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与以往没有分别,不过是练功习课,晨读晚读。每日醒来,做的是寻常一样的事,见的是寻常一样的人。虽无波澜,倒也让人安心。
只多了苏妄时不时会来找我,我对她也比上一世更熟悉了一些。
可我知道这样安宁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每年一度的北萧山招生的日子到了。这一次,师门破格录取了一名叫作宋远的小弟子。
他生得好,面容如玉,声音也脆,举手投足、形容气质,没有半点儿新入门小弟子的瑟缩,整个人像是上好的玉石雕出来的,很是惹眼。
要说起来,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端”,可他的“端”一点儿不做作,貌形举止也找不到半分刻意的痕迹,相反一身温润气质压在那儿,给人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只不过宋远这身派头比师父还足,偶尔看着,会显得没什么规矩。
但我对他印象深刻,并不是因为他生得好,也不是他这看似温和却叫人无法忽视的气势,而是因为,在前一世,他无条件跟在苏妄身后,事事向她,事事助她。
苏妄能成事,能灭北萧山,宋远的功劳占了五成。
堂上,我正讲着课,思绪便飘忽起来,还是堂下的新弟子唤我解答,我才勉强回神,将目光从宋远的身上移开。
只是,移开之前,宋远恰好抬眸。
我与他对视只短暂的一瞬,可直到我和小弟子讲完课业,脑中都还记得那一双眼——清凌透亮,无悲无喜,木石般冷然,却意外地抓人。
说来奇怪,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心口处有什么忽地一热,可我按上去,它便停了。
水钟嘀嗒,踩在下课时分,苏妄拎着小篮子走过来。
她倚在门边:“师姐!”
这是新弟子的入门习堂,她是不用来的,我不知她来做什么,却还是对她招了招手。她见状,笑着跳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今日晨时下山采买,见一个糕点铺前排了长龙,便也凑着热闹买了一些。回来尝尝,味道确实是好,便想给师姐也拿几块过来。”苏妄笑吟吟地捻起一块桂花糕递向我,“师姐试试?”
这是课堂,不好饮食。
我本想这么说,但嘴一张,就被塞进一块糕。
真香。
我可太爱这种糯叽叽的小糕点了。
我吃得满足,声音略微有些含糊:“师妹有心了。”
这时,宋远收好书本往门口走。
我眼见他抬脚步,眼见他要出门,眼见他停下来。
同样的茶白弟子袍,穿在他身上,硬是要比旁人亮个三分。熏风习习,将他的衣袖吹得微微鼓起,他身子一转,到我边上停下了。
宋远身姿挺拔,没有低头,只低了低眼望我:“师姐,我有一事想问。”
命运的齿轮终究是没停下来,它兜兜转转,又转回到这一刻。是了,上一世,他们也是在我讲课的课堂上认识的,只不过之前苏妄并不是为了来给我送吃食。
小事儿变了,大事全没变。
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放在话本子里,我就是个配角。我心底清楚,也没打算同他们争抢,只希望他们放过北萧山、放过我,不要再毁师门,也饶我一条小命。
苏妄比我先一步开口:“你是?”
“翼望峰,玖辞长老门下,宋远。”
我听着他们自我介绍,生生听出了一种宿命感。
“宋远。”苏妄眯了眯眼,“你很有名,我听过你。”
苏妄怎么这种语气?我沉默片刻,觉得那份宿命感从轨道上偏离了一些。
宋远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转向我,仿佛在用眼神示意我把苏妄支开。
我:?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你们将来的关系可都比和我亲密。
我这么想着,但我也不蠢,所以我没说。
“师妹。”我咽下桂花糕,“你出去采买,一路劳累,不如先回去休息。这个篮子,等我吃完糕点便还给你。”
苏妄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我都能从她的脸上读出她的心里活动——师姐你居然真的为这个人支开我?
我轻咳一声,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妄看一眼宋远又看一眼我,闹脾气的小姑娘似的,半晌才应一声:“好。”接着转身就走。
没等我多瞧几眼,宋远便走过来挡住我的视线。
“师姐。”他端端正正站着,“我此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情。”
我正经了颜色:“问吧。”
“我曾听闻师门映月湖边有灵石伫立,路过时却没见着,问过路师兄,他说那里原是有的,可前些时日,被人打碎了。”他一笑,君子端方,如日如月,“大家都说,那石头是一位叫作苏妄的师姐打碎的,可师姐您却于刑罚堂中替她辩护,说真正打碎玉石的是您。”
我摸不准他问这个是做什么,便也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与他打趣:“入门的功课没学多少,门里的八卦倒是了如指掌?”
“师姐有所不知,那块灵石……”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下,可怜我刚被吊起胃口,就听他转了话头。
“若我没有猜错,刚才那位师姐,便是苏妄。”他屈起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若有所思道,“虽然大家都讲是她打碎的灵石,但依我看来,倒真不是,反是师姐……”
宋远屈指,如我那夜轻轻敲上玉石,在空中虚比出个敲击的动作。
他语气肯定:“师姐,是您。”
宋远用目光紧攥住我,那眼神很难形容,一定要说,就是在空中高翔、俯瞰猎物的苍鹰。被这么盯了会儿,我的背脊蹿上一股冷气。
他说的不假,我也从未否认,但他这语气也未免太过肯定,亲眼见过似的。
众所周知,人是很矛盾的。在他之前,虽然无人信我,但我于玉石一事从来是敢作敢当,只在他这番过后,我一下子就不敢再承认了,总觉得一旦承认,就要发生什么事情,就要面对什么改变。
“师弟入门不久,尚不懂得轻重,我不怪你。但你既是入了北萧山门,便要遵守北萧山规,还是先习功课,再谈轶事为好。”我佯装无事,对他笑笑。
事实上我心里直发毛,生怕他抓着我继续问下去。
但还好,宋远并没有。
他一顿之后,“啧”了一声。
我心口一颤,连呼吸都快了几分,不知怎的,竟是感觉到一阵威压。但不等我细细琢磨,那阵压力便又如潮水顷刻褪去。
他轻轻笑笑,如玉君子人设丝毫不崩。
“师姐说的是,是我逾越了。”
他说着自己逾越,表情却像在说,我知道你在转移话题,可我不与你计较,快领情吧。
我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脑子却在刚才那阵压力里被狠震了一下,什么旁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保持微笑冲他轻一点头,然后看着他转身离开。
九转回廊,几层几绕,我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形完全消失,我方才叹出一口气。
可气叹完了,心里的复杂情绪却没有随之消散,如今与从前好像有了些偏差,在上一世,我和宋远话都没说过几句,也没有过这些纠葛。
我想改变北萧山的结局,却好像总被命运推着走,即便有我周旋,苏妄依然被开除内门,即便没有了上一世的际遇,苏妄和宋远也还是认识了。只是同苏妄关系变好和同与宋远有了交集这两桩与原来不同。
我很矛盾,这些变化既叫我觉得不安,又因为和前世命运线的偏离而让我稍有安慰。
但安慰也抵不过对未来的担忧。
重回一世,这一次我会如何,北萧山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