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锃亮平滑的冰湖像一面巨大镜子,映着朦胧的月色和树影,以及冰面上抱坐在一团的两个身影。
两人皆是浑身湿透,旁边的湖面被洞穿了一个窟窿,小小一方水面泛着粼粼波光。
湿冷的黑发贴着年轻男子沉稳阴郁的面容,他紧盯着怀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女子,一只手不断掐按着她的人中,连唤了好几声“郡主”。
怀中的女子并无半点醒来的迹象,身子反而一点点凉了下去,呼吸渐弱,终于,脉搏在某个瞬间彻底停止。
任是男子再冷静沉稳,这一刻眉宇间也浮现出一丝焦虑慌张。
探取脉搏的手在她脖子上停了片刻,他闭了闭眼,一脸被迫似的俯身下去,堵上了她已经泛紫的嘴唇给她换气。
李颐听“哇”地吐出一大口水。
强烈的失重感和吐意从胸腔消散的那一刻,五感逐渐清明,骤然穿透身体的冷意让她狠狠打了个寒战。
眼前放大到模糊的脸后退了一些,这距离恰到好处,让她看清了面前的小美男。
长的眉,厉的眼,挺的鼻,浅的唇,五官乍看之下不过尚佳,可是组合到一块儿,却皎如玉树临风前。
尤其是他于左眼眼尾处坠了一颗浅色的痣,平白给这张稍显稚嫩冷峻的白玉面庞添了一份妖异美感。
李颐听只一眼便被这张脸惊艳到,恍惚想着什么时候九重天上竟然多了一位匹敌司白的仙友,而她还不知道。
但马上,她便在心里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不是神仙。
她从未见过哪位神仙的眼神这般深沉森冷。
仿佛蛰伏等待得太久,已经变得晦暗而陈旧;可若是贴近了瞧,漆黑的眸子里仍留有一丝野心的光亮,好似一丛枯草静静等待可以燎原的某颗火星。
这个人,尚且稚嫩的美貌和给人的复杂感觉,跟他的年纪形成强烈的违和感。
鬼使神差地,李颐听试探着叫了一句:“魏登年?”
残留的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滴答下落,少年没有否认。
李颐听心下蹿出大大的美意,月老审批的戏本子诚不欺她,魏登年果然是个绝世美男,还是个跟别的美男气质完全不同的绝世美男!
正嘚瑟着,李颐听心里忽然又咯噔一下,悬了起来。
她原本应是直接投生到苏家的——投生到魏登年前世唯一喜欢过的女人苏觅身上,为了更早更亲密地找到并且接触魏登年。
但现在显然已经乱套了,因为此时魏登年已经长成了少年。
李颐听暗骂了一句即墨神君,暗暗祈祷别再出其他岔子。
还没祈祷完,魏登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礼貌笑意,语气却透着微微不耐:“郡主,您现在可以从我的怀里起来了吧?”
李颐听听见这个称呼恍惚了一下,她愣愣站起来,借着月光才发现二人身处一大片冰湖上,脚边有两双冰嬉鞋,以及一个被砸穿了的窟窿,洞口周围的冰面下方已经出现蛛网状的裂纹。
魏登年见她醒来,如获大赦,脚步极轻且快速地远离了可能会被再次踩碎的湖面。银亮的湖面映出他颀长的身形,此刻李颐听才将他整个人完全看清。
或许是年纪还小的原因,他个子并不太高,也就高出李颐听半个脑袋;腰身也比女子宽不了多少,一身粗布的小厮衣料浸了水,紧紧贴着他的身形,隐约勾勒出嶙峋的蝴蝶骨,即使穿着单薄的冬衣,也依然形销骨立。
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头魏登年吗?
她环顾湖面四周黑漆漆的树林,缩了缩脖子,跟了上去。
寒风刮在脸上,李颐听感觉像被柳条抽打过一般刺痛,她冻得上下牙咯咯作响,混沌的灵台逐渐有了原主的记忆。
当下胸口仿佛又受了一记重击。
投生晚了十几年就算了,还投生岔了,她投的这具身体的原主,压根就不是苏觅啊!
记忆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咕噜噜冒着泡地钻进了李颐听的脑海。
李颐听顶替的这位叫宋炽,乃是卺朝濮阳王的独女,每年都要来她外祖母家避暑,也就是此刻她所在的郸城。
郸城偏北,夏季温暖如春,只是冬日也比南方更加寒冷。
宋炽现在本不该出现在这儿,只是她瞧上了这里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公子郑易,是以刚过完年,便又从王府跑过来小住。
刺史郡守清楚她的身份,都爱巴结恭维她,稍微有钱有势点的人家更是想尽办法把自家小孩塞进来陪驾,说不定一不小心被她看上,一朝就飞上枝头了。这里面也包括买下魏登年的周家。
今日宋炽提出去湖面玩冰嬉,一堆少年小姐围着,等待她挑选陪驾的。大家都以为宋炽又会选郑易,结果这宋炽还在生气上一回郑易驳了她的红烧肉,在一圈少年里挑中了周家儿子周映带出来的魏登年。
想来那个宋炽也是个有眼光的。
然后她便掉进了冰窟窿。
再然后,李颐听就顶替了这个刚刚溺亡的郡主。
“又是郡主。”李颐听倒吸一口凉气,跟着苦笑一声,随即用力甩甩脑袋,把那些糟心的前尘往事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在心里把即墨从头到脚狠狠唾骂了一遍。
魏登年在前面走得飞快,像是要甩开她似的;李颐听身娇体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华贵娇俏的袄裙已经湿透,沉甸甸地坠着,在九重天上当了几年脚不沾地的神仙,好不容易习惯了,一朝又成了会冷会累的凡人,还真是不适应。
罢了罢了,一个尽职尽责的神仙就是不管环境多么艰苦困难,都是任务第一。
更何况……
李颐听盯着前方疾走的颀长身影,偷偷笑出了声,暗道,我们小年肯定也很冷,不过没关系,姐姐烤完火就来轻薄,呸,温暖你啊!
她把一边掌心背在身后催动法力,想让身体暖和一些。
口诀默念了几遍,李颐听却没感受到一丝暖意,一阵风扫过来,冷得甚至想干呕。
她略惊,一掌劈向身边的树干,立马惨叫出声。
那一掌并没有把树劈为两截,反而因为扇得太用力,导致她的手掌被刮出一片血丝。
仙术全失!
李颐听七窍生烟:“即墨,你以后一定单身亿亿年娶不到媳妇!”
前方脚步一顿,魏登年面无表情地转身:“郡主怎么还跟着我?您方才在说什么?”
好神仙不吃眼前亏。
李颐听略一思索,立刻把自己受伤的手伸了过去,矫揉造作地噘起嘴:“我刚刚摔到手了。”
魏登年扫了一眼她的手,动也没动,长身玉立,站在原地:“现在郡主和草民身上都湿透了,草民也没有干净的布料能给您包扎,快些回去才是。”
李颐听见他不吃娇滴滴这套,立刻换了语气,眼巴巴地看向他,柔弱无助地哼哼道:“小年,我冷。”
魏登年见鬼似的看着李颐听,好像在思考她是不是刚摔进河里把脑子摔坏了,正要开口,咳嗽声先从他嗓子里钻了出来。
起先还是正常的咳嗽,可是他逐渐站不稳当,需要扶着树干才能维持身形,咳得大声而激烈,苍白的脸颊都添了一丝病态的红润。
李颐听瘪瘪嘴,好吧,他才更冷更娇弱。
“你没事吧?”
李颐听走近去,魏登年捂着嘴的手放下来,唇瓣上沾了什么,立刻恢复了点气色。
他手攥成拳头,伸出一指指往反方向:“郡主回去的路在那边,穿过那片林子就是了。周府和老太师府不同路,郡主自便。”
说完这几句话,魏登年好似费了极大的力气,喘了两口气,重新往周府走去。
“你……你不送我回去啊?”李颐听跟上去扶了他一把,隔着几层湿冷的衣料,仍然摸到他柴瘦的肘骨。
“郡主自重。”下一刻她的手便被魏登年拂开,“您的路不是这条。”
“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李颐听话音刚落,反方向的小树林忽然亮起隐隐火光,照得那边人头攒动,唤着宋炽名字的声音传了过来。
“寻您的人来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魏登年慢声慢气地丢下这句话,独自进了密林。
李颐听看了看那头的火光,又看了看越走越远的魏登年,咬一咬牙,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你怎么还跟着我?”
他似乎丧失了最后的耐心,连称呼都省去了,微蹙起眉,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
李颐听还没想好借口,沉默着装没听到。
火光逐渐被越发粗大茂密的枝叶遮挡,远处的呼唤渐渐弱了下去。冬夜的静谧覆盖了整片密林,行走其中,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尤其是魏登年一步更比一步粗重的呼吸声,想不听见都难得很。
李颐听跟在他旁边,盯着他浮虚的脚步忧心。终于他腿脚一软,膝盖笔直跪了下去,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股很浅的奶香味从李颐听鼻尖溜过,可当她把魏登年拖到旁边靠着树休息后,再仔细一闻,又什么都没闻到。
“喂,你怎么了?有没有事啊?”
李颐听皱着眉,轻轻拍他的脸,担忧之色呼之欲出。
这个小美男,身体很不好啊,要是被她弄到手了,会不会英年早逝啊?
魏登年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听上去有力无气:“只是半日未进食饿的,还死不了。你怎么还没走?”
李颐听道:“我有话跟你说。”
魏登年:“说。”
李颐听:“魏登年,你娶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