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黛玉葬花”是《红楼梦》诸场景描写中最美的画面之一,大概不会有人有异议;但我若是问书中关于黛玉葬花的描写与提示有几处,只怕大多读者都会愣住,一时算不过来。
第一次正面描写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正是宝黛两小无猜,情浓意洽之时。纵然已经读了几十次红楼,但每每再读到此处时,我还是忍不住赞叹作者文笔之妙绝: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时间、地点、人物,场景、行为、心理,无一不到。惟美还在其次,尤其那一种情趣,难画难描。几句话写得美景毕现,仿佛读者已身在其中,又想赶紧找本《会真记》来翻读,又想帮忙收拾落花去漂水,又忍不住回头四顾,看那黛玉来了没有。
而黛玉不负我心,果然肩担花锄,手执花帚而来,锄上还挂着个花囊——宝玉只是触景生情而有送花入水之念,而颦卿却早已有备而来,不但有想法,而且有计划:“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真真如花解语更惜花也!
庚辰本在这里接二连三有侧批、眉批曰:
“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
“此图欲画之心久矣,誓不过仙笔不写,恐亵我颦卿故也。己卯冬。”
“丁亥春间,偶识一浙省新发,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缘所缠无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几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怅然之至。恨与阿颦结一笔墨之难若此!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可见早在三百年前,书未成时,读者已经认定《黛玉葬花》是一幅绝佳仕女图了。
蒙府本甚至在修造大观园时有一行批语说:“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葬花笔墨虽少,在书中的分量却是举足轻重。
黛玉的生日是二月十二,正与花神同日。所以很明显,黛玉便是花神。而宝玉绰号“绛洞花主”。一个花神,一个花主,这两个人一同葬花真是再合契没有了。也由此可见,宝、黛两个才是真知己。共读西厢一段,是两个人最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表现。
葬花的第二处描写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一次连具体的日子都点出来了,乃是四月二十六日饯花神,意即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卸任,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而在这个饯花神的日子里,书中浓墨重彩,不仅写了黛玉葬花,更有一首千古绝唱《葬花词》。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知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神林黛玉葬的是谁?是花,还是她自己,或者离恨天、薄命司、大观园里所有姹紫嫣红的女孩儿?
所有人都知道,《葬花吟》是黛玉自伤身世的谶语。然而还不仅如此,庚辰本有回前批说:
“《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践花日诸艳毕集之期。”
甲戌本回末则批:
“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
可见此曲不仅是黛玉自己形容,还是所有薄命司女儿的共同祭曲。而宝玉哭得恸倒在后山下,也不只是哭黛玉、哭贾府,更是为天下薄命女儿一大哭!
书中除了这两处正面描写的葬花之外,还有龄官画蔷,被宝玉误会,“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
后文又借鹦鹉之口,再次念出《葬花吟》中最重要的句子: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曹雪芹大概惟恐读者会淡忘或忽略了葬花的细节,再三再四地重复提醒,借《葬花吟》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黛玉死在春残花落之时。而且不仅是黛玉这个花神,其他诸女儿也都在这个日子之后走向式微,换言之,贾家败了,大观园散了,十二钗虽非各个都夭逝,却也是在春末遭难之后,不复桃红柳绿好时光。
那么明显的暗示,连鹦鹉都记住了,学会了,现在的一些红学家们却总是假装看不到,听不见,硬要说黛玉死在秋天,而且是沉湖而死,难怪越剧《红楼梦》中最经典的“宝玉问紫鹃”中有一句唱:
“那鹦鹉也知情和意,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说得真是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