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第一回,先写了一段神的故事,关于五色石与一僧一道的来历;接着是人神共处的故事——甄士隐在梦中与一僧一道相遇,听说了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还泪奇缘;然后才是人的故事——甄士隐醒来,遇见凡间的僧道,一番对谈后,更与贾雨村邂逅。故事到这里才算是真正接了地气,也开始了书中第一个薄命女儿的悲剧——真应怜!
很多读者曾问:林黛玉是书中第一女主角,为什么先出场的却是甄英莲呢?
其人二人之间有着大干系。
且看书中交代甄士隐来历时,是这样写的: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这段话,直接映射了后文贾雨村的新东家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两段描写如出一辙,很显然这甄英莲就如同林黛玉的一个引子,以小见大,如水见月。
因此,要想探索林黛玉在八十回后的终极命运,就一定要先了解甄英莲的完整故事。
甄士隐在梦里听说了绛珠草的故事后,梦醒回到真实世界里来,一睁眼,即见奶妈抱了女儿英莲过来——于是故事从黛玉转到了英莲——甄士隐抱了女儿上街看热闹,重逢了梦中的一僧一道,但这两人再不是幻境中风神迥异的神仙模样,而是蓬头跣足,十分邋遢致使甄士隐这样的高人也看走了眼。
那僧人见了英莲,便向甄士隐大哭道:“舍我罢,舍我罢!”又念了四句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首诗预言得太确切了,不仅指出元宵节后便是大难来时,还断言她会嫁给一个姓“雪”(薛)的人,并且改名叫“菱”。
这再次照应了林黛玉后来的遭遇。
黛玉初进贾府时,曾向贾母说起过自己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那一年我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又是在三岁时,又是癞头和尚要求父母“舍我罢”,又是化缘不成便下了番断言——英莲与黛玉的命运相吻合,一至于斯!
甄士隐不肯舍了英莲让和尚带走,于是在元宵节那天丢了女儿,让她落入拐子之手,历尽辛酸;
而林如海亦不肯让黛玉出家,而且没有遵从和尚的叮嘱,给她请了个外人做老师,让她见到了贾雨村,所以注定无法“平安了此一世”。
贾雨村只教了黛玉一年,因贾敏病逝,林如海遂令女儿投靠贾府——这又和甄士隐的命运若即若离了。只不过,甄士隐是丢了女儿,受难后携妻子一同投靠岳丈;而林如海则是死了妻子,令女儿自己去投靠祖母罢了。
贾雨村无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在葫芦庙,他得了甄士隐的银两资助进京,得官后却并不思报恩,只是因为见到娇杏买线,才想起旧时心结,召唤封肃进府去打了赏,要娶这娇杏过门。彼时他听说了英莲失踪的消息,还曾假惺惺向封氏许诺:“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
而当他后来做了应天府尹,终于重新见到恩公之女时,却非但没有将她送回封氏身边,反而恩将仇报,把英莲推进火坑,由得她跟了薛蟠这个混世魔王。
那么他得了林如海的举荐,再次进京谋官,并且一路飞黄腾达后,又会不会回报东家之恩,善待黛玉呢?
正如同绛珠与神瑛的前缘由一僧一道在谈笑中道出,香菱与冯渊间电光石火的短暂因缘,也只由门子与贾雨村的对话里揭开。
据门子说,这冯渊乃是乡绅之子,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单身守些薄产过日子,日子颇过得。今年刚十八九岁,正是好年龄,又是绝风流人品,却不近女色,只好男风,是个同性恋。然而他见到拐子卖英莲,却一见倾心,性情大变,不但决心要娶英莲进门,还下决心说以后都不结交男子,也绝不娶第二个了。
既然不打算再娶第二个,那么英莲进门后便是原配,为何不直接娶其为妻,却说是“买来作妾”呢?
乃因这冯渊本是乡绅之子,也算有些身份的,娶妻大事,须得明媒正娶,又怎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富贵人家,向来只有买妾的,何曾听说“买妻”?
因此冯渊只可先买了香菱作妾。且过得一二年,待她生儿育女,再为其扶正,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叹英莲却不比娇杏,竟无此福份。就因为冯渊对英莲太过看重,所以不肯直接买回家,却议定三日后过门。
而祸端也就出在这三日之期里。
正如同后文里形容宝黛二人的八个字:“求全反毁,不虞之隙”。冯渊毁就毁在这求全上了。
英莲显然也是中意冯渊的,在这宗交易下定后,曾自叹息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因听说三日后方能成亲,却又愁烦,有不祥之感。
书中虽未正写英莲情形,却通过门子的描述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一个薄命女儿的形象:柔弱多愁,泪光点点,眉间一点胭脂痣,我见犹怜。因此连世故的门子也不忍心,命妻子去开解她,使其“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
最伤心便是这“自为从此得所”六字,薄命女甄英莲自小被拐卖,命运堪怜,这次“相逢”(香、冯)本是她难得的一次得救机会,谁知道又起风波,偏遇到拐子无义,薛蟠无德。
英莲的美梦做了不到一日,只在第二日便又被拐子偷卖与薛家,遂引发“两家争买一婢”的大案。薛蟠混名“呆霸王”,可想其人品德行,“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他不但呼喝手下将“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且“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从这句“拖去”可看,英莲对薛蟠是没好感,而且不愿意的,远不是对冯渊“自为从此得所”的心意。但她被迫嫁了他,也只得随波逐流,逆来顺受,最终被欺凌至死——虽然在原著里并未来得及交代香菱之死,但她一直到第八十回都有戏分,最后的描写是说她被夏金桂驱逐,随了宝钗去,每日“对月伤悲,挑灯自叹”,“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虽然未及终局,却可知命不久矣。
读者们多半喜欢大团圆,于是程高本狗尾续貂地加了段金桂误食毒药而死,香菱被扶了正,完全是三言二拍的传奇格局,做不得准。
且说贾雨村在听了门子讲述的故事后,曾给了两句评语:“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着一对薄命儿女。”
这两句话,说的是冯渊与香菱,却也正可以形容宝玉同黛玉。他们的木石前盟,可不也是一段“梦幻情缘”么?
黛玉位居《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香菱则位居副册之首,她的判词中说: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莲与菱都可谓“根并荷花”,而黛玉占花名时拈了枝芙蓉,所以也是荷花。
很显然,香菱原是黛玉的一个替身儿,因此进了大观园,第一件事就是溯本求源,拜了林黛玉为师,《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中,探春喊她“菱姑娘”,直与“林姑娘”相应。
既然香菱的命运与黛玉的命运处处相照,那么害了香菱一生的贾雨村,又会对黛玉做些什么呢?他是黛玉的启蒙老师,但将黛玉送至贾府后,再没见过几面,却次次来府上都要见宝玉,真不知“葫芦僧”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四回中,薛宝钗第一次出名,乃由贾雨村判案引入。
从葫芦案说到护官谱,而后薛家正式露面,先来一段小传,写明薛蟠 15 岁,胞妹宝钗,比他小两岁,读书识字却较之高十倍。随母进京,原为的是备册待选。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
——这么着,薛家一门三口便浩浩荡荡进了京都,住进了贾家,说是暂住,可是一呆数年,完全没有搬迁的意思,连薛蟠娶亲,都仍然在贾府之内。并且“金玉良姻”的传言愈来愈盛,到了薛宝钗协理大观园,小惠全大体的时候,几乎已经以宝二奶奶自居了。
那么,宝钗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入宫无望,转而向宝二奶奶的宝座发起进攻的呢?
书中没有明写。但我怀疑,早在进贾府之前,宝钗就已经落选了。
因为书中说薛蟠打死冯渊后一走了之,“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就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
可见薛蟠早就动身了,可是那冯家告了一年的状,贾雨村审案时,薛家还没进府,这路上竟然走了一年多,岂不怪哉?
有种可能是,薛蟠打死了人,虽然不在乎,却也不好扛个人命案子在身去投靠亲友,而且薛姨妈也羞见亲友,于是进京后先暂且安顿了,一边打发妹子待选,一边慢慢等案子了结。因为不好意思见人,就瞒住了进京的消息,直到贾雨村断结案子,王子腾又来信“唤取进京”,这才从容亮了相。
同时,宝钗进京既然是为了“待选”,说明那选秀的日期也不会太久,没听说宫里降了旨,待选才人们要提前三四年就往京里候着的。所以很可能就在这消失在空中的一年时间里,薛宝钗已经得了落选的信儿,但阖家进京,就这么空手回去,也太憋屈了。况且宝钗已经十四岁,年纪不小,既然入不了宫,就得早做打算,赶紧在京城找好下一个户头。而贾府无疑是最佳靠山,贾宝玉便是现成的人选。
所以薛家便打定主意,大张旗鼓地到贾府拜会来了,且住下了就不走——因为根本就没打算走。
且看书中薛家进府一段描写: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
这里说明王夫人早知道案子,而且也颇担心,所以听说了结后才会放心。侧面证明了那薛蟠虽然自己不把打死人当回事,却不得不考虑亲戚的感想脸色。
而且薛家阖家进京,偌大阵仗,如何之前竟连一丝信息皆无?
那黛玉进京时,一上岸即有轿子来接,进了府,贾母等已在大厅等候多时。这薛家进京这么大事,却是突然袭击,直接上了门,都在门前下车了,王夫人才得了信儿,忙接了出来,现命人冶席接风——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因此我猜那薛家进京已经有些时日,暂住在驿站等地,落实了各种信息,完成了各种计划后,才有备而来,造访贾府的。
也因此书中第一次正写宝钗,便写其正病着,周瑞家的询病闲话,说起冷香丸的缘故来。薛姨妈拿了十二枝花让周瑞家的带回去送给贾府的姑娘们,“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堆纱的花儿十二枝。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
这十二枝宫花,很可能是宝钗落选的安慰奖,宝钗看了难过,白放着又可惜,所以不如送别人戴去。
再之后就是宝玉探病,金莺说起金锁的典故来,明指金锁、宝玉“是一对儿”——这样细推了去,未免薛家的心思太深细了些,倒也教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