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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多情佛心贾宝玉

通过脂批,我们知道在完稿的《红楼梦》末回有“情榜”,注明十二钗册中所有之人并各有考语,宝玉的名字高挂榜首,曰“情不情”,黛玉曰“情情”。

宝玉本是“须眉浊物”,何以竟成为记录天下闺秀闱英的“情榜”的主人呢?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石头”乃指的是宝玉戴的那块通灵玉的前身,而当宝玉“悬崖撒手”,神瑛归于太虚幻境后,石头也回复原型,且记下了红尘中所见所闻,便是这部巨书的来历了,故曰《石头记》,又名《情僧录》。

此“情僧”二字,固然可以指抄录书稿,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的空空道人;却亦可指书中第一多情,却又有“情极之毒”的“情不情”贾宝玉。

那宝玉之情,究竟如何呢?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中,警幻首推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且说这淫乃是“意淫”,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

脂批注云:“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这评价其实极确,极雅,极为高明。

可惜的是,只为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至于三人成虎,传至今日已经面目全非,成了贬意词,形容人们在意念中完成一段淫邪之事。

而贾宝玉,更是被世人误解为多情花心、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种子。这真真是冤枉了宝玉。

首先,宝玉对天下女子的“泛爱”,并不是因为多情,更不是警幻所形容的“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那种“皮肤滥淫之蠢物”。他只是博爱,对所有的女孩儿都有着天生的爱慕之情,并且这情,并不是为了得到对方,而只在乎付出自己。

比如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一回,贾琏与凤姐大打出手,都拿平儿出气,宝玉让了平儿到怡红院安慰,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这还犹可,甜言蜜语原是纨绔公子的家常便饭;难得的是宝玉极为体贴细心,又向平儿笑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且亲自走至妆台前,揭开宣窑瓷盒,取来胭脂盒子,一一解释这是茉莉粉,这是胭脂露,如何化开,如何打腮;又将盆内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簪在平儿鬓上。

这样的软语劝慰,这样的细心侍妆,哪个女孩儿会不喜欢?平儿纵有天大委屈,眼泪在怡红院里也熨干了。

然而这还不算,还只是宝玉在平儿面前的体贴,仍然可以说是讨好女孩子的小把戏而已。最最让读者感慨的,是平儿被李纨请去稻香村之后的一段描写: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此时平儿已去,宝玉所为并不是为了做给任何人看,甚至很怕人家看见——因袭人等不在房,方敢痛快落泪,可见宝玉之真心——真心怜惜平儿的薄命,且为自己能在平儿面前略尽心意而自得。

原来宝玉生平快事,只不过是可以为心仪的女孩儿做点什么——只求付出,不求得到,这不正是情之至者吗?而这情,甚至不是爱情,就更见高贵。

除了对平儿外,其余如对藕官烧纸的维护,因五儿被冤的顶包,为香菱换裙的体贴,也都是宝玉的肺腑之意,一心只为这些女孩儿好,却并未指望得到对方的感恩和回报。

但是宝玉在俗世里毕竟是人不是神,所以见了宝钗雪白的膀子,仍会有一刻的心动,有想摸一摸的冲动。但即使在这种时候,他想的也不是要得到宝钗,而只是遗憾这膀子没有生在林妹妹身上。换言之,他早已认定了林黛玉才是自己的终身伴侣,会在未来的婚姻生活里有着肌肤之亲;而对于宝钗,他再仰慕,也只是心动一下,却并没有改变意愿,更没打算要采取行动轻薄于她。

而此前,他看到湘云睡着,“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更是没有丝毫绮念,而只想着要替她盖被子,免得风吹了肩窝疼;晴雯从屋外回来,在他被窝里渥着,他也不会借机亲热,而只是一片关心,生怕晴雯着凉——所谓柳下惠坐怀不乱,亦不过如此。

宝玉最让人诟病的,莫过于经常讨人家口上的胭脂来吃,对鸳鸯、对金钏儿,都曾有此亲昵。甚至金钏儿之死,就是由宝玉间接造成的。

为宝玉惹了祸就只顾自己跑掉,却任由金钏儿被王夫人责骂,终至投井而死,让很多读者痛骂宝玉怯弱无情,贪花无德。然而,一则宝玉尚小,虽然是贾母的心肝儿宝贝,在家中其实并无主权,见母亲大怒,第一反应自然是跑掉;二则,宝玉并未想到后果严重,以为不过是打骂几下出出气,过后便无事了。而在那个时代那种背景下,主子打骂下人,只是一件小事,若宝玉跪求,则反而会将事情闹大,坐实了金钏儿“勾引小爷”的罪名。

所以这件事的罪魁,是王夫人而非宝玉。之后宝玉捱打,曾说过即使为这些人死了也不悔的话,心中五内摧伤,恨不得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这些,都已经足以表达其至情至痛,绝非薄悻之人。

并且事情隔了半年,到了九月初二凤姐生日,也是海棠社第一社正日子,众人都在热热闹闹地看戏庆寿,宝玉却清楚地记着这一天也是金钏儿的生日,遂一大早换了全身素服,带着茗烟跑出几里地,找到水仙庵私祭金钏儿,可见长情。

晴雯死后,宝玉亦是长篇累牍地诔文哀祭,真情厚感,虽夫妻之谊不过如此,而宝玉同晴雯,其实一片纯真,从无私情。

而最经典也最荒诞的,还表现在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问底》上,那刘姥姥不过随口胡诌了个雪下抽柴的女孩若玉(又称茗玉)的故事,宝玉竟信以为真,并为其担心起来,忙着问“倘或冻病了呢”,及听姥姥说十七岁上一病死了,又跌足叹息不已,且令茗烟去找寻庙之所在——这种遥思仰慕,就更加看似无稽,实则多情了。

至于宝玉到宁府看戏时,惦记着小书房里的美人画会寂寞无聊,需要他前往安慰,就更是至情至呆了。

所以说,宝玉的多情,是对于美好事物的珍惜与敬意,所有的女孩在他心中眼里,不只是美色,而代表着世上一切最天真、最纯洁、最宝贵的事物。他的多情,是对于真善美的追求,而不是求爱或者求欢。并且,这多情不仅表现在对女孩儿的珍惜上,更在于日月山川一切有情无情的事物上。

正如傅秋芳家的两个婆子私下里议论的:“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这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若是读者们果以宝玉的呆病为花心,岂不跟傅家的婆子一般见识了?

在太虚幻境时,宝玉前身原是神瑛侍者,见到绛珠仙草袅娜可爱,便以甘露灌溉。到了凡间,亦仍然保留着这份天性,第一次陪贾政游园时,在蘅芜苑中见到种种奇花异草,众人皆不识,惟宝玉识得,这是杜若,那是茝兰,何谓金簦草,何谓玉蕗藤,分说得明明白白。可见从天分中带来的除了一段痴病外,更有对花花草草先天的亲近与熟识,对美好事物本能的挚爱与怜惜,此处不可简单理解成贾宝玉的旁学杂收。

在“情榜”上,黛玉名“情情”,而宝玉却是“情不情”。就因为黛玉至纯至善,她下世的目的就是为了还泪,整个生命的重量都压在对宝玉的痴情上;而宝玉却不然,他是黛玉的知己,对黛玉之爱诚挚深沉,听到《葬花词》恸倒在山坡之上,看《桃花行》也会潸然落泪,其爱慕倾心远不止于表面色相。

在宝玉心目中,“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而黛玉更是这山川毓秀的集大成者。当黛玉在生时,宝玉多情到可以寄情于一切无情之物;而当黛玉这位知己离去,宝玉最珍惜的感情一旦断绝,却也会因此断绝了对所有红尘事物的眷恋,纵使宝钗为妻,麝月为婢,亦仍可“悬崖撒手”,绝决如斯。

有句话叫作“多情乃佛心”,也许正是这样。宝玉多情的起源是因为慈悲,便如神瑛侍者灌溉绛珠草般的慈悲;而多情的终点,便是悬崖撒手,出家为僧。

情到多时情转薄,最多情者至无情。此情原非世间扰扰之人可理解,故谓之“情不情”。 sFuU/iHPtDKVzgw8rpWmVxw/dN4/gdtPbocouGvhPocnlVBAySAzR4hAla64NG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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