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跨院偏厢之中。
城狐与社鼠的成员已经去前边寻医问药,唯有其首领,还有展飞,一起围桌而坐,眼睛都紧紧盯着面前。
“如何了?”
“可以了吧?”
“我觉得应该可以了。”
“好!”
四鼠小声嘀咕,然后一齐伸手,坐在另一端的张泽毫不客气,也伸出手来,不过他们谁的手都没有展飞的手快。
看起来展飞是最晚伸手的,可他的手晃成一团影子,就象猫挥爪拍击时一样,一瞬间就将烧朱院僧人刚端上来的烤肉给抢走大半。
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展飞早就饿了,以他平时的收入,想常来大相国寺吃烧朱院的炙肉,根本是奢望。今日既有人请客,自然不会客气。
而且方才斗殴之事,惊动诸方,那些被两伙泼皮惊吓的人里,有不少就是汴京城中官宦子弟家人,也必须好好谈谈如何收尾。
这个时候,展飞就特希望老段在身边,老段与三教九流都说得上话,他在这里,应付眼前局面驾轻就熟。
“好吧,抢不过展虞侯你。”江平动作第二快,将剩余的炙肉抢走,然后一一分给自家兄弟,唯有张泽,手落在空盘子里,只抓得一手油渍,然后委曲地怼起了自己的手指。
“今日之事,必须给开封府一个说法。”想起平日里老段处理这类事情的做派,展飞当先开口。
江平道:“虞侯放心,过会儿会有人随虞侯去开封府领板子,我们这边出三个,城狐那边出六个。张泽,你说,六个人你们出不出?”
张泽抢肉输了,只能认罚:“六个就六个,因为言语不合斗殴生事,捉去开封府,连府尹老爷那都不必过,最多出来个判官,十到二十板子的事情,我们城狐担得起!”
这场斗殴虽然多人受伤,但受伤者都是两大帮派成员,普通人只是受了惊吓,就算展飞死究不放,最多也就是打板子的人换作眼前这些首领罢了。所以展飞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见双方都很给面子达成协议,便又一拍桌几:“方才那个说法,是给开封府的,现在还须给我一个说法!”
张泽眉眼一弯,嘴角挂出笑意:“自然会有些许敬意送至展虞侯府上……”
“我不是向你们索贿,我是想知道,为何你们会打起来!”展飞沉声道。
他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因为两伙人不再斗殴而中止,直觉告诉他,这一场混战另有原因。
果然,他的问题提出之后,四鼠与张泽都是脸色微变,他们甚至难得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展虞侯,有些事情我们自会处置……”卢放道。
“然后处置成今日这种模式,在开封府某处再打上一场吗?”展飞反问。
江平按住卢放与徐贺,似笑非笑地看着展飞:“展虞侯在开封府就职时间还不长吧?”
展飞愣了愣,没有回答。
“看来我猜的不错,原本也该如此,若非新上任的虞侯,谁还会象展虞侯这样非要多管闲事,那些喜欢多管闲事的虞侯们,不是残了废了,就是泡在汴河水里了。”江平慢悠悠地道:“展虞侯,要引以为戒……呃!”
他的话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眼前突然一晃,一根竹签就停在他的眼皮之上。
展飞的手很稳,竹签点在江平眼皮上连动都不动一下,他平静地看着江平:“你方才说的话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江平向后退了一寸,但展飞的手便也向前伸了一寸,江平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行,行,几位哥哥你们别动气,咱们可不是展虞侯对手,再被他打一顿,不合算。”
安抚住自己的三位兄长,江平似笑非笑看着展飞:“展虞侯,这可不是我逼你,是你自个儿非要过问的。”
“说。”
“我们兄弟从张泽这个接到一个活儿。”江平指了指张泽。
张泽点头,表示他说的话没有假。
这事情原本比较简单,张泽他们城狐掌握了汴京城中大量扒手,是汴京无赖势力里消息比较灵通的,前些日子,一个穿蓝袍的家伙找上门来,请他们帮助寻找一样东西。他们觉得在汴京城中找那样东西比较困难,但架不住对方答应给的报酬极为丰厚,因此便转而向与他们有点交情的社鼠等帮派求助。
结果社鼠还真找到了那东西,请蓝袍人来过目之后,对方非常满意,然后就给了他们一些回报。张泽认为这活是城狐接下来,因此觉得回报之物应当给城狐,然后城狐再以铜钱给社鼠充当报酬,而社鼠这边却觉得事情是他们完成的,蓝袍人给的回报自然应该交给社鼠,社鼠再以铜钱给城狐这边充当中介之费。
双方为此先是争论,没争几句,便打了起来。
“蓝袍人……”展飞听到这个称呼时,心便是剧烈跳了跳,他想到那个在东二条甜水巷遇到的蓝袍人,那家伙让他觉得极度危险。
“蓝袍人让你们找的是什么东西,他给的又是什么回报?”展飞问道。
“他要找的是一座小鼎,我寻思着,这种金玩之物,大相国寺资圣阁这边出现的机率比较大,所以我们到这边来守着,果然守到了。”江平解释道。
“小鼎?”展飞有些讶然。
他是不理解那些文人墨客们,为何会对这种从土里刨出来的东西视若珍宝,因此只是略一想便放弃这条线索,转而问道:“那他给的报酬呢,他给的报酬是什么?”
四鼠与张泽又对望了一下,张泽略有些犹豫,江平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好瞒的,总该给展虞侯过过眼!”
张泽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他取过一个干净的瓷盘,将布袋子里的东西倒在了瓷盘之中。
展飞屏息望去,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你们就为这个……争得打了起来?”他指着盘中之物,面带不屑:“这玩意儿,去汴河两边,要多少你可以捡多少!”
“展虞侯,你仔细看看。”江平提醒。
展飞再仔细看托盘上的东西,可不管他怎么看,这都只是九枚石头。
只不过……
展飞心中一跳,伸手将其中一枚取了出来,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这石头并不规则,有棱有角,颜色漆黑,看上去象是被火灼烤过一般。但它的表面相当光滑,哪怕是突起的棱角,摸上去也仿佛被打磨过般,感觉比起瓷盘还要滑腻。它的大小相当于一枚围棋子,但份量却比围棋子沉得多。
将它攥在手心,展飞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渴望。
他想要这个。
为了这个,他愿意……
展飞抬起头,双眼盯着在座的四鼠与张泽,眼中隐隐闪动着寒光。若是眼前这五人胆敢阻拦他拥有这个,他就要将这五人杀了!
杀人的念头才一浮现出来,展飞旋即吓了一跳。
他霍然站起,而四鼠与张泽与都警惕地盯着他。
展飞剧烈地喘着气,杀人的念头在脑中盘旋,他以远超常人的毅力与之对抗,他脸上的神情也忽而狰狞,忽而惭愧。
“不……不对劲……”那一丝理智,让他猛然将自己的幞头摘了下来,狠狠贯在桌上。
幞头滚了滚,其中一处线角被他摔断,然后从里面滚出一枚小石头来。
与四鼠、张泽他们争夺的石头极为类似的小石头。
展飞霍地抬头,身体疾纵而出,转瞬之间,从这边院奔向正院。
看着他的背影,江平撇了一下嘴,眼中怒火闪动:“看来我猜的没错,这些石头……有人用了妖法,让我们接触这些石头的人都会疯狂。”
“你是有意激那个小捕快。”张泽嘿嘿一笑:“你不怕我和他说明来么?”
“我们被人耍了,自然是要报复,能借助官府的力量,为何不用?”江平不以为然,捋了一下自己的八字须:“你张泽和我配合得这么好,难道打的不是同样的主意?”
听江平这样说,张泽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极为阴沉:“我还没吃过这样的亏,那个蓝袍人……不管他是什么妖人,用了什么邪法,我都绝对不会轻饶他!”
江平又看向展飞幞头里滚出的那枚石头:“看来这位小捕快也着了蓝袍人的道,他的幞头里竟然也有一枚。”
“不是蓝袍人,是一个尼姑。”
江平的话声刚落,展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沉着脸从院门过来,刚才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跑到正殿第三进院子,去西廊那寻找卖给他幞头的那女尼。
只不过女尼已经不在了,问起旁边的人,都说不知那女尼来自哪家寺庙,只知道她自称“智慧尼”。
展飞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此时再回想起来,那个智慧尼身上确实有许多可疑之处,比如说她赤足,比如说她主动给展飞戴上幞头,比如说她说一件幞头抵一条性命。
只不过当时展飞虽然感觉到异常,却根本没有仔细往下去想。
或许是被智慧尼以某种惑术所欺,致命他失去了警惕之心,甚至受其误导,买下了幞头,再戴在头上。
要知道幞头当中,竟然还有一枚那种特殊石头,而他戴在头上却一直没有发觉!
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之下,比如说他接触到第二枚石头,他就会发狂嗜杀……展飞几乎可以想象在什么情形下会发生这种事情。
假如方才他没有及时制止城狐与社鼠,等双方死伤一地,自己才将张泽击倒,然后搜出这些石头,因此满足了接触到第二枚石头的条件,开始发狂……那么这大相国寺内,就会变成屠场!
以展飞的身手,真失去了神智放起手厮杀,大相国寺中要死多少人才能拦得住他?
众人再度围坐之上,烧朱院的僧人又呈上炙肉,这一次众人没有争抢。
“蓝袍人告诉我们,这石头是星石,天上甘石星落下的陨星所化,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张泽主动开口:“他让我们执有星石,说有一朝一日,便会给我们带来好运。”
“然后你们就信了,为此还大打一场……蓝袍人莫非是拍花客?”展飞道。
汴京城三教九流之外,还有一些在底层为非作歹的行当,比如说拍花客,就是通过药物与某种类似于幻术的法子,拐骗孩童、妇人甚至青壮。
江平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比一般的拍花客厉害,同时蛊惑我们这么多人。”
他们没有注意到,当展飞提到“拍花客”时,张泽的目光突然闪了闪,只不过张泽迅速又恢复了平静。
“展虞侯,你可要把这人找出来,这么危险的人物在汴京城中,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恶事来!”江平抬眼望了一下展飞:“你身手那么好,也唯有你对付得了这等穷凶极恶之徒!”
展飞没有被他的马屁拍昏头,不过他心中原本就觉得那个蓝袍人极度危险,现在的发现,更证明了这一点,因此肯定是要找到他的。
“不仅是他。”展飞道:“还有一人,那个将这幞头卖给我的女尼,他们都有这石头,手段又颇为类似,我怀疑他们是同伙!”
“若是展虞侯不嫌弃,我们社鼠也愿意为此效力!”卢放沉声道。
他同样心中满是愤怒,他们四鼠在汴京城中鼎鼎有名,算得上是第一等的好手,帮那蓝袍人找到他想要的小鼎,可换来的回报却是这样——若不是被展飞制住,他们与城狐必然结下死仇,不便会死伤惨重,而且少不得身陷囹圄。
“你们?”展飞有些讶然。
“那是自然,保护汴京太平,是咱们每一个良善的汴京百姓义不容辞的责任!”江平一脸肃然,直直地看着展飞:“展虞侯,相信我们,比你更希望将这家伙翻出来!”
这话前半句展飞若是相信,那就太蠢了,但后半句,展飞倒觉得不是假话。
社鼠找出那蓝袍人,一来是报复,二来也是怕这恣意妄为的家伙破坏了汴京城的灰色秩序,引来开封府的全力扫荡与打击。开封府认真起来,未必能找到蓝袍人,可是清扫他们城狐社鼠这样的灰色帮派,却是绝无问题。
“你们城狐也会出力,对不对?”江平又看向张泽。
张泽“啊”了一声,然后连连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张泽说完之后,便匆匆离开,江平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某个念头闪了闪,转过脸来看着展飞,嘿嘿笑着伸出手:“小展虞侯,这玩意儿给你。”
在他的手掌心中,一个小小的鼎状护身符。
展飞眉头一撩:“何意?”
江平咧嘴笑道:“我们替那人找鼎时,顺带找到的小玩意儿,嘿嘿……小展虞侯,这玩意在你手中,或许能助你破了这案子。”
展飞目光停在那鼎状护身符上,原本想要拒绝,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的一跳。
他接过鼎状护身符,将之收入怀中:“若此物与本案无关,我一定会还给你。”
江平又咧嘴笑了起来,这玩意儿若是与案件有关,没准就是个惹祸的物什,送给展飞他便可以祸水旁引,若与案件无关,四鼠将之弄到手时,也没有花几文钱,送给展飞做个人情。
总之不管怎么样,他都赠了。