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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宝玉的春梦

第五回的回目在不同版本里有不同的说法,开列如下:

甲戌本:《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己卯本、庚辰本、杨藏本:《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灵石迷性难解仙机 警幻多情秘垂淫训》

梦觉本、程甲本、程乙本:《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诸回目中,我先入为主,因为小时候一直看的是程高本,所以始终记得“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一说,日后看了别个版本,总觉绕口,不如这一个来得明白晓畅。

因为整个第五回的重点,就是讲宝玉做梦,以及梦前的种种准备,和醒来的余波未了。

那么要准备些什么呢?

首先是时间准备:

正值冬日中午,因宁府梅花盛开,尤氏请贾母、邢、王夫人等来赏花。小宴之后,宝玉倦怠,要睡午觉——这时候的宝玉大约十二岁左右,刚刚发育,正是既好动又渴睡的年纪。

其次是人物准备:

宁国府里的女主人是尤氏、秦氏婆媳,尤氏要留下来陪贾母,但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儿宝贝,断不能随便指使个丫环婆子带了去睡觉,所以秦氏亲自出座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什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秦氏是贾蓉之妻,年龄虽比宝玉大,辈份却小,所以十分妥当。

这是秦氏的第一次出场,就扮演了宝玉引路人的角色。

然后是环境准备:

这就见出宝玉的挑剔左性了。秦氏先带他来到了上房内间——前面所谓“给宝叔收什下的屋子”,位于“上房”,规格挺高了。但是宝玉不喜欢那布置:墙上一幅《燃藜图》,说的是励志故事,原不合他自由心性;对联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更是酸腐市侩。于是宝玉立即说:“快出去!快出去!”

这下子秦氏犯愁了,预备好的上房都看不中,那去哪里好呢?客房、书房就更不行了。贾珍、尤氏的房间自然也不行,儿媳妇岂能擅自做主的?于是就领来自己的房间了。

文中用了大段笔墨极力渲染了秦可卿卧室的铺陈,用两个字形容就是:香、艳。

先是说刚到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令人眼饧骨软;接着看见墙上挂的是《海棠春睡图》,写的对联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这一图一联,正与方才那间正房内室相对应,如果彼为正大堂皇,这里可就足称风流淫逸了。

这样的屋子,肯定不是黛玉的吟诗处、宝钗的绣花房,亦不可比探春的书屋、惜春的画室,而只好用来睡觉、发梦罢了。

在这里,书中一连用了七个人物典故来描写屋中摆设:

案上设着武则天镜室中设的宝镜

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

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床上是西子浣过的纱衾

红娘抱过的鸳枕……

上述物件,全借的是风流典故,香艳人物,极力铺陈秦可卿的性感迷人。同时,也暗示了宝玉蠢蠢欲动的青春情怀。

这些东西若是去掉前面的形容词,简单说不过是镜台上放个金盘,盘子里有几只木瓜,也就是水果盘,很正常;软榻珠帐,原为大户人家常有,纱衾暖枕,更是必备之物。但看在宝玉眼里,欲睡未睡似梦非梦之间,心思却已经飞出去,联想到了什么武则天的镜室,赵飞燕的舞蹈,西施的被子,红娘的枕头……总之所有的物事都有了不同的含意,带了挑逗的意味。

这就是典型的春梦了。

也就是说,还在宝玉睡着之前,因为一路跟着他这位欢颜笑语的侄儿媳妇找房间,潜意识里已经有了很多思慕缱绻之情了,所以进到对方卧室后,早已情愫暗生,缠绵动荡起来。只不过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含含糊糊的,只是潜意识的天马行空罢了。

然而他一睡着,潜意识就活动起来,那匹情欲的马儿真正腾空了。梦是现实情感的延续和夸张,所以他的梦魂仍然跟着秦氏在走,去到了一个绿树青溪的逍遥所在,并且在梦中领略了闺中之乐。

书中写他被警幻带去绣阁之中,有一女子在内,“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

这又是一处标准的潜意识:因为整个贾府之内,宝玉心中最在意的两个女子,乃是宝钗、黛玉。日夜每思亲近,却终有隔阂。如今在梦里却没了那些拘束,可以尽情想象,便把两人想成了一个人,难解难分。

后来他在现实生活里要看宝钗戴的红麝串子,看见人家露出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想:“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这时候已是明意识了,但也是本能地把钗、黛两个混为一谈。

若将这段描写与他的春梦结合来看,便不难理解可卿为何表字“兼美”,合钗、黛二人之形象了。

要注意的是,宝玉在梦中所见的可卿与秦氏是两个人,因为他在最初入梦之时,还恍惚见到秦氏在前引路的;但随喜了薄命司,听完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后,他进入闺房,看见里面坐的女子却并不认识,是警幻说这是自己的妹妹可卿。

而“可卿”又恰是秦氏的小名,且府中无人知道的,连宝玉也并不知道——如此奇奇怪怪之文,越发让人云里雾里,真假难辨。

这种种幻笔,正是《红楼梦》的离奇之处。或许是为了点明秦氏在仙境中的地位,就如黛玉是株绛珠草一样,而可卿则是警幻的妹子,来到红尘中,正是为了布散相思,所以才“擅风情,禀月貌”,做了情孽(秦业)的女儿,情种(秦钟)的姐姐。

所以说,宝玉在可卿房里的一场春梦,重点写的是他性意识的初醒,而不是要暗示他跟秦氏有什么不轨之举。因为书中明写着,秦氏唤宝玉时原说:“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跟在身后的有奶娘丫鬟一大堆人,即便到了她的闺房,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后散去,身边也还是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大丫环作伴;而可卿反并不在屋里,而是出来廊檐下吩咐小丫头好生看着猫儿狗儿,叫别吵了宝叔休息。

如此条理清晰,布局分明,偏有人不信,非说宝玉不仅在梦里见到了可卿,现实里也与秦氏发生了不伦之恋。大家试想,连袭人给宝玉穿衣裳,不小心摸到腿根精湿的一片,当着人也不敢多问,还是晚上回房后才细细算账,偷试一回的。那秦氏却又是什么时间与宝玉翻云覆雨?

须知宁荣二府虽在一条街上,出入却要坐车,宝玉来宁国府是客,动静不小,随从不少,尤氏也须亲自接待的,却教他如何与可卿有染?所以此种猜测,实属无稽。

更有甚者,因了秦氏房中的种种布置,便认定是为了暗示其出身高贵,珍藏奢华,所以用的都是宫里的东西。这就更可笑了。所谓“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高贵在哪里?唐朝的木瓜留到今天,那得成啥样儿了?

更何况还有什么西子浣过的纱,红娘抱过的枕,那是什么样的纱?又是什么样的枕?西施浣纱时不过是个村姑,那纱又有何贵之有?红娘更是小说里的人物,谁见过她抱的枕是个什么样的枕头?

至于说上面的人物除了红娘外,都是宫里的人,那是因为传奇里的古代美女大多是皇后妃子,更何况宝玉每天读的书看的戏尽是这些香艳玩意儿,也不可能让他联想个烈女出来呀。而含章殿公主卧榻梅花落额处正是秦淮旧迹,亦略抒作者思乡怀抱耳。

甲戌本明明白白在此处批示:“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所以种种形容,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法,极力描写“香艳”二字,为宝玉入梦做铺垫罢了。

有趣的是,宝玉入梦前,先闻到可卿房中“有一股细细的甜香 袭人 而来”,又看见墙上对联写的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 袭人 是酒香。”

这里接连两个“袭人”,一虚一实,着实乍眼。而后来宝玉醒了,与之共赴巫山、偷试云雨的,正是袭人。

梦里的可卿兼有钗、黛之美,而现实里的袭人既是宝钗的影子,又偏偏与黛玉同辰。所以说,与袭人偷试云雨之文,仍是这个春梦的延续。既然已经有了袭人这个“兼美”,又何必非要补一秦氏呢?

但作者这样写,到底深意为何呢?

或许是为了暗示梦中是一个人,现实却是另一个吧。宝玉在梦里与之缠绵的人是可卿,但是生活中不能实现,惟有寄望于袭人。

同样的,他心中真正爱的人是林黛玉,然而现实中娶的,却是薛宝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真真照应了他初入幻境时听的那首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须觅闲愁?” eq5o9C2hB8WndZU9OY6jhUAWQP4cNDfqiylmfzlfr+bN1D100kuonC7URwy4e2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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