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晓得北萧山弟子重礼度、尊师长,往日,我也曾为我派弟子的高素质感到荣幸,可今次我觉得这个“重”不太行。我入门早,辈分高,除了叶师兄之外,所有人见我都要躬身称一声师姐。
刑罚堂外,我刚刚站定,便被师弟师妹们礼让,堂内气氛庄重肃穆,而我耳边是一声声“师姐”。他们一步步让着,我一步步走,就这样,我站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岁鲤。”座上师父唤我,“过来。”
我不想过去,但我总不能违抗师命,于是硬着头皮一点头:“是。”
堂审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走些流程,而关于如何定夺,师父和师叔们心里早有数了。
我从前总管新弟子,山门里需要我留意的地方太多,人也太多。我每日繁忙,能记住弟子们的名字都是勉强,因此,苏妄叛出山门之前,我除却听说来了个天才新弟子和课时上的短暂教导,从未过多关注过她。
而此时,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堂中间,半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兴许是我盯着她的眼神太过于直勾勾,她感觉到,偏头,望了我一眼。
那双眼眸透亮干净,不像诡诈弑杀的人。
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我怔了怔。分明前世我被她掐着脖子扔下山崖,半点儿不假,可就是这一眼过后,我居然忍不住在心里为她辩驳,觉得前世种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敢分神?”
见她朝我这边看来,座上长老喝她一声。
苏妄微微抿唇,重新低下头去。
那玉石年代已久,靠着源源不断溢出的灵气滋养了整个山门,实在是件宝物。
苏妄虽说根骨奇佳,却也毕竟只是刚入门的小弟子,这毁坏宝物的罪名,只要一担上,以后就不会再受重用了。我垂下眼,眉心皱得发疼。
从前便是如此。
虽然只过了一夜,但再回想起来,过去于我竟是恍若隔世。那时玉石是怎么碎的,我不清楚,但现下的苏妄确是实打实地受了冤枉。我抬眼看她,有些疑惑,她怎么不反驳呢?
却见她微微抿唇,双手握拳,紧了又紧,末了也没说一句话。
师父抿一口茶:“你这是认了?”
她终于开口,声色微哑:“我没做过,为何要认。”
“放肆!”师父一拍桌。
苏妄没有反应,倒是我浑身一颤。
师叔叹了口气,言辞恳切,表情关怀,却是字字句句都认定是她。
看来是驳过了,可惜无人肯听。我望她一眼。
我了解苏妄不深,只大概知道,她向来是寡言性子倔,冷冷的一个人,不似寻常女儿柔软,倒像是一把冷刃,从来都学不会拐弯。许是过刚易折,一根筋直到了头,难免不会变得偏激。
这么一想,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情,忽然便都有了解释。
前世,我死在苏妄手上,不是不恨她、不是不怕她,只是一码归一码。我不知这是哪儿,便将它当作从前,重活一世,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顿了顿:“师叔,那块玉石……”
我想,错了就得认,谁做的谁认。
可师叔没听我,只继续讲他的。
我寻了个气口插进去:“其实那块玉石……”
师叔依然充耳不闻。
咋回事啊?想说句实话认个错怎么这么难?
我心底一横,声音也大起来:“师叔,玉石是我打碎的!”
师叔终于停下来。
在座满堂,包括在站的满堂,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向我,包括一脸不可置信的苏妄。
四周鸦雀无声,静得连枯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良久,师父开口:“阿岁,我知你平日爱惜师弟师妹,但你……倒也不必如此。”
不是?你们从哪儿知道的?你们知道的这些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倒也不必如此?我是怎么了?我不过就是说了句真话。
“可是我……”
“好了。”师父打断我。
没由来地,我有些恼,又有些怕。
恼无人信我,怕前事反复。
“昨夜,你门外的禁制未有波动,阿岁,你根本没出过门。”引瞭长老掐指,继而开口,“你是怎么隔空打碎的玉石?来,你且说说看。”
北萧山名门大派,山内无数部门,而引瞭长老负责的便是北萧山全处禁制。
“我……”
我想反驳,又不知该怎么反驳。难道我要说我死过一次,现下是重生回来,空间秘法出了差漏,门内的禁制检测不到也正常?
我茫茫然,无意义地抬头,恰好对上苏妄的目光。她眼睫一颤,好似觉得意外,很快便低下头不再看我,只躲避的动作有些明显,叫我摸不着头脑。
也不晓得她在躲些什么。
话既然起了头,该说的总要说完。
“其实昨夜……”
“阿岁,刑罚堂审,休得胡闹。”
但师父只一句话就喝停了我。
往日里,我是最听话的一个,可今日师父发话,我却想要反驳。
认错这条路被堵死了,我脑中转了个弯儿,想到一个新法子。虽然不大稳妥,但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奢求别的了,馊主意也是主意,不如试试?
我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朝着师父行礼,继而起身:“我有困惑,想问师父师叔。”
在场没有人知道我想做什么,感觉到身后弟子们疑惑的目光,头皮发麻之下我也很想退回去窝着,可念及上一世山门情状,我深吸一口气,到底是挺了下来。
师父师叔们对视一眼,抬袖向我:“你说。”
“祖师在时,唱晚湖边,昆西书阁藏书千卷,被大火烧毁近半。”我咬牙问道,“当时看守书阁的弟子所受何罚?”
身后弟子面面相觑。
这件事情真伪难辨,因为书阁乃重地,建材为石料,不易着火,再说,即便走水,在它边上就有个湖,这种条件,真能失火一夜而不被察觉?即便祖师厚道,看守弟子真能被宽恕而不获罪罚?
这里边疑虑重重,可信度并不多高。因此,许多人私下都将它当成是北萧山自己发出去的公关文,以此证明自己门派多么宽容,多么重视人才。
将这件事拿出来举例,我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分,有些打长辈的脸。
按理说,我不该这样。可没办法,若真将过往重来,苏妄由此受了欺辱,变成魔头回来血洗师门,那不更完犊子?
我长篇大论,中心是以人为本。其实这些话我自己都觉得瞎,师父和师叔伯们却也信了。我一边庆幸一边纳闷儿,怎么,原来我们师门里的长辈这么好骗的吗?
只不过,旁的责罚能免,降级却没逃掉。苏妄本事高,入门小考便是榜首,是破例录入的内门弟子,此时却被四师叔领去换了一身浅灰色衣袍,那是外门弟子的衣服。
我隐隐有些担心,虽不是全然相同,但结果还是和从前贴合了一半。即便我这样搅乱堂审,她还是被降了级。
修道之人都是很信因果的,如今的因已经种下,那来日呢?是不是北萧山注定难逃一劫,苏妄仍会叛逃,北萧仍会灭门,结局也不会有变化?
完事之后,众人散去,我单独被师父留下,让他骂了一顿。我一边担心一边沮丧,一边还要安慰自己,好歹是有改变的,好歹没有了责罚。
只是很奇怪,在师父骂完我之后,四师叔进来。
她面上凝重,对着师父轻一摇头,仿佛在示意什么。
“没有?”师父皱眉。
四师叔望一眼我,又望一眼师父,肯定道:“没有。”
我站在一边看着师父师叔打哑谜,心里全是疑惑。
师父沉默许久,负手而立,忽然生出满面愁容,也不知道是在愁些什么,许久才转身向我严肃道:“玉石一事,今后切不可再提。”
我见师父这般神态,也不敢再多问,只带着满腔困惑颔首行礼:“是。”
走出刑罚堂,我抬起头,正巧顶上树枝被风吹得晃了几晃,阳光如碎金般洒落下来,明晃晃刺人眼。我抬手遮了遮,没由来回忆起断崖边上,苏妄挥着离火双刀,眼睛血红,那时她浑身杀气,食人罗刹似的,阴森可怖,即便只是想想也觉得背脊发寒。
“师姐。”
正在我回忆过去、打着寒战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回头,树影下边,苏妄微蹙着眉,有点点光斑透过枝叶交缠的间隙落在她的鼻尖。那光斑很亮,可要比起她的眸子,却还逊色一些。
“师姐。”她又唤一声,朝我走来。
葱根般的手指从袖中露出一小截,她将手微微搭在腰带上,欲言又止。
说来,我印象里的苏妄除了前期寡言就是后期阴鸷,两辈子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般小女儿的情态,看来她现在还是个好孩子。
我俩相对无言,只这么站着。
怎么回事?整得和相亲一样。
想到这儿,莫名我就笑出了声。
苏妄大概不晓得我缘何发笑,于是她尴尬轻笑,微微低下头,空有万般言语不知怎么开口似的,瞧着绵绵软软,叫人想起尚在窝里还没学会吃草的小奶兔。
我一时心软,揉了揉她的发顶:“被冤枉了,不舒服?”
苏妄微愣,摇头。
我想了想,努力为师门拉好感:“玉石这件事情确实不太好说清楚,规章在这儿,如今师父虽把你降为外门弟子,但真要出去执行任务,门内还是更看重能力。只要能力到了,总有晋升机会。师父师叔并非有意为难你,总归日后还有考核,别太难过。”
闻言,苏妄微微勾唇,眸中却半分笑意也没有,她面上几分讽刺,隐约瞧出几分我所惧怕、那个张狂弑杀的影子。
想到这儿,我不禁背脊发凉,也不知道方才是哪句话刺激到她了,后怕中我不敢再多话。正是这时,苏妄抬头看我,兴许是我的情绪太过明显,她停顿片刻,忽然笑了。
这声轻笑将过去与现在割裂,也将轻软无害的苏妄重新带回我的面前。日光散漫落在她的身上,苏妄披着一身薄光微微仰头。
“师姐。”苏妄目光闪烁,许久才开口,“谢谢。”
我尚未从惊惧中回神,脑子转不太动:“谢谢?”
她在谢我什么?
“我自破晓时分,被提去刑罚堂下,百般辩解,却都无人信我。”她轻声道,“师姐,我本来都要放弃了。”
说话时苏妄面无表情,我却在她身上看见几分脆弱,同精巧的瓷器一般,难得且易碎。
联系到昨夜被我一指头戳碎的玉石,我有些愧疚。
“好了好了,放弃什么?”我掏出帕子给她抹脸,“往后若是有人拿这件事欺负你,你就告诉师姐。师姐帮你撑腰,好不好?”
我正帮她擦着,她却一个劲儿往后躲。
小女孩嘛,不好意思,没关系,我继续擦。
“师姐。”
她终于开口。
“怎么?”我稍微停了停。
“你给人擦脸擦得太疼了。”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笑眼弯弯看我。
这时我才发现,苏妄被我蹭得小脸通红,眼瞅着就要被我蹭秃噜皮了。
我一讪:“修,修习之人。”
苏妄大概是那种见人尴尬就会开心的怪小孩性格。
她看我不自在,一下子笑得开心起来,仿佛先前那个脆弱难过的人不是她。
“对了,师姐。”她指指我手中的帕子,“不如,这个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好。”我有意与她亲近,此时也不和她客气,将帕子递去。
虽然这点儿小污渍,捏个诀就能解决,但孩子有心,也是好事儿。
总有些东西是诀术代替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