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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的漫想

从上海往伦敦的飞机于下午一点15分起飞,行程13个小时,于中国时间午夜两点半降落在西斯罗机场,也就是当地时间晚上七点半,所以会有种错觉,好像是中午起飞,晚上就到了。

来英国前,就有位导游朋友说过,初到英国的人第一晚多半会在凌晨两三点钟醒来。因为这句忠告,我在来英的飞机上硬撑了十二个小时不肯睡,心想这样疲倦,就算半夜醒来也会转身再睡吧?

然而真被朋友言中了,她那句话简直就像一道诅咒。我半夜醒来看表,果然是凌晨两点半,而且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辗转到四点多的时候,我不得不起来了,洗头洗澡,又下楼去花园里转了一小会儿,早早吃过简餐就向剑桥出发了。

伦敦往剑桥行程96公里,沿路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草园,绿草如茵间,时时现出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明媚如画。这使得偶尔一见的小房子,看起来就像是童话里的小屋一般。

从前在影视剧里,常常看到那些穿着礼服举着鸡尾酒杯的精英们,在聚会上互相问起身家来历,总有人会充满自豪地说:我是剑桥毕业的。

想象中,每当提起剑桥大学,脑海里总是首先浮现出极辉煌的门头,望进去是轩敞的庭院,巍峨的礼堂,造型卓越的喷泉雕塑,和一座座风格各异规模宏伟的教学或宿舍楼,穿着黑袍的教授与莘莘学子在铺满落叶的甬道上走过,风度翩翩而书卷气十足。

然而来了才知道,所谓“剑桥大学城”,其实是一个镇,这整座镇都被称为剑桥(Cambridge),而镇上所有的31座大学、三座女子学院和两座研究生院,统统都可以叫作剑桥大学,但其实每一座学府都拥有独立的名称,比如其中较为著名的国王学院,圣三一学院,女王学院等。所以,真正的剑桥毕业生其实是很少会自称“我是剑桥大学毕业的”,而是本能地清楚告诉你具体哪座学院,比如“我母校是圣三一”或者“我是达尔文学院的,你是哪里?”

这些不同的学院散落在小镇之中,巷陌纵横,走不几步就是一座独立的院庭,诸学府间又夹杂着咖啡馆,服装店,邮局,银行等。镇上没有高楼大厦,最高的建筑就是教堂。砖墙与巷道都极干净,草坪翠绿柔软,仿佛刚刚经雨洗濯。

事实上英国的雨水确实很密,时阴时晴,细雨霏微时别有一种缠绵的意味,而当天空忽然放晴,你会听到阳光明媚得仿佛空气在唱歌。

我国著名诗人徐志摩形容剑桥的风景:

“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是寸寸黄金。”

徐志摩来到英国本是为了师从罗素,虽然彼时罗素已被剑桥除名,但是几经辗转,两人还是结成了挚交。除此,徐志摩还结识了著名作家狄更斯,女作家曼殊斐儿,赴欧考察的中国政治家林长民,更重要的是——他还见到了林长民的掌上明珠、民国第一才女林徽因,并一睹惊艳,再见倾心,直到为她碎心而死。

他没有能跟她一起坠入爱河,却为了她从天上坠落地狱——1931年11月19日,彼时已经与陆小曼成婚的徐志摩,因为执意赶去听林徽因的一场演讲报告,而不幸坠机身亡。彼时距离他重返伦敦写下那首脍炙人口的《再别康桥》,整整三年。

其实徐志摩并不是国王学院的正规生,只是借读而已,可是这首诗太过著名,以至于到今天都成为校园一景。在学院后花园的草地上,有一块醒目的白石上镌刻着诗的开篇: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国人知道康桥,大多是从这首诗而来的。因此来到镇上,总会忍不住刨根问底地询问康桥的所在。然而正像是小镇里的每一所大学都可以称作剑桥大学一样,康河上的每一座桥也都可以称作康桥。“康桥”,也就是“剑桥”,不同的音译别名而已。

香港作家亦舒一直以不能成为剑桥生为憾,但她让很多笔下的小说主人公去念剑桥了,代表作之一的《喜宝》就是剑桥毕业生。还有一个不大出名的短篇《是的在剑桥》开篇便写道:

“我认识他,在剑桥。是的,就是那个剑桥,剑桥大学,英国的剑桥,徐志摩的剑桥。

……剑桥大学很大,分开好几个学院,当时我从丘吉尔学院走到达尔文学院去,手上捧着一大堆书。

……我好好的在河边走着,走着。因为这条河太出名了,而我是乡下佬进城,第一次看见这条所谓‘康河’,少不免多瞧几眼,人之常情,怪不得我。”

——真是说尽了华人心态。对于大多中国游客来说,英国的剑桥等于徐志摩的剑桥,而康河则比镇上任何一座大学都更出名。

我也沿着康河慢慢地走着,没有捧着大摞书,却举着个傻瓜相机目不暇给。风景真是很美,有一座桥,一头连着女王学院的红墙教学楼,另一头接着绿树如画的水湄,站在桥头不用怎么取景,随便拍过去便是一张绝美的风景照片,可以印在明信片上的那种。那里有个小小的码头,许多导游拿着画片在兜揽生意——登船游康河,就像诗人说的那样:“ 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

这座桥不但很美,而且大名鼎鼎,整座木桥的设计布满了各种几何图型,据说出自牛顿的手笔,亦是牛顿力学体现的一个明证,所以又有个别名叫作“牛顿数学桥”,全身不用一颗钉子。

但是后来,有好事的学生不相信这么多木头不借助钉子怎么可能连到一起,于是拆了整座桥检查,之后却再也不能复原,只好动用钉子重新钉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些败家子儿啊,真该好好教训一顿。

然而剑桥的传统是保护学生的异想天开的创造力的。圣三一学院门头上的亨利八世雕像尤其说明了这一点:那雕像的右手本来握着一根权杖,然而有个捣蛋的学生半夜里爬上去,把权杖换成了一根椅子腿。而学校查出真相后,竟然保留了这位学生的“杰作”,把权杖收藏进了大学博物馆,却把椅子腿留在了亨利八世的手中,让他一握就是上百年。

在雕像的左侧下方草坪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年轻的苹果树,据说这就是当年牛顿坐在树下因为看到一颗苹果掉落而悟出了万有引力定律的地方。当然,这已经是那棵牛顿苹果树的曾曾孙子了,但也是“名果”的后代,因此游人们还是趋之若鹜。每个游客来到这里都想在苹果树下坐一坐,拍张照,不知能悟出些什么?

而苹果树后面的小窗户,据说就是牛顿当年的宿舍了。我望进去,什么也没看到,不知道里面的牛顿学弟们会不会看到我?

据说在圣三一有个传统:数学考得最好的人就可以住进这间宿舍里,站在牛顿的窗口看苹果树——这比把牛顿故居封闭起来作为参观景点,可实在是高明出太多了。

我对着那株有着高贵血统的苹果树注目良久,又看看守在学院门口穿长袍的胖先生,只觉好大气派,不禁心生艳羡,于是走过去邀请他合影。

老人很高兴地搭着我的肩拍了照片,听说我是来自中国,笑容更欢畅了,连连说:“我喜欢中国!”

因为那非凡的气度,我本能地称呼他“教授先生”,但是走开后才想到:或许只是门卫吧?不过即使是门卫,也必定来历不凡,就像伦敦塔和白金汉宫的守卫那样,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后来我还真是看到了三个穿黑色西装或长袍的教授——真是一看就知道是教授的那种范儿,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他们好像是在街口偶然相遇,停在一辆奔驰车前说了几句话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来写字——大概是交换地址吧。其中一位胸前还悬着一枚十字架,或许是某所教会学院的教授亦未可知。

漫步在大学城里,想到这里就是走出了达尔文,牛顿,拜伦,罗素,克伦威尔,霍金……的地方,真是无法不肃然起敬。也许从我身边经过的某个人,不久的将来就会获得某项诺贝尔奖,取得可以让整个人类文明史向前跨进一大步的成就——又或者,他已经是位诺贝尔奖得主——资料上说,剑桥大学是诞生最多诺贝尔奖得主的高等学府,大约有八十多名诺贝尔奖获得者曾经在此执教或学习,其中七十多人都是剑桥大学的学生。这样的数字,怎能不令人咋舌?

剑桥的美,还不仅在于它煊赫的历史,和名人辈出的荣誉,即使它只是一座藉藉无名的小镇,拥有这样美丽的门楼,大片的绿地,流过整个小城的康河,河上无数座美丽的康桥,还有那种洋溢在城中每一条街道、每一片绿地上的书卷气,也仍会令人留连。

走在康桥河畔,穿行在那些学府间的巷子里,经过一座座或歌特式或罗马式的古老建筑,仰望一座座或宏伟或斑驳的大门——这些楼大多都有数百年的历史了——这样地走、走、走,可以轻易地消磨掉一整个下午。金发女郎骑着脚踏车经过古老的学府门前,背上集中了无数艳羡的目光;年轻情侣肩并肩头碰头低低交谈着,一边走进某座校门里去,他们几乎拥有着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无敌青春,和无量前途;游客中还有很多中小学生,他们眼中的热情与专注,是与我们这些成年人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光彩。

我猜想全英国乃至全世界的学生这样喜欢游览剑桥城,大概是在憧憬着自己的将来吧——早早身临其境地选定一所心仪的大学,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将来一定要考取这里,走进那座院府,成为圣三一或者女王学院中的一员,跻身牛顿和达尔文的行列。

正在我双脚信马由缰大脑天马行空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是北京的出版编辑发短信来,要我为我即将出版的小说《一闪灯花堕——纳兰容若之死》写一篇序。我站在康桥上,望着潺湲的河水,遥想北京的渌水亭,那行吟水畔的多情诗人,脑袋一时有点转不过弯:从三百年前的大清词人,到远在异乡的五四诗人,两者间有些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他们同样才华横溢,同样多情而忧郁,同样经历了两次婚姻而终身爱着一位得不到的爱人——他的是民国才女林徽因,而他的是那位锁在深宫的神秘佳人。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样英年早逝,给世人留下无限遗憾与感慨,并引发了无数猜想——好像真的有很多共同点呢。

尤其此刻,当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再别康桥》而不得终篇的时候,编辑的短信突然打断思绪,仿佛电视插播广告一样,让我满脑子里顿时充满了那首熟极而流的纳兰词:“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容我牵强了,彼牛津自然不是英国的大学城牛津,更不是由牛津派生出来的剑桥。然而此时,这几句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简直不坐下来狠狠的抒一回情发散掉思想就没办法再前行一步。

这就是机锋吧,这就是缘分吧,纳兰容若与徐志摩,他们的历史没有任何交集点,但在今天的康桥,却因为我的蒙太奇经历而忽然发生了联系,仿佛两颗伟大的灵魂相逢在夜的海上,发出耀眼而神秘的光亮。

我坐在康河桥畔,听着咿乃的桨声,用手机写完了整篇短序,站起来重新往前走,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像不同了。 fSJgL/m3OTXvm+Gao7l0Ma8vfKanJjdneGYjCs6ZdP3rsN29hziG4kL5utVOZL4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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