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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黛玉得的什么病

《红楼梦》中写医诊的情节不少,药方更多,却始终没有明确点出:黛玉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那林黛玉原是绛珠仙草托生,林下风致,弱不胜衣,从吃饭起便吃药。初进贾府时,众人见她面庞怯弱,便知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黛玉回答说是“人参养荣丸”。贾母便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显然这“人参养荣丸”比起后文薛宝钗的“冷香丸”可平凡得多了,贾母一听即明,而且痛快地说让人去配就是了。因为这是一种常见成药,由“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熟地黄、白芍、炙黄芪、陈皮、远志、肉桂、五味子”十二味药组成,有气血两补,宁神定气的作用,主治心脾不足,气血两亏,对神经衰弱也有疗效,正合宜黛玉的先天气血不足,后天忧思多虑。

然而这当然只是治标不治本,所以黛玉的病始终不见好。庚辰本第二十八回有回前批说:“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

“闻曲”指的是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一回里黛玉并没有发病,倒是刚刚搬进大观园,心情好得很,还同宝玉一起葬花、读《西厢》。在这回末,黛玉听见梨香院的小戏子演练《牡丹亭》,深有所感,潸然泪下——很显然,所谓黛玉之病,是典型的“心病”。

而之后的药方,除了二十八回宝玉杜撰的那个什么“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的天价药方外,并没有实写过哪位太医来给黛玉看病开药,只是王夫人提了句“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回了句:“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可见医生是常来的,还换着方儿开约。

王夫人且又说起大夫给的一个药名儿,叫什么“金刚丸”的,宝玉开玩笑对应了个“菩萨散”,还是宝钗点明该是“天王补心丹”。这也是一味中医成药,主治思虑过度,耗伤心阴,心失所养而神志不安,虚烦少眠等症,正宜黛玉。

这且不论,重要的是药名,点明了“补心”二字,可见黛玉是心病。医家之药,不论“人参养荣”也好,“天王补心”也好,终究医症不医心,无法痊救的。

因此到了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之时,黛玉自忖:“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神思恍惚,气弱血亏”,已经把症状病源都说得清清楚楚,且“病已渐成,不能久待”,实令读者哀之伤之,留春无计。

黛玉是书中第一个“多愁多病身”,关于她的病以及治病的药虽然屡屡提及,却都作烟云模糊之笔,不肯细写其就医详情,难道是曹雪芹不谙医理,避重就轻吗?

当然不是。因为书中分明多次详写了其他人的病症与诊治。不但药方明白,而且脉理清楚,甚至连礼仪琐事也细说分详。

比如书中第一个大写特写其病的小蓉大奶奶秦可卿,她身居十二钗之末、却死在十二钗之先。尤氏说她为了看医生,一天折腾几次起来换衣裳。但这件事有点奇怪,因为那时候淑媛贵妇看病时,都是垂下帐子的,只伸一只手出来搭在枕上由医生听脉,连晴雯尚且如此,如何宁国府女主人倒要抛头露面?第十回《张太医问病细穷源》一节,也是直接进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见得太容易了。但是联系到后文贾珍宴客娈童,尤氏竟然能跑到门外偷听,可知宁国府一向没什么规矩,女主人更不懂得自重,这处也就容易理解了。

张友士按了右手按左手,出来细说了病源病征,明确指出:“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显然也是心病,但是这次的药方就写得清楚明白,显然作者精通医理。

同时这段也侧写了可卿的性格与心结——越是薄宦人家的女儿攀了高枝,就越在乎面子活儿,特别注重外表。却惟独忘了,真正自重身份倒不在于穿戴华丽,而是深居简出,爱惜颜面才是。

黛玉初进荣国府时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可卿更是处处小心,担心人言可畏,然而她的行为方式却是相反,说多错多。焦大当众骂出她的丑事,可想而知宁国府已经风声四起,她因此积虑成疾,却仍挂住面子,见客前总要穿戴整齐,貌似礼数周到,其实是有些小家子气的。

后文“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说到对牌一事,秦钟问:“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

这段正与可卿的行为相照应,秦钟说的是孩子话,也是寒酸话。因为秦钟没经过大阵仗,脑子里只有小算盘,居安思危原是贫寒子弟的本能思维定式。

姐弟俩在一样的环境中长大,但可卿后来开了眼界,思虑会更深远忧虑些。所以才有魂托凤姐一段描写,娓娓道出对于贾府未来的忧患,这种保全良方由经过贫寒上位的可卿道出,十分合理。正如脂批所赞:“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

可叹的是,张友士的药方未救得了可卿的命,可卿的良计也同样救不了贾府的难。

宁国府就医过程如是,那么荣国府的规矩又是怎样的呢?

第四十二回里,贾母因带了刘姥姥游园,略感风寒。府里请了太医来,嬷嬷们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这里说得非常明确,照规矩贾母也是要坐在里面,隔着帐幔让太医诊脉的,不过贾母年岁已高,辈份更高,也就不必太讲究男女之分了。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这段写得特别细致,王太医乃是朝中六品供奉,进荣府时尚且循规蹈矩,战战兢兢;而贾母自己虽说不用垂帐,但是众女眷包括鸳鸯等有身份的大丫头,却都躲在屏风后面,只留了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鬟在前面侍候——规矩体统之严,与宁国府的混乱随便形成鲜明对比。

接着细写了王太医诊脉,断症,开药,又顺便给大姐儿也看了病,方才辞去。荣府里一老一小,写得繁简相宜,相映成趣。

后来第五十一回里晴雯也感了些风寒,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命请大夫来,书中亦有完整过程:

“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晴雯不过是个丫鬟,看病也有偌大排场,不但垂下绣幔,而且有婆子侍候,胡庸医看见她长指甲,婆子都赶紧拿手帕遮了。后来胡大夫出园后开了方子,因婆子说恐我们爷罗嗦还有话问,胡大夫问:“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婆子笑道:“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原来这样的阵仗都还是最廉宜的,算不得规矩大。若小姐们病了,大夫进绣房都是难的,那么黛玉瞧病的话,自然就更是一段极重要极深细的描写了。而什么样的笔墨落到实处,似乎都不足以衬托黛玉的清灵飘逸,都会因为太“写实”反而让这个人物俗了。

且说那胡大夫开了药,宝玉因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枳实、麻黄等,便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象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命人另请了王太医来,重新诊脉开药,果然方子上再没有枳实、麻黄,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宝玉这才满意了。

那轮到宝玉自己得病又如何呢?书中也有照应。

第五十七回宝玉被紫鹃一句话顶出了呆病来,众人请的也是王太医。王夫人和宝钗、袭人等女眷都避到里间去,宝玉是位爷,自然不用隔帐幔什么的,贾母早就说过自己不避嫌疑了,因此也端坐在宝玉身旁陪着。妙的是因为宝玉拉着紫鹃的手不放,所以紫鹃也无法回避,只得呆在外面。

王太医是知道规矩的,又一向谨慎,进来后先请了贾母的安才给宝玉诊症,看到紫鹃站在这里,却觉得奇怪。书中轻描淡写一句“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让人又好笑又感叹。

诊过脉,王太医断症是痰迷,且举出多种症别,又说明宝玉此迷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不妨事的。而后按方煎药,果觉比先安静。

这次诊症,因为宝玉的疯疯癫癫,多少有了点闹剧的味道,然而第六十九回的尤二姐瞧病,却与此天壤之别,惨烈之极了。

尤二姐有身孕后,天天受秋桐和丫鬟们的气,不久便病倒了,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贾琏命人请太医来,结果请了位胡君荣,就是给晴雯看症的虎狼医生。诊过脉,说经水不调,要大补。贾琏说她三个月没来月经,又常呕酸,不会是怀孕吧?

“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一时掩了帐子,贾琏就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迂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

这胡庸医非但医术平常,而且没什么见识,诊了半天脉诊不明白,就要求看一看气色,还说“医生要大胆”;然而一见了尤二姐的花容月貌,立刻发起花痴来,竟然魂飞魄散,浑身麻木,哪里还懂什么诊脉。于是乱开了方子,竟然导致尤二姐堕胎。

抛开这胡庸医是否收了别人的黑钱来谋害尤二的不算,只这里诊了两次脉又要求看面相,便知道他医术平庸。而贾琏因为“无法”,才勉为其难让人把帐子掀起一条缝来,露出尤二姐脸来,可见尤二姐在宁国府时虽然同贾珍贾蓉父子鬼混得无法无天,来了荣国府却是恪尽妇道的。

尤二姐堕胎后,贾琏另请了大夫来,诊治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诊得明白决断。

可叹的是,二姐的日子哪里避得开闲言闲事,终于吞金自尽,往警幻仙子座下销号去了……

除了上述几次描写之外,余者如凤姐小产、袭人咯血等,也都有延医治疗的细节,病源病征都写得明明白白;惟独黛玉这个常年多病的人,却没有一次详写请太医的过程。

因为黛玉是个太空灵的人物,高贵清逸到无可形容,所以书中关于她的描写一概是写意的,说到她的衣着时,最多只提及古装戏服一般的大红羽缎斗篷,却不会细写衣裙首饰;说她的病时,也只提到一味最空泛的人参养荣丸,不会实写太医如何为她诊脉问病。

而贾母、可卿等都是活在俗世里的人,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所以如何病,请何医,吃何药,也都会一一道来,如数家珍。这就是作者的良苦用心了。

然而后人妄解红楼时,却偏偏“不解其中味”,硬要说黛玉得的是肺病,还说贾母就因为这个才不喜欢她,而让宝钗嫁给宝玉的。真真是一派胡言!

且不说那黛玉原非凡夫俗子,也不会得什么民间常见症,况且“神思恍惚”也不是肺结核的病症;就是从贾府的规矩也说不过去——那晴雯不过是伤风,李纨听见了,还特意带话说:“一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染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

一个伤风感冒都这么严重,若是黛玉有肺病,贾母倒会许她成日家同宝玉在一处吗?而且黛玉初来时,已经在吃人参养荣丸了,贾母还放心地安排两个人住在一间屋里,不过隔着一道碧纱橱,这根本说不过去嘛。

况且作者早自二十三回起,已在回回写药方,为颦儿添病;三十三回说病已渐成,不能久待;到四十九回时,索性让黛玉自己拭泪直言:“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这已明明是泪债即将还清之兆。

很明显,这个天下第一情痴的女子质本洁来还洁去,原为还泪而来,后因泪尽而死,一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所有的病症都只是表象,说到底,也只是心病而已。 3Bm57Zv8mmPKQCaovYDqE1Zqai0B4SViDC0ny+QT26/PU87IWywNSaGv4/BB5f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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