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王杨卢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已经成名了,然而因为“陈隋遗响”多为后人褒贬,为他们正名的是杜甫。一句“王杨卢骆当时体”,盖棺定论,再也没有人质疑四杰的价值了。
这首诗全诗如下:
王杨卢骆当时体,
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河江万古流。
杜甫说:王杨卢骆的文风,乃是初唐这种特定时期出现的一种体格,自然有他的时代意义。肤浅轻佻的人们长篇累牍地撰文哂笑他们,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你们这些人还笑话别人呢,要知道等你们死了之后,名字很快就会被人忘记,湮没无闻;而四杰之名,却会像长江大河一样万古流传,哪是尔辈可以仰望?
这首诗一出,诗家们再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评价“四杰”诗作了。
反而是今天又有许多不会写诗却擅点评的“叫兽”们跳出来撰文质疑,认为杜甫对四杰评价过高,这真是件非常好笑的事。因为“四杰”遗世已近一千五百年,我们还在喋喋不休念着他们的名字,这本身已经证明了“不废江河万古流”,如此明白的事实,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呢?
这个时代不产诗人,却偏偏盛产各种“砖家”,真让人叹息啊!
“四杰”排名,并不是后人的评价,而是在他们活着时就有的,杨炯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可以证明。
杨炯以自己的名字排在王勃之后为耻,但又不愿意担骄傲之名,所以又谦虚地拉上了卢照邻,说不好意思站在他前排——大概是因为敬老。我们按时间顺序看看四个人的生卒年份:
卢照邻(约636—680)
骆宾王(约638—约684)
王勃(约650—约676)
杨炯(约650—约693)
从上可见,杨炯和王勃乃是同年出生的,般大般儿的两个人同时成名,自己却排在对方后面,这让杨炯很不服气——如果他知道王勃会死得那么早,也许就不会计较了。
注意,上面所有的年份都写着个“约”字,是因为“四杰”的身世都有点扑朔迷离,而且非正常死亡,正史野史的记录颇不相同,这里只取最通常的说法。
我们既然是以诗说史,年份是第一参照物,所以就尊重杨同学的意见,把卢照邻排在前面先讲吧。
卢照邻,幽州范阳(河北涿州)人,自号幽忧子,幽怨忧郁得不能再幽忧了。
其实我真是很怕写卢照邻,实在是他的一生太惨了,写起来让人郁气,光是想一想他的诗文,就觉得浑身疼痛。
都说“有什么不能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然而卢照邻的人生恰恰是反着来的,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偏有,贫病交加,而且病得相当重。
他的病和唐高宗李治一样,是“风疾”,不过症状比高宗还严重。唐高宗发作时只是头痛难忍,甚至昏迷,遂让武后代批奏章,协理政务,渐渐发展至二圣临朝。
卢照邻却是浑身疼痛,几近瘫痪,他在《释疾文》中自述病状:“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连走一步路都极其困难。
王勃曾在《滕王阁序》中写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引为千古名句。而同为“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岂止关山难越,就连走出自己的斗室都用尽力气。
为了治病,他到处求医问药,得了一个秘方,需用丹砂配药。这时候卢照邻为了治病早把家里那点积蓄折腾光了,哪里买得起丹砂?于是只好四处借钱,还为此写了篇博客众筹:
访知一处有此物甚佳,两必须钱二千文,则三十二两当取六十四千也。空山卧疾,家业先贫,老母年尊,兄弟禄薄,若待家办,则委骨于巉岩之峰矣。
——我为治病要筹集六万四千块钱,但是上有八十老母要养,兄弟的薪水又少,养我妈都养不起,哪有余力管我?如果指望兄弟筹款,那我只有在山中等死了。
意者欲以开岁五月谷子熟时,试合此药。非天下名流贵族、王公卿士,于仁恻之心,达枯骨朽株者,孰能济之哉!今力疾赋诗一篇,遍呈当代博雅君子。
——看来卢照邻这篇文章寄送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能够得着的富贵朋友,人手一份,广种薄收。
虽文不动俗,事或伤心。倘遇晏婴,脱左骖而见赎;如逢孔子,分秉粟以相忧,则越石原宪,不辛苦于当年矣。唯当坐禅念室,以答深仁。
——这个高帽戴得壮观,把肯救援的施主形容成晏婴、孔子那样的圣人了,说我会每天在家中念佛赞诵来感恩的。最后说:
若诸君子家有好妙砂,能以见及,最为第一;无者各乞一二两药直,是庶几也。
——有丹砂的给丹砂,没有丹砂给钱也行。
卢照邻的这篇借钱文情辞恳切,语气卑微,简直对不起这番华丽文采。一代才子沦落到如此地步,让人心痛。
相比之下,火车站那些在地上画个圈写句“没钱买票回家”就求舍钱的流浪汉,来钱也太轻松了。
李唐王朝因为以老子李聃为祖先,崇尚道教,追求炼丹成仙,所以丹砂被形容得神乎其神,广见于药方中。唐朝皇上多有服丹药死的,连李世民都未能免俗。
卢照邻求的这个海上仙方竟要这么多丹砂,想来也是不靠谱。
从卢照邻《病梨树赋》的序言可知,药王孙思邈(541—682)曾经为他看过病,文中写明时间是673年。这不靠谱药方总不会是孙思邈给的吧?
之后卢照邻还跟随孙思邈同居于太白山一段时间,希望治好自己的病,但到底也未能见效。
反观孙思邈生平,生于541年,于太宗即位后入京,后拜谏议大夫,为高宗看病。674年以年高乞病还乡,隐居五台山。682年过世,享年142岁,真够长寿的了。
他活着时已被奉为活神仙,死后更是烟火享祭,至今许多庵观里都供有药王庙。可惜他既未能治好高宗李治的风疾,也没有治好卢照邻。
他逝后次年,高宗去世,开始了武后专权的时代。
如果药王的医术能再好一点,中国的历史就可能改写。
据说卢照邻也问过师傅这个问题:“高医愈疾,奈何?”
孙思邈抬头看了看天,低头拈了拈胡须,从容回答:“天有四时五行,寒暑迭居,和为雨,怒为风,凝为雨霜,张为虹霓,天常数也。人之四支五藏,一觉一寐,吐纳往来,流为荣卫,章为气色,发为音声,人常数也。阳用其形,阴用其精,天人所同也。”
玄而又玄,简言之:治得了你是我医术好,治不好你是你运气坏。
但是也许不能怪孙思邈,卢照邻在《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里称:“昔在关西太白山下,一隐士多玄明膏,中有丹砂八两。予时居贫,不得好上砂,但取马牙颜色微光净者充用。自尔丁府君忧,每一号哭,涕泗中皆药气流出,三四年羸卧苦嗽,几至于不免。”
看来卢照邻写公推众筹讨药这事儿还干了不只一次,这真是让我挺难接受的一件事。太白山,隐士,地点人物都有点对榫,颇似孙思邈,看来这个丹砂药方真的很可能是药王给开的。
但是卢照邻买不起丹砂,就以别物代替,结果吃假药的后果更严重,每次痛哭时鼻涕眼泪都是药味。
他在《五悲文》中写道:“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皮襞积而千皱,衣联褰而百结。毛落须秃,无叔子之明眉;唇亡齿寒,有张仪之羞舌。仰而视睛,翳其若瞢;俯而动身,羸而欲折。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简直已经活得不像人了。
这样的文字,字字血泪,不忍卒读;这样的人生,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从他的文中看,年轻时也是明眉皓齿、巧言令色的帅小伙,如今却容毁身残,眼花迷离,神存心死。
因此他在文中最后写道:“天道如何?自古相嗟。项羽帐中之饮,荆卿易水之歌,何壮夫之懦抑?……一朝溘卧,万事宁论?君徒见邱中之饶朽骨,岂知陌上之有游魂?假使百年兮上寿,又何足以存存?”
于是,在一个萧瑟的秋天早晨,卢照邻一寸寸地挪出屋子,来到颍水边,看了看自己水中的倒影,长叹一声,投河自尽。
卢照邻并不是生来就那么穷的,他原本也出身望族,所以有条件先后拜名师曹宪、王义方学习经史文赋,博闻广记,少有才名。
他对自己的文采也是很自负的,自诩诗才:
既而屠龙适就,刻鹄初成,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通李膺而窃价,造张华而假名。郭林宗闻而心服,王夷甫见而神倾。俯仰谈笑,顾盼纵横。
有了这样的才华名声,自然就很容易得到重用。
卢照邻的起点挺高,18岁即进入邓王李元裕府为典签。“王府书记,一以委之。王有书十二车,照邻总披览,略能记忆。”(《朝野佥载》)
有个成语形容书读得多有学问的人是“学富五车”,而李元裕的藏书有十二车之多,可见丰富。卢照邻把所有书都读了一遍,还都能记得住,这不是天才是什么?
所以邓王对他很是看重,逢人便说:“此寡人之相如也。”将卢照邻比作西汉文学大家司马相如看待。
这当然是因为卢照邻强闻擅赋,是个好秘书。但仅仅如此就被称为司马相如了吗?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大概卢照邻琴弹得也很好。
卢照邻应该深以邓王此赞为荣,后来游司马琴台时特地赋诗一首:
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
园院风烟古,池台松槚春。
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
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
通常王府任职都有个期限,朝廷不会允许公务员长期留在某王子身边,以此制衡。但是卢照邻有个那么高的起点,利用好人脉关系应该挺容易飞黄腾达的,可是四杰的共性是恃才傲物,太有个性,所以人缘都不大好。
期满离任后,卢照邻的官越做越小,脾气却越来越大,在四川为官时曾写过一首《赠益府群官》,自夸之余,把所有益州官员都得罪光了:
一鸟自北燕,飞来向西蜀。
单栖剑门上,独舞岷山足。
昂藏多古貌,哀怨有新曲。
群凤从之游,问之何所欲?
答言寒乡子,飘飖万余里。
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
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
智者不我邀,愚夫余不顾。
所以成独立,耿耿岁云暮。
日夕苦风霜,思归赴洛阳。
羽翮毛衣短,关山道路长。
明月流客思,白云迷故乡。
谁能借风便,一举凌苍苍。
这首诗开篇自道从河北来到四川,剑门、岷山,都是四川的门户名胜;接着自问自答,“问之何所欲?”“飘飖万余里。”“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这是多么清高骄傲啊,我乃凤凰,非梧桐不栖,如果没有智者来邀请我,那么蠢夫的呼唤我是不会理睬的,因此落得个茕茕独立,耿耿岁长。
这里接连化用了两句经典语:“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食嗟来之食。”
最后一段说我很想回到洛阳去,可是道路险阻,月迷前途,谁能让我乘得东风,送我高飞呢?
后来薛宝钗咏柳絮说“好风乘借力,送我上青云”,应该就是学的这句。
这篇诗作一出,益州官员们就更不喜欢跟他玩了,因为自问并非智者,但是谁又喜欢做愚人呢?
就在这段时间里,卢照邻结识了他的忘年交,当世另一位才子王勃。两人把臂同游,从玄武山到成都曲水,一路同行一路唱和,留下不少壮美诗篇。接着又互相鼓励,要一同去京城考试,重振山河。
王勃且写了篇《为人与蜀城父老书》,为两人募集路费——这是卢照邻人生中的第一次众筹,竟是小朋友王勃开的头。
671年,王杨卢骆四大名捕——哦不,四大才子会京师,但是这次考试的结果却很不理想,据说是因为考官裴行俭不喜欢他们的少年成名,认为四杰“虽有文华,而浮躁浅露”,不堪大任。甚至说出了除杨炯之外其余三人不得好死的预言——“杨子稍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幸矣。”——很不幸,被他个乌鸦嘴说中了。
裴行俭是高宗朝名臣,据说有鉴别人才的本领,会相面。他见到还是小小咸阳尉的苏味道第一面,就预言他能得居宰相高位,果然被他说中了。顺便说一句,苏味道就是苏东坡的祖宗。
可见唐宋诗词,就是一卷世家祖谱。话说苏味道有苏东坡这么个光荣传人,王绩有王勃这个好侄孙,那么卢照邻就没有个出名的后代吗?
有,就是茶仙卢仝,写《七碗茶》的那位,凡茶人皆会背诵:“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我们之后会讲到的。
魏晋以来,人才选拔实行的一直是九品中正制,门第比才华更重要。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出身决定一切。
隋炀帝创立的科举制,堪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一步,让寒门学子终于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封侯拜相。
唐太宗时期,对科举做了极大的推动。有一次他站在城楼上,看着赶考的士子们蜂拥而入皇城,志得意满地对身边的大臣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彀(音gòu),是弓箭的射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通过科举考试,天下英才已经尽收朝廷,为我所用。可见李世民有多么重视人才。
晚唐诗人赵嘏曾有诗赞曰:“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但是科举考试可比现在的高考难多了,每年中举的进士很难超过三十位。
为了能够考中,学子们除了要耐得十年寒窗苦,熟读经书之外,还要长袖善舞,搞好外交,提前在京城给自己打响名气,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汇编成册递给前辈名流们雅正,希望得到指点提拔。这叫“干谒”,或曰“行卷”。
有了权贵的特别关照,也就多了几分考取的把握,所以“干谒”之风,在初盛唐极为盛行。直到宋代时,为了避免这种举子提前内定的弊端,开始实行“贴名”“誊卷”来杜绝后门,也就是把考生名字贴住后,再命人将所有卷子重抄一遍,杜绝有熟人凭着笔迹来确认关系户。自此,“行卷”之风才渐渐停息。
但是“初唐四杰”所在的时代,还是开卷审阅,所以就有了裴行俭乌鸦嘴一锤定音的悲剧。
我觉得,他如果不是嫉妒,就是因为“四杰”不曾到他门下“干谒”,被他嫌弃了。
我这样猜测,不是毫无原因的。
人称“小杜”的诗人杜牧参加科举时,曾向国子监“行卷”,献《阿房宫赋》。太学博士吴武陵叹为观止,于是要求主考官录取杜牧为状元。
可是这年“行卷”的人多,前四名都已经被人占满了,考官答应录杜牧为第五名。开卷评选时,有大臣说杜牧“不拘细行”,想拿掉他,但是考官说:“我已经答应吴博士了,不能失信啊。”
可见,“行卷”是多么的重要。倘若不是杜牧“行卷”得门,有吴武陵鼎力相助,即使再有才华,也会和王勃一样,因为印象分不佳被刷掉了。
说起来,“四杰”的共同点有很多,都出身名门,都是天才神童,都官运不畅,都坐过牢,都入过蜀,都活不过五十岁,最要命的是,他们的死都与水有关——卢照邻因不堪病痛投颍水而死,骆宾王在讨武兵败后落水而死,王勃也因为溺水受了惊吓不治而死。就连相对平顺的杨炯,也是死因扑朔,有着不同传言。
我简直要怀疑这四人是不是某日聚会时玩碟仙撞客了,有个规矩没守好,以至被水鬼报复了。
卢照邻坐牢是因为他人生中最华美的篇章《长安古意》,这首诗和前面我们提过的骆宾王的《帝京篇》齐名,但更为俊逸绝尘。一出世即天下名扬,震动朝野:
长安大道连狭斜,
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
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
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
一群娇鸟共啼花。
啼花戏蝶千门侧,
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
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
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
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
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
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
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
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著蝉鬓,
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
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
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
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
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
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
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
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
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
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
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
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
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
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
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
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
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
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
即今唯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
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
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首诗非常长,没几个人背得下来,但是那句“欲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肯定知道。
不论是前面的五古《赠益府群官》,还是这首七言《长安古意》,都足以看出卢照邻的才华横溢。
这首诗写得太美了,美到后人有以这首诗为据,认为卢照邻当居“四杰”之首的,连杨炯那么狂傲的人也甘居其后。
可叹的是卢照邻的诗写得这般华美潇洒,人生却如此苦逼,这真应了一句最无奈的大俗话: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正是因为这首诗,卢照邻惹了个大麻烦。因为诗中有一段“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被认为是讽刺武则天的侄儿、权臣武三思的,遂被无辜投入冤狱。虽然关了没多久就被放出来了,却因此染了风疾,从此开始了贫病交加的惨淡生涯,直至颍水自沉。
卢照邻诗中,我最喜欢的除了《赠益府群官》外,就要属《释疾文》三歌了,其哀感沉郁,无人可及。
岁将暮兮欢不再,
时已晚兮忧来多。
东郊绝此麒麟笔,
西山秘此凤凰柯。
死去死去今如此,
生兮生兮奈汝何。
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
明镜羞窥兮向十年,骏马停驱兮几千里。
麟兮凤兮,自古吞恨无已。
茨山有薇兮颍水有漪,夷为柏兮秋有实。
叔为柳兮春向飞。
倏尔而笑,泛沧浪兮不归。
套一句阿Q的话来说就是:“我祖上也曾阔过的。”据卢照邻自己回忆,说从前家中上下有百口之多,但是因为父亲过世,家道中落,而他又得了顽疾,老母兄弟为怜惜他而变卖家产,才把家财散空的。
所谓倒驴不倒架,卢照邻人之将死,语气依然雄壮,狂傲自负的性子一点未改,仍然自诩为麒麟之笔、凤凰之才。
诗一说“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其二说“麟兮凤兮,自古吞恨无已”;其三说“泛沧浪兮不归”,显然死志已萌,此为绝笔,连死法都已经想好了,“茨山有薇兮颍水有漪”。颍水,就是他为自己预选的葬身之地了。
沧浪,用的是屈原的典故。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有渔夫见到他,问:“这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弄成这般模样?”屈原说:“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被流放了。”
渔夫便唱了一首歌来劝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意思是水清就洗洗帽子,水污就洗洗脚,上天给什么,我们就接着什么,随波逐流,岂不轻松?
然而屈原不能接受同流合污的生活,于是投身汨罗,赴清流而死。
在很多现代“砖家”的文论中,渔夫的一曲《沧浪》被当作“不凝滞于物”的大道理,交口称赞,而屈原的深思高举则成了不合时宜不懂变通的悲剧行为。
然而,屈原的境界与思想,又岂是渔夫可以理解可以企及的呢?
渔夫的生活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随遇而安,天晴打渔,天阴晒网,无论清水洗缨还是浊水洗脚,都是一种天赐的恩遇,自有快活之处,他怎么可能懂得屈原的追求?怎么会了解对于心怀天下的士大夫屈原来说,世上有比生命和过日子更重要的事?
屈原不是渔夫农妇,天赐他盖世才华,就不可能低下高贵的头,只为了三餐一宿而苟活;他是楚国的大夫,有抱负,有情怀,有志向,有理想。当他的理想破灭,当他的山河破碎,当他的人生抱负再没有实现的可能,他的生存便已经面临绝境,宛如浪花浮蕊,失了根基。就在这彷徨之际,一个平凡的渔夫却告诉他最普通的民众最直接的选择:去与曾经不屑的奸佞同流合污,去向努力抗争的势力谄媚求安,要么把水搅得更浑,要么寄人篱下求得荫庇。
这样的选择,不如没有选择;这样的答案,何如没有答案?他,只能一死!
任何时代都不缺少渔夫那样与世推移的聪明人,淡定安逸能屈能伸未尝不是一种境界。但是,赞同渔夫的精明绝不应该成为指控屈原拘泥的举证。
屈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名有姓的专业诗人,不仅开辟了香草美人、瑰丽俊逸的创作手法,更是奠定了清高孤傲不流于俗的文人形象。
屈原之后,死在水中的诗人就多了起来: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李白、杜甫、张志和、洪昇……不知道他们在龙王的水晶宫中,是不是可以开个诗社,继续唱和?
如果给中国孩子会背的诗做个排行,李白的《静夜思》、骆宾王的《鹅》、孟浩然的《春晓》大约要排前三,六七岁的孩子不一定说得出诗的作者是谁,但对这些诗绝不陌生。
很多家里来客人时,家长们喜欢把孩子推出来表演:来,背一首唐诗:鹅鹅鹅……
然后客人们便很敷衍地挤出一个笑容说:真厉害,7岁的孩子会背这么多诗。
可是,我要很不厚道地提醒一下:这首诗的作者,可也只有7岁呢!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首诗是骆宾王所作,当时也是家里来了客人,一起在池边游玩,看到群鹅嬉戏,就相约说:我们各写一首诗来即景吟咏吧。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交卷的会是7岁的骆宾王。
《全唐诗》郑而重之地录入了这首诗,写明出处,确证是一个逆天的奇迹。
9岁时,骆宾王更加逆天了,索性写了首《玩初月》质问月亮:
忌满光先缺,乘昏影暂流。
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
月亮啊,你明明可以团圆如镜的,为什么不好好出工,天天打卡,动不动就要缺上半边,弯曲如钩呢?
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夕夕都成缺”曾经为我至爱,然而看到这首9岁神童的诗时,我觉得纳兰才子都有点啰唆了。
《红楼梦》中林黛玉教香菱写诗,命题作文也是咏月,香菱作了一首出来林姑娘不满意;作了两首,还是摇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香菱竟然在梦中得了一首,最后两句是“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问题同小骆一模一样,真让月亮无言以对。
还有宋朝名臣寇准,也是向老天爷宣战的神童,他在7岁时爬华山,于山顶即景赋诗一首: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这首诗气势强大,颇有傲视群伦、舍我其谁的睥睨态度。他后来果然少年得志,19岁进士及第,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
如果他当年写的是“招来红日舞,拂去白云飞”,说不定就当皇上了。
还有大诗人杜甫,也是在7岁时写下了人生第一首《咏凤凰》,可惜没有传下来。
唐宋时期好像天才儿童特别多,男子不说了,就是女孩也卓尔不群。前面我们讲过的徐惠,之后要讲的上官婉儿,还有薛涛、鱼玄机,都是出口成章的才女,这真让人向往。
这些年我的主要精力全都投放在创办西周私塾上,教授零基础的人在五天内学会写作格律诗,年龄下限是8岁,识一千个字,会拼音即可。
经常有家长问我:8岁,太小了吧?没有生活积累,能写诗吗?
这些神童的故事告诉你,诗,与人生阅历无关,而只与天赋和教养有关。只要会说话,便可以学背诗,而当理解力正常时,就可以学作诗了。
如果5岁不训练,8岁也还是太早;8岁不培养,15岁仍然无知;15岁还不学习,那就太老了。试问那些三四十岁自认为有了人生阅历的人们,有几个会写诗呢?只怕连读和欣赏的能力都有限。
所以,学诗要趁早啊!虽然不是每个孩子学了诗就可以成为7岁咏鹅的骆宾王,但至少能够鉴赏《鹅》这首诗的对仗之妙。
22岁之前的骆宾王一直是人们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样样出色的。可是当他信心满满地带着神童的光环赴京赶考,打算“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时,竟然——落——榜——了!
前面说过,“初唐四杰”多半考试不利,官运不畅,骆宾王一生做到的最高职位就是侍御史,从六品下。
但他只干了半年,就因为上书纵论天下大事,语含讽刺,得罪了武则天,蒙冤下狱,并在此期间写下《在狱咏蝉》。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诗之一: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首联的“深”也有版本写作“侵”。西陆,指秋天。《隋书·天文志》载:“日循黄道东行……行东陆谓之春,行南陆谓之夏,行西陆谓之秋,行北陆谓之冬。”
南冠,指囚犯。《左传·成公九年》载:“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
楚人钟仪在晋国作俘虏,却仍然戴着南方的帽子,弹奏南国的音乐,被后世赞为君子之行,从此以“南冠”“楚冠”或“楚囚”来代指怀有节操的囚徒生活。
这首诗开篇写明自己身份,已然在狱为囚,但是“南冠”两字,已经为全诗定调,必然是哀楚高洁之音。
于是接下来用了一个流水对“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那堪”,也有版本作“不堪”。玄鬓,就是蝉。古代妇女将鬓发梳成蝉翼之状,称之蝉鬓。所以往常“蝉鬓”指头发,而这里则用“玄鬓”反过来代指蝉,非常巧妙。
这就好比人们总是用花来形容美人,比如笑靥如花;但也随时可以用笑容反过来形容花,比如春花含笑。正在学习写作文的同学不妨多做几个这样的练习,以此提高作文水平。
白头吟,乐府曲名。这里单纯指自己因为忧思而早生华发。
颈联是最有力量的双关语,既是说蝉也是说自己,“露重”“风多”比喻环境的压力,“飞难进”比喻政治上的不得意,“响易沉”比喻言论上的受压制。借物言志,寄托遥深。
最后替蝉也替自己发出呐喊: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蝉与诗人浑然一体,物我两忘。
这样的诗,念完很久,还会觉得蝉声在耳,缭绕不绝。
在这首诗前面,骆宾王还写了一篇序,骈骊相应,独立成文,一并附录于此: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
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墨。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
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见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在狱咏蝉》咏物寄兴,后人多喜欢以其前比虞世南,后对李商隐。认为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
我们先来看一下虞世南的《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列位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李世民兴办文学馆,并于贞观二年改为“崇文馆”,广纳名士。他自己也很喜欢吟咏赋诗,拜过很多高手当老师,包括虞世南、许敬宗、上官仪、杨师道……其间唐太宗对虞世南犹为敬重,称他有“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并说:“群臣皆如虞世南,天下何忧不理!”
有个段子,说有一天李世民写了首宫体诗拿给老师们求点赞,不想到虞世南非但不肯逢迎,还板起脸来将他一通训斥:文字是挺工整的,可是内容却不是端庄雅正的大气之文,这样的诗一旦流传出去,上行下效,天下人必会趋之若鹜,过犹不及。
唐太宗不好意思,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朕不过是在试探你罢了!”还给了他许多赏赐作封口费。
虞世南去世后,太宗为他作诗一首,感叹说:“钟子期死了,伯牙不再鼓琴,爱卿死了,我这首诗给谁看呢?”因命在虞世南灵帐边焚毁,希望他的神灵能收到。
说完故事,我们再来看这首诗。
“垂緌饮清露。”緌,是古人结在颔下的帽带下垂部分,和蝉头部伸出的触须形状相似,所以是用来描写蝉低头饮露的形象的。语义双关,暗示着戴着高冠的大臣们应当态度谦逊,品格高洁,追求清廉。
“流响出疏桐。”蝉住在挺拔疏朗的梧桐树上,声音清亮流丽,代指声名远扬。
最后一正一反点题,先说“居高声自远”,再强调“非是藉秋风”。意思说立身高处才能说话响亮,不是靠着高高在上的权势才做到的。
《唐诗别裁》中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可谓咏蝉先锋。
说完虞世南,再来看看晚唐李商隐的《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这首诗写于李商隐落魄之时,显然也是借物喻人,自喻高洁,同时也颇为牢骚。
首联闻蝉鸣而起兴,说因为居于高树吸风饮露,固而难有喝饱的时候;怨恨难平遂有连声鸣唱,但这也是徒劳的。
颔联继续描写蝉的生活,说蝉鸣声到五更,声渐稀疏,快要断绝了;但是一树绿叶不为所动,实在太无情了。
这种“无理取闹”也是诗人常用的一个手法,比如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最得此中之妙。
颈联中诗人终于说到自己生活现状,做个薪水低微的小官,流转不定,难回故里。此处化用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表达思乡之情。
尾联与蝉对话,说你不用再提醒我了,我和你一样穷,举家清贫,只剩下餐风饮露了。
钱锺书先生对这首诗的评论最妙:“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树无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
一个人情商太高,有时候真是件痛苦的事情。
骆宾王入狱第二年,因为遇到大赦,被放了出来。
有趣的是,后来王勃因杀人入狱,原该死罪,也是遇到大赦被放的。
二圣临朝前后,又是封后又是立太子,而且太子几废几立,大事件特别多,所以大赦天下的理由也多,这对于喜欢多嘴惹祸的诗人们可真是一件好事。
武则天于654年立后,不久废掉前太子李忠,立自己的儿子李弘为太子,但是后来又把儿子毒死了,改立二子李贤为太子。
李贤是个才貌双全的主儿,禀性仁厚,史称“处事明审,留心政要,专精坟典,尝集诸儒张大安等注《后汉书》”。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正是他的伴读。
都说人以群分,李贤能和王勃等人交游甚密,可见热爱文学,也是个才华洋溢的俊杰。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竟然也以谋逆罪被废了。
把这个儿子废掉后,武则天手里的棋子就不多了。三子李显根本不成器,又和他爹一样怕老婆,盲目顺从妻子韦氏。
高宗驾崩后,武则天扶李显登上帝位,为唐中宗。但是中宗继位后非但毫无建树,只知一味胡闹,还把宰相当糖派,随意地送给了老丈人韦玄贞。
大臣们认为韦玄贞寸功未立,不宜高迁。李显竟然说出“我就是把天下送给韦玄贞也行”这样的屁话,真把武则天气坏了,于是在中宗登基44天后就把他废了。
之后,武则天只好打出手中最后一张牌——令四子李旦继位,并在这期间改名为“曌”,这是武则天自己创造的一个字,取日月行空之意。
李旦在治国朝政上也没什么大才,但是察颜观色的本领倒很高,早已看透母亲的野心,知道自己怎么做都不会让她满意,反而有性命之忧,于是没当几年皇帝就把位子让给天后了。
公元690年,武则天自立为帝,改国号周,称“则天大圣皇帝”,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这一年武则天67岁,她执政十六年,一直活到82岁,比唐朝任何一个皇帝活的时间都长。
看来活得长真的很重要,难怪康熙大帝要高歌“我想再活五百年”!
女人称帝,这在男尊女卑的社会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因此朝野间多有反对之声。武则天很担心远在巴州的儿子李贤会成为众人举兵旗帜,就命人去杀了他。
她的担忧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徐敬业在扬州起兵时,就打的是太子李贤的旗号。
李敬业(636—684),又名徐敬业,李勣之孙。
那姓李的怎么会有个姓徐的孙子呢?
其实李勣本来就姓徐,原名徐世勣,字懋功,所以又叫徐懋功。因为在建唐大业中居功至伟,唐皇特别赐他姓李,遂改名李世勣,后来又因避李世民之讳去掉世字,就只剩下李勣了,也是列名凌烟阁上的功臣。
李勣功勋显著,并无过错。可是李世民死的时候,对太子李治说:将来能辅佐你的大臣中,李勣是可以重用的。不过你无功于他,他又不像长孙无忌,是你亲舅舅,只怕对你不会尽忠。于是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李勣流放了。等到李治继位后,再重新将他召还京城,施恩重用。
这父子俩玩了这手“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的帝王之术,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人心,让李勣对皇上死心塌地了。岂不知这种出尔反尔,只会让李家人心寒。虽然李勣一生忠直,然而到了他的孙子李敬业时,可就没那么老实听话了。
李敬业从小善于骑射,有才智。因为父亲早死,由他承袭爵位为英国公。
武后临朝称帝,正是李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叛,还找了一个长得很像李贤的人,对外说这就是太子李贤,打着匡扶唐室保太子归位的旗号,号令天下。但是刚刚举兵一个多月即兵败被杀,武则天夺其姓氏,因此史上只称为徐敬业。
这场叛乱雷声大,雨点小,前后历时不过一个多月。若不是因为骆宾王参与其中,可能过后都没有人提起。
原来,为了师出有名,徐敬业不仅推出来个假太子,还特地请大文豪骆宾王写了篇慷慨激昂的檄文,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
檄文开篇说:“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
先历数武则天之罪,然后声明:“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写出起事之正义,且夸大义军气势,形容“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最后呼吁诸公配合,共襄义举:“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这篇文章太著名了,以至于后世史书每次提起这次兵变,都把骆宾王列为领头人之一,似乎他在举事上起到的作用比徐敬业还大。
史说武则天看到这篇檄文时,对于前面慷慨激昂痛骂她的文字只是淡然一笑,但是看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悚然惊动,问道:“这是谁写的?”听说是骆宾王所写,怅然长叹:“这样好的人才竟然未能为朝廷所用,这是宰相的过错啊。”
由此可见,骆宾王奏折讽上而入狱很可能是冤案,那折子根本就没上达天听,到顶头上司那里就已经被治罪了。
骆宾王参军不是第一次,曾于裴行俭征讨吐蕃时担任军中书记,这次赴扬州投军可谓重操旧业。
无可否认,骆宾王写过很多缠绵的艳情诗,还特别喜欢为人代笔。卢照邻有个情人姓郭,骆宾王就写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有个女道士和男道士相好,他也写了首《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诗中写道:“此时空床难独守,此日别离那可久!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极尽妖媚缠绵之底色。看来无论他哪个朋友泡妞被他知道了,都要调侃一番,而且乐此不疲。这两首都是篇幅极长的七言歌行体,真是不吝笔墨。
不过,骆宾王也有许多气势昂扬的壮怀诗,如《在军中赠先还知己》《宿温城望军营》《在军登城楼》等,最有名的是一首短诗《于易水送人》: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这是典型的咏古诗,用的是荆轲刺秦的典故。
“此地”指易水,诗人在易水送别友人,想到此地原是战国时燕国疆界,遂有感而发,侠气凛然。
荆轲刺秦的故事大多人都有所耳闻,却不能详细,只知道是一个义士的代表。今天为大家细说一下。
故事发生在战国时期,诸雄争霸,秦国攻破赵国,兵犯燕南。
燕太子丹十分惊恐,向门下侠客荆轲问计说:秦兵朝夕之间就要打过易水来了,怎么办?
荆轲遂自告奋勇,要只身前往,渡过易水去刺杀秦王嬴政——就是后来的秦始皇。
但是怎么接近秦王呢?他出一个主意,说借头送图。原来,秦王曾出过一张布告,悬赏追拿大将樊於期,并说谁能为他献上樊於期的人头,赏金千斤,邑万家。
燕太子丹不忍,说樊将军信任我才来投奔我的,我怎么能出卖他?
于是荆轲就自行其是,直接找到樊於期说:我想跟你借一样东西,必可杀秦王。
樊将军问:是什么东西?但我所有,无不奉赠。
荆轲毫不客气地说:我想借你的头一用。
荆轲认为自己献上秦王最梦寐以求的礼物,自然就有机会接近他了。
这想法似乎挺聪明的,可就是太不人道。这是我见过的价值最高的借贷,比刘备借荆州还让人咋舌——对了,荆州也有一个荆字。
话说抢红包的时候抢错专包还要加息奉还呢,这大好头颅有说借就借的?借完之后你还不还呢?有没有利息?
将军只合阵前死,若是让樊於期带兵迎战,誓死护卫燕太子,以命相报,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连敌人的影子都还没见呢,先把颗头丢了,拴在别人裤腰带上当礼物送人,这可太难忍了。
荆轲此去,无论胜败,都将名垂千古,樊於期怎么办?一颗好端端的脑袋从自己脖子上砍了去,连血带肉地送到秦国,都已经半臭了,唯一的下场就是扔了喂狗。樊於期落了个身首异处,不得全尸的惨淡结局,但是请大家举手民调一下:有几个人记得“樊於期”这个名字?
但是以前的人就是这么仗义,这么直率,樊於期硬是眼也不眨地说:我全家为秦王所杀,又身负太子大恩,壮士果然能报仇成功,不论向我要什么,我说到做到,要啥给啥。
于是挥剑自刎。一颗头咕碌碌滚到地上了,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这是荆轲为刺杀行动做的第一个计划,接着又向太子丹讨了第二样东西:燕国的地图,也是作为礼物来迷惑秦王的;第三样东西是一把锋利无比又淬了毒的匕首。
要命的是,拿到匕首后还特意找活人试了一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这次更惨,借命的人连个名字都没有,就被他弄死了。
准备停当,荆轲就带上助手秦武阳雄纠纠气昂昂地出发了。燕国得知消息的人都穿着白衣素服前来易水相送,有个叫高渐离的门客击筑,众人和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就是《易水歌》。歌唱之际,“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这就是“怒发冲冠”的来历。
骆宾王诗“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便说的是这易水送别的情形。
到了秦国,秦王听说有燕国使者献了樊於期的头和燕国地图来,大喜,召荆轲上殿。
于是荆轲捧着装有樊於期脑袋的匣子,而秦武阳捧着地图,先后进殿。荆轲说,我为大王展示一下这地图吧,于是拿过图来,徐徐打开卷轴,展到最后的时候,露出了藏在里面的淬毒匕首。这就是另一个成语“图穷匕见”的来历。
荆轲左手抓着秦王的袖子,右手持匕首用力捅去。按说这应是一击必中之计,可是秦王命不该绝,反应还真快,硬是撕掉袖子腾身避开,欲拔剑还击。
但是秦王的剑是背在身后的,太长,一时拔不出来,只好绕着柱子乱跑。荆轲就在后面一路狂追。群臣都吓傻了,也不知道上前救驾,就在那里乱喊乱叫。
因为殿上群臣是不能携带兵器的,所以殿上诸臣束手无策,只有荆轲和秦王在这里一追一逃,跑了个不亦乐乎。其实那情形应该是挺喜感的,也让人特别生气,秦武阳这会儿干什么去了?也吓傻了吗?
反正历史上没说秦武阳的反应,只说这样跑了几圈后,御医夏无且先反应过来,在秦王最危急的时候拿自己的药囊掷向荆轲,为秦王争取了一点时间。秦王终于拔出剑来,一剑刺中荆轲的大腿。荆轲跪倒,只好用手中匕首飞刀向秦王,就是武侠小说中经常吹嘘的飞花摘叶之功。可惜又不中,射到柱子上了。秦王转身再还击,瞬间刺了荆轲八剑。
左右这才一拥而上,瞬间将荆轲剁成了肉泥。秦王倚着柱子,目眩良久。
这就是荆轲刺秦的过程。秦武阳下落不知,樊於期的头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至于燕国,这个我们都知道,终被秦王所灭,后统一六国,建立秦朝。
小时候看这个故事,特别感动于古代侠客的侠义精神,快意生死,壮烈英勇。但是随着成长,每次想到这故事都有点不以为然,觉得荆轲实在太草率了。
他抢占了先机,却不能杀秦王分毫,要知道,那匕首是淬了毒的,只要能划破嬴政一点皮,就算成事了。可是他抓着人家的袖子还能被人夺出身来,只能说他一则武艺不精,二则太顾及自身。如果一开始就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不管秦王怎么挣扎还击,只管先刺上一刀再说,怎么都不至于纠缠半天,被人刺了八剑,却连皮毛都没碰到秦王一下。
再就是这种大言不惭的匹夫之勇真的值得歌颂吗?固然赴死就义本来就没有必成的把握,可是没有把握你拿别人的命来赌什么?你倒是流芳千古了,樊於期死得冤不冤啊?
且说这段故事连同《易水歌》流传千古,在唐朝诗人的作品里经常会看到荆轲、易水的影子。骆宾王此时感今思昔,用了一个标准对仗“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感慨说古人已逝,易水依然寒冷,戛然结束,余音袅袅。
《诗境浅说续编》评价:“此诗一气挥洒,怀古苍凉,劲气直达,高格也。”
同样的题材,骆宾王还写过一首《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
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
这首诗写于好友郑少府远征辽东之际,也是以易水赠别的典故来祝福他。说希望你此去大功告捷,别像燕太子丹的门客那样,白白高唱了半天易水之歌,最终事败国破。
骆宾王对水好像特别感冒,几乎逢歌必水,逢水必冷。比如《在军登城楼》: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又是江,又是水,又是寒!好像骆宾王从7岁写“白毛浮绿水”起,一生诗词就总是跟水过不去。
有人说,他最著名的《帝京篇》中名句“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有似谶言,早已预言了骆宾王失迹水中的结局。
还有《畴昔篇》末尾一段,也极具预言性质:
忽闻驿使发关东,
传道天波万里通。
涸鳞去辙还游海,
幽禽释网便翔空。
徐敬业事败之后,骆宾王下落不明。《资治通鉴》说他与徐敬业同时被杀,《朝野佥载》说他投江殉难,《新唐书》本传则说他“亡命不知所之”。
而流传最广的一个故事,则说他跳水投生,后来落发为僧,遍游名山。
关于骆宾王晚年最玄妙的一个故事,是说宋之问被贬游于杭州灵隐寺,一时灵感,脱口念出两句诗:“鹫岭郁苕峣,龙宫锁寂寥。”
吟完之后,却无法续下去,于是反复吟哦,正在搜肠刮肚之际,忽听一位老僧淡淡对曰:“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念完转身离去。
宋之问回去后,越想越觉得老僧相貌清癯,气度不凡,于是第二天又跑来请教,老僧却已飘然离去。问起寺中童子,度其行止,怀疑正是云游四方的骆宾王。
这个故事散见于唐代各野史闲文,知名度极高,但却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为从骆宾王的诗集中可以看到,他和宋之问交情甚笃,在《在江南赠宋五之问》《送宋五之问得凉字》《在兖州饯宋五之问》等十几首唱酬之作,怎么可能相见不相识呢?
感慨的是,这对好友唱和稠密,但在对武则天的态度上却大相径庭。
骆宾王参与讨武大战,而宋之问一生最高理想却是要做武则天的男朋友。为此狂拍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马屁,甚至不惜为其“捧溺器”,并写了许多艳诗请他们代向武皇表达爱慕之心。诗曰:“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
然而武则天却回答说:呸!
事后,武则天向崔融说明原因:“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意思是说,嫌弃他有口臭。
宋之问本来自觉文采过人,又长得有几分姿色,一直是挺自傲的人,这下子深受打击,好一个灰头土脸,“之问遂终身衔鸡舌之恨”。
所谓鸡舌之恨,是指唐朝时有一种香料叫鸡舌香,含在口中可口气清新,也就是今天的口香糖。是用丁香种子,也就是母丁香制作,形似鸡舌,固而得名。张家兄弟就每天都含着的,宋之问光顾着给人捧尿盆了,怎么就没想着讨两片鸡舌香呢?
但他不抛弃不放弃,后来又去转拍太平公主马屁,本来也过了几天好日子,还混了个考官做做;中宗即位后,安乐公主的气焰更盛,他便又转投到安乐公主麾下,这下子把两位公主都得罪了。太平公主于是举报他做考官时收受贿赂,这下子官也没得做了,还被贬到了他最不喜欢的岭南,再后来唐玄宗索性派人一杯毒酒赐死了他。
宋之问在唐初诗人中也是颇有名气的,可我厌其为人,不愿为他单独作传,就在这篇文章里将他草草埋了吧。
王勃的一生都充满了各种谜团。
首先,他最著名的作品《滕王阁序》到底写于几岁?
其次,王勃杀人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后,王勃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过短短二十八年,怎么会如此扑朔迷离?
我只能说,天才的世界,无法用常识解释。
王勃,字子安,大约生于公元650年,出身陇西世家,其祖父王通是隋末唐初著名大儒,号文中子。叔祖就是唐朝第一诗人王绩。父亲王福畤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等职。
王勃“六岁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9岁时给当代大儒颜师古的《汉书注》挑了一大堆错,写成《指瑕》十卷。
颜师古是当代大儒,当时有很多人注释《汉书》,首推颜师古的版本。现在知道他名字的人可能不多,但我如果说出他两位堂曾孙子的名字,你一定知道,就是颜真卿、颜杲卿。
唐太宗李世民曾赞美颜师古:“卿之学识,良有可称……学资流略,记词兼典丽。”高宗李治也说:“颜师古业综书林,誉高词苑,讨论经史,多所匡正。”
两位皇帝都交口称赞的一代名儒,小小的王子安竟敢写文章给他挑错。且不说写得怎样,只是一个9岁孩子能看通史书还能给古书挑错,并且写出十篇论文这件事就够吓人的。
现在的9岁孩子,写好一篇五百字作文就被称为小天才了,别说给史书挑错,让他耐下心来把《汉书》看完都很不容易了。
这《指瑕》十卷堪称是关于王勃的第一项神迹。第二项,就是唐朝王定保所撰《唐摭言》说的:“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
这让我真的很难相信。
不是不信王勃有这样的才气,而是觉得一个14岁的少年再聪慧,也不可能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样的沉郁感慨。
14岁的他正是少年得志诸事顺遂,还未经历任何的人生坎坷,怎会写得出“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14岁,或者可以掌握这所有的典故,却不可能有这样的情怀。
因此,我比较赞成第二个版本,即是王勃写这篇文章于死亡途中,是他人生最后的绝唱。
不过王勃14岁作《上刘右相书》则是有史可查的,他在文中直斥朝廷弊政,穷兵黩武,“辟土数千里,无益神封;勒兵十八万,空疲帝卒”。最后道:“伏愿辟东阁,开北堂,待之以上宾,期之以国士,使得披肝胆,布腹心,大论古今之利害,高谈帝王之纲纪。然后鹰扬豹变,出蓬户而拜青墀;附景抟风,舍苔衣而见绛阙。幸甚!斯不为难矣。”
与此相类的,还有《上绛州上官司马书》,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遂自荐:“拾青紫于俯仰,取公卿于朝夕。”
因之神童逸采,王勃为朝廷破格录用,拜为朝散郎。16岁时更为沛王李贤征为王府侍读,这是一个最容易接近权力中心的位置。
可惜的是,两年后,因为一篇《讨英王鸡檄》的搞笑网文,王勃被逐出了王府。
原来,那时候王孙贵族间盛行斗鸡,沛王李贤和英王李显也经常约架,互有胜负。王勃作为李贤的亲密战友,写了篇《讨英王鸡檄》摇旗呐喊。这一看就是开玩笑的,可是却扫了高宗李治的逆鳞。
要知道,唐太宗李世民杀兄屠弟而得皇位,李治又是在哥哥李承乾、李泰、李恪先后以谋逆罪被贬后才登上帝位的,最忌人家拿兄弟阋墙说事儿,因此特别敏感,看了文章竟认为王勃是在挑拨李贤和李显的兄弟关系,就把王勃赶出了宫中。
但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就算没有这篇檄文,后来李贤以谋逆被贬的时候,王勃也是会受牵连的,而且罪责可能远不是赶出王府就算了。
要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王勃很郁闷地离开京都,跑到四川游荡了几年散心,也就是在这个时间和卢照邻交上朋友的。
两个人玩够了,又一同回到长安去应考,但是成绩并不理想。
这一次次的磨难只能说明,王勃就不适合当官,但是他不信邪,经人介绍弄了个虢州参军的职务,结果又惹出祸事来,而且是大祸——杀人案。
这个案子很蹊跷,说是有个叫曹达的官奴因为犯罪而逃到王勃府上,王勃先是窝藏逃犯,后来又怕泄露出去吃瓜落,就把人杀了灭口,案发,判了死刑。
中唐诗人韦应物诗中曾写过“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看来私藏逃犯虽然确是大罪,但是唐朝诗人们好像不太当作一回事,倒觉得挺威武仗义似的。
可是王勃既然知法犯法窝藏逃犯,怎么又会胆小到因为害怕泄露消息而杀人呢?就算怕败露,他可以助人逃跑,可以另找朋友藏匿,有必要杀人灭口那么严重?他到底是胆子太大还是太小?何况他一介书生,这双手用来写诗作赋是挺灵巧的,可是杀人?这么容易?
按说杀人罪确是斩首重罪,可是恰好遇上大赦,王勃竟被无罪释放了。只是他的父亲王福畤却因此远谪交趾,贬为交趾令。
交趾就是今天的越南,这个史实告诉我们越南本是我国领土,在明朝时失去,但仍与中国有宗藩关系,直至1883年中法战争才最终失去。
杀人者无罪,生了杀人犯的父亲倒要受罚,而且不得赦还,这唐朝的法律,也是够让人无语的。
照他这个理论,李治的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他爹难道不该悬梁自尽?为什么李贤和李显斗鸡,他倒要把王勃驱出王府呢?自己儿子错了,是人家儿子的错;人家的儿子错了,连带人家老爹也有错。这是什么逻辑?
其实现在很多家长也是这样,自己家孩子打架了,是孩子同学不好;孩子的同学有问题了,那是人家的家教不好——极少有人肯反省自身错误。
且说王勃出狱后,休养了一段时间,鼓足勇气前往越南去探望受了自己牵累的老父,却在渡海之时溺水而亡。
《旧唐书》说:“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为《采莲赋》以见意,其辞甚美。渡南海,堕水而卒,时年二十八。”
这里提到他临终前写过一篇《采莲赋》,而这莲花确实是在九江鄱阳湖看到的,可见王勃在去越南前确实路过江西,《滕王阁赋》很可能就写在这时候。
《新唐书》本传则说:“父福畤,繇雍州司功参军坐勃故左迁交趾令。勃往省,渡海溺水,痵而卒,年二十九。”
也有人说王勃已经到了越南,还和父亲共度春节,是在渡海回广州的路上不幸溺水的。
杨炯的《王勃集序》也说王勃卒于唐高宗上元三年(676),年28岁。杨炯与王勃相识,这个版本应该是更可信的。
王勃最著名的诗作是送别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首联是常规路数,先交待地点,离别之地乃在长安。
颔联说我们都是仕途奔波的人,故而同病相怜。
律诗四联的格式是,首联可以对仗可以不对仗,颔联和颈联必须对仗,尾联不对仗。而这首诗首联对仗,颔联却不对仗。这在律诗格式上有个特别的名目叫“偷春格”,意思抢占先机而迎春的意思。
颈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成为千古名句,已经被引用得滥了。意思是只要有知心朋友,即便天涯海角,也如同近邻一般。
这句话在当时只能当作一句安慰的话来听听就算了,因为那时交通不便,每一次分手都可能是诀别;但是今天不一样了,微信视频时刻在线,我和海外好友聊天的频率比同城相交密切多了,真真是“天涯若比邻”了。
最后一句略带玩笑的态度说,我们都是大男人,宦游人,就不要学那些小儿女,在分别时哭哭啼啼了。
读到这句,仿佛看到王勃嘴角一丝潇洒不羁的笑容,是个阳光灿烂的青年。
这首诗一扫自古以来送别诗的悲戚抑郁之色,出人意表地写出了心怀知己,天涯咫尺的大格局,胸襟阔大,异峰突起。
这样一个青年,怎么就会惹了杀人案呢?
除了诗作,王勃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一气呵成的文赋《滕王阁序》。除了为我们留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等一大堆华美的成语外,还留下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这滕王阁本是唐高祖李渊的第二十二个儿子、李世民的弟弟、滕王李元婴于659年始建的,因而得名滕王阁。
到了676年,洪州都督阎伯屿重新髹漆,装潢得更加富丽,以显政绩。而彰显的最好方法就是写一篇文章出来刻成碑,让它和建筑同在。现在很多领导也这样,盖了什么新建筑总要开个新闻发布会,请些记者来写文章拍照片吹嘘一下。
有些没素质也不会写文章的游客到了古建筑旁,想写点什么又不会写,就把自己的大名涂鸦其上“某某到此一游”。不过文人题诗是为了增光添彩,贱人题名若不被保洁擦去,就只能遗臭万年。
且说阎都督为这件盛事特地举办了一次开阁盛宴,邀集名士,饮酒作赋。这番做作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隆重推出自己的女婿吴子章。
他让女婿早早写好了一篇文章,再三修改满意后,熟背于心,只等在宴会上当众誊出,震惊四座。
没想到,酒席刚刚摆好,却来了个不速之客。阎公不耐烦地说:“这滕王阁我已经包了,闲杂人等不得上楼。”但是门卫说:“来人说他叫王勃,就是名满京都的那个王子安。”
名人耶,才子耶,这样的人来参加自己的宴会是增色的。阎公点头说:“那就让他上来吧。”
酒过三巡,阎公敲敲酒杯,开始发言了:“今天滕王阁重修,不可无文,在座人才济济,不如做篇文章出来记此盛况。”说着,仆人已经将笔墨铺排桌上,敬候大作问世。
众人一则需要时间斟酌,二则多半也都猜到阎公本意,故而都互相谦逊推托,无人举笔。就连阎公的女婿也觉得做戏要做全套,一挥而就显得太假了,所以故作沉吟,手抵额头扮沉思状,想摆一会儿 POSE 再动笔。
没想到,就在这个沉默的空档,传来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好,那我就试试吧。”
众人侧目,都觉得这熊孩子太不长眼色了。阎公更是气得留下一句“你慢慢写,我先歇一会儿”拂袖而去,躲在内间假寐,却让幕僚看清楚王勃写的什么,随时来报。
王勃写文章有个习惯,要拉起被子蒙住头假睡,酝酿成熟才一跃而起,一挥而就,一字不改,一鸣惊人。这就是“打腹稿”的来历。
这滕王阁上没有枕头被子,但也不影响王勃打腹稿,略一沉吟便蘸墨挥毫,笔走如飞。如果不是因为他和阎都督素不相识,众人几乎要怀疑他才是提前背好文章来作秀的那个阎家女婿了。
一人看了两行,颠颠儿地跑进来向阎公汇报:“他已经开始写了,第一句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轻蔑地一笑:“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
过一会儿,再报:“第二句是‘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暗暗吃惊,沉吟不语。
再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听了这句,再也坐不住了,拍案而起说:“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立刻冲出来见证这奇迹诞生的时刻。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
这篇文章,不论写在王勃人生的哪一个时刻,都堪称神迹。
大量的用典精准流丽,如群星璀璨,照亮鸿宇。无论从措辞还是用典来看,哪怕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反复琢磨修改,也不为过。而王勃竟写在须臾之间。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完成的!
王勃在《滕王阁序》之后,本来还有一首《滕王阁诗》的,但是因为文章太过耀目,这首诗反而被湮没。
文章太长,无法完整附录讲解,且录诗于此: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诗文传至京中,连高宗李治读了都不禁赞叹:“真是天下奇才啊!”遂有了重新起用之心,但这时王勃已经蹈海成仙了。
我有时怀疑,王勃就是因为写了这么一篇反科学的文章,才天不假年,赴身江河的。
与王勃同年出生,又齐名“四杰”的杨炯,从前说过“愧在卢前,耻居王后”的,对于王勃排名在自己前面一直耿耿于怀,然而王勃丧生的噩耗传来,为《王勃文集》写序言的,却是杨炯。
他在序中盛赞杨炯:“长风一振,众萌自偃。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积年绮碎,一朝清廓。”
“初唐四杰”各个都是天才儿童,杨炯当然也是,10岁即因才名进入崇文馆,后擢为校书郎。
杨炯最著名的作品是《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西京,指长安;牙璋,指兵符;凤阙,指皇宫;龙城,又称龙庭,今蒙古国鄂尔浑河的东岸。汉时匈奴要塞,卫青曾于此大捷,后来泛指塞外敌营。
这首诗说:战火既起,震动京城,让我心中怎能平静?将军手执兵符辞宫而去,大唐铁骑攻寨拔营。大雪纷飞,遮掩了军旗上的徽帜;狂风怒吼,夹杂着战鼓声声。我真想做这将士中的一员小将,好过坐在书案边一事无成。
乍一看,会以为这是一首唐诗江湖上的重要门派边塞诗的高手绝招,然而事实上,杨炯从未参过军,一直做文员的。
但是俗话说得好:不想当连长的天才不是好诗人。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按照一个班的编制10到12人,一个排是三个班,一个连三个排,做一百个人编制的首领,可不就是连长么?
在诗风绮丽的初唐诗坛,这首诗的清新阳刚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因为这种超前意识与才华,杨炯是非常狂傲自负的,连王勃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看得上其他人呢?
他有个著名的戏谑是“麒麟楦”,把当朝官员比作做鞋帽用的模子。古人演戏时用马或驴扮麒麟,在马头上装饰画角彩衣,但是披挂不能太长,所以一走动的时候,底下的马腿就会常常暴露出来。“露马脚”这句俗语就是这么来的。
杨炯骂人“麒麟楦”,就是说人家样子好看,其实是笨马蠢驴。这可比“绣花枕头”难听多了,怎能不得罪人呢?所以仕途也不是那么顺利,窝在文学馆一呆就是十六年,做文员做得很气闷,所以才会发出“我想当连长”的呐喊。
可惜的是,他自己没做成百夫长,他的一个从弟却做了,但是站错了队,做的是徐敬业麾下的小官。
684年,徐敬业起事兵败,从者皆被杀,包括了传说中的骆宾王之死,也包括了杨炯的从弟。
杨炯因此受到牵连,被贬到浙江盈川做县令,最后死在任上,因此后人又称之为“杨盈川”。
实在是盈川这个地方太小了,这样称呼也不会有人误会是另一个姓杨的名人。
正如同骆宾王因为是义乌人,故而又被称为“骆义乌”一样。
或许是因为“初唐四杰”休戚相关,三个人的死都与水有关,只剩下一个杨炯太寂寞。所以关于杨炯之死,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是说,他在盈川当县令时,因为连天大旱,他带领乡人祈雨不得,竟然投井而死。其动机约等于干将莫邪以身祭剑。
至今,衢州市盈川村还有杨炯祠供奉,《盈川城隍庙碑》证实了这一说法。
我在写作“初唐四杰”的日子里,有一天我们家那位晚上回来问我:昨天写什么了?
我说:写了一整天,把卢照邻扔水里了。
今天呢?
刚把骆宾王扔水里去了。
明天该写谁了?
把王勃扔水里。
后天呢?
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杨炯扔水里?
……
这不能怪我,谁让“初唐四杰”各个都与水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