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隋唐创立了“科举取仕”之路,天下的读书人就有了共同的方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但是考进士,也不是谁想报考就可以考的,要有资格证。
考生的来源主要有两个途径:
一是在京师国子监、弘文馆、崇文馆和各地方州县学馆的学生,通过学校选拔考试合格后,再举存到尚书省参加考试,称为“生徒”。
二是自学成才的学生可以怀牒自举,也就是拿着自己的身份材料到州县报名参加选拔考试,合格后给予“文解”,也就是州县推荐书,每年十月随州县贡品一起送到京师,所以叫“乡贡”。
李白那么大学问却一生没有参加过科举,世人皆说是因为才气太盛不屑参加考试,我却认为他八成是伪造履历,拿不出乡里的介绍信,所以只能剑走偏锋。也有说法是因为李白是商人后代,而“仕农工商”,商人是没有资格考试的。
唐代科举考试明文规定有三种人不能报考:一是犯过法的人;二是州县小吏;三就是工商子弟。
当然,虽然法律没有注明不许女人报考,但事实上女人也是不被允许参加进士科的。所以鱼玄机曾有诗云:“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可是一年之中只有一次科考,千万人中只有不足三十人中举,又哪里满足得了全天下白衣苦读的莘莘学子呢?
现在想想国内每年高考,虽然被形容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可是录取率占到一半以上,内蒙古、浙江、江苏、河北等省份的总录取率更是高达90%,比起唐朝举子可是太幸福了。
为了加强中举的把握,唐朝的考生界就刮起了“干谒行卷”之风。
为了行卷,很多考子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就住进京城,为备考预热。
这有点像今天的各种选秀大赛,选手们不光要凭本事比赛,还要想尽各种办法组织亲友团,招募粉丝,制造热点话题,以此吸引观众眼球,打响知名度,以增加取胜的把握。
来自四川的初唐诗人陈子昂,采用的备考战术就是这种群众路线,誓以行为艺术来擦亮自己的招牌。
陈子昂(659—700),字伯玉,初来长安时,人生地不熟,想行卷也找不到门路,因此两次高考都落榜了。
他当然不认为这是自己才力不济,而认定是因为预备工作不够。于是决定闹出点动静出来打响知名度。
虽然没有得力的后援,但他是富二代,有钱,任性,最重要的是,有创意。
于是他放言出去,说自己藏有一床汉代司马相如的名琴“绿绮”,将于某日某地拍卖。
这里先打会儿岔,让我说几句关于琴的故事。
古人所说的“琴棋诗画”的琴,单指今天所谓的古琴。直到后来西洋乐器如钢琴、风琴、小提琴传入中土后,为了区别于这些现代弦乐器,方名之为古琴。
琴自古以来就是文人的象征,相传为伏羲所创,原本只有五根弦,到了西周时,文王和武王各加一根弦,遂定形为文武七弦琴。
也就是说,古琴的款制从西周起一直传到今天都没有改变,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再次强调:西周私塾的名字,源于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乃是记录了从西周初期到春秋中叶大约五百年间的诗歌三百零五首,是中国诗歌的起点。
而《诗经》的第一首《关睢》,说的就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古时的男子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想她想得辗转反侧,即便这样也不好意思走上前去说一声“美女我们交个朋友吧”,而能做出的最好选择就是在她面前弹奏一曲,希望引起她的青睐。
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用的就是这一招。
司马相如是汉代词赋大家,有一次往卓王孙府上做客。适逢卓家大小姐卓文君以新寡之身刚回了娘家,听到琴声,便在帘后偷窥。
司马相如察觉了,特地柔情蜜意弹了一曲《凤求凰》,以琴声挑逗,眉目传情。卓文君春心荡漾,当天晚上就跑去找司马相如,合伙私奔了。
但是司马相如太穷,卓文君走得急,忘了跟红拂一样多卷点家私,又没个虬髯客相助。于是两口儿一商量,出了条毒计,虽然私逃,却不肯逃到天涯海角去,更不肯隐姓埋名,而是呆在离家不远的成都,开了家酒铺,卓大小姐抛头露面,当垆卖酒,逼着老爷子卓王孙打落牙齿和血吞地默认了这段姻缘,将女儿女婿接回来,送了百万银钱和百名仆人,好言相劝。
司马相如有了钱,有了名,又获得皇上宠信,有了地位,便宿娼纳妾,风流浪荡起来,竟再不拿文君当回事儿。于是便有了卓文君那首著名的弃妇诗《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亦不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离簁。
男儿欲相知,何用钱刀为?
《白头吟》后来也就成了怨歌的代表作,前面讲的骆宾王的《狱中咏蝉》,“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用的就是这个典故。
后人多有以《白头吟》为题写来感慨时光飞逝物是人非红颜老去色衰爱驰的,这一点与班婕妤的《怨歌行》有点像。
同样的,这首诗也和《怨歌行》一样饱受后代质疑,认为汉代不可能产生这么成熟的五言诗,更不可能产生于妇人之手。
诗家就是不愿意相信女人也可以写出绝妙好辞,而且还比男人更早慧。
扯远了,说回古琴。
司马相如虽然家境贫寒,但很有才,能诗善赋,尤其是文赋写得极有名气。“金屋藏娇”的陈阿娇被汉武帝冷落,就曾派人献上黄金百斤给司马相如,求他写了一篇《长门赋》献给皇上,打动汉武帝的心。这就是“千金难买相如赋”的来历。
还有位梁王,也因为羡慕司马相如才名,也请他作了一篇《如玉赋》,写得词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很满意,就把自己收藏的名琴“绿绮”相赠。
相传“绿绮”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因为古琴的材料大多是上桐下梓,故而名之。
现存最早的有关茶的著作是陆羽的《茶经》,而最早的有关琴的著作是汉代大文学家蔡邕的《琴操》。
蔡邕就是蔡文姬的父亲,曹操的老师。通经史,善辞赋,尤以隶书造诣最深,首创“飞白”书体。无论在弹奏和斫琴方面均有卓越的成绩,除有论曲专著《琴操》问世外,还流下了名琴“焦尾”。
蔡邕的“焦尾”,司马相如的“绿绮”,加上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并称为中国四大名琴。而其中尤以“焦尾”和“绿绮”最为闻名,甚至成为琴的代名词。
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为人熟知,后人作诗说“摔碎瑶琴焦尾寒”,即以“焦尾”代琴,亦有版本作“凤尾”,且看全诗:
摔碎瑶琴凤尾寒,
子期不在向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
欲觅知音难上难。
高山流水遇知音,便从此产生。而伯牙子期,也成了知音的代名词。
古人说:君子无故不撤琴瑟。又道是:左琴右书。
大凡文人,书房里总是有一床琴的,不会弹也会听。
刘长卿有一首《听弹琴》极为著名: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这说的是自从西周以来,琴一直是君子至爱,然而在唐朝时,异域音乐涌入,安静清冷的琴声就渐渐被冷落了,成了“古调”。
唐以前,中土音乐为“清乐”;唐以后,则与西域、印度等风情音乐相融合,形成了更为丰富热闹的“燕乐”。琵琶、箜篌、扬琴、二胡、唢呐等乐器相继而入,繁复多变,弹琴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渐成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但仍然是诗人的最爱。
唐代大诗人李白、王维、韩愈、白居易,都是琴中高手。
且说琴如此高雅,而“绿绮”这么有名,简直神一般的存在,现在竟然有人说要公开拍卖,长安名流怎能不心向往之,买不买不说,亲眼看一下总是要的吧?
于是到了约定这一天,陈子昂寄住的客栈门庭若市,人头攘攘。陈子昂端坐琴桌旁,气定神闲,抚弦一曲,飘然若仙人。之后,请在座嘉宾鉴赏此琴。
座中不乏高人,鉴宝之后,都纷纷赞叹说:即便不是绿绮,也肯定是一床好琴,而且确实是有年份的名琴,不知问价几何?
却见陈子昂举起锤子,开始叫卖,一百两,三百两,五百两……就在有客人叫价千两震得举座耳聋眼花之际,陈子昂忽然高高举起了锤子,众人都以为他要一锤定音,没想到他竟然如王刚附体一样,重重地砸向了这床价值千金的名琴,一锤一锤,砸得梓裂桐断,宫飞角鸣。
举众哗然,七嘴八舌地说这厮莫不是疯了吧?有钱也不是这么挥霍的!你难道嫌千金还不够,那也可以慢慢商量,犯不着砸琴呀。
在众人的哗然声中,陈子昂不慌不忙取出一大叠诗稿,朗声说道:诸位,你们只知绿绮名琴价值千金,在我看来千金不值一哂,因为我的诗稿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啊。今天,在下一两银子不要,白送给大家赏鉴。
然后,人手一份,永不落空,把早已抄写好的诗稿送给在座每一位观众。
后面的故事可想而知,这消息立刻登上八卦头条,第二天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所有的考生都知道今次科举来了一位牛人,名叫陈子昂。
有了这样大张旗鼓的预热,当年考官哪敢不重视陈子昂的考卷?于是,这年陈子昂一举得中,刚满24岁。
在“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的时代,算是少年得意了。
可是,陈子昂虽少年及第,仕途却并不如意。因为他摊上了一个倒霉上司武攸宜,也就是是女皇武则天的侄子,一个草包。
草包的共性是自己不行,也看不得别人行,所以对天才陈子昂很不以为然,凡陈子昂的建议,他都以“素是书生,谢而不纳”为由,置之不理。
遇到这样的上司,陈子昂怎能不郁闷?于是,在路过幽州台时,就写了那首千古名篇《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战国时,燕昭王像所有的明君一样,想广纳人才,可是应者无几。有一个叫郭隗的老人给他讲了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君主欲以千金求购千里马,派了许多人出去搜购,却不见成绩。然后有个臣子花了五百金运了一匹千里马的尸体回来。君主大怒,说即便是千里马,可是一匹死马难道能跑吗?这臣子说不急,君王只管把消息放出去就是。
消息传出,人们知道君主对一匹死马都肯花五百两,看来千金求购是真心的,于是有千里马的人就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马都送了过来。
燕昭王也是聪慧之人,立刻明白了郭隗话中的玄机。于是打造黄金台,礼待郭隗。
天下人才听闻,心想郭隗老儿都能得到燕王这样的礼遇,以自己的才能若是依附,必然更受重用,于是纷纷报效,形成了“士争凑燕”的盛况。原本地处偏远的燕国顿时人才济济,迅速强盛起来。
这就是幽州台的由来,又叫黄金台。后世诗人多以此为典,表达怀才不遇求赏识的心态。
比如李贺干谒韩愈时的行卷首作:“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且说此时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怀古思今,颇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为憾,遂写下此歌。
天地悠悠,古今茫茫,幽思难忘,游人独泣。这首诗将时间的永恒与空间的无限凝于一身,背负得如此之重,却偏偏一无所有,这种既苍茫又窒息的感叹痛切沉郁,堪称千古一叹。
除了这首《登幽州台歌》,陈子昂还写过一首《燕昭王》,抒发的也是同样的情感: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唐诗训解》评:“此慨世无礼贤之主而怀古人焉。”一语中的。
陈子昂终年42岁,堪谓英年早逝。
关于陈子昂的死因,碑文上说是因为给父亲守孝,悲伤而死。
但是杜甫曾在到访陈子昂故居后写道:“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暗指陈子昂是遇害而死。
杜甫是杜审言的孙子,很可能从家中长者的议论中听说过陈子昂死亡真相。
金末元初的著名诗人元好问曾有《论诗三十首》,其中有一首关于陈子昂的:
沈宋横驰翰墨场,
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
合着黄金铸子昂。
《诗源辨体》认为杜审言才是“律诗正宗”,而元好问则认为陈子昂才应该占头功,看来他们都不同意沈宋并列“律诗之祖”的头衔。
这首诗引用春秋时期越王伐吴复国,论功行赏为范蠡铸黄金像的典故,评说沈佺期、宋之问驰名初唐诗坛,风格一新,但仍然没有完全清洗齐梁遗风。真正扛起初唐诗坛大旗的人应该是陈子昂,如果参照越国平吴的先例,那应该给陈子昂也铸一座小金人。
陈子昂向往的黄金台,终于在后人的景仰中得到了。
陈子昂共存诗一百多首,最有代表性的是组诗《感遇》三十八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包括了刚才的那首《燕昭王》。组诗借古讽今,充分实践了陈子昂提介的“兴寄”“风骨”的诗歌理论。
组诗前有小序:
丁酉岁,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业,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
这段话告诉我们两件事,一是陈子昂曾经从军北征契丹,从蓟门出去,遍览燕国的旧都城,是个真正有实践的边塞诗人。如今它的城池、霸业已经荒废了。
其次,他有个好朋友,是住在终南山的卢藏用居士。
如此,我们便可知卢藏用所写《陈子昂别传》应该是第一手资料,非常可信的。
卢藏用在“别传”中称赞陈子昂“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子昂体弱多疾,激于忠义,尝欲奋身以答国士”。数次进谏,而不得采纳,“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
同时,卢藏用对陈子昂的死因也明确记载为:“县令段简贪暴残忍,闻其家有财,乃附会文法将欲害之。子昂荒惧,使家人纳钱二十万,而简意未已。数舆与曳就吏,子昂素嬴疾,又哀毁,杖不能起,外迫苛政,于是遂绝。年四十二。”
可见,杜甫得到的消息是真实的。而碑文所写,不过是惧于强势不得已含糊记录掩人耳目而已。
且说这位终南山居士卢藏用也是个妙人。
卢藏用(664—713),字子潜,河北涿县人,家族世代为官。他很小就以文辞才学著称,轻松考中了进士,却一直未得选官,于是同哥哥一起隐居终南山。还写了篇《芳草赋》到处传扬,借此累积名声。
终南山,就是王重阳和全真七子修行的那座山,小龙女的活死人墓就在那里,姜子牙也是在那里弄了一根比筷子还直的鱼钩钓鱼,引起了周文王注意的,是隐士们最喜欢出没的地方。
唐朝廷因为以老子为祖先,道教盛行,所以对隐士高人就很尊重。看到了《芳草赋》,再想到卢藏用原是中举的才子,就很自然地把他的行为和姜子牙啊,张良啊,孙思邈啊这些高人隐士联系起来,认为这肯定也是一位高人,便重新起用了他,委以高官。
这就叫“终南捷径”,和陈子昂摔琴一样,纯属博眼球的广告行为。
两个人都同样擅以行为艺术来为自己造势,难怪会结为终生好友。
说卢藏用的隐居纯为造势的证据是,皇上在长安的时候,他隐居附近的终南山;但是皇上移驾洛阳的时候,他害怕弄出再大的动静也没法让人知道,于是又跑去洛阳附近的嵩山隐居。于是得了个“随驾隐士”的绰号。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招硬是好用,为他赢得了左拾遗的职位,不久升到吏部侍郎,全赖归隐之功啊。
有一次皇家仪仗经过终南山,卢藏用指着山说:“此中大有嘉处。”另一位文臣司马承祯立刻接口说:“我看啊,最大好处是做官之捷径吧?”
从此,“终南捷径”一词不胫而走。
卢藏用的成功掀起了一股长安士子归隐风,他们从卢藏用的模范案例中总结出了三条成功学准则:
第一,要隐居终南山;第二,要弄出点动静来,让世人知道自己在隐居;第三,得有作品,当人们议论自己的时候,有个诗词手抄本什么的流传。
后来李白进入长官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子。
所以后人将卢藏用与陈子昂、李白、王维、孟浩然、贺知章、司马承祯、宋之问、王适、毕构合称为“仙宗十友”——连宋之问也在里头,真有点泥沙俱下的意味。
不过,谁让他也曾经是终南山的业主呢。
后人虽然多以“随驾隐士”来打趣卢藏用,但他确实是个高人,曾习辟谷之术,还会用蓍龟九宫术来算命,又擅长书法,草、隶、大小篆、八分,都很精通,弹琴下棋无所不精。而且为人也很仗义,陈子昂死后,遗孤由他抚养,人称其“能终始交”。
卢藏用留下来的诗不多,多为应制宴和赠别之作,中规中矩。这里只录一首《饯唐州高使君赴任》,鉴其诗风:
饯酒临丰树,褰帷出鲁阳。
蕙兰春已晚,桐柏路犹长。
祖逖方城镇,安期外氏乡。
从来二千石,天子命唯良。
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打破时空界线,对天地发出诘问,但是因为篇幅小,情绪表达得不够充分。
将屈原的《天问》精神,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最奇特的就是张若虚,人如其名,虚而又虚,生卒年月字号履历一概不详,简直像是从某个朝代穿越过去的,留下一首《春江花月江》“孤篇压全唐”就离开了。
关于他的事迹,仅在《旧唐书·贺知章传》中略见提及,各诗史中凡提及贺知章,往往也会因为“吴中四士”的关系提一笔张若虚,盛赞这首《春江花月夜》空间绝后,流丽不凡。这让我们知道张若虚是初盛唐时期的人物。
但除此之外,好像就再没有别的记录了。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唐朝诗人喜欢扎堆儿玩耍,最喜欢的游戏就是互相唱和,你既然身为“吴中四士”之一,好歹也经常和别的诗人约个局,互动一下啊,怎么能低调到神秘莫测的地步呢?
若不是《全唐诗》的选编者从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五首《春江花月夜》同题诗中打捞出来,张若虚大概就永远地沉睡在历史的星河中了。
那样,我们上哪里去看这首喷珠溅玉美不胜收的《春江花月夜》呢?
我能全文背诵的长诗不多,背了也会忘记,丢三落四地只剩下断章残句,张若虚这首是我唯一能记忆的。每次背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都感慨不已,张若虚这一问,真是没有问错!
且将全诗录于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
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
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载酒园诗话又编》评价:“《春江花月夜》,其为名篇不待言,细观风度格调,则刘希夷《捣衣》诸篇类也。此诚盛唐中之初唐。”
后世诗评,也多将张若虚与刘希夷并称,因为这两位都是初盛唐交界时的人物,身世又都有点扑朔迷离。
刘希夷(约651-约680)字廷芝,上元二年进士,时年25,美姿容,好谈笑,善弹琵琶,饮酒至数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检。
刘希夷的作品最著名的是《代悲白头吟》,就是刚才讲的卓文君的“白头吟”传统流派,专门表现伤春悲秋红颜渐老的。刘希夷是男人,却借女子身份来说话,所以是“代悲”。
这首诗写得非常好,好到刘希夷自己吟至“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一联时,曾自叹说:“这是吾之谶语呀。”于是决定把这句删了。
接着再往下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再次感叹说:“死生有命,岂由此虚言乎!”因为这又是一句谶语,总不能再删吧,也不舍得删,遂保留,且把刚才那句也一并捞回来了。
可见这首诗写得有点像林妹妹的《葬花吟》,完全是在预言自己的死亡。
这刘希夷的舅舅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大奸人宋之问。传说宋之问因为太爱这首诗了,听说刘希夷刚写出来,还没来得及传世,就要求他把这首诗给自己。但是刘希夷不肯,于是宋之问就用土包闷死了他。
这故事流传很广,而且载入了《唐才子传》中。可是为一首诗杀人,听着总是有点悬的,怀疑是后人太讨厌宋之问了,便把些奇怪荒诞的行为都加在他头上了。加上刘希夷年未三十而卒,太可怜了,死得这么惨,一定是为人所害,而害他的人能是谁呢?最顺手就是他的近亲——舅舅宋之问。于是,罪名成立!
最后,我们且看一下全诗,同《春江花月夜》一样,堪称妙语如珠,警句连篇啊: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唯有黄昏鸟雀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