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祖籍姑苏。苏绣驰名天下,姑苏女子大都擅长女红,未懂事时已晓得拿剪刀绣针,大家闺秀的林黛玉也不例外。尽管袭人背后讽刺说:“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然而书中关于黛玉做针线的描写其实并不少,而且黛玉是小姐又不是女工,活计在精不在多,“巧”是第一位。
那么黛玉的手巧不巧呢?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宝玉难得地受了回父亲夸奖,一高兴,就把身上配的戴的任由小厮们解了个干净,黛玉听说了,便疑惑他将自己送的荷包也给了人,气得转身回房,将宝玉前日烦他做的香袋儿径自剪了。
书中说,“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足见黛玉手工之精巧。
而且不仅是宝玉的香囊、荷包,就连他命根子通灵宝玉上穿的穗子,也是由黛玉所做。两人口角时,袭人劝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
那穗子是穿在通灵玉上,每天宝玉不离身的,老太太、太太等几十双眼睛盯着的,若是活计不精致细巧,哪能入得了几位老人家的眼?
后来宝玉烦莺儿打络子,宝钗热心地怂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可见对这事儿有多耿耿于怀。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
此处可见,黛玉不但要做自己的活计,有时还要负责园里其他人的裁剪,故而宝玉才会问“这是谁叫裁的?”
会是谁呢?左不过老太太、王夫人、凤姐几个人,别的人也指使不着黛玉。
而在这一段之前,刚刚写道王熙凤让宝玉帮忙记个帐,“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这个无头账,到最后也没有揭晓,于是读者就和宝玉一样都装在闷葫芦里了。然而联系上下文看,很可能这个账和黛玉做的活计有关,或是给什么大人物备的礼吧。黛玉的手若不巧,活如不精,又怎么会接受这样的派使呢?虽说不至于让黛玉做满四十匹大红妆缎什么的,但其中几件门面活儿求得着黛玉的裁剪功夫,却是极有可能的。而这些礼物又极重要,所以连老太太也默许凤姐指使黛玉来做。因为这会儿黛玉并不是在潇湘馆,而是在贾母的房里。所以宝玉才会问:“这是谁叫裁的?”
凤姐送茶给黛玉时曾说过:“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可见凤姐是经常求黛玉做事的。而无所不能的当家人王熙凤能求得着孤女林黛玉的事,想想实在有限,况且还要“打发人送来”,九成是布料活计之类,总不见得会求黛玉帮忙写诗吧?
有专家猜测是凤姐不识字,所以求黛玉帮自己做些笔墨学问上的事。非也,通常的小事,凤姐手下有个彩明是识字的,专门用于点花名册签到之类的差使;事情再重大些,她或许会去烦贾琏、宝玉,甚至三姑娘探春,但不至于找不理俗务的黛玉。这个表嫂能求到家中表小姐的,最多只是针线上的事,而且也只有针线事,才会当着众人面毫不在意地说出来,因为本来就是闺中本份,不以为忤。
黛玉在梨香院外听小戏子们演练《牡丹亭》,香菱碰了来,两人一道回潇湘馆闲坐片时,“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可见黛玉和所有女孩儿一样,话题离不开绣活儿,是常用的开场。
第五十七回说薛姨妈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既然敢以针线为贺礼,可见黛玉对自己的手工是自得的。
众所周知,晴雯是黛玉的第一个替身儿,也是书中手工最精的一个,“病补雀金裘”之举是她的华彩乐章,这其也实是侧面对黛玉精工的一个烘托。
毕竟,黛玉是书中第一女主角,是精灵的化身,所以书中对其才艺的烘托只表现在诗词上,而针黹女红是人人都会她独精的,所以只轻描淡写几笔,让人们朦胧地得出一个黛玉擅针黹但并不以此为意的概念罢了。
除了晴雯这个明显的替身之外,黛玉在书里还有一个暗出的影儿,就是“针神”慧娘,乃是贾母至爱璎珞的旧主人。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这段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文字十分独立生硬,因此程高本中多将此删去。但是慧娘这个人却深可玩味:姑苏女子,书香宦门之家,精于书画,命薄早夭——这说的是慧娘,还是黛玉?
有专家考据这“慧绣”的原型取自“顾绣”——源于明代富绅顾名世家。其女眷于露香园建绣阁,革新绣工,不以实用为目的,而以画入绣,陶冶情操,是观赏性的画绣艺术品。成就一幅绣精品,不仅要有时间有手艺,更要有眼光有品位,必须是知书达礼有艺术修养的女子方能完成,故而名动天下。传至清时,已经成为珍贵的珍品收藏,价值高昂。
曹家原任江宁织造,精通纺织刺绣等学问,家中若曾收藏一两件顾绣,是极有可能的。但是曹雪芹为何在此如此郑重地插入一段传奇,大书特书之后,又前不见引文,后不见续传,则十分可惊。若是此璎珞于后文另有故事,则未免生硬,不似以往伏脉时轻淡随意之笔法;若是后文不见再提,则这一段又似突兀。况且,百般解释“慧绣”更名“慧纹”之故,亦似有所隐,话外有音。
故而又有专家疑此为“晦文”,提醒读者故事多有隐晦之处。但是也太露形迹了些。这样蹩脚的提醒,倒不如明白直书了。
“慧纹”,是曹雪芹给我们布下的又一谜面。谜底或不可解,但是我却认为,她的命运对于黛玉的映照,却是相当刻意的。
晴雯因其“风流夭巧招人怨”,慧娘之绣工独步天下而被世人仿迹获利,黛玉呢?她最终的泪尽早夭,故然是因为不能与宝玉遂其终身,但也多半是因为自己的才貌过人,而怀璧其罪吧?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必黛玉是太聪明过人以至才名远播,反令其适得其害了。
综上所述,黛玉虽然不提针黹,却不代表不会、不做。她在咏白海棠诗中曾有句“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这正是她的自我写照。
宝钗曾对湘云说:“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因此这两个人都是女红不离手的。
但黛玉是嫦娥,不是织女,不会视纺绩为本等要事,却也是一样的精于缝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