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是唐诗最璀璨的时光,光芒万丈得近于奢侈。
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边塞诗、田园诗、送别诗,格律在这时候推敲成熟,题材在这时候走向极致。即使把大唐三百年砍掉一半,盛唐留给我们的文化财富也已经足够垂照千古的了。
我一直认为盛唐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光,百废俱兴,欣欣向荣。安史之乱后,这样的开明繁华再也没有出现过。之前的汉朝太粗糙,人们活得过于兴头了,还没有学会精致的享受;而后面的宋朝则太狼狈,尤其是经济文明达到鼎盛的南宋,因为始终蒙着“靖康之耻”的阴影,想起来总有一种哀伤的调调儿;明朝的文化中兴只算是在元与清之间诈了一回尸,格调要逊得多。
最恣意最绮靡,最风光最细腻,最令人迷醉向往的,只能是唐朝,而唐朝最好的时光,是盛唐。
虽然之后的中唐时期的诗人更多,诗歌发展更盛大,但是经过安史之乱的洗劫后,在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牛李党争的三座大山的镇压下,诗人脸上总蒙着一层沧桑烟尘,远不如盛唐诗人来得恣意飞扬。
盛唐的诗人特别潇洒,他们的生平故事经常会彼此交叉,不仅留下了无数瑰丽的诗篇,还为我们留下了许多传奇的故事。那是一帧帧泛着微黄的温暖画面,也是一行行零乱交错的时光脚印,更是一段段光影陆离的历史撷影。
我们要说的第一个镜头,是“旗亭画壁”。
时间:唐开元年间,一个微雪的黄昏,具体日子不详
地点:长安旗亭酒馆
人物:王之涣(688—742)、王昌龄(698—757)、高适(704—765),还有一群打酱油的妙龄歌女
事件:在酒馆里当然是喝酒,有诗人的地方当然要吟诗
且说唐玄宗就是个战争贩子,仗着国力强盛从来不肯让将士们消停一会儿,唐朝边境的战火一直未熄,吐蕃、契丹、南诏,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
战争多,官员们就免不了要轮番地“使至塞上”,这就造就了诗坛上一个新崛起的帮派:边塞诗人。其祭旗人物正是我们镜头中旗亭画壁的这三位,外加王翰、李颀、岑参、李益、王建……
其余的人以后再慢慢说,现在我们只看到三个酒徒。这时候已经推杯换盏喝得半醉了,开始商量起一件挺为难的事:谁来买单?
唐朝诗人都喜欢喝酒,但是都不喜欢买单,像贺知章那样有钱要买单,没带钱解下金龟作抵押也要抢单的好人是少数。更多的酒鬼是像李白那样的:你有钱没?要是没钱,把你们家马牵出来卖了换酒去。
但是高适、王之涣、王昌龄大概都没骑马来,或是骑了来也不舍得卖,所以三个人就僵住了。
正在这时,门帘一掀,香风拂过,走上楼一群袅袅婷婷脂融粉艳的歌伶。施施然进了隔壁包间,要了酒菜一边吃喝一边弹唱起来。
有诗人的地方一定要吟诗,有歌女的地方当然也就一定会唱歌。
王昌龄就提议说:这样吧,她们等下唱的歌里肯定有我们的作品。我们仨做朋友也挺久了,一直分不出谁高谁低,今天就以这几位美人的歌声决一胜负,谁的诗入歌最多谁就赢。输了的请客。
我在西周课堂上讲诗之起源时,经常强调:诗歌诗歌,诗是用来唱的,从歌发展而来。比如《诗经》的“风、雅、颂”,指的就是三种不同的音乐风格与功能。其中成就最高的“风”,分为十五国风,就是十五个小国的民歌。
唐朝时,诗人们的诗作分两种,一种是纯粹的案头创作,微言大义,怀志托远,供人们膜拜瞻仰的;另一种,则是可以入曲来唱的,是诗,也是歌词。
所以这三个人听歌伎唱诗,就相当于刘德华、张学友、齐秦三个人结伴进了卡拉ok,侧耳听隔壁包厢点歌,看看究竟谁的歌打榜最多。
如今这旗亭酒馆上的三位诗人就在侧耳倾听。第一个歌伎唱了起来: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大乐,用手指在墙壁上画了一道说:第一首是我的,《芙蓉楼送辛渐》。
这首诗写于王昌龄谪官江宁丞时,在芙蓉楼送别朋友辛渐而作。送别,是唐诗的一个重要内容。
这首诗第一句写景,昨晚江宁下了一夜的冷雨。江宁属孙吴旧地,所以称“吴”;第二句写事,今早我在江边送行,看着朋友的背影没入楚山之后。“孤”字以情入景,写出了作者孤寂苍茫的心境。
于是后两句直抒胸臆,说你遇到洛阳的老朋友,倘若问起我的现状,就说我不论经历过什么样的沉浮升迁,心志未改,高洁如故。
王昌龄一生数次被贬,理由很模糊,乃是“不护细行”,似乎当作不拘小节讲,又或是有什么隐情。但是王昌龄在这首诗里告诉我们:我是冤枉的,如玉壶冰心,无愧无尘。
这首诗文字直白而情感真挚,被率先唱起,高适和王之涣都觉得心悦诚服,而且想到王昌龄冤情,都起了同感之心,遂频频点头。
于是又听第二位唱了起来: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
这是高适的《哭单父梁九少府》中的四句,情真意切。高适因此也赶紧划了一道:我也有一首了。
王之涣有点坐不住了,想着另两位的诗都已唱过,这第三首该是我的了。小心肝扑通跳地听第三位歌伶开口了:
奉帚平明金殿开,
暂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是《长信秋词》,还是王昌龄的。王昌龄手指在壁上一划:两首了!
这首诗里所写的典故我们在前面讲过的,正是班婕妤自闭长信宫的往事。
说是老宫女们每天早晨起来拎着把笤帚扫地,闲时百无聊赖,拿着把团扇走来走去,想着班婕妤写的团扇辞,暗自伤心。忽然一抬头看到有乌鸦飞过,那可是从赵飞燕姐妹住的昭阳殿飞过来的,背上还带着灿烂的光影,远胜我这冷宫的人儿。绮年玉貌未得皇上一顾,还不如这只乌鸦呢。
日影,在这里借指皇上的恩宠。这首诗用典确切,借代巧妙,情虽幽怨,而措辞优雅,着眼角度尤其独特,不说为寥落冷宫而幽怨,却说羡慕从昭阳殿飞来的乌鸦,奇思异想,令人叫绝,确是一首好诗。
歌伶们已经唱了三首了,王昌龄独占两首,可见胜败已分。
本来这也没什么,输赢乃诗家常事么。可是王之涣实在难堪,输不要紧,但自己的诗一首都没出现在这些美人的樱唇榴齿中,未免太丢面子了。于是他指着座中最明艳的一个美人说:那些女子都是庸脂俗粉,当然只会唱些下里巴人的诗歌。等一下你们看这位花魁所唱,如果还不是我的诗,我这辈子都拜倒在二位靴下。
等啊等,终于等到这位美女开唱了: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正是王之涣的《凉州词》,三个人一起纵声大笑。
笑声惊动了唱得正高兴的歌女们,忙过来探问:我们唱得有那么可笑吗?跑调了还是怎么着?
三人忙说明缘故,小姑娘们真是又惊又喜,都纷纷揖拜,莺莺燕燕地说:“原来是几位神仙降临,我们有眼不识金镶玉,还请移座共席,让我辈做个小东如何?”
有酒喝,有歌听,有美人相伴,还不用自己买单,多好的事儿啊。三人麻溜儿地坐了过去,饮醉竟日。
且说这次赌赛,论数量其实是王昌龄赢了。这也正常,世人称其为“七绝圣手”“诗家天子”,说他是亘古至今所有诗人中七言绝句做得最好的,歌词当然流行。
不过论质量,似乎王之涣凭着一首《凉州词》拔了头筹。实在这首诗太漂亮了,漂亮到章太炎评价它是唐朝的“绝句之最”,不但在旗亭夺魁,即便放眼整个唐朝诗坛也应该夺冠的。
关于这首诗还有个故事,说是乾隆因为很喜欢这首诗,有一次新得了一把折扇,便让纪晓岚把这首诗抄写其上。谁知道纪大烟袋抄写的时候一个走神,竟然漏了一个“间”字。这不是落人耻笑吗?而且废掉了皇上的一把好扇子,该当何罪?
大才子纪晓岚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禀告说:“皇上,我这首不是王之涣的《凉州词》,而是根据他的七绝重新填的一首词,我念给您听: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加了标点,重新断句,七绝齐言诗就变成长短句了,于是纪晓岚安然过关。
这故事流传极广,还有好几个版本,有把乾隆换成朱棣,纪晓岚换成大臣解缙的;也有把乾隆换成慈禧太后的。
最好玩的版本是纪晓岚的,因为他明明写错字,还要强辞夺理说:“我故意省略一个字把诗改成词,是有用意的,暗藏了一个名词,看谁猜得出来。”
大家想来想去猜不到,纪晓岚揭晓答案:“我这里空掉了一个间字,意思就是,空间!”
人是需要空间的,扇子也需要,君臣之间更需要。大臣们纷纷点头:I服了YOU!
故事很有趣,听上去也很聪明,但是可信度不高,应该是后世不懂诗词的文学爱好者杜撰的。因为古时填词并不像今天写现代诗一样故意长短不齐乱断句就行,是要“倚声填词”,也就是根据不同的曲调来度其长短,平仄韵脚都要兼顾。
纪晓岚填的这个格式,此前并没有这样一个现成词牌,如果他非说是一首词,那除非是他的音乐天赋非常高,能够当场谱曲才行。
因为,《凉州词》本来就是一首词。
“凉州词”其实不是标题,而是曲牌名,代表着一种曲调。
隋朝宫廷御定的九种国乐里,有七部是凉州输入的,其中《西凉乐》最著名,是西凉乐舞的至精华者。
唐玄宗是喜欢音乐的,曾命乐部搜集了一批西域曲谱,谱上新的歌词,并以这些曲谱产生的地方来命名。凉州词,就是凉州乐舞的曲调,当时颇为流行,很多诗人都曾按曲填词,所以虽然它看上去是一首齐言诗,但其根本属性,却是曲子词。
除了王之涣这首,还有另一首很著名的《凉州词》,来自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章太炎认为王之涣的《凉州词》是“绝句之最”,王世贞却认为王翰的这首才是唐朝七绝压卷之作。
王翰(687—726)差不多与王之涣同龄,是个妙人儿(我不敢说牛人了,怕你打我),最妙的地方在于有钱、任性。
他出生于并州富户,是富得流油的那种真富贵,“枥多名马,家有伎乐”,就是说家里养了很多赤兔啊,的卢啊,骅骝啊,骐骥啊,乌骓啊,汗血宝马什么的,而且还养着伎乐班子,比明朝的养家班早了将近一千年。
王翰这么有钱,自然出手豪阔,吃饭时最喜欢抢单,所以朋友也多。如果旗亭画壁那天他也在场,谁买单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王翰不仅有财,还很有才,23岁考上进士,发榜那天干了件很找打的事:在进士榜旁边又贴了一张自定的海内名士榜,把天下文人分成九等,自己和张说、李邕在第一等,其余的人依次降等。那些居于下品的很多是朝中重臣,这可让人面子往哪儿搁?
张说宰相我们前面说过了,乃是燕许大手笔,初唐一代文宗。李邕是谁呢?举个例子,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里,吹牛说自己名声在外,人见人爱,“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形容自己多有名望的,李邕都希望与他结交,王翰都想和他做邻居。
这是一句夸大其辞的话,但由此可以看出李邕和王翰在当时有多么出名。
王翰自居天下第一,还拉扯上张说和李邕做同谋。这两个人看了榜倒也暗自高兴,可是居次的人怎么办?尤其是那些被列为七八九等的当朝官员,无故躺枪,这心情好得了吗?
可以说,所有没有在一等的人,都被王翰得罪了。做了这么欠扁的事,仕途怎么好得了?所以王翰虽然中了举,也没得到什么好工作。不过他大概也不在乎,在长安游历够了,交了许多酒肉朋友,就又回家赋闲去了。
他能这么狂,除了有钱之外,还有一个绝招,就是非常擅于考试。后来他又报考过超拔制举试,继续名列前茅,加上被他评为一等人才的宰相张说的提拔,后来他还是做了官。
但是后来张说被罢相,于是王翰也跟着被贬到河南做六品的汝州长史,不久又再贬成从六品的仙州别驾,再之后又贬为湖南道州司马,一下子把他从河南支到了湖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据说是王翰一路走一路纵酒,于是死在赴道州的途中,死时,还不到40岁。
王翰写的诗应该不少,但是留下来的不多,长诗《饮马长城窟行》是个中精品,《凉州词》更让他赢得了“孤篇边塞诗人”的美号,也使得任何一场关于唐诗专题的讨论,都不能不为王翰留下一席之地。
《凉州词》大概是作于王翰在长安做官的时候,曾以驾部员外郎的身份前往西北边塞公干,也就是运输马匹粮草的官。
富家子到哪儿都改不了讲究的劲儿,喝个酒,都要写成“葡萄美酒夜光杯”,不但酒要好,连杯子都要漂亮。如果这是真实画面,那我不禁要猜,这只夜光杯是王翰买下来送给将军的。
不过,这句也不是单纯的炫富,而是很有地域特色的。
首先,葡萄是西域特产,并不产于中原,所以葡萄酒自然也是西域的地方名酒。
《册府元龟》说:“及破高昌,取马乳蒲桃(葡萄)实于苑中种之,并得其酒法,帝自损益,造酒成,凡有八色……京师始识其味。”
说李世民攻破高昌后,才把葡萄移植中原,并且学会了酿酒,京中才有了喝葡萄酒的风俗。也就是说,李世民是中原第一个酿造葡萄酒的人。
攻打高昌是在贞观十四年(640),也就是说,葡萄酒的酿造,在中国有1370多年的历史。可笑竟有很多崇洋媚外者坚持说葡萄酒是洋酒,是欧洲人发明创造才传入中国的,这就叫“没文化,真可怕”。
再说夜光杯,同样也是胡地特产。东方朔《海内十洲记》中有载:“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
早在两千多年前,酒泉夜光杯就很出名了。据说酒置杯中,放在月光下会发光,因而得名。
第二句“欲饮琵琶马上催”,同样也有很强的地域性。因为琵琶是胡地乐器,在塞外听琵琶,就和羌笛一样,都是营造一种边域风情。
这将军坐在行辕里,喝着小酒听着歌,倒也挺快活,偏偏探子忽然说敌军到了,催促出发。
于是将军只好匆匆披甲上马,却又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酒杯,只好笑着说:我如果醉得卧倒在战场上,你们也别笑话,反正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本来那上了战场的人也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就让我醉这一次又如何?
这调调儿,既悲壮又洒脱,远比那些高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豪言壮语更能打动人心。正如清人施补华所评:“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
笑谈生死,是只有盛唐才有的风华气象吧?
关于“哪一首才是唐朝最好的绝句”这话题,千年来一直争执不下,最后王渔洋很中庸地说:必求压卷,则王维的“渭城朝雨浥清晨”、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都打个平手,就共称盛唐四章吧。
我们回到王之涣身上来。
王之涣出身太原王家,但是家道中落,所以一方面他喝不起酒,另一方面凭着祖荫,又可以不经考试就能混个小官,比如文簿佐使什么的。
而且他还有才华,大概长得也不错,所以虽然又穷又有老婆,但是衡水县令家的三小姐仍然投缳上吊地闹着非他不嫁,真是“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不过,王之涣的名气是有一点的,只是不擅交际,在任上经常遭人排挤诬陷,这让才子非常生气,于是一甩袖子就辞官了。
这次赋闲,整整失业了十五年,岁数见长,家境却越来越差,于是王之涣只好又重新出来求职。这次做了个文安县尉,还是个清水衙门的小官。
742年,王之涣染病去世。李小姐不到40岁就守了寡,六年后郁郁而终。悲哀的是,因为王之涣有正妻,她竟然不得与夫君合葬,真是一个痴情薄命的女子。
我在西周私塾的学生说他在学校和同学们PK背诗。我给他出主意说,他可以背王之涣的诗,然后对人放言说:大诗人王之涣,他所有的诗我都会背!
听上去是不是很牛的样子?
王之涣虽然名气很大,但是他一生只留下来六首诗,所以“背下王之涣所有的诗”,并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情,更何况,其中还有一半可能是大家早已熟悉的。
前面说过的《凉州词》共有两首,另一首如下:
单于北望拂云堆,
杀马登坛祭几回。
汉家天子今神武,
不肯和亲归去来。
这首诗写的是一件具体的历史事件:开元年间,有个突厥首领向朝廷提亲,想娶一位大唐公主回去。
和亲,这本来是历代中原正统皇权与边疆诸侯结交息战的常用方式。但是这一次,唐玄宗很牛气地说:不行。
所以诗中说,单于北望突厥,看到了边塞上的拂云堆,想起曾经在这里杀马祭天,而后兴兵犯唐,曾经多么慷慨激昂。可是大唐天子太英武了,不但把突厥的军队打得大败,而且也不同意和亲,让他们只能空手而归。
自从昭君出塞后,有无数诗人为和亲而叹,写下大量诗篇。这首诗一洗前人颓废沉郁之色,扬我大唐神威,十分自豪痛快。
除了两首边塞诗,王之涣还有两首送别诗,这也是大唐诗裁的一个重要类别。
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
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折柳赠别是古时送行风俗,无甚新意,但是这首诗里王之涣很穿越地推物及人,说人们送别时总是折柳,弄得杨柳枝越来越稀疏,可曾问过:柳枝儿愿意么?
这一问,就别出机杼了。后来李白写“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应该就是从这句翻出来的。
另一首,《九日送别》:
蓟庭萧瑟故人稀,
何处登高且送归。
今日暂同芳菊酒,
明朝应作断蓬飞。
首句时间、地点,乃在萧瑟之秋,洛阳蓟城。这大概是诗人某次重回洛阳的时候写的,此时故交半零落,认识的人已经很少了。现在又要送一位离开,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个高坡看你走远。
今天还能一起共饮菊花酒,明天就要成为断絮飞蓬,各自漂流了。
这首诗相对平平,可能是即席之作,比较常规。
第五首,《宴词》:
长堤春水绿悠悠,
畎入漳河一道流。
莫听声声催去棹,
桃溪浅处不胜舟。
从武则天开始,大唐饮宴之风上自朝廷下至民间,蔚然盛行。有宴不能无酒,有酒不能无诗,所以饮宴诗也自成一派,但多半都是应景助兴之作,没有太强的艺术价值。
畎(音quǎn),田间小沟;棹(音zhào),长的船桨。
这首诗名为宴词,其实还是送别诗。朋友在春天的长堤下对着漳河饮酒告别,不要去理睬桨声催促,这样的离愁别绪,会重得让小船承载不了的。
这个联想非常巧妙,后来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可能就是从这一句化来的。
王之涣的最后一首诗,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诗因为太熟了,熟得都快成顺口溜了,以至于很多人不会静心去欣赏它。就连我在西周私塾的课程中讲解对课时,最初也忽略了这个现成的经典例子。
这首诗写的是作者登上鹳鹊楼的所见所思,“白日”对“黄河”,“依山”对“入海”,“尽”的意思是“沉没”,对应“流淌”,真是太工整了。短短十个字,时间、地点都有了,而且色彩壮丽,气势磅礴,有大刀阔斧之感。
这还罢了,后两句更加叫绝:“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果你想看得更远,那就需要站得更高,非常有哲理性,故而成为经典名句。
这两句太自然了,自然得让人忘记它也是一句工整的对仗,“欲”“更”,虚词对虚词;“穷”“上”,动词对动词;“千里目”和“一层楼”,数字对数字,名词对名词。而两句对仗合起来又是一句话,这就是对联的最高境界:流水对。
哪怕只有这一首诗,王之涣的才力、眼界、胸襟,也绝对可以让我们无限膜拜,恭送他登上中小学语文课堂名誉校长的位子了。
好了,看到这篇文章的中小学生们,背下这六首绝句,然后去挑战同学们,对他们很牛气地放言说:我可以背下大诗人王之涣所有的诗,而且还知道他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