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开封府,正午。
到正午时分,开封府前仍然是人来人往极为忙碌。
展飞上任百日,已经对这里的忙碌习惯了。若说汴京是整个大宋的中枢,那么开封府便是整个汴京的中枢,小到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大到防洪修堤汴京城一百五十万人的衣食,都要归开封府管。
因为大相国寺里的耽搁,他回到开封府时稍稍晚了些。进得任恕的公署时,迎面看到一个小厮提着食盒出来。
展飞看那小厮衣后绣着一个“蔡”字,应当是附近哪家酒楼送外卖饭食者。
汴京极是繁华,生计并不容易,不少人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有时间自己准备吃的,便会在附近酒楼请托,让他们到时以食盒送来外卖。不过这价格绝对不便宜,至少展飞相信,以任恕的左军巡判官之职,单靠俸禄想要天天如此吃是不可能的。
“怎么来得这么迟,有件大案子要交给你。”打着呃的任恕也不问展飞是否吃过午饭——反正这些捕快差役们有的是办法从街头给自己找到吃的,还不要给钱。
“任判官,职下正有一事要禀报,案情重大!”展飞拱手行礼,一脸郑重。
任恕将自己圆滚滚的身体坐正来,捋着胡须:“何事?”
展飞将大相国寺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但他才起一个头,任恕便不耐烦地道:“原来是两伙泼皮斗殴,你直接说,死了几人?”
“呃,未死人,被我及时制止了。”
“那好,考绩之时记你一小功,没有死人就不是什么大案子,若只是死一两个人,也不算大案……”
展飞有些急了:“此案不彻查的话,恐怕还有后续……”
“那就等后续出来了再说,我这里才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展飞,我知道你做事细致,又有足够耐心,将这事情做好了,考绩之时可以记你一大功!”任恕拍了拍桌子道。
展飞抿了一下嘴,不过听到任恕所说“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他眼前还是一亮。
成为开封府捕快一百日来,他每天接触到的都是些夫妻打架、婆媳对骂、小偷小摸、短斤缺两的案子,他日日都渴望,自己能够遇到一个真正的大案子。蓝袍人一案,有大案子的潜力,不过若能同时解决两个大案,自然比只接一个要好。
“请任判官吩咐。”他抱拳行礼。
“是这样,上午的时候,大宗正不是来了开封府吗?”任恕道。
展飞心突的一跳,大宗正乃是当朝天子之兄,甚得天子信重,而且有传闻说,在当朝天子出生之前,先帝曾将大宗正迎入宫中当作皇子抚养,当今天子至今没有儿子,又有意大宗正诸子中觅一人为养子。
这样的大人物来开封府,若真出了什么事故,肯定是惊天动地的大案。
因此他紧张地道:“可是大宗正遇刺,在何处遇刺,凶手有几人?”
任恕挥手拍在展飞肩上:“你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大宗正没事,啥事都没有,他老人家出入护跸足足百人,来的又是咱们开封府,怎么会有事情?”
展飞心又是一跳:“那他来开封府可是报案,莫非有盗寇侵入大宗正府,大宗正府中损失如何,可曾见到盗寇踪迹?”
“平时话不多,一提到案件你的话就多起来,少这么多废话,大宗正家也未曾遭遇盗寇,你给我先闭上嘴,闭上嘴,待我说完再问!”
展飞缩了一下脖子。
任恕气得直喘:“等等,让我想想,我说到哪儿了,是啥事……啊,对了,大宗正来我们开封府,他要查阅开封府积攒的图籍书册。”
所谓图籍书册,就是各种档案,开封府牵涉到整个汴京的民事刑事等诸多事情,所以积累的档案文籍可谓汗牛充栋。大宗正虽然不是个很忙的职务,可是他老人家总不会是闲得发慌来查看这些文籍的。
难道说这些文籍里牵涉到一件大案,这件案情甚至可能连接宗室皇族,所以大宗正亲自来看?
展飞本来想问的,不过看到任恕瞪起眼睛做出要捏住他嘴巴的姿势,他决定还是老实等任恕说完为好。
“大宗正生平最喜欢两件事情,一件自然是生儿子,另一件则是养猫,你可知道,大宗正养了一只非同一般的狸猫,那猫出自名种,一只眼为碧绿,一只眼为金黄,浑身漆黑,大宗正称之为双瞳儿,须臾都不愿离开自己身边。”
展飞听到这,眉头一皱,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
“大宗正在开封府呆了一个上府,可他养的双瞳儿大约是无聊,不知跑哪去了,大宗正走的时候有吩咐,让开封府将狸猫找回来给他送过去。大尹老爷向来器重我,将此重任交给了我,我呢又一直很看重小展你,便将此重任交给你了。”
展飞跳了起来:“任判官,寻一只狸猫罢了,这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
“唉,你莫小看这只是寻猫,你想想,宫里的圣人是不是天子?”任恕抚着自己的肚子道。
“是。”
“咱们大尹老爷,算不算开封府的地……那个,嘿嘿嘿。”任恕又道。
开封府府尹,主管着汴京城行政司法等诸多事务,自然算得上座地虎、地头蛇、土地爷,不管什么和“地”相干的,都与他有关,因此任恕虽然没明说,但展飞还是微微点头。
“那你再想想,大宗正让我们把猫找回来给他老人家送去,若是咱们没有做到,他老人家必定不高兴,待圣人见着他的时候,就会问他皇兄为何不悦,这不就惊天了么?”
展飞没有办法回应任恕这话。
“再然后,大宗正禀报天子,说是开封府没找着他的猫,陛下向来最敬这位兄长,必然要召咱们大尹老爷前去训斥,这不就动地了么?”
任恕说到这,又一摊双手:“大尹老爷在天子那受了训斥,回来会找谁麻烦,自然是你我了——这便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展飞,咱们这几百号人是不是要被大尹老爷责骂,甚至是不是要挨板子,都在你身上了,快去,快去!”
展飞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任恕讶然问道:“你这是何意?”
“给钱,我去大相国寺那边买一只猫,我方才经过那里,看到那儿就有卖黑猫的,足有好几十上百只,我就不信在这么多猫里,找不着一只两眼不同颜色的。”
“胡说八道,你去买只猫糊弄大宗正,大宗正一唤‘双瞳儿’,结果被你买来的猫挠花了脸,圣人看到了还不暴跳如雷?滚,快去寻猫,你只有两个时辰,若是两个时辰你找不着猫,我就给你披上黑皮当作猫给大宗正送过去!”任恕一把将展飞的手打开,横眉竖眼地驱赶他。
展飞无奈,只能在别的吏官、差役的瞩目之下,退出了公署。
“将此事交给他,行么?”有人问道。
“当然行,开封府上下,无论是那些混了几十年的老捕头,还是他们这批新补进来的,身手最好就数展飞。猫么,没准就在这边哪棵树上趴着,不寻个身手好的去捉,难道还要去借个长梯爬树?”任恕哼了一声。
话没有说完,展飞从门前又伸出头来:“任判官,我从哪里寻起?”
“你自己动动心思,凡事都问我,那我干嘛不亲自去捉猫?”任恕甩了甩衣袖:“快去快去,这是开封府对你的信任,你莫辜负了信任!”
展飞无奈地只能跑开。
他自然也知道,那猫没准躲在哪个角落里或树上睡大觉,他心里挂记着还是蓝袍人的案子,只不过现在,还必须尽快将猫找到,了结掉此事后再寻任恕提蓝袍人一案。
开封府是个大衙门,占地面积颇为不小,而且几任府尹都是风雅之辈,种了不少树和花儿,要在这么大的开封府衙中找到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展飞找来几名衙前,这些人都不是正式官差,只是服徭役者,展飞令他们四处搜寻,自己则前往东跨院。
大宗正翻阅文籍,自然要来开封府的档案库,那猫很有可能就在档案库中走失,或许在这找人问问,会寻着线索。
开封府衙署东跨院同时兼备两种功能,一是开封府尹的居所,位于东跨院最东北的一个小院子,院子虽然不大,但整治得非常干净整齐,外围还种了不少绿树红花,在其南面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其二则是档案库,在其西北与府尹居所相邻的院子,就是档案库之所在,因为靠近府尹家居之地的缘故,所以非开封府内的公人,普通人是很难到这里的。
这院子的规模比起府尹的居所还大,原因很简单,实在是储荐的档案文籍太多。
偶尔会有两三名文吏,为了查阅某个资料来到这里,展飞拦住其中几人相问,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他又来问管理档案文籍的吏员,那吏员用幽幽的目光盯着他:“我哪里知道大宗正的猫在何处,他来这边又没有寻我。”
展飞讶然道:“他来这查阅图籍,不经孟先生你之手,还能去找谁?”
“他翻的都是些平日里没有人看的东西,你从这边厢廊往前走,那边有座侧门,你进侧门去看看,大宗正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时辰。”
展飞依着这位孟吏员的指点,穿过西边的矮廊,来到小院最北的屋子西侧,在那里果然有一个小小的侧门。
站在门前往里面看,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展飞迈步跨进门,一进之后就有股霉灰味扑鼻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的眼睛也不禁眯住,过了一会儿,适应了里面黑暗的环境之后,才打量起前方。
这间厢房之所以如此幽暗,是因为它的窗子、门,凡是能透光的地方,几乎都被柜架挡住。就连进来的门口,有因为有柜架而变得狭窄难行,展飞要侧着身子,才能走进去。
这些柜架都足足有八尺高,身材颀长的展昭站在中间,也矮了一截,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也只能勉强够着其顶。每个柜架上,都堆满了厚厚的籍册,它们散乱地放着,似乎刚刚被人翻动过,想来就是大宗正所为。
不过大宗正自己自然不会亲自去爬柜架,会有人替他将柜架上的书取下来,他翻过之后再放回原处。
展飞随手取了一边,凑在眼前看了看。
他虽然识字,但也只是粗识,并不很精通,他看到那籍册封面上写着“大周显德元年开封图册”几个字。展飞顿时失去兴趣,将这籍册又放回原来的位置。
大周应该是指被大宋替代的前朝,显德元年似乎是大周时的一个年号,只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展飞完全不清楚。
他又拿起另外一本,却是本“广顺闻见录”五个字,展飞略一翻看,都是写的大周太祖郭威在世之时汴京城中的一些逸事,同样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展飞一本本翻去,翻了五六本就失了兴趣,他正要继续向前,突然间听到了一声幽幽的长叹。
这间库房几乎没有人来,因此一片寂静,展飞进来时都情不自禁地轻手轻脚,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故此当这幽幽的长叹声响起,哪怕展飞的胆量,也吓得全身一抖,迅速靠在了一个柜架之上。
他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望去。
柜架遮住了他的视线,就算他从柜架中间的缝隙往那边看,看到的也只是对面柜架上上面的籍册罢了。
展飞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问道:“有人么?”
没有回应。
展飞眉头一皱,手握住刀柄,小心翼翼向前。
这些柜架摆得极为杂乱,弄得厢房之中仿佛成了迷宫,虽然那叹息声音明明就在不远之处传来,但是展飞还是绕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接近。
在接近到一定距离之后,他先是嗅到了酒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