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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通灵宝玉什么色?

探佚红楼,一定要兼备四个方面的知识:第一自然是熟读原著之外,对于基础红学,包括版本学、曹学等皆有了解;第二是对于清代历史背景,社会风俗礼仪要熟知;第三要有充分的诗词和戏曲知识贮备,否则无法体会书中的诸多暗喻;第四是探佚者本人要有丰富的小说创作经验,这样才更能从创作角度去想象曹雪芹的思维方式与布局可能。

我个人探佚红楼的优势在于,除了是一个著书七十余部的小说家之外,同时是一位昆曲编剧和诗词老师,之前因为创作“大清三部曲”等作品,对于前三清的历史做过很长时间的研究,这就仿佛是一种宿命:在我所有的创作和学习中,似乎每一步都指向红楼,更接近太虚幻境的牌坊,几乎是逼着我去叩响大观园的门扉,走进海棠诗社,为十二钗磨砚洗墨,旁听她们的吟风弄月,怜惜她们的花飞水流。

探佚之前,我们要先弄清几个简单的概念,首先是对于通行本与脂批本的了解。

《红楼梦》通行本共计 120 回,后四十回为高鹗、程伟元续编,所以通常又称为“程高本”,是发行最大影响最广的版本,我小时候看的也是这个版本,从九岁到十五岁,看了五六遍都是这个版本,心里存了很多疑惑。

后来才知道原来后四十回是伪续,这使我豁然开朗,也怅痛不已。张爱玲说程高本是“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因为甩不掉。”刻薄是刻薄了些,但也真形象。程高二位的可恨之处在于,不仅续貂后四十回,还对前文做了很多编辑删改工作,使得真相越发扑朔迷离。

其实,原著在传抄的过程中,在印刷本出现之前就有过很多不同版本,再加上通行本的影响,这就造成了很多概念上的混淆。比如林黛玉进贾府时到底多少岁?秦可卿死在哪一年?元妃过世时有多大?还有,贾宝玉和他与生俱来的那块通灵玉究竟是什么关系?与林黛玉前世结缘的,究竟是石头还是神瑛侍者?

这些答案,只能在再三熟读脂批本后剥茧抽丝。

所谓脂批本,就是在印刷本出现之前的《石头记》手抄本。曹雪芹成书过程中,是一边创作一边交人誊抄的,这誊写的人中有朋友也有专门的抄书匠,这就难免会出现誊写错误。而且曹雪芹边写边改,每次交出的版本都与前面的版本有所不同,这抄写本自然也就不同,而抄写本流传出去后,又有人将不同抄本再汇总重抄,又称“过录本”。而且脂砚斋等主力抄本队员,还喜欢边抄边批,将自己的读后感题于书上,而后人在抄录时,会把这些批语也一并抄上。批语的人中有脂砚斋、畸笏叟等人,其中以脂批最多,所以这些带有批语的抄本,我们统称为“脂批本”。

脂批最重要的价值在于:脂砚斋等人既是曹雪芹的朋友,又主要负责誊写汇总,所以对全书后半部的布局走向了然于胸,并且看到过遗失的原稿,所以批语中往往于感叹今昔时透露出人物的大结局,这种“剧透”对于我们探佚红楼有着莫大的裨益。

以石头为例,在通行本中,神瑛侍者和石头似乎是一件事,正如同绛珠仙草修成人形,遂转世为林黛玉一样;程高本经过增删校改,也把石头点化成仙,提拔为神瑛侍者,再投胎做了贾宝玉,就此混淆了“神瑛”与“石头”的概念。

然而在早期脂批本《石头记》中,这两件事却是分得很清楚的。

我们先说这石头的由来,原为女娲炼石所遗。典出《淮南子*览冥训》: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列,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焰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又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

在这里,最需要注意的一个词是“五色石”。所以神话故事里说,每天黄昏时我们看到西方彩霞满天,那便是女娲修补过的地方。

而宝玉那块玉的来历,也正是被弃而未用的这么一块“五色石”。

迄今发现的最早的红楼版本也就是甲戌本中,在开篇第一回有一大段交代石头变形记的文字,被后人删掉了,是说石头因无才补天,被弃于青梗峰下,日夜悲号惭愧,忽一日见到一僧一道远远而来,遂行求告。原文作: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在这里,一僧一道显然是做广告的高手,深谙包装之道,既然应承了要带那石头去人间历炼,却又嫌它“质蠢”,于是先施幻术为它整型,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宝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又特地在上面镌了几句广告语,并且卖了个关子,不肯告诉石头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但我们却从后文可知,那就是宝玉出世时所衔的通灵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且说这段描写,有问有答,有因有果,将石头想下世受享的一点凡心、以及僧道施展幻术为其变形的整个过程描写得极为生动。但是不知为何,自庚辰本开始,便将整段删去直接让一僧一道“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石头的通灵成了自发的过程,没有僧道什么事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删改呢?是曹雪芹觉得过程太冗长,对话太繁琐,故而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中删掉了这段吗?但是后面接着说几世几劫后,空空道人来至青梗峰时,见到的仍是一块历历有述的巨石,正应了前面仙师与石头说的“劫终之日复还原质”的约定,若是曹雪芹删改,应该不会照应不到,可见此处删节绝非作者原意。

石头再出现时,书只翻了几页,时间却已过了几劫,已经是在甄士隐的梦中了。一僧一道出场时的形象仍是衔接开篇,说说笑笑远远而来,“且行且谈”地讲起了一个故事,这真是梦中有梦,不愧为“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这个故事,说的就是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了。

僧人说得非常清楚,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有绛珠草,赤瑕宫神瑛侍者每天灌以甘露,使其得延岁月,修成女体,因为想着要报恩,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听说这神瑛侍者要下凡造历,便决意跟随前往,立誓说:“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在这段描写中,世界被分为了三个层次:

第一层是三生石畔的绛珠草与神瑛侍者,第二层是甄士隐梦里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第三层才是甄士隐的俗世肉身,以及他马上就要从梦中醒来后遇见的贾雨村。

那么这个时候石头在哪里呢?

它在道人的袖子里。

开篇时,僧道为石头整型刻字,石头曾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僧人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便袖了那石与道人飘然而去。

——彼时,石头是揣在僧人袖子里的。

然而在甄士隐的梦里,僧人讲完故事后说:“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甄士隐遂上前请教蠢物为何物。而从袖中递出石头与他的,却是道人,笑着说“若问此物,到有一面之缘。”

这时候,石头上刻的字已经揭了一半谜底:“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此时,石头与甄士隐都在第二层世界,也就是甄士隐的梦里。

在梦里,甄士隐与石头有一面之缘,但对于绛珠与神瑛,却只有听的份儿。同时一僧一道提起石头时,是称之为“蠢物”的,因为那是经了他们的幻术点化才有机会下世历劫的一块“废材”而已;但对于神瑛侍者,他们的口气却是充满敬意,不敢小觑的。

况且,从僧人的话中我们得知,这时候神瑛侍者是已经“在警幻案前挂了号”,而石头,则还要等着一僧一道“将这蠢物交割清楚”,既便从这一点说,石头和神瑛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梦在这时候醒了,甄士隐回到了第三层世界——俗世,再次见到了一僧一道。

幻境里的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俗世中的的一僧一道,却是“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妙的是仍然是“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这一僧一道三次出场,行头虽然大相径庭,姿势倒是从来不换的。

僧道去后,甄士隐遇到了贾化也就是贾雨村,于是“真事隐去,假语存焉”,接下来的故事便随着“假话”的脚跟儿进行下去了。于是我们跟着贾雨村去扬州盐政见了林黛玉又跟他一起护送林黛玉进了贾府,见到了贾宝玉和他的玉。

同僧道的身份相反,石头在幻境被称为“蠢物”,到了俗世,却成了“命根子”。

这同娇杏与英莲在出场时是一仆一主,不久命运却掉了个过儿一样,令人唏嘘。

接着石头下凡,第一次提及是在第二回里冷子兴对着贾雨村演说荣国府奇事之时,说贾宝玉“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这是全书第一次交代石头的下落,也是第一次提到玉的颜色,乃是“五彩晶莹”,正合了女娲补天的五色石之说。

这时候已经理得很清楚了:神瑛侍者下凡后,投胎贾府,成为公子贾宝玉;而石头,则是他从胎里带来的那块通灵宝玉,是沾光跟着神瑛一起混入凡间的。

后来黛玉第一次见宝玉时,心下诧异,觉得十分面善,而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便是因了神瑛的甘露前缘,却不是因为绛珠草和那块石头有什么过节。

石头,最多是在一僧一道的袖子里偷听过“还泪”仙缘,并在今世见证了这段公案,因此,当它劫满之后回到青梗峰,便重新变回一块大石,字迹分明,记下了整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故事,聊供空空道人抄写罢了。

换言之,石头就是个见证者、抄写板,虽有灵性,却非人类,就算提拔到顶格儿,也就相当于一面知生死辨是非的“风月宝鉴”罢了,是怎么都不能与宝黛二人比肩的。

在宝黛初见时,书中第一次出现了已经化身通灵宝玉的石头,并借黛玉之眼形容宝玉“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点明“五色丝绦”,却没有说玉是什么颜色。

直到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宝钗跟宝玉讨了玉来托在掌上细看,书中才有了一段正面描写:“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这种比较写法很是漂亮,因为黛玉注重的是宝玉这个人,不是他的玉,所以大名鼎鼎的通灵宝玉在她眼中就只是“一块美玉”而已,却不会细打量;但是宝钗就不同了,她惦记着“金玉姻缘”的大使命,对宝玉这个人虽诸多不满,对于他戴的这块玉可是极为重视恨不得用放大镜辨认清楚了的,所以就写得十分详细,从形状到颜色到质地到装饰都一一提及,完全是收藏家见到老古董的眼神心劲儿。

这段描写跟开篇一僧一道施展幻术时变出的宝玉模样是前后呼应的,只是把“扇坠”的形容换成了“雀卵”,把“鲜明莹洁”分解为“灿若明霞,莹润如酥”。

“明霞”是什么颜色?往简单里形容应该是绯红,复杂些则是神话故事里的“五色”。可以想象,宝玉的通灵美玉不是翠,而是翡,即红色美玉,光照下呈现五色,灿若明霞。

后来莺儿替宝玉打络子,宝钗出主意:“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宝玉问:“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说:“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

什么叫“犯色”呢?就是说同色相配,互为犯色。换言之,那块玉的主色调是红色,如果络子也用红色,就犯色了。

综上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首先,石头既然已经幻化成通灵玉被贾宝玉衔在口中带入红尘,自然不可能再分身变成贾宝玉这个人。程高本说石头修炼成仙,变成神瑛侍者下凡,将两者合二为一,完全说不通。可是因为发行多,够普及,便已经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红楼常识,这是最让人痛心的。

其次,宝玉的那块玉是以红色为主的五色石,而不可能是影视剧中常常选用的白玉或翠玉。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留下这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怎么也不可能是块绿石头吧倘如此,我们现在见到的晚霞,可也就跟着变成了绿色的天空了。

很多读者被影视剧和连环画影响了心态,想当然地认为美玉就应该是翠玉或羊脂玉,对于“红玉”的说法乍一听很难接受。

但是这里还有几个辅证:宝玉前身为赤瑕宫神瑛侍者,赤即红,瑕为“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脂批语),这也明确点出了他转世后口里衔的那块玉应该是红色。所以宝玉住的地方叫作“怡红院”,曹雪芹批书的地方也叫“悼红轩”。而宝玉素来又一个“爱红的毛病儿”。加上绛珠仙草的“绛”也是红的意思,“绛珠”即为红泪,所以宝玉书房名为“绛芸轩”——无论怎么看,通灵玉都只能是红的。

也正因为石头是红色,所以《石头记》诞生历炼的地方,自然便是怡红院、悼红轩了。

一株草的心愿

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场在什么时候?

受影视剧影响,大多人对黛玉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初入贾府,“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并借宝玉眼光浓墨重彩,形容其神情样貌,给了一个很惊艳的亮相,详见于书中第三回。

那是全书的第一场重头戏,不但上演了“宝黛初见”这样的大关目,还借黛玉的眼光脚步细写了荣国府的辉煌鼎沸。所以不但很多影视剧以此为开篇,就连一些白话缩水版红楼书也是从这里开始,这就给很多读者和观众造成误解,以为这就是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场。

但其实早在第一回故事开篇,书中就借着甄士隐的梦境郑重介绍了林黛玉的根基来历。只不过,那时候她还不叫林黛玉,而只是一株草,绛珠仙草。

古代的大户人家,房子前一定会有照壁,不使人直见内院;同样的,一位真正闺秀的出场,又怎能揭帘直见?非但要千呼万唤,更需要层层铺垫。

黛玉在作者的心目中太高贵太清灵了,以至于不敢直呼其名,直出其人,而要借助一个梦来介绍她。

那么美丽柔弱的女子,也只能出现在世人的梦里吧?

这还不算,即使在甄士隐的梦里,他也不是直接见到了她,而只是听见一僧一道讲述她的故事,真是虚之又虚,幻之又幻。

在梦里,一僧一道且行且说: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多么空灵虚幻却又郑重华丽的出场!

难怪甲戌本在此有侧批:“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

前世今生轮回之说原出自佛教,这使我想起另一个佛经故事来:传说孔雀王有五百个妻子,却只钟爱青雀一个。因为青雀喜欢喝甘露,吃蜜果,孔雀王便每早采来奉养,就像差役那样甘为隶使,以至于为猎人所乘,设陷阱捉了它献给国王。

这么巧,绛珠草也曾得甘露灌溉,且以蜜青果为食,但却多饮了灌愁海的水,至于郁结缠绵,多愁善感,与青雀的命运刚刚相反——孔雀王是因为青雀而误堕红尘的,绛珠草却是跟随神瑛而入世历劫。

“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这段话说得极为婉约动人,几乎替天下痴情女儿说出了心里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所以今生来还债,为你伤心,为你流泪,都是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后来,她果然为他流了一世的泪,并且“至死不干,万苦不怨”(蒙府本批语)。

程伟元、高鹗的 120 回《红楼梦》里,让林黛玉临死前咬牙切齿地喊着“宝玉你好……”咽了气,有些读者会觉得够惨烈,够煽情,是续书里的精彩篇章。

但是从情感上说,把“万苦不怨”改成“死不瞑目”,这个境界显然低了很多个档次。

黛玉为报恩而来,焉得衔恨而去?这岂非成了以怨报德?

原本凄美空灵的“三生石畔旧精魂”的木石仙缘,变成了一场“痴心女子负心汉”的俗世苦情戏,表面是同情黛玉,其实是亵渎仙子,完全违背了绛珠草“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的初衷了。

即使从写作手法上来讲,续书里一边是宝玉成婚,一边是黛玉丧命,也实在太戏剧化,全不符合前八十回惯用的迂回婉转的白描手法。

且说那一僧一道讲故事的时候,原有两个听众:一个是甄士隐,另一个是石头。

石头后来也跟着神瑛侍者下了凡,成为宝玉口中衔着的通灵玉,从头至尾旁观了整个“还泪”的因果,之后仍回到青梗峰下,变回一块大石头,“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但是与石头有一面之缘的甄士隐呢,出家之后是否另有作为?与宝黛二人又有过什么样的遇合?八十回后遗失,令我们不得而知,因此便有了众多猜想,莫衷一是。

但可以肯定的是,梦里僧人在讲完这个“三生石畔旧精魂”的故事后曾叹息: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此前两人亦曾对话,僧曰:

“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人世。”

道曰:

“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其后又道:

“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这里说得很清楚,正因为这段“还泪”公案,才勾出了众多风流冤家跟着下世陪同,所以很明显,神瑛与绛珠的因缘,便是整部《石头记》的根本。

可笑近年来红学家多有为“谁是红楼第一女主”的问题打破头的,有的说是史湘云,有的说是王熙凤,还有的甚至说成是昙花一现的秦可卿——然而在僧道历述木石前缘的梦境中,史、王、秦踪影何在?不过是“又将造劫历世”的“一干风流冤家”、“情痴色鬼”中的一员罢了,又怎么可以同神瑛与绛珠相提并论呢?

悲哀的是,甄士隐在梦中听到这一番对话时,并不知自己的女儿甄英莲,也是其中的一个“风流孽鬼”,属于“已有一半落尘”中间的一个,犹自向一僧一道再三打探典故,真不愧名唤“应怜”矣!

英莲与娇杏

红楼第一回中,“甄士隐”(真事隐)与“贾雨村”(假语存)两个大男人言行相对,而“英莲”(应怜)与“娇杏”(侥幸)这一对小女儿也恰恰命运相照。

书中开篇甄士隐抱着英莲上街,癞僧跛道看见了便大哭道:“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有命无运”,便是对英莲一生命运的断词。

此时,英莲还是个粉妆玉琢的三岁女娃儿,万千宠爱,娇生惯养;而娇杏呢,只是甄家的一个丫头。

僧道去后,甄士隐正在发呆,贾雨村走了过来,陪笑施礼,没话找话地套近乎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这是书中贾雨村与甄英莲的第一次照面。

甄士隐“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于是,英莲退场,娇杏上场,而且这娇杏的第一次亮相相当惊艳,颇有杨玉环“回头一笑百媚生”的范儿——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

看红楼的人都记得王熙凤出场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却原来早在第一回里,娇杏已经用了这样的身段,先用“嗽声”吸引了雨村的注意,再以“撷花”展现了美丽的姿态,宛如一幅画般,难怪贾雨村会“看得呆了”。

这还不算,她发现贾雨村看她,乍惊还避,欲去还羞,一边转身回避,一边却又频频回头,完全是李清照词中的调调儿:“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般姿容作派,怎不让身处困境的穷秀才自作多情,留念存想呢?

从此,那贾雨村对娇杏念念不忘,只因她回顾他两次,便以为娇杏对自己有情,“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仲秋夜对月抒怀,还吟了两句诗。

后来,他接受甄士隐资助的五十两银子,进京赶考中了举,做了知府,乌纱猩袍地回来游街;而甄士隐却十分可怜,不但丢了女儿,遭了火灾,投靠岳丈又被百般奚落,终于随道士出家去了。

两个人的命运调了个过了,恰是一个侥幸,一个应怜。

这时候贾雨村和娇杏重逢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第一回至此而终,卖了个关子。第二回接着细说封肃跟了公差去见贾雨村,回来说明缘故:

“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

这时候贾雨村还在惺惺作态,似乎找了封肃去只为叙旧,还特意打听了甄家妻子女儿的近况,说了几句现成安慰话儿。但是到第二天,就露出真意来了,“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原来,报恩是假,好色是真。所有的造作,就只为了要娇杏作妾。

可以想象,如果贾雨村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既然得了甄士隐好处,那么一旦中举,第一件事就该回姑苏阊门葫芦庙仁清巷去找到甄家,还银谢恩;即使甄士隐一家已经投靠岳丈迁了居,也不难打听下落。

但是贾雨村根本没想过要报恩,书中说他八月十五得了甄士隐的银子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到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这中间,从赶考到放榜,选班到升迁,已经过去三年有余,他早把甄家忘诸脑后——事实上,如果不是看到娇杏,唤起色欲,他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甄家的人。

这一点,从他后来打发门子的手法就看得出来。那门子本是葫芦庙小沙弥,深知雨村出身的,给贾雨村出了个馊主意乱判了薛冯争婢案,原指望从此得到重用。然而贾雨村却“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知他旧时贫贱的不只有门子,更有曾助他五十两银子的甄士隐,他又怎么会乐意看见甄家的人呢?之所以还会跟封肃废话,不过是为了娶人家丫头罢了。那封肃原是个势利小人,巴不得去奉承,自是一力撮和,“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书中说那娇杏:“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

就此完结了一篇大团圆的娇杏传,并依照说书的标准格式用一句诗作结:

“正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在整个娇杏传里,最让我触目惊心的,就是最后这段里形容她的“命运两济”,正让人想起僧道见英莲时哭的“有命无运”,遥遥相对,却有天壤之别。

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只因“有命无运”,最终沦为人妾;而一个撷花买线的丫鬟,却“命运两济”,做了知府夫人;“命运”二字,真真令人感慨。

然而高鹗不解曹雪芹原意,竟在续书中让香菱步了娇杏的后尘,也来了个侍妾扶正,续貂手法如此拙劣,却还有很多人昧心说后四十回亦为曹雪芹原笔,则已经不是误读,而是荼毒了。 vk+08g7tIw3nMbTFsyybQnbEj2/gh/qzTByRWAEvY26EkaNfzJZsiSdrGyb5cL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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