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童年是一片暗淡的灰,
南风是她灰茫茫的生活中绝无仅有的温暖色块。
陆笙是被骂声吵醒的。
那骂声近在咫尺:“没用的东西,这么晚了还不起来!整天除了吃就是睡,猪脑子!你看看你上学期的成绩单,你还有脸睡觉?你给我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床边的闹钟,才六点。
寒假刚过,天冷夜长,室内一盏落满灰尘的简陋吊灯垂下来,散发着冷冽的白光。眼睛被白光刺得有些涩痛,她抬手揉了揉,然后坐起身。
骂声还在继续:“你看看你这样子,一天到晚摆个死人脸,读书也不行,做事也不灵光,我还能指望你什么?楼上的小熙,只比你大一岁,昨天在菜市场,白赚了两条大鲤鱼!你呢?整天就知道要钱!”
陆笙有点儿冷。她抓了外套披上,抬眼打量了一下床前不停骂她的女人。
坦白地说,女人很漂亮,脸形小巧,眉眼精致,可惜岁月不饶人,在她脸上勾画了满面风霜,那是劣质化妆品掩盖不住的。多年的郁郁不得志,将她眉间挤出两条深刻的纹路,像干枯的河床。
这是她的妈妈,亲妈。
妈妈衣着整齐,可见是在外面打了一晚上麻将,一大早就骂人,想必她昨晚输了不少。
陆笙的视线缓缓漫开,看到了散落一地的旧书本,那是她昨天堆在一起,打算卖掉的。小小的屋子狭窄逼仄,妈妈今天回来时应该是不小心踢到旧书本,这才引发了破口大骂。
挨骂的时候,陆笙是不会顶嘴的。
倒不是不敢,只是……她越是顶嘴,妈妈越是骂得凶,何必。
陆笙穿好衣服下床,蹲在地上把旧书本整理好。妈妈看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懵懂样子,大概是心灰意冷了,也就停下来,倒在床上睡去。
时间还早。陆笙捡起一本作文本,随意翻看起来。这是她上学期写的作文,每一篇作文后面都有老师用红笔写的评语,少则一两个字,多则一句话,只有一篇没有——《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今年三十二岁,看起来有点儿凶。我的妈妈喜欢抽烟、喝酒、打麻将。她爱骂人,经常骂我蠢货、猪脑子、没用……
早上出门时,陆笙遇到了楼上的小熙。小熙大名叫“康熙”,取这样一个了不得的名字,大概是因为长辈觉得自家孩子有着“九五至尊”的命格。小熙从小就喜欢偷偷摸摸,他爸妈还引以为荣,比如昨天在菜市场偷了别人两条大鲤鱼,连陆笙的妈妈都羡慕。
小熙今年上初一,他爸妈望子成龙心切,花了好几万块钱的择校费,让儿子去了重点初中。上重点初中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康氏一家人都变得趾高气扬,说话也中气十足。
小熙面对陆笙时倒并不傲慢,他笑嘻嘻地说:“小绳子,哥带你去吃肉夹馍?”
陆笙摇了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绿豆面儿煎饼果子?锅巴菜?炸糕豆腐脑儿?”
陆笙暗暗吞了一下口水,艰难地缓缓摇头。
小熙又问:“你书包里装的什么?那么鼓囊。今天才第一天开学,还没发新书吧?”
陆笙没有回答。
公交车到了,小熙无奈地弹了陆笙脑门儿一下,扬长而去。
陆笙并没有继续等公交车,她看看四下没有熟人,便背着书包掉头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这一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天可以省四块钱的车费。
到学校,她买了一个馒头一个鸡蛋,就着热水吃,早餐可以省一块五。
开学第一天,课本都发下来了,不过学生们普遍玩心未收,于是老师也没讲课,开个班会让同学们讲讲假期见闻。一般这种时候,陆笙是不会被点名的,老师就像看不到她一样。
她也就乐得在下面做自己的小动作。
十几厘米长的一张彩色细纸条,在她的指间飞快翻转,越来越短,不一会儿,变成一颗端正的小星星。把小星星放好,她拿起另一张纸条,继续。
同桌悄声问道:“你折了多少了?”
“快一千颗了。”
“哇!”同桌低低地惊叹,又问,“你打算送给谁?”
陆笙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同桌却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送给班长吧?”
陆笙疑惑地偏头看她一眼:“为什么要送给班长?”
同桌:“嘿嘿嘿嘿……”
陆笙:“……”
没法沟通了,她只好埋头继续折星星。
下午四点,放学铃一响,同学们哗啦啦全跑了,跟受惊的群鸟一般。
陆笙背着一书包新书,怀里抱着一个透明的大塑料罐子,罐子里装满五颜六色的纸星星。
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颗。
她的妈妈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从来不逼她上辅导班,有那闲钱也是宁愿扔进牌桌里……因此,所有的课后时间,陆笙都可以自由支配。
从学校到市体育馆有二十分钟车程,并不远,可惜,路上堵了一小会儿车。
陆笙有些心焦,她需要在四点半之前赶到体育馆,那是活动的截止时间。
四点四十五分,她急急忙忙地下车,抱着星星罐一路小跑,来到体育馆。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溜大红的条幅:
热烈欢迎南风莅临本馆!
热烈祝贺南风勇夺澳网亚军!
背负青天,而今图南,乘风破浪,再铸辉煌!
……
是的,南风。
中国迄今为止最有天分的网球运动员,去年横空出世,四大满贯中有三次进了八强,刷新了中国网球男单的最好成绩,今年初更是在澳网中杀入决赛,惜败于上届冠军劳伦斯。
虽然只是屈居第二,但这也是全亚洲迄今为止的最好成绩了,说他创造了历史,一点儿也不为过。更何况,南风今年只有二十岁,他的职业生涯还很长,许多人预言他以后一定能拿大满贯奖杯,连他的对手都如此评价他。
总之,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巨星。
这颗巨星今天下午在体育馆参加广告商举办的活动。陆笙在门口看到那些条幅,心情便有些雀跃,又隐隐地期待着。
然而走进去后,她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一下子心就凉了。
这么安静,一定是已经结束了。
果然,她来到会场时,发现有工作人员在打扫现场。
陆笙有些郁闷,她不甘心地问其中一个人:“叔叔,请问南风走了吗?”
“还没,你找他有事?”
“我……是有点儿事。”
这样一个小女生看起来乖乖的,人畜无害,工作人员一心软,就把她放进去了。他说:“他在后面,快走了,你自己去找他吧。”
“嗯,谢谢叔叔!”
陆笙一阵风似的朝着他指示的方向跑去,转过一个墙角,就看到前面一个高大的背影。利落的短发,藏蓝色休闲衬衫,肩背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
“南风……”陆笙鼓起勇气叫了他一声,一开口声音却小小的,他没听到。
她只好又拔足追了上去。
南风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门没关。陆笙没多想就跟了进去,她一咬牙,大声喊道:“南风!”
他身体一震,脚步停下来,转过身看她。
南风有着不输任何偶像明星的外貌,细长精致的眉眼、高高的鼻梁、清楚漂亮的唇线。他嘴唇薄薄的,自然地轻抿,嘴角平直,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不过,他笑的时候眼睛会轻微地弯起一个弧度,让看到的人无端就心情飞扬。
此刻他并没有笑。他讶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
陆笙只被他看一眼,突然就不好意思了,她拼命地低着头,紧张得说话都费劲:“我……那个……”
南风开口了,声音低沉沉的:“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哪……哪里?”
“男、厕、所。”
“啊!”陆笙怪叫一声,转身跑了。
南风看着她纤细的小小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等从洗手间出来,南风发现,那姑娘还在。她靠墙站着,低着头,脸上红晕未褪,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罐子。看到他出来,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南风想逗逗她。他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悠悠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小就学会耍流氓了?”
陆笙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对对对……对不起!”
她声音微微打战,像是快哭了,南风也就不忍心逗她了。
他问道:“你几岁了?”
“十二岁。”
“上几年级?”
“六年级。”
南风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跟着追什么星?”
陆笙双手捧着星星罐,递给他,小声说道:“这是我的祝福,希望你能收下。”
南风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纸折的幸运星,他晃了晃那罐子,哗啦哗啦。
“这是你自己折的?”
“嗯。我……我只是想谢谢你。”
她这样一说,倒让南风有些奇怪,他问道:“谢我什么?”
陆笙答:“去年你的慈善基金资助了我们学校,老师发给我一千零八十五块钱。”
南风有些愣神。
陆笙低着头等了一下,没等到他说话,她有些忐忑,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他。
他正低头望着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笑意清浅,如春光浮动。
他说:“我帮助过很多人,你是唯一一个跑来和我说‘谢谢’的。”
开学以来,除了亲眼见到南风并且把自己折了半年多的幸运星送给他,陆笙并没有经历什么值得说道的事件。
日子波澜不惊地划过,像不留痕迹的风。课堂上老师讲负数,讲圆锥体,讲《两小儿辩日》,陆笙坐得端正,听得投入,成绩却不见半点儿起色。
学校里最耀眼的是尖子生,最惹眼的是后进生,但其实,像陆笙这样的学生,才是大多数。他们沉默、低调、心怀希望,也不乏努力,上课很认真地记笔记,课后很用心地做作业,然而成绩却像一头倔牛,无论怎么抽打,都不肯往前迈一步。
有些人天生不凡,有些人注定平庸。陆笙觉得,自己毫无疑问属于后者。
傍晚,陆笙做作业时,妈妈回来了。
真是奇怪,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难道钱又输光了?陆笙不无恶意地想着。
妈妈一回来就翻箱倒柜的,把衣服全部找出来试了一遍,又找首饰。
陆笙不知道别人的妈妈是怎样的,反正她妈妈有点儿糊涂,东西喜欢乱放,找的时候就像世界大战爆发,弄得鸡飞狗跳,满室狼藉。
找东西太麻烦,导致妈妈心情暴躁,陆笙又成了出气筒,被颠来倒去地骂。
翻着翻着,妈妈把一个铁皮盒子拎出来,抖了抖:“这是什么东西?”
陆笙本来在写作业,听到稀里哗啦的抖动声,她肩膀一僵,扭头假装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那铁盒子,镇定答道:“我的。”
“你的什么?”妈妈说着,随手打开盒子。
陆笙抿了抿嘴,神色有些紧张。好在妈妈的注意力都在盒子上,她并未察觉到陆笙的异常。
盒子里都是小孩儿的玩意儿,橡皮泥、彩贴、玻璃珠儿,下层铺着一张明星的海报。因盒子太狭窄,海报折叠,明星屈尊,只露半张脸。
“什么好东西!”妈妈不屑地扯了一下嘴角,扔开盒子。
陆笙起身把盒子收好,放在自己桌上,然后继续淡定地做作业。
妈妈打扮好时,陆笙的作业已经从数学换到语文了。空气中飘浮着劣质香水浓烈而刺鼻的气味,陆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妈妈说:“今晚我有事,你自己吃饭。”
“哦。”陆笙朝她伸手,“给钱,买饭。”
妈妈似乎心情不错,从钱包里抽了五块钱给陆笙。陆笙接钱时,妈妈看到了她正在写的作文。
妈妈“嗤”的一声:“《我有一个梦想》?”
陆笙收好钱,继续写未完的作文。妈妈却饶有兴致地念起来:“我有一个梦想。我想当一名网球运动员,像南风一样,为国争光……”念到这里,她摇摇头,似乎看到了大笑话,“呵呵,为国争光,就你?南风又是什么东西,我还发财呢!”
陆笙可以容忍妈妈侮辱她,却不能容忍南风被侮辱,她板着脸顶回去:“南风是一个人,一个你不配提他名字的人。”
一时冲动的顶撞,招来的是长达十分钟的辱骂。
妈妈走后,陆笙用圆珠笔小心地描着南风的名字,一笔一画,一遍一遍。
人人都说童年是七彩的,陆笙却觉得,她的童年是一片暗淡的灰。南风是她灰茫茫的生活中绝无仅有的温暖色块。她不允许任何人玷污这点儿珍贵的色彩。做完作业,陆笙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上锁的日记本,打开日记本,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她仔仔细细地把字条上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树青区业余体校
地址:T市树青区××路××号
招生主任:丁老师
电话:138××××××××
树青区业余体校创办于20世纪50年代,名字听着有点儿像野鸡学校,实际是每年拿教育局补贴的正规单位。业余体校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红火过一阵,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逐渐走向没落。现在,树青区业余体校靠着教育局那点儿资源,日子过得苟延残喘,狼狈如丧家之犬。生源渐少,人才凋零。卫校长每天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早上醒来接到教育局通知,这所学校即将被取消。
认真说来,卫校长才接管树青业余体校半年,感情并不深厚,他自己对体育事业也并无了解和热爱。他不希望学校被取消的原因是:混到这种地方当校长已经够寒酸了,难道还要把这地方给混没了?
傍晚时分,卫校长把招生办的丁主任叫到自己办公室喝茶。两人就着日薄西山的景色,看着外面操场上训练的小孩儿们。打羽毛球的,扔铅球的,跑步的,跳高的……卫校长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问丁主任:“怎么今天没人打网球?”
“咳……”丁主任四十岁出头,戴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听到校长问话,惭愧地摸了摸下巴,答道:“校长,我正想跟您说呢,咱们学网球的学生一共就四个,今天一下走了三个,就剩一个了,没人和他对打,教练估计让他自己练挥拍呢。”
“怎么就……都走了?”卫校长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发愣。
“家长都有点儿急功近利。其实网球很难练出来,咱们还省得白费力气呢。”
“怎么说?我听说网球是全世界职业化最高的运动,为什么就不能练出来呢?”
“正因为职业化高,所以前期投入很大,想练出来,就要舍得往里砸钱。请一流的教练一流的陪练,保养身体,每年全世界飞来飞去打比赛,订机票住酒店,这些都要白花花的银子。还没赚呢,先花进去一大笔,这笔钱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有点儿天分的进省队,再有天分的进国家队,可省队国家队也没那么大资源供着你,真心话。”
卫校长更疑惑了:“那么南风……”
丁主任摆摆手:“南风不一样,他和国家队有协议,不受国家队管制。他有全世界顶级的私人教练团队,有最牛的陪练团,说实话,世界第一都没他这么大排场。南风很有天分,这点我承认,但是打职业网球光靠天分绝对不够。你得有钱进行先期投资。南家家大业大,不差这俩钱,可劲儿造,只要他高兴。”
卫校长有一种三观被刷新的感觉。
丁主任还想继续八卦一下南风,这时隔壁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他只好停下话头,回办公室接电话。
电话是门卫打来的,说是校门口有个小姑娘,非要见丁主任,问她想做什么,她说要学网球。
丁主任有些奇怪,问道:“就一个小孩儿?没有家长陪着?”
“没有。”
这种情况如果放以前,丁主任一定让门卫把姑娘劝回去,至少回去带个大人过来。可是这当口,对于“想学网球的孩子”,丁主任有那么点儿饥渴了……于是他说道:“那你先让她进来看看吧,啊不,我下去接她吧,别让她乱跑。”
出门时,丁主任在楼道里遇到卫校长。
卫校长也真是闲得慌,在自己办公室坐不住,出来看看丁主任那边发生了什么。一听说事情经过,卫校长也来了兴致:“我和你一起看看去。”
丁主任心想,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不过,跟了这样一个智商欠缺的老大,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两位本校的重量级领导下楼到大厅时,壁挂电视正在插播新闻:“本台消息,当地时间19点30分,一架从法国巴黎飞往迪拜的A330型客机在土耳其境内坠毁,截至发稿时间,已造成一百零九人死亡,五十六人受伤,当地政府已经展开救援,事故原因正在调查……”
丁主任瞥了一眼电视屏幕,恰好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抬下飞机,那样子惨不忍睹。
他突然停下脚步。
卫校长问:“怎么了?”
“南风就在巴黎,这两天要飞迪拜,准备打比赛。”
卫校长摇头:“哪有那么巧,你瞎操心。”
丁主任自嘲地笑笑:“也对,走吧。”
陆笙被带到了招生办公室。
卫校长和丁主任一左一右,两大护法一样,走在她身边,给她造成了无形的压迫感。她有些紧张,身体微微发僵,连步子都迈得小心翼翼,远不如来时的坚决。
走着走着,丁主任突然对陆笙说:“你……”
陆笙立刻反应:“啊?!”
丁主任反倒被她吓了一跳:“你不用紧张,都出汗了……”
陆笙脸庞发热,胡乱地摸了一把额头,手心湿湿的。
到办公室,三人坐下后,丁主任问道:“我先问一件事,你怎么没有家长陪同呢?”
陆笙想也不想便答道:“我妈妈没时间。”
“嗯,你叫什么名字?”
“陆笙。”
“多大了?”
“马上就十二周岁了。”
丁主任推了一下眼镜:“这个年龄学网球有点儿晚,不过也还可以。你过来,我量一下你的身高。”
许多竞技体育项目,身高都是影响成绩的重要因素。在网球对抗中,个子高的人有着巨大的优势。所以在选择网球苗子时,丁主任总是先看身高。
办公室白色的墙面上竖直贴着一条黄色胶带,上面印着标准刻度。丁主任让陆笙站在胶带旁边,在她头顶上平放一把塑料尺子。
作为体校中的破落户,树青体校招生时一直用这种传统的方式量身高。
“一米五五,不错不错。”丁主任挺满意这个数字,他让陆笙坐回去。然后他摊开一张表格,在上面记录了陆笙的姓名、年龄、身高。
写完这些后,丁主任又问道:“爸爸妈妈身高分别是多少呢?”
“妈妈差不多一米六五。”
丁主任点点头,在“母亲身高”那一栏里写了一个数字,等了一下,他抬头看她:“爸爸呢?”
陆笙沉默。
丁主任和她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眼睛总是清澈干净的,丁主任有点儿不忍心问下去了。
但是旁边有个二百五憋不住了,问陆笙:“你不知道自己爸爸是谁吗?”
“我妈妈说他是王八蛋。”
丁主任皱眉看了一眼卫校长,此刻他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
卫校长的注意力都在陆笙的身世八卦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下属的神色。
丁主任干咳一声,他在“父亲身高”那一栏里画了一杠,接着安慰性地说:“没事,你现在身高不错,你妈妈也不矮,以后你肯定能长更高的。”
陆笙有点儿惭愧自己不能说出爸爸的身高,她努力在脑中搜刮了一下关于自己身高的其他信息,突然说道:“那个,我最近一年好像长得特别快。”
“是吗?”
“嗯!小熙说他爸爸说我这一年像六月里的棒子苗。”
什么鬼话,一个字儿听不懂!丁主任内心这样吐槽,表面却镇定地点点头:“嗯嗯,怎么突然就蹿高了,是不是吃了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喝牛奶了?”
“没有。”
丁主任也就没再探究,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陆笙一一答了。
最后,丁主任问:“陆笙,你知道我们的招生制度吗?”
“知道,第一年要收钱。”
这句总结真是稳准狠……
一般情况下,学生入学第一年并不算正式学生,只是试训,试训要自己掏学费。试训一年之后如果各项测试都合格,学校就会把这个学生作为“苗子”正式招进来,到时候只需要花点儿食宿费,学费由国家补贴。
陆笙有些犹豫地问:“我只有一半的钱,能不能先学半年呢?”
丁主任看到她紧紧捏着自己的书包。那书包真够破,好几处开线,表面的塑料卡通装饰已经斑驳脱落;看起来很结实的布料,在边角处磨出几个小洞,露出里面的书本和一个不明物体。
他心想,这书包是祖传的吧……
卫校长见陆笙不停地捏书包,他突然智商上线了,问陆笙:“你把钱带来了?”
“嗯!”陆笙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卫校长和丁主任都好奇地看着那个盒子。然后,他们看到她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团橡皮泥、几张美少女彩贴、五六个玻璃珠儿。哗啦啦,全部放在桌上,那叫一个耀眼。
丁主任眼睛都直了:“你不会想用这些宝贝抵学费吧?”
“不是啊,”陆笙红着脸答,她掀开那张折叠海报,再取出几张陈旧的明信片,最后,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盒子最下层出现了整齐平铺的人民币。
“咳!”丁主任觉得自己刚才那个想法真是脑残,可怕的是他还把这个脑残的想法说出来了……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责备道:“你怎么不直接把钱带来?”
“怕被人发现。”
卫校长笑道:“小姑娘还挺贼。”
丁主任见她如此小心对待这点儿钱,便忍不住问:“这钱是你家长给的,还是你自己攒的?”
“我自己攒的。”
果然。
卫校长:“怎么攒的?这钱可不少!”
“上学和放学都跑着去学校和回家,吃饭时也能省点儿。”
真不容易。丁主任突然有点儿感动了。
丁主任和卫校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同之色。毕竟这个小姑娘身高不错,学费也不成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们实在太缺学生了……
不过,他们是正规单位,要走流程的,小孩子想入学,一定要通过家长的同意。
于是丁主任告诉陆笙:“你妈妈什么时候有空,让她来一趟学校,办入学手续需要家长签字。”
陆笙低头,沉默不语。
丁主任是很会察言观色的,这样的小朋友,他不用费心思就能看明白。于是他问道:“妈妈不同意吗?”
陆笙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干脆一狠心,把盒子里的钱都取出来放到丁主任面前:“老师,请您先把钱收下。”
丁主任想了一下,突然笑道:“好吧,既然你相信我,这钱我就先替你保管。如果不能入学,我再还给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妈妈知道的。”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到她悄悄松了口气,他继续说:“你妈妈什么时候在家?我去你家一趟吧,争取能说服她。”
“明天行吗?”
“可以,明天上午?”
“嗯!”
送走陆笙后,卫校长和丁主任坐在一起围着刚才那张记录表讨论了一下。
丁主任:“身高可以,等练一段时间看看吧。”
卫校长:“我觉得这小姑娘是干大事儿的人。”
丁主任没料到校长能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他有些好奇,问道:“何以见得?”
卫校长:“这么小年纪攒这么大一笔钱,谈何容易?她看起来挺穷的,估计也吃不好喝不好,守着那么多钱还能忍着不花,实在太难得了。”
这个角度还真是……独特。
卫校长悠悠叹了口气:“她才十二岁。我今年五十二了,都做不到她这样。”
丁主任忍不住问:“校长,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一个月零花钱是多少?”
卫校长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
“两百。”
“……”
第二天是星期六。
虽然不用上学,陆笙还是早早地醒了。妈妈昨天玩得很晚,现在还在昏睡,陆笙不敢吵醒她,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
她去楼下吃了点儿早餐,还给妈妈买了一份带上来。然后,她就坐在窗前看外面的人间烟火。初春的早晨还是很冷的,人们都穿得很严实,围在早点摊子前。系白围裙的胖大妈正在炸油条,小个子叔叔蒸包子,他揭开大大的竹子蒸屉时,白色的水汽争先恐后地飞出来,雾一样把整个画面都氤氲了。他们活泼的小女儿在这雾气中穿梭,陆笙仿佛听到了她的笑声。
陆笙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丁老师经过早点摊时,太阳已经高高的了。
她赶紧叫醒妈妈:“妈妈,有人来找你了!”
陆妈妈被叫醒,有点儿起床气。
丁主任看起来文质彬彬、温和无害,这样的外表容易给陌生人安全感。他进门之后态度谦恭,陆妈妈的脾气到底没发出来。
丁主任见到陆妈妈之后,有点儿怀疑陆笙是不是她亲生女儿。第一,哪有这样对自己女儿的,呼来喝去,一点儿不心疼;第二,当妈妈的长得很漂亮,陆笙却只是清清秀秀的,两人一点儿也不像。
当然,这种怀疑惯例是内心吐槽,不会宣之于口。
今天这场谈话竟然很顺利。主要原因是丁主任隐瞒了“要交学费”这个事实,只说陆笙看起来不错,可以试着打网球,学校免费教,放学之后让孩子自己过去。
又不用她花钱,又不用她操心,陆妈妈也就同意了。
虽然她还是嘲讽了一句:“陆笙没出息,你们看走眼了。”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丁主任拿了一份家长知情书,让陆妈妈签好字,然后他把陆笙叫过来说道:“今天就可以入学了,要不你和我一起走?”
陆笙巴不得呢:“嗯!”
走的时候,丁主任让陆笙先出门,他有事和陆妈妈说。
陆笙很听话地出去了,然后陆妈妈警惕地看着丁主任:“你想干吗?”
“没什么,”丁主任推了一下眼镜,“您介不介意告诉我,陆笙的爸爸有多高?”
“滚。”
“有一米八吗?”
“滚!”
丁主任面不改色地滚了。他出来时见到陆笙小朋友眉飞色舞、一双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便笑道:“你这身衣服还可以,鞋子不行,走,我带你去买双球鞋。”
“嗯!”
两人走出巷子,路过报刊亭时,陆笙突然停住:“看看报纸。”
她现在满心都是可以学网球的喜悦,她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南风的消息,想重新丈量他们之间的距离。曾经那距离是无法逾越的巨大天堑,而现在,终于有一条路连接彼此了。
尽管这条路悠远而漫长。但,希望,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事。不是吗?
她拿起一份《体坛周报》,一眼看到了头版头条:
南风坠机,生死未卜!
陆笙脑子“嗡”一下,感觉像是被一把闷锤狠狠砸中。
丁主任看到陆笙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握着报纸的手哆哆嗦嗦,甚至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有些不放心:“你怎么了?”
陆笙不答,只是死死地盯着报纸,她一字一字地读完了那一小块新闻。
然后,丁主任就看到这个沉静坚韧的小姑娘突然失控,抱着报纸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