真,远远上升不到“爱情”或“三角恋”的高度上去。
即便黛玉小心眼儿,一会儿生湘云的气,一会儿吃宝钗的醋,都还是出自天然,“我为的是我的心。”
而宝玉劝黛玉的话,也只停留在小孩子间“谁跟谁关系更铁”的把戏上:“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姑舅姊妹也好,两姨姊妹也好,都是姊妹,不是情人。元春命宝玉同诸芳一起迁入大观园时,宝玉问黛玉想住哪里,黛玉说潇湘馆,宝玉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这时候众姐妹都在厅上,宝玉不避嫌疑——也没嫌疑可避,因为他和黛玉更“近”是谁都知道的事,并无私情。直到住进大观园,宝黛两个一同葬花看《西厢》,这才情窦初开,心意缠绵,并且说出“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这样意味深长的玩笑来,已经迹近调情了。
因此,从宝钗进府,到迁入大观园之前的这段时间,是宝黛爱情的第二阶段。
但是从共读《西厢》,并一再地借戏词调情、闹别扭、和好,两个人之间的吵架斗嘴便再不是小时候那般简单,而是充满了打情骂俏的意味,进入到情感的第三阶段——恋爱的感觉了。
在这个阶段里,黛玉的第二次葬花、哭诉《葬花吟》,是宝黛情感的一个小高潮,也是一次重要表白。事实上,整个第三阶段里,宝黛二人的主要情感交流方式就是:黛玉一味伤心猜疑,宝玉不住劝慰表白。
非常重要且明确的表白就有四次。
第一次是为了闭门羹的事。黛玉明明看见宝钗进了怡红院,自己随后来时,丫鬟却不给开门,说“都睡下了”,还说是“宝二爷吩咐的”,这让黛玉怎不气极?
次日黛玉葬花吟诗,宝玉赌咒发誓,遂说出那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理论来。
刚刚地和好了,偏偏元春又赏赐端午礼,给宝玉和宝钗是一样的,黛玉却和迎探惜等人相同,这么明显的暗示,瞎子也看出来了,黛玉岂会不伤心?于是见了宝玉,便又旧话重提说:“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只得再次表白说:“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这时候已经提到“心里的事”了,只是“难对你说”,也难对看官说。但到了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就说得很清楚了。
这第三次别扭闹得比较凶,是清虚观打醮回来,黛玉为张道士给宝玉提亲的事已经够赌气的了,又见宝玉特地藏起金麒麟来,越发难过——满园子盛传金玉姻缘,宝钗有个金锁不算,现在又出来个湘云的金麒麟,宝玉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吗?
因此宝玉来访时,黛玉脱口便说:“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这里的“人家”,已经不只是宝钗,还有湘云在内了。
这里有一大段宝黛二人的心理活动,作者一向惯用史笔,此处却偏偏深入内心,直接做主观表白了: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回目说《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的确是把个“情”字掂来倒去掰开嚼碎了。
与第五回开篇那段话相对,这里已经清楚地说明宝黛的情感转换,前文说二人从前“情和意顺,略无参商”,这里则说“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再次肯定第一阶段的和谐;但是第五回说自宝钗来后,黛玉“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玉却是“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只是与黛玉更加熟惯些罢了,是形容的第二阶段概况;这里则说“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这所有“闺英闱秀”中,自然也包括了宝钗,因此这时候的宝玉可再不是没有亲疏远近之别,而是已经进入第三阶段,心中认定黛玉一人了。
“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正与前面他向黛玉表白“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相映,但是读者却已经尽明白他二人的心事了——此时的宝黛之间情苗已茁,且是“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了,只为嫌隙不断,不能自明,所以才“反弄成两个心”。
好在,他们有可敬可爱的老祖母道破天机——贾母的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让两人参禅一般细细咀嚼,“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已经再明白没有了。
只是,直到这时候,两个人之间却还仍没有把话点破说通,仍然是各抱心思。
直到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黛间终于有了明明白白的一次“谈情说爱”,也是最重要的第四次表白。
因金麒麟一事,黛玉特往怡红院察颜观色,孰料正听见宝玉对湘云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这下面,又有一大段黛玉的内心独白: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黛玉的内心纠结,种种深情与顾虑,这里做了一个彻底剖析,这还不算,之后宝玉追出来,两人更是清心直说,痛陈肺腑,宝玉说出了那句惊天动地的“你放心”。
这三个字,一向被我认为是情感告白最经典最有分量的许诺,比之“我爱你”更重千钧。佛偈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有了爱,就会有忧虑,有恐惧,会患得患失,猜疑思虑——而这些正是黛玉的心事。
宝玉并不需要向她表白“我爱你”,甚至不需要承诺“我娶你”。他明明白白说的是:“你放心!”这比一千一万句表白承诺、誓言赌咒更能表达他的心——这心,包括了情意和决定。
黛玉却仍是不放心,惟恐自己错解,因此怔了半天,还是要再追问一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这番话,体贴柔情之至,不光是表白我对你的心,且是怜惜你对我的心。因此“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因为宝玉已经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也完全回应了她的心意。至此,两个人终于凑成一个心了。
而宝黛的爱情也再次升华,进入第四阶段:心心相印,情比金坚!
至此后,黛玉再不曾猜忌宝玉,却因铁了心要和宝玉在一起,不免对宝钗愈发含酸。
第三十四回宝玉捱打后,宝钗前来送药,脱口说出“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说着红了脸咽住,低头弄带,大为娇羞。
这番表现,多半又被黛玉窥知了,她自己哭得眼睛跟桃儿一样,却打趣宝钗“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就是因为着实吃醋。
但她对宝玉是没有怀疑的。因宝玉特地打发紫鹃送了她两条帕子,一片体贴知己心思,令黛玉感慨莫名,再次照应前文,发出大段独白: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
这同“诉肺腑”一回的“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既相重叠又不尽同,要更深入,也更明晓,于是余意绵缠,顾不得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于两块旧帕上连题三绝——这两条半新不旧的家常帕子,再不同于从前宝玉说的“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的玩意儿,而已经有了“私相授受,定情信物”的意思。
其后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黛玉亲眼看见宝钗给宝玉绣肚兜,心中滋味可想而知。搁在从前,早又对宝玉生了疑心,这一次却并未对宝玉发作,只是过后在顽笑中提到:“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
而这时候的宝玉也是铁了心要和黛玉一起的,睡梦里都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也再不是从前梦太虚时将钗黛混为一谈的时候了。
此时的宝黛,已经结成了紧密的恋爱联盟,站在宝钗的对立面了。虽然宝玉不会像黛玉那样对宝钗醋语宣战,却也明显地厚黛而薄钗,并且借着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将隐情大白于天下,只是仍然不能得到众人认可罢了。
综上所述的宝黛情感四个阶段,若说第一阶段是“两小无猜”,第二阶段就是“充满猜疑”,第三阶段则是在“不断验证”,而第四阶段终于“彼此信任”了。
这之后宝黛之间的情感描写忽然少起来,再没有猜疑与表白,龃龉同劝慰,因为就像黛玉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