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熏熏,樱笋时节。
近来长石川附近有鬼祟出没,那祟物不甚厉害,也未听见伤人命的例子,想来不难应付。恰好碰见北萧山每年度的弟子考核时候,我从师父那儿领命,与叶师兄一同带着新进弟子前往长石川。
说来也是运气问题,虽然第一二天行进顺利,但到了第三日也就是今日,我们一出发就碰见骤雨。御剑掐诀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新弟子们诀术不熟,怕飞久了力有不逮。
我正想着,便听见叶师兄声音沉沉:“下边有座庙,我们进去避避。”
他说话声轻,但借灵力传播,即便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人也听得见。
我正欲随他下去,不防脚下一抖,好像凭空撞到了什么,我身形一晃,手边上便有人扶住了我。
“师姐小心。”
我转头,正巧对上宋远笑吟吟的一张脸。
大概是因为方才一时不察差点儿落下剑去,现在我心跳得有些快,尤其是他一过来,我后心处便被烫着似的,莫名热了起来。
可我顽强地保持住了淡然神色:“你不是在后面吗,怎么过来的?”
他面上的笑僵了一僵,略略在抓住我的那只手上瞥了眼,微顿之后立马松开。
宋远衣袍带风,在细雨里翩翩然对我颔首:“自然是为了看热闹。”
他说话时收了表情,整个人冰晶一样,又冷又透。
我:?
不是在说御剑吗?怎么忽然就和看热闹扯上关系了?
大概是看出我的不解,他略一低眉,用眼神示意我往下看。
我顺着他的指向,刚一垂眼就倒吸了口气,吸进一口凉雨,呛得我在风里直咳,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底下是个什么玩意儿?
庙呢?师兄呢?弟子们呢?
“师姐。”宋远云淡风轻道,“你看这烟雾如墨,浓得几乎能凝成实体,怎么看怎么不是鬼祟,而是……”
“是魔气?”我一惊之后又反应过来,“可若当真是魔,师兄怎会毫无察觉?”
“谁说是魔了?”
宋远揣手,睥我一眼,好似在嘲我无知,表情有些欠揍。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见他轻声问我:“你听过从极之渊吗?”
语气颇为自豪的样子。
我却是心头一沉。
从极之渊在北陆的最北端,那里没有土地,只有层层冰雪和无尽险阻,以及路上无人去收的累累白骨。但即便如此,古往今来也从不乏修行者前去探索,只因那是上古留下、天地间唯一的道场。
关于从极之渊流传最广的传闻,是说千年前从极之渊出过一只妖灵,刚刚诞世,能力便可比肩圣人。可妖灵不过百余年前现过一次身便消失在了世间,神秘得很。
“那东西名叫梁渠,身型可随心意任意大小,它高兴了就变小些,到处乱窜,不高兴了,就大一点儿,继续乱窜。这小玩意儿从极之渊里很多,只是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这儿。”
能和从极之渊沾上关系,想必不好对付。
我想了想,凝重道:“你留在此处,不要乱动。”
说完,我抿了抿唇,掐诀就要下去。可一个不防又被他拽住,他这力使得突然,我被这么他一拽,剑往下飞,人却留在原地,差点儿没栽了。
“你干什么?”
他倒是淡定得很:“为什么叫我留在此处?”
“那东西凶险难辨,你一个刚刚入门的小弟子,下去送死吗?”
“凶险?”他先是微愣,很快脸色便精彩起来,“有什么可险的,梁渠喜食甜草,又晕血又不吃肉,长得还毛茸茸的,除了贪玩爱吓人,哪儿凶险了?”
我哽住。
“你说什么?”
我这一问刚刚出口,就见脚下黑雾散开,师兄弟们一个没少,全须全尾的,只是……只是这神态不大正常,个个东倒西歪,喝多了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
宋远也看一眼:“梁渠熟睡时呼出的气体有迷魂之效,想来是他们正巧撞见人家睡觉了。”
我与他浮于半空,呆呆看了半晌师兄弟们的乱舞,良久,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见得多,自然就知道了。”他理所当然道。
我更不解了。从极之渊是顶神秘的地方,即便是赫赫有名、藏书万千的的昆西书阁都没几卷记载。对了,昆西书阁还是属于北萧山的。
“你从哪里见的这些东西?”
宋远却不再答我。
我转头看他,只看见雨雾里他亮着的一双眼睛。
“怎么了?”
仿佛正阴沉落雪的天边倏然云霾散开,透出几丝阳光。此时的宋远和平日里君子端方却又疏离冷然的模样相差甚大,他孩子似的笑着,好像看见了一块糖。
他问我:“师姐,为什么你觉得有危险,就不让我过去了?”
这有什么可问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此番出行,是为历练,可若遇见不明危难……”我组织了一下言辞,“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姐,这便是我的责任,我总该护着你些。”
我说这话只作寻常,他却好像觉得新鲜。
“我从前也遇见过一个人,他对我说,世道险恶,我不懂,他来教我。算下来,虽然没你说得明白,但他是第一个表达出要‘护我’这个意思的人。”宋远环住手臂,歪一歪头。
我:“后来呢?”
他望向远天,也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怀念。
“后来他死了。”
我再次哽住。
他却一下子收了先前的情绪,兴致勃勃道:“师姐你是第二个。”
我:“……”
我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咒我,还是在咒我,然而对着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我也不好说什么责怪的话,只能干笑一声:“是吗?”
这时,下方叶师兄醒过来,周遭弟子群魔乱舞,唯他一人静默站立,仿佛鹤立鸡群。他先是皱眉,继而抬眼,一眼就看见我们。
他略作沉吟:“这是怎么了?”
“是梁渠。”
我还没说话,宋远便抢过去,将先前对我说的又讲一遍。
说话间,宋远又将原先的架子端了回来。
雨云渐消,清辉洒落,剑上宋远披着浅浅金光,依稀是往日里清润自持的模样。分明是看惯了的样子,可经过方才一遭,再看过去,我莫名觉得不得劲儿,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正想着,他偏过头,冲我眨眨眼,像是在求表扬。
我微顿,被宋远逗得一笑。
很好,在不动声色的成年人和眸光狡黠的皮孩子中间切换自如,不愧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